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红楼]权臣之妻》 作者:故筝 文案: 凌空穿越成了大清第一贪官和珅,他斗极品,赚金银,一朝跃龙门, 直到他给幼弟请了个老师,名叫贾雨村,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一位林妹妹。 阅读指南: 1.cp:和珅x黛玉,男主视角向,甜宠爽,不甜不要钱。 2.将清朝和红楼世界揉吧到了一块儿 3.会黑袭人 内容标签:红楼梦 穿越时空 打脸 甜文 主角:凌空(和珅),林黛玉 ┃ 配角:红楼众 ┃ 其它:甜宠,苏爽,作者故筝 作品简评: 凌空一朝穿越到清朝,成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臣和珅,在得知为弟弟请的老师名贾雨村后,才反应过来这个世界原来还有一位林妹妹。与林如海交好,在荣国府安插人手,又利用手中地位权势,打脸贾府,将林妹妹护得滴水不漏。直到有人胆大包天向林妹妹求亲,主角谁也放心不下,骤然醒悟,不如他来求娶,彻底将人护到自己的羽翼下……本文将红楼背景和清朝背景糅杂到一起,毫无违和感。在历史人物原有的基础上,添加了恰到好处的金手指。使和珅的晋升路更为苏爽,同时也让林妹妹在其强势的庇佑下,走上了和原著截然不同的道路。作者擅长捕捉细节,将男主与林妹妹的感情写得细腻动人,又甜又宠,令人欲罢不能。 ================== 第一章 这是凌空穿越到清朝的第九年。 他在这个时空的父母,早在他尚未成年时,就已经亡故。与和珅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个比他小上六岁的幼弟,和琳。 纵使凌空再不通历史,也该知道乾隆年间,和琳乃是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巨贪和珅的亲弟弟。 也就是说——他穿成了和珅。 如今,他就是和珅。 “兄长!” “兄长……” 稚嫩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没一会儿,就见着一个小个子,穿着玫瑰紫的大襟马褂,圆滚滚地迈过门槛,到了和珅的跟前。 和琳是难产诞下的,自幼体弱,调养几年也不见好,小脸整日都是白乎乎的,看着可怜极了。 “上山,上山。”和琳摇了摇和珅的袖子。 今日是和琳的生辰,也是他们母亲的忌日,按惯例是要上山祭拜母亲的。 他们的母亲因是难产而亡,不得入祖坟,于是就安置在了一处道观的后山上。 和珅在感叹古时种种礼教制度严苛时,却又庆幸于,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更便利地祭拜母亲。 和珅兄弟在宅邸中如同透明人一般,进出也无人理会。门房瞧着兄弟二人携手出了门,还打了个呵欠,暗道,若是在外头丢了,也是一桩好事。 山间寒意刺骨。 不过和珅同和琳都是体热之质,又穿得圆滚滚的,倒是半点冷意也不觉。 但别的人可就不是如此了。 紧跟着和珅二人的,是几个壮汉抬着的一顶软轿,壮汉穿得单薄,软轿内的人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和珅净听见他们冻得直抽气的声音了。 隐约间,还能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说着话。 软轿内有个孩子。 和珅望了望前头一拱一拱向上爬的和琳,心底骤然软了软。 “和琳,你袖子里藏着的手炉呢?” “在,在这里。”和琳费劲儿地掏了出来,抬起手就要往和珅的怀里塞:“兄长,兄长冷了吗?” “看见我们身后那顶轿子了吗?” “唔。” “把这个给他们送过去,那轿子里有个兴许比你还要小的孩子呢。” 和琳向来不质疑和珅说的每一句话,他抱住手炉转眼就跑到了软轿旁。 和琳生得唇红齿白,打扮讨喜,几个抬轿的汉子也不拦他,一齐停下了步子。 轿帘很快掀了起来。 和琳将手炉往前一送,也不说话。 掀起轿帘的是个五官端正,神色威严的男子,他一低头,便瞧见了手炉里氤氲而起的热气。 “这是作什么?”男子惊愕。 和琳只得转头看了看和珅:“我兄长让我送来给你们的,他说你们这儿有个比我小的娃娃。”说完,和琳又喃喃地添了一句:“兄长怕你们冷……” 男子又是微一错愕,但随即他就收起了威严的神情,笑道:“多谢两位小友。”说罢小心地将那手炉接了过去,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将手炉塞给了什么人。 和珅站得不远,在男子侧过身子的时候,他就将轿内看了个分明。 里头坐了个小姑娘,正当稚龄,不过四五来岁的年纪,脸蛋儿雪白,两颊一丝血色也不见。她眉目生得分明,像是叫谁用炭笔,一点点细细勾勒而成。整个人如水做的一般,叫看了的人,都不自觉地心肝儿跟着化作了一汪水。 小姑娘似乎察觉到了和珅的目光,竟是懵懵懂懂地看了过来。 她梳着双髻,额前垂下几缕发丝,正被风吹着微微拂动。许是有些痒痒,盯着和珅瞧了才一眼,便憋不住眯起了眼,两弯秀气的眉毛也紧跟着蹙到了一块儿去。 和珅更觉得心都仿佛被一双手揉得软绵绵起来了。 不知哪儿的水土,才能养出这样招人疼的小姑娘。 那头和琳做完了和珅交代下来的事,也就赶紧转身回来了。 男子自然知晓,这份恩情承自谁的谁,他的视线转向和珅,说了声:“实在多谢。” 男子似是赶着时辰上山,眉间还有一丝焦灼,和珅也不与他寒暄,微微颔首,便牵着和琳退至一旁,让他们先行了过去。 软轿渐渐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而和珅同和琳也走上了另一条路。 等到拜祭过母亲之后,两人才又继续向上,小半个时辰后,一座充斥着烟火气的道馆出现了他们的眼前。 和珅一眼就看见,那顶软轿竟然也歇在了门外。 此时正当冬日,道观里却不见冷清,反倒热闹极了。 皆因道观极为灵验,凡是来求了愿的,十个里总有九个能如意。而道馆中还有一位宣通道长,甚通岐黄之术,声名响亮,慕名前来求药者数不胜数,所以这家道观从来不缺香火。 “公子!”一个小道童大喜地迎了上来:“公子请。道长他……”说到这里,小道童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尴尬地笑了笑,道:“方才来了一个人,堵着道长不让走。” 小道童说着还哀叹了起来。 不过他脚下却没停住,带着和珅二人就径直去了一处小院。 这是宣通道长的居所。 和珅扫视一圈,只见院子里等了几个人,有老有少,他们都望着面前的那扇门,并不敢发出什么大动静来。 小道童上前敲了敲门:“公子来了。” 那扇久久没有大开的门,霎地开了。 其他人虽羡慕嫉妒恨,但也懂得规矩,并不忿忿,更没有吵闹。 和珅将和琳留在了外头,让小道童照看,然后便进了那间厢房。 厢房内却已经有人坐在宣通道长的跟前了。 想来正是小道童口中的堵着道长的人。 和珅绕过屏风,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正和宣通道长说着话的人,听见声音本能地扭过了头。 “是你?!”男子惊讶,但随即他就笑了笑:“倒是有缘,方才在山腰时,实在谢过小友了。” 男子虽然是笑着,但眉间的焦灼并没有去掉。 很显然,他也是来求药的,并且,他还没能求到。 和珅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了他膝头坐着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看了一眼和珅,随即却又不大好意思地别过了头。室内点了炉子,暖和得很,小姑娘的脸颊上终于见了一点血色。像是白茫茫一片雪地上,终于晕染开了一点绯色。 抓人眼球得紧。 “公子。”此时宣通道长起身,在和珅跟前拜了拜。 和珅今年也不过九岁,身形虽然不矮,但在成年男子跟前,还是显得稚嫩了许多。那宣通道长竟然对着他躬身,看上去就有些怪异了。男子不由多看了和珅一眼。 和珅问:“这位老爷是来求药的吗?” 男子张了张嘴正欲说话,这头宣通道长已经先开了口:“正是。” 和珅不由看向了那小姑娘:“她病了?” 难怪脸上不见什么血色呢。 和珅一下子就想起了和琳刚产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怕是要夭折了,却生生挺到了现在,脸上也总算养出了点肉。 因为和琳的缘故,和珅看着那小姑娘,不由觉得更疼惜了。 男子却摇头道:“并非是小女。贱荆产小女时,伤了根本,已缠绵病榻几年,如今病愈发重了……”男子拧起眉:“小女尚年幼,如何能失了母亲?这才携了小女前来,在宣通道长跟前,为贱荆求药。” 和珅不由看向了宣通道长。 宣通道长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他低声道:“并非是我不肯施药,而是太太病得久了,又病得狠了。我也并非神仙,如何能救得了呢?” 话说着,宣通道长还朝和珅看了一眼。 和珅心中觉得好笑。 宣通是想赚这笔钱的,只是没了主意罢了,这是指着他呢。 “道长哪怕给一药方也好啊。”男子沉声道,眉间的焦灼之色更重。 连带的,那小姑娘也受了影响,眉心又蹙了起来,眼底泛着水光,像是要受不住这样沉重又焦灼的气氛了。 “我……”宣通道长苦着脸。 和珅直接打断了他:“可有从前吃的药的方子在?” “在的在的。”男子忙掏出来,放在了宣通道长的跟前。 和珅伸手拿了过来,男子一愣,但见宣通道长没说什么,他也没再开口。何况这孩子之前还给了他们一个手炉,恩情还在呢。 和珅粗略扫了一遍:“能给药,但病并非一味由身起。方子好使与否,还得瞧太太自己。” 宣通道长都说无法了,但这孩子却说能给药? 男子惊讶之余看了一眼宣通道长,道长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也没再说无药可救的话了。 男子心底隐隐明白了什么,但细想却又觉得不大可能。 跟前站着的,也还是个孩子呢。 “老爷不妨多停留一日,明日便可取药。”和珅又道。 他的嗓音还尚且生嫩,但说出口的话却莫名的有力,叫人半点怀疑动摇的心都生不出。 “正是。”宣通道长在一旁开口了。 男子虽然满心疑惑,但总算有了个结果,他拜过宣通道长,又与和珅道了谢,这才牵着小姑娘出去了。 门也很快在他身后合上了。 待他一走,宣通道长便泄了口气,道:“这人难缠得紧,偏又无法得罪……”说完,他盯着和珅,惊奇地道:“公子当真能开出药方来?” “嗯。”和珅低低地应了一声。 宣通道长见他不多言,也不生气,毕竟他从很早以前,便同和珅打交道了,他清楚和珅的脾气。 他反倒还笑吟吟地从床铺底下取出来一个箱子,打开来,里头竟是许多的银钱。 “这些是公子这个月的。”宣通道长笑道。 那钱给得竟是一点也不肉痛。 和珅接过,放进了一个灰扑扑的口袋中。依旧不多言。 宣通道长却是又笑着道:“尽管已经见识过公子的手段,但我还是忍不住惊奇。这月道观里收入的钱,竟是又多了一些。多亏当年公子肯助我……” 原来这道观里,什么颇通岐黄之术的宣通道长,声名响亮。 从始至终,擅长此道的都并非是他,而是从一开始就提供给他药方的和珅。 和珅原本也只是为了便于给和琳制药,为他调理身体,而不被怀疑,于是利用了宣通道长。顺便还给宣通道长出了个主意,教他如何卖药。才不过一年有余,宣通的道长名声就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 宣通道长说着忍不住又拜了拜和珅:“当真是多谢公子啊……” 和珅没动,他沉声道:“今日来,我是要与你告别的。我要去京城了。” 第二章 清雍正七年,雍正在咸安宫设了官学。 和珅离开福建前往京城,就是为了能够考入官学。 这是和珅唯一可走的一条青云路,而历史上,他也的确是先入了咸安宫,而后才年纪轻轻得了乾隆的赏识,做了他的侍从。 虽然中间历经了几年的波折,但他的晋升路已经足够令人眼红。 而和珅要做的,就是减去这几年的波折,他要从一开始,就得到乾隆的青睐。 宣通道长并不知晓和珅的盘算,他叹了口气:“公子这一走,叫我如何是好啊?”宣通道长看着他,目光竟是有些哀怨。 和珅:“……” “拿纸笔来。” 宣通道长知晓和珅这是要写药方了,当即闭了嘴,忙冲一旁的小道童招了招手。那小道童也是个伶俐的,飞快地取了纸墨笔砚来。 宣通道长挽起袖子,亲手磨起了墨。 也就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和珅就将药方写好了。 宣通道长小心地接过去,吹干了墨迹,随后小心地揣入怀中,问:“这是要给今日那位老爷的?” “嗯。” 和珅从小道童手中接过冒着热气的手巾,慢慢地拭擦过手指,没有了要再写几张药方的意思。 “……您,不再写几张?”宣通道长试探道。 “从前给你的几张,且够你用了。日后若有无法解决,却偏又不好得罪的。你写封信到京城来便是。” 宣通道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放了心,顿时又热切地招呼道:“公子今日便在道观中用饭吧?” 和珅摆手:“不了,时辰不早,我要带幼弟归家去了。” 宣通道长瞧了瞧他的神色,在心底叹息一声,最后也没强留,亲自将和珅送出了道观。 等和珅牵着和琳的身影渐渐远了,宣通道长忍不住摇头:“年纪还这样小,就叫人看不透了。” 小道童不解地看着宣通道长。 “这道观进进出出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似他这样难讨好。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性情淡漠……”宣通道长微眯起眼:“不知将来他该有何等可怖的成就。” 小道童还是愣愣的:“为、为何?” “无欲则刚的道理,你难道不曾听过?”宣通道长敲了敲他的脑袋:“蠢材也,蠢材也!” 男子在道观中等了三日,终于将那药方拿到了手,同时拿到手的,还有一小罐子已经制好的药丸。 男子激动地拜谢了宣通道长,将那药丸收好后,男子突地又想起了三日前那个孩子。 “敢问那天那位小公子现在何处?我也好谢一谢他。” “他已经不在此地了。” 男子不由觉得可惜。虽然他至今不知道这药方怎么来的,又不知道那个孩子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气,但他总觉得应该好生谢谢那小公子才是。 男子低头瞥了脚边跟着的女儿,女儿脸色恹恹,显然在这边颇有些水土不服,已经令她难以撑下去了。 男子不好再作停留,只得在心中叹上一声,怕是没了缘分,遂抱起女儿,便要告辞。 等他们都走到门边了,宣通道长突地想起了什么,忙道:“林老爷,小公子还有句话令我转告与你。” 男子疑惑地转过头。 宣通道长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他女儿的身上:“小公子说,请林老爷日后务必小心照料令嫒,令嫒体弱,病不得。” 男子失笑:“这本是应当的事。”何须特地嘱咐呢? 男子觉得那小公子实在多了一举,但想想也是对方的好心,便也点头应了,而后才告辞。 等又上了软轿,一直靠在他怀中的女儿,才软软地开了口:“父亲,那个小哥哥叫什么呀?” 男子哑然:“他……他竟是没留下名字。” 小姑娘面上有些失望,但随即她又欢喜了起来:“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男子紧紧抱着她,笑了起来。 这一年,是乾隆二十四年。 转眼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和珅考入了咸安宫。 至此,钮钴禄家族再无法拿捏和珅兄弟。 而这一年,扬州也有一户人家,主母病重,瞧着便就差那一口气了。家中唯一的小姐,也因母亲病得狠了,思虑过重,生了一场病,病愈后,身体便更弱了些。 这些都是和珅所不知晓的。 他正忙于为幼弟和琳请个老师。 京城权贵之家比比皆是,和珅兄弟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他们没了大人做主,虽说和珅已经入了官学,但在京城还真算不得如何厉害,寻常人根本没有耐心来教个小孩子。 这时候,便有受了和珅恩惠的人,往他跟前推了个进士。 “这人原是有些才华的,中了进士后,便去做了知府。奈何他一时糊涂,因贪酷徇私被革了职,眼下正想无处可去呢。” 和珅恍然,他就说,堂堂进士,怎么舍得来给一个孩子做老师。 “请教这人名讳?如今可正在京中?” 那人笑了:“此人姓贾,名化,字时飞。” 不知为何,和珅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得紧,但细想,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那人又笑:“他还有个别号,叫雨村。他常以号行。旁人也就都这么唤他。”雨村? 贾雨村? 难怪耳熟得紧! 和珅仿佛被一道雷正正劈中,实在惊愕不已。 这不是《红楼梦》中的人物吗? 中了进士,却因贪酷徇私被革职。这正是贾雨村在红楼中的经历啊! 和珅没想别的,他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了这么一个念头——那岂不是说,这个世界里还有一位林妹妹的存在? 是了! 他来了京城,便听说了荣国府、宁国府。只是这样的府邸名听着太过寻常,他一时也没往红楼上想。 “他就在京中,你若要见,明日我便做个东,将人给你请来。” 和珅胡乱点了头,心思已经不在贾雨村身上了。 和珅上辈子出身医学世家,但大学却学了法律,等毕业后做了几年法官,又辞职下海经商去了。他是个相当能静下心去钻研的人,少有他做不成功的事。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年少时,曾经认认真真将四大名著翻来覆去地看了,将他的性子磨了个彻底。 可以说,他对《红楼梦》的剧情实在太熟悉不过。 林妹妹,恰巧就是他在其中最喜欢不过的一个人物。 但是……这一年,贾雨村才刚被革了职,那岂不是今年黛玉才六岁? 想到能见到幼年时的林妹妹,和珅心底略有些意动。 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书中人物,破开次元,走到身边来得更令人高兴了。 等和珅终于从震荡中清醒过来,身边的人都已经告辞了。 和珅灌了口茶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椅子扶手。 但贾雨村若是做了和琳的老师,岂不是不能前往扬州,做黛玉的老师了?不若……不若便叫贾雨村将和琳带在身边游学? 和珅放下茶杯,站起了身,心底已经隐约有了打算。 …… 几日后,那人果然将贾雨村请了过来。 正如书中写的那样,这人生得腰圆背厚,面阔耳方,又生得剑眉星目,直鼻权腮。相当有古时士大夫的气质。 贾雨村相当聪明,也会审时度势,他并不小瞧和珅,一顿饭吃下来,便敲定了要给和琳做老师的事宜。 但紧跟着他却惊讶了。 “要让和琳随我游学?” 和珅点头:“闭门读书,纵使能从贾兄此处学得大学识,但却还不够。若能走出家门,瞧一瞧别处山水风光,可使人心胸开阔不说,还会令人有不同与书卷的体悟。” 贾雨村听见这话,双眼越来越亮,高声道:“正是如此!”他原本就有云游的意向,只是中途被邀来做老师,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而这时候重新被提起,倒是叫他的意向更为强烈了。 “那便如此说定了。” 贾雨村连连点头,更觉与和珅志趣相投,哪怕对方连弱冠之年都还不及,但已有拿对方视作知己小友的意思。 和珅陪着贾雨村饮了茶,又说了许多话,才将人送走。 与贾雨村这么一交谈,和珅才终于有了,深切接触到红楼这个世界的感觉。 他吸了一口气,稍平复了心绪,而后转身进了书房。 几日后,贾雨村便准备带着和琳出门了。 和珅如今并不缺钱,他添置了一个小厮,一个丫头,还有一个会些拳脚的车把式给二人。另外还给了和琳一些银钱,又给了贾雨村一些。这才放手让二人走了。 让和琳跟随去游学,并不全是为了让贾雨村依旧能做黛玉的老师。正如和珅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确认为,闭门造车没什么大用处,唯有走出去,才更能有一片开阔天地。 他可以以一己之力撑起这个家,但他同样也希望未来和琳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待他们走后,和珅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神不宁,总是想着和琳可受了苦,可病了,钱还够花与否。后又忍不住想,他们可到了扬州,贾雨村是否见了林如海,和琳是不是比自己更早见到了林妹妹…… 这些繁杂的心绪,在和琳亲手写下的第一封家书寄到时,全部消失了。 贾雨村将和琳照顾得很好。 和珅彻底放下了心。 转眼七月,正当酷暑。 和珅收到贾雨村的信,说是到了扬州,恐要暂留一段时间。 和珅正巧结束了咸安宫的学业,当下也不耽搁,带了小厮丫鬟,又携了银钱,往扬州去了。 早前做了那么多铺垫,终于等到了今日! 之所以留下贾雨村,不仅是因为他聪明,着实有些本事,还因为,有贾雨村这道维系在,和珅也能光明正大地,借着贾雨村的光,见一见幼年时的黛玉了。 如此行了一月,和珅抵达了扬州。 他早给贾雨村去了信,刚一到,贾雨村便亲自来迎了。 “才几月不见,致斋兄的身量竟是又长了许多。”贾雨村笑着道:“路上可辛苦?” “还好。和琳呢?” “在御史宅第中。”贾雨村说这话时,语气却有些尴尬。显然他已经入馆成了黛玉的西宾,偏身边还带了个学生和琳,这就有些对不起和珅了。 “御史宅第?”和珅装作不知,疑惑地问出了声。 贾雨村忙细细和和珅说了,还没忘告罪。 和珅早就知道这一出,他当然是大度道:“无事,不过雨村兄的这位女学生,倒是令我有些好奇。” “这女学生年又极小,教导起来十分省力……”贾雨村一边说,一边带着和珅往御史府而去。 和珅装作一无所知,听贾雨村说得津津有味。 尽管他早在《红楼梦》里看过,但此时听见贾雨村口中的黛玉,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和珅的胃口实在被吊了个十足,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位林妹妹。 这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马车在宅邸大门外停下了。 有仆人迎出来,放下脚凳,容他们下了马车。 贾雨村常出入宅第中,宅第中的奴仆们早就认得他了,见他带了个小公子来,都不免好奇瞧了两眼。而后又被和珅的气势所慑,匆匆忙转身报给林如海去了。 林如海极为疼爱女儿,贾雨村作为黛玉的老师,自然就得了他的高看。加上贾雨村本就有些本事,自然更让林如海欣赏。 因此他从不怠慢贾雨村。 此时听闻贾雨村带了人来,也丝毫顾不上架子,自己迎了出来。 只是等他跨出来时,他和和珅不由同时一愣。 “原来,原来是小公子!”林如海大喜,动手扶住了和珅的手臂。 和珅迅速回了神:“竟是这样有缘,没成想早年遇见的竟是扬州御史!” 这男子是谁? 不正是他在道观里遇见的,带着小姑娘来求药却没能求到的人吗? 和珅脑中思绪百转千回…… 也就是说,当时那小姑娘便是四岁时的黛玉了! 他竟然那么早,那么早便见过她了! 还真的是……缘分。 和珅重新看向林如海,露出点点笑意,问道:“令正身体可安康?” 林如海的脸色旋即便垮了下来,眉间愁绪半点也不作掩盖,大概是将跟前的人当做关系亲近的人了:“不好,不好……越加的不好了。” 和珅拧了拧眉。不至于啊。 他虽然上辈子没做医生,但家里的医书却没少看。西医中医都有接触。他的医术对付这些病症,并不艰难。 除非…… “令正可是每日里愁眉不展?卧床不起?” “正是!” 和珅摇了摇头,道:“令正心中积郁甚重,非药石能开解。” 林如海面色灰暗,说不出话来。 “若无甚不妥,我倒是还想见一见令嫒。”和珅低声道。 说这话时,他的心跳都快了些。 哪怕已经知道那日的小姑娘就是黛玉了,但在知道后再见一次,心情还是大有不同的。 贾雨村在一旁道:“我留在林公宅中那学生和琳,便是他的幼弟。” 林如海惊讶道:“原来是他!我竟是没认出来……” “小孩子本就一日一个变化,没认出来不奇怪。”和珅笑着道。 林如海沉吟一会儿,道:“小公子要见小女,自是行的。”林如海见和珅谈吐不凡,说起岐黄之术,相当有见解。林如海不由得想起,他从那道观离开时,宣通道长与他说的话。 他那时以为自然会将女儿照顾好,谁成想后头还是没照看住,让黛玉病了一场。 现在让和珅瞧一瞧,当然是好事。 和珅这时候也顾不上先去瞧和琳了。 有林如海在前引路,和珅跟着进了一处院子。 院子里头传来了小丫头尖细的说话声。 和珅往里一瞧,就见两个小丫头,围着一个穿银红圆领袍并藕色马面褶裙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半点也不稳重。不远处还坐着两个年纪大些的丫头,正埋着头做针线活儿。 听见了脚步声。 几个丫头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小姑娘先扬起了头,脑袋上顶着的发髻小巧极了,立时衬出几分稚气来。 “父亲。”小姑娘唤了一声,瞧着竟是要拔腿往这边走。和珅的心不自觉地紧了紧,等着小姑娘叫他。 得叫什么呢? 哦,他年纪大了几岁,该叫“哥哥”呢。 嗓音该是甜的吧? 但和珅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听见黛玉叫他。 只见到她走上前来,拽着林如海的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显然是不认得了。 和珅好一阵失落,但又不好表露,只好压下万般心绪,安慰自己。遇见黛玉时,她本就年纪小,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但正想着呢。 就听见黛玉娇声娇气地同林如海道:“这个哥哥,我见过。” 和珅心一紧。 只觉得心头仿佛同时有万道烟花炸开。 欣悦之情在里头塞得足足的。 原来,原来并不曾忘记! 第三章 林如海惊愕了一瞬,笑道:“小女也是记得小公子那日恩情的。” 不过随即,林如海又拧了拧眉,显然是觉得黛玉的称呼不大对劲。 雨村与这小公子是平辈论交,雨村又是黛玉的老师。但偏偏这小公子年纪也不大…… “这个哥哥是来瞧母亲的吗?”黛玉揪紧了林如海的袖子,细声细语地问。 林如海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就如此唤着也无何不妥。 “我来见我的弟弟和琳,他也在你们府中。”和珅先开了口。 黛玉正仰着头,满面乖巧地听着他说话。和珅触到黛玉的视线,不自觉地又低声道:“还来瞧瞧你……” “瞧我?”黛玉懵懂地回头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顿时跟着紧张了起来。 女儿体弱,郎中请了无数,竟都无法。此时又听和珅提起,心中不免担忧,难道是什么不可治的病症? 和珅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因为视线柔和的缘故,黛玉也未觉不适,所以半点躲藏的意思也没有,就这样任由和珅盯着她瞧了。 黛玉年纪小,和珅年纪也不大,这样一番打量也不算出格。 只是林如海免不了紧张,连带着五官都崩得微微变了形,哪里还有往日半分严肃? “你长高了一些,头发长了些……” 黛玉一边听着,就一边忍不住抬起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摸了摸发髻,嘴角弯了起来也不自觉。 和珅说着说着,扶了一下黛玉的手腕,而后看向了林如海。 林如海猛地反应过来,这是有些话要私底下说。 林如海:“玉儿今日可去看母亲了?” 黛玉:“还未。” 林如海:“那便现在去吧。” 黛玉点点头,往外走去。只是等走到了院子口的时候,她突地又回头看了和珅一眼,然后才走得远了。 和珅早被那一眼瞧得心都快要化了。 他是当真不知道,原来林妹妹幼年时,是这样的萌化人心。 也不知道等到长成时,又该有何等慑人的风华。 “这边请。”林如海抬手,请和珅往另一处院子去。 贾雨村也跟了其后。 三人很快在屋内坐定,丫鬟沏了茶端上来,还不由好奇地看了看和珅。 但和珅的视线却始终微微垂着,像是在深思。 林如海见他这般模样,心霎地就沉了。 “小公子,小女的身体……” 和珅抬起头,低声道:“我写张药方给您。日后每三月换一次药方。”其实若是条件允许的话,应当吃上七日,便要再号脉,再重新给药了。 林如海对和珅的话极为信任,当即点了头:“劳烦小公子,小公子今日便歇在林宅如何?” 和珅点点头,道:“令正的药也换一副吧。” 林如海双眼一亮,这才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初在那道观里得的药方,恐怕正是出自眼前小公子的手。 小公子年纪是不大,但想一想,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也就不觉得震惊了。 当日和珅便在林宅住了下来。 林如海领着他在宅中走了走,又陪着一同用了饭,之后才将和珅安置在了一处院子里。院子里仅住了和珅、和琳并贾雨村三人。 当和琳听见和珅的脚步声时,整个人化作一颗球,直直撞进了和珅的怀里。 “兄长!”和琳抬起头,揪着和珅的袖子,双眼亮得发光。黑了些,脸上肉却更紧实了。 没有流泪。 跟随贾雨村走这一遭,让和琳彻底脱离了从前黏包似的形象。 和珅抱了一下他,然后便牵着和琳往里头去了。 和琳喋喋不休地说起了扬州如何好…… 和珅:“那便留在扬州如何?” 和琳被吓得不轻,连连摇头:“不好不好。” 和珅揉了揉他的脑袋,轻笑一声,问:“学问如何了?” 和琳梗直了脖子,脸色一肃,一板一眼地道:“很好。”但眉眼间却不免带了一丝求夸奖的味道。 和珅怀疑地看着他。 “老师也这样说。” 和珅这才点了头:“那便回京城吧。” 和琳却有些不舍:“可,可老师还要留在扬州呢……” “和琳可想入官学?” “想!”和琳用力点头。 “那便回京吧。” 这近一年的游历,已经足够让和琳学得些东西了。至少,和珅对现在的和琳已经尤其满意了。 和珅知道,贾雨村在此处做不了多久的西宾,便会由林如海作保,重新踏入官场。而黛玉也会由贾雨村护送,前往荣国府。和琳自然也不必再与他作个学生。 贾雨村不过与和琳作个启蒙之用,待日后进了官学,才是重中之重。 说了要回京的事,和琳便在扬州有些待不住了,整日催着何时才启程。毕竟扬州再好,说到底也不是他的家。 而林如海等人对此一无所知。 林如海请了郎中到家中,让几个郎中先暗地里瞧了药方,确认没有妨害,才命人照着药方,抓药、煎药、制成丸子。 说来也奇怪,那药丸制成后,竟是微微甘甜的,黛玉不知是药,像吞糖丸子一般,笑着吞了下去。 也不知是否心中有了偏向,过了几日,林如海便觉女儿那张素白的脸透出点红,气色竟是好了许多。 林宅里也终于见了点松快的气氛。 到这时,因为黛玉的缘故,林如海再称呼和珅,便也是以平辈论交的姿态了。 八月。 和珅带着和琳,欲启程归京。 离开前,他最后去见了一面林妹妹。 黛玉刚打贾敏那里出来,身后跟着俩个小丫头,个子矮矮,脸蛋儿团团,都是满面的孩子气。 和珅扫了一眼,心想,这其中有一个应当就是雪雁了。 “哥哥要走了吗?”黛玉隐约听下人说起过此事,偏头瞧和珅时,眼底还流露出了些许的不舍。 黛玉身边无甚玩伴,打和珅、和琳入了林宅,她才觉得日子有趣了许多。见他们要走了,此时心头竟有一丝伤感。 “嗯。”和珅左右探了一眼。 林如海并不在,只有两三个小厮在院门外,大点儿的丫鬟还在做手头的事,那两个小丫头却是正抬头,孺慕地看着他。 于是和珅没忍住,摸了下黛玉的头顶,手指还揉了下她头顶的发髻。 软软的。 “要去哪里呢?”黛玉又问。 “回京。” “我以后大些了,能去那里探望你吗?” “自然是成的。”和珅忍俊不禁。 经过这么一段日子的调理,黛玉的脸蛋儿带着粉,和珅瞧着她的模样,实在都想将这么个娇姑娘自己养起来了。 难怪他看《红楼梦》的时候,净喜欢林妹妹这号人物了。大概是早有所感,林妹妹幼年时必然是极为讨人喜欢的。 “那,那便等我长大些吧。”黛玉微微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的不舍与愁绪。和珅哪里舍得看她这般模样。 书里的癞头和尚一早便说过: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 可见没了愁绪,让她活得开心,方才是令她身体康健的道理。 和珅:“可想快些长大?” 黛玉抬头看他,微微疑惑,眼圈儿都还带着点红。显然是刚才没能压得住情绪。 “我给你父亲留了些丸子,你每日乖乖吃了。平日里莫要贪凉,更莫要这样……瞧瞧,就是这样,眼角眉尾都垂下来了,这样子是不成的。” 黛玉到底年纪小,被和珅唬得一愣一愣的。她紧盯着和珅的面容,连难过也忘记了,只愣愣地问:“那如何才成呢?” 和珅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的嘴角:“这里该弯起来,每日里多笑一笑才成。” 黛玉到底是开了蒙,倒也不是什么鬼话都信的,她瘪了瘪嘴,道:“这样便能快些长大了吗?唬人。” “不曾骗你,你不若试试。很快,你就能到京都来见我了。” 旁边的两个小丫头倒是深信不疑,叽叽喳喳地出声道:“公子说的是。” “公子不会骗人的吧。” “姑娘是当多每日多笑笑的。” “姑娘笑起来最好看不过了……” 黛玉瞪大了眼,微有些羞赧,抿住唇不再说话了。 和珅抬头望了眼日头。 时辰不早了。 “我这便走了,你日后若是有事,便可央求你父亲,写了信送往京城,我一样能收到的。” 黛玉这才两眼亮了些,点着头:“嗯!” 这时,院门外脚步声渐响,是林如海同贾雨村来了。 林如海也对和珅的离去颇为不舍,毕竟他来了后,林宅中气氛才多有祥和之态,他一走,还不知宅中又会恢复成何等暮气沉沉的样子…… “致斋若有得空时,便来扬州游玩。”林如海低声道。 和珅点了头。 贾雨村此时面上也带着苦色:“致斋兄当真要带着和琳走吗?”他心中还以为是和珅恼了他又给旁的人作了西宾。 贾雨村之前为官时,正是不懂得瞧上官眼色,这才被毫不留情地撸去了身上职务。此后对于旁人的情绪、态度便敏感了许多。 “嗯,和琳该是要入官学的。” 贾雨村恍然,这才明白过来,跟前的小少年,乃是满清官宦之后。他的父亲也曾是一方的副都统,地位不低。 是该入官学的。 贾雨村目光闪了闪,心底还多有些欣羡。只怕以后,这兄弟二人是要直上青云的。 尽管再有不舍,几句话后,林如海也还是将和珅二人送到了门外。 黛玉不能跟到大门外去,只能站在小院儿门口,依依不舍地瞧着他们的背影,越行越远。 约莫半炷香后,林如海才归来。 黛玉抬头看着父亲,忍不住细声问:“父亲,我也能去京城吗?” “去作什么?” “去瞧那个哥哥。” 林如海笑了:“什么哥哥。他虽然只比你长了几岁,但却是救了你与你母亲的恩人。该是叫叔叔……” 说完,林如海自己又觉得有些怪异,抿了抿唇,也不再提这个话了。 只是以后,黛玉在心底还是暗自唤着“哥哥”。 那样年轻,不是哥哥,是什么呢? 回到京城后。 和珅恰巧收到了宣通道长的来信,竟说是,也往京城来了。 和珅觉得好笑,难道那处道观还容不下他了? 不过随即,和珅又觉得是个机会来了。 京城贵人更多,虽然不比在福建好经营,但若花上几年功夫,见效也是甚大的。 赚福建达官贵人的钱算不得什么,若能赚京里头的钱,那才算本事。 等和珅准备回信的时候,宣通道长已然抵达了京城。 原来那信是迟了一月有余才到了和珅的手中。 宣通道长进了和珅的宅子,第一件事便是将满满一箱的银钱放在了和珅的身前。 宣通道长呼出一口气,道:“一路上,我最怕遇上劫道的……带它们前来,着实不易。” 和珅脑中灵光一闪,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大清建个银行如何? 第四章 以和珅现在的地位本事,自然是建不成的。 他将目光放到了乾隆的身上。 和珅真正发迹,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他就任管库大臣,管理布库,颇有理财之能,令布的存量大增。兼之和珅生得俊美挺拔,乾隆见之,便觉得实在珍惜这样有才有貌的青年,遂将其擢为乾清门御前侍卫,兼副都统。 打这时起,和珅是乾隆跟前的红人了。 之后两年,和珅晋升的速度更是堪比坐了火箭。 上辈子和珅在商海里就滚过了一圈儿。和珅需要慢慢学的东西,他却不必,直接便能用上。 …… 和珅渐渐想得入了神。 “公子?” “公子?”宣通道长有些不安地搓了搓膝盖。 明明在福建也是个角色,常人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但到了和珅的跟前,宣通道长便总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半点造次都不敢。 “嗯,你先歇下吧。有如何打算,明日再与我说。” 宣通道长只得应了。 “取碗甜水来给道长。”和珅道。 丫鬟应了声,取了甜水、点心摆在宣通道长跟前。 这些玩意儿,却是宣通道长从前不曾见过的,他压下心中惊奇,不好表露出半点土包子的模样来。 果然还是京城里的好东西多。 宣通道长一边感叹,一边克制不住地大口吃喝了起来。 和珅慢悠悠地欣赏着他的姿态,心底隐约已经有了数。 这些甜水、点心都是在清朝食物原本的基础上,经过了更为精密的加工制成的。自然是精细了不少。不比宫中饮食,但若是民间,却足以叫人惊艳了。 和珅很满意。 将来的生财之道又多了一条。 “道长歇息罢。”和珅起身离开。 宣通道长不敢拦,起身连连点头,目送着和珅离开。 待和珅走远,宣通道长方才打量起这处宅子。 不显何等富贵,但却处处透着精妙气。 宣通道长在脑子里回想一番和珅方才的模样,心底又忍不住叹道,京城果真是不同的。在他跟前,自己竟是更觉自我渺小了。 丫鬟们很快收拾了碗碟。 宣通道长往桌上一扫,才发现上头留了一封书。 拆开一看,宣通道长立刻便打了个激灵。而越往下看,他就越是颤动不已。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他就知道,公子是早有准备的! 宣通道长将那封书叠好揣入怀中,没再去寻和珅,甚至第二日就搬了出去。 之后一段时间,宣通道长都居住在京城郊外一处小道观中。有几个听过他名声的,这就拜上了门来。在他们的牵引之下,宣通道长开始逐渐打入京城富贵人家的圈子里。 而这,仅仅只是他重新在京城打下名气根基的第一步。 清乾隆三十一年,开科举。 和珅年十六。 他的老师,吴省钦、吴省兰二人极为看重和珅身上的才华本领,在和珅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力求和珅能取得一个好名次。 这一年,一处小道观终于有了些名气。 但凡寻常郎中大夫不能医治的怪病,都可到这里去试一试。虽然京中权贵之家对此分外不屑,但多少都对这家道观有了些印象。 此时,和珅正坐在窗下,拆着手边的书信。 一封是宣通道长写的,是与他说道观的近况。和珅草草扫过便撕碎焚烧了。 另一封却是从扬州来的。 和珅三两下便拆开了来,嘴角还带着他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点点笑容。 不过很快,那笑容便消失了。这信并不是黛玉写来的,而是林如海写来的。 不知为何,贾雨村早早就由林如海推举重新做了官,而黛玉却迟迟没有进京来。 和珅很无奈,大约是因为他以自身一己之力,推迟了贾敏的死期。荣国府自然也就不会来接人了。 和珅按捺下思绪,细细扫过了那封信的内容。 不久,和珅便挑了下眉,嘴角还不留痕迹地勾了勾。 倒是没有和书中的剧情偏离太远。 荣国府派去扬州的人还在路上,大概是因为早早先去了信的缘故,所以还没等到人,林如海便迫不及待又写了信给和珅。 林如海拿不准是否要让黛玉随荣国府的人进京来。毕竟他是离不开任地的,纵使黛玉身边再跟了丫鬟奴仆,去的也是外祖家,林如海也依然牵挂不下。 于是便托到了和珅这里来。 和珅折了信,却是压在了书本间。 其实何必林如海特地嘱托呢?若是黛玉进了京来,他自然是要照拂的。 正想着,窗棂突然被敲响了。 和珅抬头朝外看去,就见和琳正站在外头,满面委屈。 和珅不得不暂且放下手中的书本:“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被谁欺负了?” “我今日在官学听人说了……”和琳气鼓鼓地道。 “说什么了?” “说兄长不日便要娶亲了。” 和珅觉得好笑。 要娶亲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见和珅不出声,和琳便更觉失望了,他垂下眼眸,低声道:“听闻是直隶总督冯英廉的孙女……这等家族出来的人,若是日后对我不好,兄长岂不是也护不住我……” 和珅更觉得好笑了:“说的什么胡话?你说的这家姑娘,我连见也没见过。” “当、当真?”和琳抬起头看他,眼角还挂着点泪珠:“可他们都说兄长要先娶亲,方才去考试。” 和珅在记忆力搜寻了一番。 隐约记起来,最近似乎是有人同他提起此事。 但和珅的心思压根不在上头。 何况在他看来,自己的年纪不大,那些个姑娘年纪便更小了。如何能娶回家? 和珅摇头:“莫要打搅你兄长了,你快回去看你的书罢,整日听风便是雨,怎的这样不稳重?” 和琳抬手抹了把眼泪,却是笑了出来:“兄长不娶亲就好……” 和珅抿了抿唇,没说话。 娶亲? 上辈子他都没找见一个心仪的姑娘,更别说这辈子了。 在封建礼仪的教化下长大的姑娘,恐怕没有能适合他的。 想到这里,和珅突然捏断了毛笔。 且等等…… 他可不娶亲。 但黛玉日后可是要嫁人的。 和珅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来,林妹妹将来会同何人成亲。 那贾宝玉是断断不能成的。 贾宝玉虽说本性不坏,但以他的性子,若是和黛玉在一处,黛玉便会吃尽亏,受尽苦,说不得又要走上原著的那条死路。 那怎么成! 这一往下想,就有些收不住了。 等和珅回过神来的时候,墨汁已经沾满手了。桌上的宣纸也都乱七八糟了。 和珅敲了敲桌面,对门外道:“将刘管家唤来。” 外头应了声。 不多时,那刘管家便小心地推门进来了。 他在和珅跟前躬了躬腰,殷切地笑着问:“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和珅微微笑着,将刘管家从头打量到了脚。 和珅平时在宅子里很少笑,一旦笑起来,反倒叫刘管家发憷得很,心中暗道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 “刘管家从前说过,自己有个五岁的女儿夭折了,是也不是?” “是。”刘管家一头雾水,但嘴上还是很快应了。 “刘管家如今只有个儿子吧,原本应当是儿女双全的,如今实在有些可惜……”和珅低低地叹了一声,像是真为刘管家感觉到怜惜似的。 刘管家愣愣地点了下头:“是……奴才家里那口子,想起这事来,总还会难过上好久。” “不若收个义女吧。”和珅道。 “义……义女?” 和珅又笑了笑,将一张纸推至他的跟前:“瞧瞧,这是那姑娘的生辰八字和画像,生得也算乖巧。与你作个义女,当是不亏的。正巧,这姑娘极为年幼时便被父母丢弃,可怜得很呢。” 刘管家糊里糊涂地点了头,待将那纸捏在手中,看了会儿子功夫,脑子里才隐约明悟过来。 想必是公子有什么要做,但不能过了明面,所以得借他的手吧? 这个时代背景之下,有胆大心野的奴仆,但更多的却是对主家死心塌地的奴仆。因为他们一旦为奴,便是一生都是贱籍。他们的荣辱富贵都是同主子一体的。自然是为主人家当牛做马也愿意。 刘管家点了头,埋着头道:“奴才这便派人去同她认亲。” “不,你亲自去。” 刘管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是。” 若是这一去,能在公子跟前博个另眼相看,那是大大值得的! 这宅中上下谁都知道,公子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 刘管家不求别的,但求日后他那儿子能跟着沾些光,便是祖坟冒青烟了。 刘管家当天便收拾了包袱,带了个车把式和一个小丫头出发了。 他要去的,乃是姑苏。 寻的是个名叫“雪雁”的姑娘。 刘管家寻到雪雁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姑娘原来是一大户人家的家奴,从小便跟着那户人家的小姐作了贴身丫鬟。 刘管家瞅准机会,总算见到了那叫“雪雁”的姑娘。 雪雁对父母早没了印象,原先还当这人是个骗子,但对方亮出身份,说是从京城来的,乃是一官宦之家中的管家。他还带了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殷勤极了,竟是给雪雁端茶倒水起来。 雪雁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心底的滋味儿霎地就变了。 莫说她身上本也没什么可骗的。 就说对方万一当真是骗她的,但雪雁却觉得,真有了父亲的滋味儿是不一样的……哪怕只有那么一会儿短暂的功夫。那也是不同的。 就好似,从前能任人欺凌。 但突然有一朝发现,自己也是有所倚靠的,便不必那样胆小害怕,难过时还自己一人躲被子里哭了。 刘管家叹了口气,道:“从前是真没了办法,才舍了你。谁能想到,我托付的那人家,竟是也将你丢了。那之后我与你娘想起此事,每每都痛苦不已……做梦都想着能将你寻回来。” 雪雁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爹多想告诉你啊,爹寻了个差事,有个好的主人家。主人家日后是要做官。你娘还给你做了好多衣裳。主人家厚道,赏了些好看的料子下来。但家里头却没个姑娘来穿那些衣裳……” 雪雁已然泣不成声了。 “你若不愿人了我同你娘。便拿我们当干爹干娘,也是成的。给我们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雪雁心底早就一片松软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忙哭着点了头。 刘管家松了口气。 等仔细端详这姑娘的面容,倒还真有几分夭折的女儿的味道。 刘管家心底一软,暗暗嘱咐自己,既然公子说了,日后那便真要将这姑娘视作女儿。 “此次来寻你,也是得了主人家的恩。不日我便要回京去了。日后我会常寄些你娘做的东西给你。还有银钱……你莫要苦了自己。只是可惜了……可惜了,你不在京中。爹想照拂你,却也没甚法子。”刘管家苦着脸道。 雪雁又是一番泪流满面。 “你还有个兄长,体弱得很。但却很是思念你,整日念着,何时寻回了妹妹,如何疼你……” 雪雁抽抽搭搭地道:“既然上天造化,让我又有了爹娘。兴许,兴许不久,有了缘分,我也会去京里……” 雪雁没敢说,是自家姑娘要去京城,那个什么荣国府里头。她虽然不聪明,但也没蠢笨到极致,知晓主人家的事,是不能肆意拿出来说的。 刘管家听完,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便同你娘,你兄长,在京城等你……” 雪雁跟着点头。 如此折腾了一个时辰,雪雁才归了林家。 刘管家松一口气,特地买了些吃食、穿的衣裳,又留了点银钱,托林家门房给了雪雁,方才觉得将事情办妥了,于是赶紧往京城回去了。 他还得向公子报个好呢。 …… 黛玉发现这几日雪雁都有些不大对劲,眼圈总是红红的,有时望着手里的针线,瞧着瞧着就哭了。 莫不是魇着了?“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雪雁惊了一跳,抬起头来,胡乱擦着脸,不好意思地道:“是、是我的家人寻来了。” 黛玉也惊讶:“不是说早没了消息吗?”话说完,黛玉又紧跟着道:“是一桩好事,莫要哭了。你早该与我说了,我还能叫你歇息几日,与他们叙一叙。” 雪雁却是又哭了:“没得叙了。我爹如今在京里给一户人家做管家……他怕是已经赶回去了。” 黛玉眉梢也垂了下来:“莫哭了。日后说不得就去京里了。你是比我要好的,你尚且还有父母可孝顺……” 雪雁忙收了声,怕招黛玉也哭起来。 她睨了睨黛玉的脸色,绞尽脑汁后,却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姑娘也莫要难过,日后若是真进了京。姑娘虽然离了老爷,但是……还有那位公子呢!” 说完,雪雁又瞧了瞧黛玉,只盼着这句话能让她面色欢喜一些。 离了家,去京城探望那个哥哥。 是黛玉从前分外盼望的事。 但如今母亲没了,父亲公务繁忙,身子大不如前,她却又要离父亲而去…… 黛玉抬手按了按额角,只觉得,要是就停留在那时,母亲尚在、父亲康健,那个哥哥也在林宅中玩儿时就好了…… 等刘管家回到宅中时,和珅已经开始闭门不出了。 科举在即,他分不出别的心思了。 刘管家也不急着等和珅奖赏,反倒回了家,让家里的婆娘又做了些女孩儿衣裳、荷包、手帕、扇子。又特地同儿子嘱咐过了。 刘家人都不蠢,明白这事办好了,才能在和珅跟前得个好。 于是都积极不已。 等和珅这头参加完科举,这头刘家人已经做好等雪雁来京里的准备了。 尽管也许这个姑娘一辈子也不会来,但刘管家总觉得,既然公子吩咐下来了这事,那就说明日后还会用得上这个姑娘。 那她必然就会来京里的。 刘管家对和珅相当信任。 结束完科举后,和珅先去拜谢了老师,然后又查了和琳的功课学问。这才坐下来,听刘管家细细汇报了去姑苏的事。 “你办得很好。”和珅笑了。 而这一次,他的笑容没再令刘管家感觉到害怕,而是欣喜不已。 “待她到了京里,你还要多见见她。” “是。” “明日把你儿子叫到宅子里来。” 刘管家双眼亮了,低低地应了,然后才退了下去。 今年是乾隆三十一年,比历史上和珅参加科举要早了三年。和珅微微一笑,他要改变的不仅仅是这一点。 他还要改变历史上和珅的名次。 和珅参加科举时,名落孙山,仅以文生员袭承三等轻车都尉。 但这一次……他却要有不一样的结果。 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些。 既然他不仅是来到了清朝,还恰好和《红楼梦》撞到了一起。那就让他将林妹妹的命运也一同更改了吧…… 清乾隆三十一年。 和珅以年少之龄,夺得今科状元,一鸣惊人。 据传,当日他作下的文章,令当今圣上翻来覆去,连阅数遍不舍释手。 又据传,在金殿上,圣上更是亲口夸赞和珅“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又因和珅精通满、汉、蒙古、西藏四种语言,更精通四书五经,圣上对其喜不自禁。很快便赐了官下去。 唯一和历史有所重叠的,便是和珅因那篇文章展露出的才干,担任了布库大臣,正式踏入了官场之中。 还得了个在乾隆跟前出入的机会。 布库官职并不起眼,但京中谁人都知晓,这只是和珅的一个踏脚板,借着这个基础,他很快就会青云直上。 毕竟中进士者,多为四十多岁。 朝中官员大都不年轻了。 一个年仅十六的人物,同样与他们置身官场中,人家将来的潜力却是更大的。 一时间,和珅之名在京中响亮了起来。 也还真有人家到了宅中,意图与和珅说亲。 和珅一一都推拒了。 乾隆听闻了此事,还好笑地问和珅:“常说男儿应当先成家再立业。你如何不肯娶亲?” 十六娶亲,年纪也并不算小。 以这个年纪做了父亲的比比皆是。 乾隆此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却并无多少严肃之态,面对和珅时,相反还和蔼可亲极了。 与和珅说话时,也没有多少架子。 当然,这并不是说乾隆便是好惹的。 和珅从来不会得意忘形。 和珅在乾隆躬身道:“臣初入官场,尚且还有得学,怎能分心思在情爱上?臣只愿能有更多为皇上分忧的时候。” 乾隆本就是个爱听好话的皇帝,此时自然心中舒坦不已。但嘴上却还是调侃道:“我瞧你怕是不喜欢人家姑娘吧?” 和珅笑了笑:“天底下的姑娘大都是好姑娘,哪里轮得到臣来谈论喜欢与否呢。” 但和珅却不自觉地走了下神。 喜欢的姑娘? 他能喜欢谁? 和珅接触过一些这个时代的女子,但却实在没有一个能令他动心的。 和珅时而都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理年龄过于大了,所以才更没了毛头小子的冲动。 但想着想着,和珅的脑子里却是划过了一个名字。 对了。 也不知黛玉如何了。 和珅没有放任自己走神,他将这个名字暂且按在心头,又同乾隆说了会儿话,然后才被打发走了。 …… 正如那日在殿中与乾隆说的那样,和珅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公务当中。 兢兢业业,一心以乾隆为先。 和珅从来不怕锋芒毕露。 而乾隆也相当吃这一套,和珅事事都想着为他分忧,在乾隆看来,实在一片赤诚之心啊! 天底下的官员都应当如和珅这般才是! 乾隆如此想着,也就很是干脆地又升了和珅的官儿。 清乾隆三十二年。 和珅擢为乾清门御前侍卫,兼副都统。 这比历史上要快了将近九年。 这省下的九年,足以和珅去做许多事了! 同年,在劝说下的林如海,同意了黛玉随荣国府派来的婆子们,前往荣国府外祖家。 这一年,黛玉不过十三。 第五章 岸边,几顶软轿实在有些引人瞩目。 不为旁的,实在是这软轿旁站了婆子仆从,瞧着实在气派极了。 后头有人打这边经过,方才说起。 那一顶乃是打荣国府出来的。 后头两顶,却是打某位大人宅中出来的。这位大人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也不知这几顶软轿都是来接谁的。 旁人也就艳羡一番,便离去了。 不多时,有船靠了岸。 几个婆子走了出来,那荣国府的轿子旁站着的仆妇立刻就动了,迎了上去。 随后那船上才出来了两个小姑娘,年纪都不大,五官还未长开,透着一团稚气。 其中一个穿着嫩黄襦裙,梳着朝云髻,身上别无其它钗环配饰,干净雪白的小姑娘尤为打眼。 旁边跟着小丫头,虽然也生得俏丽,但到底没得可比,一瞧便知道那是个小丫鬟。 下来的这二人,正是黛玉同雪雁。 黛玉攥了攥手中的帕子,视线并不胡乱打量四周。 早听闻京里的繁华,她若肆意打量,倒是堕了姑苏林家的脸面,怕是要被他人耻笑的。 雪雁就紧张多了,她紧挨着黛玉,扶着黛玉的那只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那迎上来的仆妇瞧见了,心下立时便轻贱了这个小丫头。脸上也未免显出了一分懒怠来。雪雁心一紧,更惊慌了。 倒是黛玉此时更稳得住些,她瞧了一眼那仆妇,目光清澈剔透,反倒叫那仆妇一个激灵,忙不敢再看,微微低着头,便要邀请黛玉上轿去。 这时黛玉才发觉,岸边还有别的轿子,瞧着也是权贵人家出来的。 而那轿子前头,还站了个年纪大的男子,那男子竟然在往这边瞧。 黛玉心一惊,蹙了蹙眉,将视线转了回去。 而雪雁却是突然浑身一震,揪了下黛玉的袖子,怯怯地道:“姑娘,那,那是之前来姑苏寻我的……我、我爹。” “别怕,日后还能见的,兴许今日就是知晓你来了,就等在这边瞧你一眼。”黛玉低低地说了声。 一旁的仆妇伸长了脖子,想听她们议论些什么。 突然间,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到了她们的身上,仆妇们都是靠瞧主子眼色得以生存的,自然再敏感不过,她们心一惊,悚然地转头看去。 ——那是之前停在一旁的轿子。 那其中一顶轿子掀起了轿帘,里头坐着个少年正在瞧她们,目光冰冷慑人,叫人害怕不已。 仆妇们齐齐颤抖了下,也不敢再随意瞧了。 她们只是荣国府的三等仆妇,瞧着风光,但真到了贵人跟前,却是连地上的草芥也不如,自该小心些。 这头黛玉已经在搀扶下进了轿子,雪雁便跟在了一旁。 仆妇们不敢再多留,忙喊了声:“起轿。” 几个年轻力壮的轿夫抬着软轿便走入了人群中。 这时黛玉似有所感,不自觉地小幅度掀起轿帘,回头看了一眼。 也是怪了。 她对四周的繁华景象无甚兴趣,但却对那两顶软轿起了兴趣。 那两顶软轿还在等人吗? …… 和珅始终目送着荣国府一行人的身影走远,视线没有偏移半分。 刘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一早便被带着往这边来了,公子说是要接个人。 待那雪雁走下来的时候,刘管家便明白了。 这是要接雪雁同她的主子吧! 但紧跟着,刘管家却见雪雁,同她扶着的小姑娘,走上了荣国府的轿子。而公子一句话也没说…… 刘管家都急了:“公子,咱们不是来接那位姑娘的吗?” “嗯。” “可这人……都,都走了。”刘管家干巴巴地说道。 “她是要去她外祖家,我怎么能拦下?”和珅淡淡道:“远远瞧一眼,没什么事,我也就放下心了。” 刘管家微微傻眼。 这可不是公子的作风啊。 直到彻底瞧不见荣国府一行人的身影了。 和珅这才道:“回去吧。” 刘管家也只得点头,立刻吩咐轿夫起轿。 轿子穿梭在热闹的街市之上,和珅掀起轿帘,看着外面。 黛玉在荣国府的轿子上,也是这样一路瞧过去的吗? 她身边仅带了个雪雁,雪雁又过于怯弱,不知事,她连半个倚靠都没有,可会觉得害怕,无所依? 和珅不由想起了红楼原文。 黛玉的心思过于通透细腻,从她弃舟上岸,见到荣国府来接人的仆妇时,便已经存了小心翼翼的心思。 正是因为处处思量,小心行事,才致使黛玉在荣国府过得并不开心。难得有个不合礼教的贾宝玉,能让她获得片刻的放纵轻松,但贾宝玉却又是个没用的。 想到这里,和珅狠狠拧了拧眉。 若说在未重见到黛玉之前,他心底的担忧有五分,此刻已经被挑到了十分。 黛玉长大了许多。 他从前见她时,她才六岁。如今身量却已经长了一大截,嫩黄的襦裙套在身上,隐隐也有了几分大姑娘的味道。 她的眉眼也长开了些。 正如书中写的那样。 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难怪说是绛珠仙子转世。 和珅也觉得,若天上真有仙子,便正应当是黛玉的模样。 “公子,可是直接回宅子?”刘管家在外头扣轿低声问。 “嗯。” 和珅也是冲动了。 他从接到准信儿开始,便令人留意码头了。 之后确定了黛玉到的日子,他便特地告了假,亲自带了顶软轿,等在了岸边。 等荣国府的人到了之后,和珅才骤然想起来。哪怕他再想要照拂黛玉,再想要将黛玉接到宅子里去,小心看顾。他与黛玉也是没有关系的。 而荣国府却是黛玉的外祖家。 论起礼教,黛玉自当先往外祖家去。 可这一旦去了,日后哪里还有见面的时候? 和珅感觉自己一颗心,就像是被扔进了炸锅里,翻来覆去,不管如何放置都难受得紧。 她会吃亏,会吃苦。 荣国府不是个好地方。 和珅闭了闭眼。 那该如何是好呢? 和珅在脑中将荣国府上下关系过了一遍。 他与荣国府从无来往,但只怕从今日起就要有所来往了。 乾隆并不喜欢荣宁两府,盖因这两府行事越来越荒唐,连府中奴仆走出去,竟然都自觉比旁人高了一等。 乾隆是个小心眼儿,非常不喜欢谁人越过了他去。荣宁两府的奴仆就这样放肆,如何叫乾隆不多想? 和珅要与荣国府来往,那就必须得经过乾隆的眼皮子,还得是光明正大,藉口十足。 这对于和珅来说并不难。 他花了这么久的功夫,就是为了在潜移默化之下,让乾隆深信,自己是一心为乾隆办事的,不管好坏,麻烦的、轻松的,脏的臭的…… 在这样的档口,和珅若是为了乾隆而去接近荣国府,那只会在乾隆跟前落个好,而不是被怀疑,是否想与荣国府结交,上荣国府的这条船。 心中有了决断,和珅便很快予以了实施。 乾隆果然对和珅夸赞不已。 乾隆不喜荣宁两府,但身边却又少心腹臣子。朝中得力的大臣也都多与各方攀连,如何能随意使用? 唯有和珅,父母皆早亡,只剩下些后母。无人能做得了和珅的主,而和珅的老师又是不起眼的,往上看也没有裙带关系的攀扯。 实在再合心意不过了。 乾隆高兴地将此事交给了和珅去办。 而出于爱惜之心,乾隆还有嘱咐了几句:“爱卿也不必时时为此事烦忧,若有得,那是好事。但若无所得,也没甚么大碍。” 说到后头,乾隆的口吻更亲切了些:“你为我安心办差,已是大善。” 打那天结束以后,和珅就又升了个职。 乾隆将其升为御前侍卫,并授正蓝旗副都统。 这就真真是皇帝跟前的人了! 且说这头。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花门,过了抄手游廊,转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插屏,过了三间厅,来到正房大院儿前。 石矶上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忙站起了身。 “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说着便打起帘笼。 黛玉走进去,还未拜见,便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哭了一会儿后,又被引着见了几个舅母、表姊妹、嫂子…… 之后才又分别去了大舅舅和二舅舅的院中拜见。 舅舅们都不在,只有舅母邢夫人、王夫人先后与她说了会儿话。 然后便听王夫人说起了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兄。 这个表兄,黛玉早前便听母亲说起过,但却对此人印象浅淡。 毕竟论起兄长,黛玉细细回想下,还是那个幼年时来府中,陪着她玩了几日的哥哥,更像是她的兄长。 更别说,之后几年黛玉都未曾同他断了书信。 那感情自是要比一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兄要来得亲厚的。 不过心头如此想,嘴上却是要夸的。 黛玉顺着王夫人夸了几句那位名叫“宝玉”的表兄,王夫人却是笑着道:“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说罢,王夫人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浅浅叹了口气。 黛玉心中隐约明白。 从前她就听闻这位表兄不爱读书,只爱与姐姐妹妹们玩儿,因而常被二舅舅教训。 说是顽憨好处,那都是夸了他。 实际上,应当是顽劣才是。 黛玉的心思不由偏了偏。 也不知晓那位幼年时遇见的哥哥,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该不会也同表兄这般吧? 不不。 黛玉随即又在心中否定了。 那个哥哥同父亲常通往来书信,与她也写过书信的。 父亲常说言谈举止便可瞧出一人的品性来,瞧那位哥哥的文字间,应是磊落大方的。 必然是不同的吧。 黛玉在思考的时候,王夫人也在打量她。 黛玉有所觉,她小心地瞧了王夫人一眼,霎地明白过来。 王夫人这样与她说,可是要她不要像其他姊妹那样,整日陪着那位表兄憨顽? 黛玉能明白王夫人的心思,但心底却多少有些难过。 虽说是外祖家,但到底不比自家,还要多费这样的心思。罢了,以后记在心头,多小心就是。 此时丫鬟来回说是老太太那里传饭了。 黛玉便又被带去了贾母的后院,一进房门,便见已有许多人伺候在侧了。 架势大得很,同旁的人家是有大不同的。 饭毕。 有丫鬟端了茶盘上来。 黛玉一怔,不得又想起来,早年那位哥哥离府时,曾嘱咐了她不少话。 那时她年纪小,后头许多都记不清了,但父亲却会与她转述。 其中便说过,饭后务必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 黛玉知晓自己身体不好,叫许多人牵挂。因此这个规矩一守便是好几年。但这里已不是家中,身边也没有那位哥哥在。 此时围着她的虽都是亲人,但却都叫她陌生得很。 黛玉不愿叫人耻笑,更不愿添了乱子,只能暗暗下决心,要将从前在家中养下的习惯改过来,随外祖家一致才好。 黛玉瞧着别人如何做,便也跟着做。 她漱了口,盥手毕,才从丫鬟手中接过吃的茶来,跟着抿了几口。 贾母同黛玉说了几句话,又问她读过什么书,正说着呢,就听见一阵脚步响。 丫鬟道:“宝玉来了!” 黛玉却并不大想见这位表兄。 读的书未见得有她多,又是个顽劣的。 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但丫鬟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年轻公子进来了。 这年轻公子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难怪家中那些姊妹爱同他玩儿,原来生得倒是讨喜的模样。 但黛玉也只是感叹一声,便没再放在心上。 比宝玉生得更好看的公子,她是见过的。 虽然如今已记忆模糊,但黛玉总记得,年幼时遇见的那位哥哥,生得更要好。 清风霁月一样的人物。 不似宝玉这样,瞧着便是娇宠大的,男孩子生成这般模样,叫人喜欢不起来。 那宝玉果然爱与姊妹玩闹,进门来,便将目光落在了黛玉的身上,开口就与黛玉攀起了话来。 黛玉心中不喜他,但当着一干贾府众人的面,她心中又知晓宝玉乃是贾府上下捧着的宝贝。嘴上便也一一答了。 贾宝玉见状却是来了劲,在问过她的名字后,竟是要给她起个表字。 “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三表姐探春在一旁笑了:“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也跟着笑:“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眼瞧着二人笑闹起来,黛玉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阵不适。 也是怪,黛玉脑子里不自觉地又想—— 若是那个哥哥,怕是不会这样做的。 这时,宝玉突地又问:“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突然脸色一变,扯下玉就狠狠往地上一摔,竟是发起了痴狂病来:“什么罕物……” 房中登时乱作一团,全部人都涌上去捡那块玉。 黛玉脸色也变了。她被挤得歪了歪,还险些摔倒下去。 这人真是不能惹的。 黛玉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又有些想落泪。 宝玉是外祖家中的稀罕宝贝,众人都捧着他。自己来时一路小心,但却偏惹得他摔了玉,早听说那玉是他的命根子……想也知道,该有人要怨她了。 那头一众人围着哄宝玉。 黛玉站在一旁,瞧着瞧着,心底却是有些泛起了凉意,越发不想再理会这位表兄了。 日后要更远着才是! 待终于将宝玉哄住了,贾母便将她叫到跟前去,吩咐奶娘,将宝玉住的地方挪出来,让给黛玉住。等过了残冬,再另做安排。 黛玉面上没显露半分神色,但心底那点儿温情已然被抹了个干净。 既是表兄的住处,怎能又让她去住呢? 早便去了信,让她来荣国府。却没早早安置出她的居所吗? 黛玉只觉得舌尖泛着苦意。 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么? 黛玉至小体弱,但也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心底不由阵阵思念涌起,脑子里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是母亲去时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那个模糊的,属于那个哥哥的残影…… 酸楚抵着心肺。 黛玉揪了揪帕子,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贾母哄了宝玉好生半天,才说动得他将碧纱橱将让出来给妹妹住。 但就算是如此,宝玉却还满心惦记着:“好祖宗,怎敢搅扰了您,从旁收拾个屋子出来便是……” 贾母喝他:“说的甚么胡话!” 但面上却不见半点厉色。 黛玉绞紧了帕子,手上再不动作了。 但内心却半点也不平静。 她没见过外祖母,但心中却是怀着孺慕的。只是到了此时,黛玉却有些茫然。 来时,一干外祖家的亲人,将她搂住哄着心肝儿,又说着受苦了之类的话…… 怎的,却又安排不出个妥善的地方来呢,竟是让她和表兄挤在一处。纵使再如何收拾,再将宝玉挪到贾母院中去,但那也总是不像话的。 但纵使黛玉心中再如何想,那决定也是下了。 贾母说她带来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没几个能得力伺候的,便将身边的丫鬟鹦哥给了她,然后才叫鹦哥陪着她住进碧纱橱去了。 转眼,便是入了夜。 黛玉辗转反侧却是有些难以入睡。 一是床铺陌生得紧;二是想着贾府里头有个混世魔王宝玉,总叫她觉得心里梗得慌;三则是初来便是如此,一时间,黛玉竟是望不见前路如何…… 她要在贾府待上多久,她不知晓。 将来如何,她更不知晓。 正是因为不知晓,所以才更叫她不安。 尤其今日宝玉一番举动,会叫二舅母对她心生不快吗? 黛玉想着便觉胸闷了许多。 此时有个丫鬟进来了,黛玉认得她,知晓她叫袭人。说是宝玉跟前很得力的丫头。 袭人笑了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鹦哥道:“林姑娘正在伤心呢,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便觉是自己的过呢……” 黛玉低声道:“不知道那玉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听说上头还有字?若是因我摔坏了,怕是大过。” 袭人笑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中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 黛玉忙制止了。 但心底却有了点异样。 袭人说起这玉时,竟透着一股别样的亲昵味道,像是同宝玉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主子如命根子一样的玉,也能说“等我拿来你看便知”。袭人很快走了。 鹦哥也轻手轻脚地灭了灯。 黛玉躺在床上依旧没有睡着。 她总觉得,这荣国府大得很,规矩也大得很。主子仆从与别人家都不一样。 看上去规矩甚为严密。 但她来这里的头一天,却又觉得处处都透着荒唐,并不严密。 就好像,好像仅仅只是在个看起来规整的壳子里,套入了个分崩离析的内里。 黛玉翻了个身。 罢了,莫要想那么多了。 黛玉闭上眼,总算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夜睡得并不清净。许是白日里思虑重了些,夜里竟是做了个梦。 第二日黛玉醒了,鹦哥服侍着她起了身洗漱。 瞧她呆呆的,鹦哥还笑问道:“姑娘可是没有睡醒?” 黛玉摇了摇头,脸上总算有了点清明色。 其实这时,黛玉正在回忆那梦里的情景。 她梦见了什么呢。 她梦见自己变回了五六岁时。 她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头,突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父亲先进来了,而后是老师,再来是一个模样生得格外好的小哥哥。 那小哥哥径直走到了她的身旁,口中唤了声“玉儿”,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只是下一刻,黛玉便被叫醒了。 梦境戛然而止,这才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第六章 除却居所不好外,接下来贾母倒是分外疼爱黛玉,其待遇较之探春等人要更好。 黛玉却不大吃得消这样的好。 她并不愿刚来,便招姐妹嫉恨。 何况她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要与人交好本就不易,贾母这样极为明显的差别待遇,倒是反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时,王夫人的亲姊妹薛姨妈,带了儿子、女儿到了荣国府。 另一头,和珅正坐在乾隆的跟前,细细与他说着这兴建银行之事。 因着担任布库大臣时期的表现,早令乾隆满意不已。此时听和珅提起“银行”,乾隆非但没觉得他满口谬言,反倒还认真地了解了起来。 待到和珅在他面前说完,乾隆已经拍案称奇了。 “爱卿头脑实在活泛,竟能想出这等法子!好好好……不若先回去详细写个折子递上来,朕再瞧瞧!” 和珅躬身应了。 后世票号兴起于山西,后垮于清末清政府兴建起了官方的票号,并且迫于经济危机,票号的公信力大不如从前,便纷纷倒闭。 而和珅要做的,就是提早建立起官方的票号。同时还要缔结起一个更稳固的关系,使得票号不会似历史上那样,仅兴盛一时,便迅速消亡。 而从更宏观的国家层面上来说。 有一个稳固的国家银行,也能更好地发展国家经济,提升国家实力。 所以不管是出于私欲,还是出于稍微伟大些的情操。 和珅对创办国家银行,扶持票号,是势在必得的。 这是历史必经的一个过程,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阶段尽量以合理的方式提前。 “去吧。”乾隆低声道,面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兴奋之色。 乾隆很希望能做出比老爹更多更好的功绩来,功绩却不是那样容易成就的。 眼下,和珅却递了个台阶到他的眼前,乾隆哪有不下之理? 他恨不得将和珅赶回去,让他一夜便写出个折子来。 但乾隆也清楚,这样的折子并不是能轻松写就的,所以他没有催促和珅,甚至还道:“朕许你告几日的假。” 和珅心中一动,想的却并不是写折子这回事儿,而是黛玉。 他面上丝毫不显,又躬身谢过了乾隆,然后才离开了。 待他走后,乾隆越想越觉兴奋,竟是连觉也睡不着,令身边伺候着的小太监研了墨,连夜叫来翰林院的庶吉士写了封圣旨,再交到内阁大学士处奏定。 乾隆行事手段果决,常人不能拦也。 第二日,内阁大学士虽多有疑惑,甚至觉得不大合规矩,但最后到底还是将圣旨发放了出去。 和珅坐在家中,就得了这么个喜讯砸在头上。 他又升官了。 而这次更了不得,乾隆授了他户部侍郎的位置。 这个位置有多高呢? 在明代时正三品,在清朝时却是从二品。 和珅花了没几年的功夫,就坐到了二品大员的位置上。 最明显的差距在哪里? 就是他的宅邸,日后也敢称府了。 和珅毕恭毕敬地接了圣旨,谢了恩。 心中忍不住感叹。 历史上和珅的升职之路也快得很。 几乎是隔了一月、两月,乾隆便觉得不升他的职不舒服,最后又得授总管内务府大臣,正二品。 而这时,和珅何等年轻呢? 他尚且二十六。 历史上乾隆着实是个荒唐皇帝,但对于此刻的和珅来说,却又正合心意不过。 若是事事都按礼法来,那和珅是断然走不到这一步的。光一个年纪就可以将他死死压住了。 那日圣旨一下,自然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但这波才刚掀起个弧度,便又沉了下去。京中最多谈论起的,便也仅仅是和珅何等厉害,如何得了皇上的赏识,可引为天下读书人向往之楷模。 就连林如海、贾雨村等人也得了信,纷纷写信来恭贺。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和珅正在府中,安心写他的折子。 写了一半,故作烦躁不安,抛下笔墨,踏出门去。 而乾隆始终关注着这头的动静,自然也让人盯住了,虽无恶意,只是因为过分迫切的心情而已,但和珅还是早早就发现了。 因而,和珅那故作烦躁不安的表现,便被报到了乾隆的跟前。 “气性大了些,摔了就出门去了,终究还是个少年心性,当不得大事。”那人如此对乾隆道。 乾隆却是笑了,反用责怪的目光看向那人:“话不能如此说,他年纪轻,能做到这等地步,本已是不易。他口中那些话,往日可曾有谁提出?仅此一点,他有再大的气性,那都是配得上的。世间哪有完人?若是年纪不大,还有老谋深算的本领,沉稳平静的姿态……” 乾隆摇了摇头:“那怕是什么精怪变的了。” 那人这才收敛了情绪,点头道:“还是皇上英明,这些臣下便丝毫想不到。” 乾隆闻言,笑了起来,随后摆手将那人打发走了。 “你便不用管他做什么去了,憋得狠了,说不得要去干些少年人爱干的事……” 乾隆不会捉着这样的小事去为难自己欣赏的臣子。 哪怕和珅出了门,直奔妓馆赌坊,再心有不快,与谁打了一架……那也都是使得的。 但和珅却是径直往城郊去了。 今日陪着和珅出门的乃是刘管家的儿子,刘全。 这人年纪比和珅还要大一些,个头不高,但却四肢强健,行事又干练得很,比刘管家的话要多,但却从不出纰漏。 历史上,这人也的确是和珅的一个忠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上了山,最后停在了一家道观外。 那道观门匾之上书“清静”二字,而正如这二字的模样,道观内外清清静静,别无喧嚣打搅。 和珅下了马车,迈入门内。 刘全紧跟在后头。 而这时门内有道童并一个小厮将和珅拦住了:“今日道长不再见客。” 刘全脸色微沉,正要说话,和珅抬手按了按,刘全便低头闭嘴不语了。 “那便等一等吧。”和珅道。 但那小厮瞧着和珅,瞧着瞧着却是突然变了脸色,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之后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内,那小厮都在翻来覆去地打量和珅,像是在确定和珅的身份。 终于,那小厮弯了弯腰,怯声问:“可是和侍郎?” 年纪轻,通体气派,生得俊美不凡,小厮又总觉曾经见过。 毕竟他从前常伴在二老爷左右,送着二老爷上朝,倒是见过二老爷的同僚几面的。这身份似乎便呼之欲出了…… 和珅当然知晓那小厮是谁家的奴仆,不然他也不会往这里来了。但他还是作出疑惑之色,将那小厮上下打量一番,点了头:“你是谁家的?” 小厮忙道:“小人是伺候荣国府二老爷的,从前有幸见过和侍郎一面……” 说罢,那小厮还讨好地笑了起来。 荣国府中的奴仆是大都横行,但到了贵人的面前,却都是一个模样,谁也不敢造次了去。 小厮推了推道童:“去报给道长吧!” 小厮就是因为懂得瞧眼色,才总被贾政带在身边,此时他心思一动,暗道,二老爷最是喜欢同读书人打交道。 这和侍郎,既是今科状元,甚是了不得。 又刚得了恩宠,这会儿正风头无两。 二老爷应当也是乐意同他来往的。 小道童被推搡着踉跄了一下,但他也不敢抱怨,忙转身乖觉地去报消息了。 不多时,小道童出来了。 一并出来的还有贾政,以及那身形清瘦,穿着宽阔道袍的宣通道长。 宣通道长刚想冲和珅笑一笑,却直接被和珅避开了。 宣通道长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忙端住了姿态,再目不斜视。 贾政走在前头,并没注意到这一细节。 贾政虽与和珅同朝为官,但他很少注意到和珅。皆因为和珅身上的气焰着实太盛了,贾政拼了命地想做个好官,却偏又做不好,他多与些酸秀才打交道,见多了颇有才华却难以考取个好功名的人。 而和珅打他出现在朝中起,便是个另类。 不费吹飞之力,中了状元。 又瞧不见如何为民为国了,就又一路升了官职。 贾政从前不愿意拿正眼瞧他,但此时却是不得不拿正眼去瞧。 这一瞧,贾政便顿住了。 原来,这少年状元郎,并不似他想的那样属奸猾之辈。 反倒生得好一副清俊相貌。 着实当得起“颜如舜华”之赞。 “员外郎。”和珅微微一笑,唤道。 贾政望着他,不自觉地拜了一拜:“侍郎。”这人礼仪得当,开起口来,叫人如沐春风。 倒是他从前看走了眼,错将珍珠当了鱼目。 懊悔心情涌起,反倒叫贾政看待和珅时更觉亲切了些。 宝玉年纪也不小了,两人差了不几岁,但怎么连人家的一分也不及呢? 贾政想着,便又觉胸中气闷,只恨王夫人未能生个好儿子出来! “不如请里头一并坐着说话?”宣通道长开口道。 “好,侍郎请。” “员外郎请。”和珅又是一笑,同贾政并肩走了进去。 贾政初时还略有些别扭,毕竟对方年纪着实年轻了太多。但念及对方的才华,便又觉得,正该如此,该由才情来衡量才是。 读书能读出今日成绩,是个大本事! 三人室中落了座。 贾政满心念着对方的状元之名,茶也不品了,也不同宣通道长论道儒了。 他开始同和珅聊天,说的尽是四书五经。 和珅也不惧。 和珅这人,既又实干之才,又能通书本上的深浅。而他也恰好完美继承了这些。 贾政说一句,他便能接上两句。 兼之和珅给人洗脑的功力着实厉害,上辈子他就靠着这个本事,手底下的员工都踏实得很。因而,才一盏茶的功夫,贾政便已经忍不住要将和珅引作知己了。 和珅暗叹贾政实在好哄骗。 果真是应了名字,贾政,假正。 待到一番意犹未尽地说完话,贾政瞧了眼天色,问了小厮时辰,才不舍地告辞。 而告辞前,还邀了和珅前往荣国府,一边饮茶,一边笑谈,该是一件快意事! 这事快意与否,和珅不知。 但去荣国府一趟,瞧瞧黛玉的近况,该是快意的。 贾雨村一走,宣通道长的屁股下就如同着了火似的,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道:“公子要来,怎么不让人先传个信来?倒是怠慢了公子,我心中难安极了。” 自他入了这道观,和珅便从未踏足过这里,两人仅靠书信维持往来联系。 宣通道长也着实没想到,今日和珅会突然前来,一时措手不及,此刻正心中惴惴,回忆着今日种种行径,可有将和珅得罪。 “无事,今日也不是为了你来。” 宣通道长讪讪地笑了笑。 又听和珅道:“日后这样便很好,不必刻意迎合我。当心漏了你的底。” 宣通道长一个激灵:“是是是,公子说的正是。” “我今日来,是求宣通道长给一道药的。” 宣通道长一愣,心说,我的药方不全都是你给的么?怎么还问起我要药来了? 但见和珅神色淡淡,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宣通道长这才斗胆猜测,公子作此行径怕是要糊弄旁人的。 宣通道长便也拿出了往日的派头,点头道:“那便请公子等一日,明日我让道童送往公子居所。” 和珅满意了,起身走了出去。 宣通道长努力克制着亲自送人的冲动,站在门内,目送着和珅远去。 直到和珅上了马车,那马车也渐渐远了,宣通道长才松了一口气。 希望今日没有揣摩错公子的意思才好…… 话说这头贾政回了府,还满心激荡,难以平复。 正因为这等心情按捺不下,于是一时热血上头,要好好教导宝玉读书。抬腿便往宝玉的院子去了。 还未进门,却就听见宝玉同丫鬟嬉闹的笑声。 什么读书声。 翻书声。 那都是梦里才有的。 梦想破灭如此之快,令贾政眉毛一扬,脸色一怒,对身边跟着的小厮道:“取我那棍子来!” 小厮呆了呆,结结巴巴地道:“二、二老爷……” “去!” 小厮忙去取了棍子,但也一边悄悄与丫鬟说了。 那丫鬟忙又去寻了王夫人,又报给了贾母知晓。 这宝玉乃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这二老爷打了,顶多被说上几句,但他要是取了棍子,不往外头传一声,最后说不得就会被打个半死,赶出府去,还要在头上钉个“恶仆”之名。 不出半个时辰,院子里便响起了宝玉“哎哟哎哟”的痛呼声,一干丫鬟在旁边都哭成了泪人,但谁也不敢上前。 贾政如今正是荣国府当家的人,除了贾母能喝住他以外,连王夫人在他跟前,也不过是个挨训的份儿。 谁敢打这个头呢? 过了好一会儿,贾母才赶来了。 这时再一看,宝玉的屁股已经高高肿了起来,他正抱着那长板凳,丝丝抽气。 贾母气得落下泪来,指着贾政好几声责骂 ,但最后到底也没如何,只搂着宝玉,一口“心头肉”一口“心肝儿”地叫着,将人带走请大夫去了。 王夫人也忍不住哭了,但她却不敢驳贾政半句,只是暗自抹泪,低声道:“宝玉尚小,老爷日后教导他时,下手轻些……” “小?何曾小了?”贾政摔了手头的棍子,脑子里来来回回滚着今日与那少年状元聊的那些话,更觉怒不可遏:“你虽处后宅中,但消息也该灵通!你该听说了,今科状元中了时,也才不过十六!正小着呢!” “再瞧瞧你护着那儿子,什么模样!” 王夫人微微傻眼,只好埋头闷声,只顾着哭。 心里却忍不住作了别的盘算。 那薛蟠是娘家侄子,终究更亲近些,若他是个好的,能带得宝玉好生读书,那便好了…… 什么十六的状元郎。 她儿日后说不得有更大成就。 见王夫人不吭声,贾政怒气更甚,将王夫人左瞧右瞧,都觉得不甚顺眼。 于是当天院子里吵吵嚷嚷,好半天才歇了下来。 最后贾政还去了赵姨娘的房里,将王夫人气得在房里好一顿发作。 这事儿,黛玉也听说了。 是鹦哥同她说起的。 毕竟宝玉被打,向来都是府内的大事,惊动了自老太太往下,每一个主子奴才。 “姑娘该要去探望探望?”鹦哥问。 黛玉抿了下唇,睡了下去:“我身子骨不大舒服,今日就不便去了,正巧今日围着表兄的人也不少。我便明日再去吧。” 鹦哥张了张嘴,原想劝两句,但最后还是闭了嘴。府中上下都道林姑娘不是个好亲近的,目下无尘,她若多了嘴,日后恐怕难讨林姑娘喜欢了。 黛玉拢好了被子,心头想的却是,明日又该如何推拒掉呢? …… 第二日。 荣国府还当真来了个小厮请和珅前往,和珅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上了软轿,让那小厮在前头领路,便往荣国府去了。 贾政为示看重,还特意嘱咐了府中上下。 贾母听闻,倒是也不对和珅心生芥蒂,反倒夸奖贾政做得不错。这等有才干,年纪轻轻已是贾政同僚的人物,是该好生结交来往,不能有所怠慢。 于是府中人,一时都好奇起了这位,害得宝玉挨打了的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历史上和珅的确长得分外俊美,并且精通多种语言,颇有才干。这个并不是开的金手指,而是历史上就是如此! 以及,按照正史的话,咸阳宫官学其实年十五才能入学,若不能中举人进士者,会被黜退。这里倒是的确开了个金手指,让男主提前入了学,提前考了科举。 然后关于票号何时产生的说法不一,有说明末清初就有的,有说康熙朝有的,有说清末才有的。所以不用提醒我,清朝票号已经很多啦,这里会选择将票号按在清末才有。 最后,年纪的问题。 写现代背景写多了,很难想象对着几岁小姑娘,怎么生出情意来,所以就按照高版来了。上章又另外就年龄问题闹出的bug修了下,如果还觉得这里剧情过于奇怪,可以选择就在这里止步,啾=3=。 第七章 轿子在三间兽头大门前停住了,微一仰头,便可瞧见正门之上一大匾,书“敕造宁国府”五字。 和珅从轿子里走出来,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面上不见半点异色。 那大门外原列坐了数个衣着不凡的人。 但却打轿子停下那一刻起,便都纷纷瞧了过来,恭敬得紧。 “致斋兄!” 贾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身后跟了不少仆从,瞧着竟是大阵仗。 贾政这样好哄,倒是个意外之喜了。 和珅将贾政的神情收入眼底,走上前,那张淡漠的面孔上这才见了点笑意。 “存周兄。”和珅如此唤道。 贾政果然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意思,反倒同和珅亲切地笑了起来,一边惊喜道:“致斋兄今日也休沐?我还怕请不来致斋兄。” “近日生了些小病,皇上体恤,令我在家中休息。昨日我往道观去,便是去问那道长求药的。” 贾政一边恍然大悟,一边却又道:“我往那道观中去,也不过是瞧那处清静。但若真要求药,那道长怕是没甚么本事。” 说到这里,贾政便有些欲言又止。 “存周兄有甚么话,只管说便是,何故吞吐不言?”和珅的口吻明明是不冷不热的,但却总叫人生出一种亲近的错觉来,止不住地想要与和珅凑得更近些。 “府中有常来的大夫,倒不至妙手回春,但微末本事是有的。致斋兄若不嫌弃,我这便叫人去将他请来……” 和珅哪里会缺了大夫呢? 且不说他本人便是个大夫。 纵算是真生了病,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想要寻个好的大夫来,岂不容易? 贾政这番话若是与旁人说,只怕还要被耻笑。 但和珅却是一眼瞧出来,贾政竟是有着真心同他交好,视作知己的意思。 不过和珅全没放在心上。 毕竟在他三言两语间,便要将他引为知己的人着实太多了。 “怎会嫌弃?”和珅微微一笑:“便有劳了。” “正巧,今日那大夫在府中瞧病。” “哦?” 不等和珅多发出一个音节,贾政便已气愤地说道:“还不是我那逆子!半点也不上进,整日只知憨顽,……” 宝玉挨打了?! 和珅想笑。 贾政骂道:“实在不堪雕琢!” 和珅当然不会去附和贾政。 贾政为何总教训贾宝玉?那不过是因为对贾宝玉寄予厚望。自然是只能容得自己打骂,却容不下旁人评说了。 和珅淡淡道:“早听闻荣国府有位衔玉而生的小公子,他身上必是有大造化的,存周兄又何须心急?” 贾政嘴上打骂,但听了和珅宽慰的话语,面色还是好看了许多。 “若他能有致斋兄半分,那我便也不至如此了……”贾政叹了口气。 和珅没再接话。 贾政若是见了和琳,再瞧和琳年纪幼小,便已经是满腹诗书,那岂不是更要上火? 宝玉莫不是要被打得十天下不来床? 见和珅不再接话,贾政这才觉得不妥,忙将和珅往里引去:“致斋兄请。” 待跨过了正门,里头便更见富贵大气。 许多的仆妇都躬着腰低着头,瞧上去规矩极了。 但和珅还是面不改色。 能出入得了皇宫,那般金碧辉煌都未见得让他惊讶半分。何况区区荣国府? 待到跨过了仪门,和珅方才又开了口,仿佛不经意地问:“听闻荣国府与姑苏林家乃是姻亲?” 贾政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了此事,但还是点头道:“正是。”贾政顿了顿,又道:“我那妹婿,致斋兄应当是知晓的,正是扬州巡盐御史。我家中排行最末的妹妹嫁了他。” 说到这里,贾政方才叹了一声:“我那妹妹前几年没了,余下一女儿无人照拂,连个与她说亲的长辈都无。老太太挂念极了,这不,就几月前,将我那外甥女从姑苏接了过来。” 和珅道:“不仅晓得,我还认得。林御史早前便写了信与我,提及了女儿要来外祖家的事。” 贾政脸上笑容更甚:“实在缘分呐!致斋兄原是同我那妹婿有几分交情的。” 要说贾政对林如海这个妹婿如何亲近,倒并不是如此。 但人与人交往便是有这样怪异之处。 只要有彼此共同认识的人了,那交情便登时又拉近了许多倍。此时贾政便是觉得,和珅的模样越瞧越觉亲切。 虽说年纪是轻了些,但着实知己难逢啊! 贾政俨然觉得,他同这位和侍郎,乃是有着前朝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几分味道了。 贾政笑道:“我那外甥女岂不也该唤致斋兄一声‘世叔’。” 和珅的面色险些扭曲。 世……叔? 这是什么样的辈分了。 但想想似乎又没甚么不对。 毕竟早前他与贾雨村、林如海便是平辈论交,这二人,前者是聪明人,后者是智君子,都未因年纪小而轻视了他。尤其林如海,与他书信来往甚多,不像是长辈与晚辈,反像是好友。 虽然和珅不甚满意这个称呼,但想一想,若是以世叔之名要见黛玉,那可比以平辈的姿态见黛玉要容易得多了。 前者长辈见晚辈,无甚不妥。 后者却是男人要见后院里的女人,男女有别,便是大大的不妥了。 想到这里,和珅便彻底对这个称呼没了不满。 他也笑道:“正是。我也该关照一二才是。” 贾政摆手道:“那是我的外甥女,在荣国府中,自然不会叫他吃了苦去。” 是吗。 和珅压根没将贾政的话放在心中。 贾政虽然掌握着荣国府大权,但又哪里分得出心思去管后宅之事。 外甥女虽亲,但到底不会让贾政去过分关照。 和珅又笑:“这个道理是自然。但我也应该多加关照,方才对得起御史。” 贾政半点也没瞧出和珅的不信任,他反而还笑着道:“不若致斋兄差个人过去瞧一瞧?” 和珅点头,叫来刘全:“你去瞧一瞧你妹妹。” 贾政微微惊讶:“这是……?” “说来也是一桩巧事。林家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竟是我身边这长随失散的妹妹。几年前便寻着了,只是从前分在两地,便不曾见面。” 贾政大笑道:“果真是巧事!那便去瞧瞧吧。如此,也可让致斋兄知晓我那外甥女如何了。” 说罢,贾政吩咐了身边的仆从几句,令那仆从带着刘全过去了。 刘全自是进不了后院的,但却可以将雪雁唤出来一见。 对于和珅来说,这样便已经足以达到目的了。 第八章 远远的,雪雁便见着了一个身影。 一身青衫。 雪雁那颗心突地便上下晃荡了起来。父母。 兄长。 那都是她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东西。 尽管早在姑苏时,便已经收到了不少物件。 净是些帕子、扇子、衣裳……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但每每总叫雪雁落下泪来。 雪雁曾经数次想过,她的母亲、兄长该是什么样的人……但真当人到了眼前,雪雁又微微慌忙了起来,唯恐这就是一场梦。 “雪雁姑娘。”门口几个婆子忙站了起来,同雪雁笑了笑。 雪雁跨过了那道门,避开了小厮,这才见到了立在外头的人。 她觉得脑子都晕乎了起来,张张嘴,竟是不知晓该说什么。 “可是雪雁?”那人已经转过了身来,当先开口,缓解了雪雁的陌生与紧张。 “……嗯。” 那人笑了:“从前与你寄过信的,信里父亲应当同你提起过我……” 雪雁细声道:“……兄长。” 那人笑得更亲切了,仔细问过了雪雁,过得如何,银钱可足够……事无巨细,问得周到极了。 待到雪雁满心感动,他方才低低地问道:“你伺候的是林姑娘?” “是……” “你家老爷特地来了信与我家主子,主子便吩咐我今日来见你时,也问一问你家姑娘如何了。” 雪雁一怔:“兄长的主子?” “我家主子早年去过御史府上,你家姑娘应当晓得是谁。” 雪雁愣了愣:“敢问名讳……”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并不说出名讳,反倒是与雪雁低声嘱咐起了旁的事。明明只三言两语,但却提点得处处周到,毫无疏漏。 雪雁越听越觉惊讶。 她张了张嘴:“姑娘那里……” 那人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凡事都放心底,莫要事事都表在面上。” 雪雁只得闭了嘴,重重点了下头。 那人才又低声道:“老太太给的丫鬟,自是不能怠慢的。但你要能拿得住事。她若是个肯为林姑娘好的,自然好。但若是个不好的。你就得拿准你的位置,时刻记着,你才是林姑娘从家里带来的丫头,你方才是林姑娘最亲近的人。若你软弱好欺,那旁人也会觉得林姑娘是个好欺负的。” 从前哪里有人同雪雁直白明了地提点过这些,她睁大了眼,愣愣地点着头。 虽然她也不大明白,这里便是林姑娘的外祖家,又如何会有欺侮林姑娘的事发生呢? “你从前与林姑娘如何亲近,日后便也应当如此。要分得了轻重。切不可为林姑娘面上抹了黑。”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叹气道:“我家主子极为看重你家姑娘。日后若是姑娘遇了麻烦,你不知该如何应对,递个消息出来就是。” 雪雁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如何、如何能递?” 内宅往外宅递消息,被抓住那可是大罪过! 那人笑了:“此事你便不必忧虑了,我家主子已经办得妥当。务必不会让你吃了罪去。” 那人又怜爱地看着雪雁:“我是你的兄长,又怎会害你?” 雪雁咬了咬唇,问:“兄长的主子相当厉害么?” 那人笑着,与有荣焉地道:“今科状元。” 雪雁自然晓得这是何等厉害的,当即瞪圆了眼。 见雪雁这副模样,他心底一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去吧。这是母亲让我带给你的。” 雪雁惊喜地接了过去,发现里头放着的还是些女孩儿爱用的东西。都是些瞧着不起眼的,但却都包含着浓浓的关怀在里头。 “去吧。” 雪雁点着头,这才离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了,那人才心想道,若是他的妹妹还活着,怕是也该如此的…… 待转过身,他的神色立时就变了。 该去向公子复命了。 贾政将和珅引到了他的院子里。 待落座以后,没说上两句话,便有丫鬟进门来报:“宝玉来了。” 贾政的面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他来作什么?” “来向父亲告罪的。”少年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响在了门内。 话音落下间,那年轻公子便已经跨足走了进来,身旁还有个身形瘦小的仆从扶着。 和珅摩挲了两下茶杯的杯壁,看向了这位鼎鼎大名的贾宝玉。 倒是正与书中形容无二。 嵌宝冠,金抹额,大红箭袖,排穗褂。 面如傅粉,转盼多情。 只是这副好相貌上,添着几分苍白之色,再加上神色恹恹,瞧着像是病久了似的。 这人却并不似他表现得那样虚弱得很,因为他在站定后,目光便霎地落在了和珅的身上,甚至眼底还亮了亮。 “站直了说话。”贾政厉声道。 其实换了往日,见了宝玉这副模样,贾政便也不会如此严厉了。偏偏此时和珅还在一旁,贾政见了宝玉的羸弱姿态,反倒更觉得心头火起。 宝玉被贾政吼得一激灵,勉强站住了。 “父亲,我知错了。”他耷拉着脑袋,目光却是在偷偷瞥和珅,哪里有半点像是知错的样子。 只怕是他来道歉,也是王夫人哄着来的。 贾政面色稍霁,问:“大夫如何说?几日可好?” “要躺上三五日呢。” 正说着,就又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薛蟠来拜见他。 贾政有些头痛。 怎么净是捡着这时候来了? 只怕是让和珅瞧了笑话去。 “可是那个皇商薛家的子弟?”和珅主动问。 他倒是想要见一见这个薛蟠。 贾政点了头,无奈之下,只得挥手让人进来了。 而此时,另一边,雪雁也刚回了碧纱橱。 黛玉瞧她踏进门来,嘴角还噙着笑意,不由出声打趣了一句:“如今可高兴了?” 雪雁用力点着头:“高兴,高兴了。”说到这里,雪雁顿了顿:“说来也是巧,兄长父亲服侍着的那家主子,像是与老爷有些交情的。” 黛玉:“是哪位世叔?” “不晓得呀。应当年纪不小吧……四五十吧。”雪雁全然没往和珅身上去想,她只想着,既是中了状元,年纪怕是不小的! 第九章 薛蟠身量较宝玉更高些,五官周正,华冠丽服在身,倒也透着几分贵气。 并无半点呆相。 也或许是在贾政的跟前,畏惧得很,便收敛了平日里的模样,好显得恭正些。 贾政沉着脸引了他们见和珅。 这二人素来都喜好美丽的坯子皮囊,此时见了和珅的模样,都是一呆。 直觉这人生得好气度,明明模样俊美无害,但又叫人不敢逼视他。 又听见贾政说,此人乃是今科状元。近来传得满城风雨,说是年少便得今上委以重任的人,便是他。 两人又觉一阵晕眩。 宝玉不爱读书,薛蟠更是整日里斗鸡走马,没个正形,身边常伴着玩儿的,要么便是京中纨绔,要么便是那些个风月场里的。 他们哪里这样近地见过和珅这般人! 因而此时不仅未曾觉得烦闷厌憎,反倒还升起了些拜服之情。 两人便朝着和珅躬了躬腰,算作见了礼。 贾政便也就趁机,命人去将给宝玉瞧病的大夫找来。 宝玉忙笑了笑,多嘴问:“这个哥哥病了么?” 贾政皱眉:“没规矩。该唤‘侍郎’。” 宝玉便忙又改了口,问了句:“侍郎生得什么病?”他口吻透着股本能的亲近,倒是半点没有刚见面的生疏。 和珅早知晓宝玉的这等脾性,淡淡道:“心中有疾,睡不安好。” 如此强大的人物,原也有难以入睡的时刻。 宝玉二人瞧着和珅,反倒更觉拉近了一些。总觉从这了不得的人物身上,也寻得了一点同他们无二的地方。 这头贾政也心底暗暗念叨。 如此年轻,便已有如此成就,若是再有强悍的一颗心,那岂不是妖孽? 这样倒还显得正常了许多。 不多时,大夫至。和珅自然是没有病症的,那大夫瞧不出毛病来,但又不敢得罪贵人,便随意开了些安神的药,和珅笑着应了。 贾政有话要同和珅说,便先将大夫打发走了,遂又将宝玉二人打发走了,这才与和珅欢喜地一同饮起茶来。 和珅有上辈子的阅历,这辈子的阅历更是也不浅,两世加起来,要同贾政聊得宾主皆欢,实在再容易不过。 但和珅并未久留,一个时辰后,他便告了辞。 这个时候,刘全也已经归来了。 一主一仆出了荣国府,待上了轿子,背后都还有不少打量好奇或惊叹的目光。 “如何了?” “问过了,有些不大好。”刘全皱着眉道。 “什么不大好?”和珅登时便坐直了:“可是身子不大好?” “我问了雪雁,她面上藏不住心思。一说起进府那日,便有些不大痛快。” 和珅心底立刻便明了了。 原著中,贾家荒唐,让表兄妹住在了一处碧纱橱,只以里外隔断隔开。 如今虽不至如此荒唐,但想来,为黛玉安排住处,也不至如何上心,恐怕还是随意安了个地方,先让黛玉将就着了。黛玉从前过的甚么日子,如今自然难免委屈。 和珅心中便也有气不顺了。 若非在这个时代背景之下,男女大防实在不得轻忽,封建礼教更不容人践踏,倒是不如他直接代林如海来照顾黛玉了。 “可还有其它不大好的事?” “说是荣国府又来了个宝姑娘,惯会来事,平日里更讨长辈欢心些,在下人间也是个受欢迎的。”说着,刘全笑了笑:“雪雁还是个孩子心性,连这样的事也为她家姑娘鸣不平。” 和原著没甚么不同。 不过这时贾母对黛玉尚有几分疼爱的,一些事上倒不会冷落了黛玉去。 只是,和珅始终难以想象,黛玉孤身一人,雪雁当不得事,身边婆子也没甚用处。更有个宝钗正同龄,在贾府中更吃得开些。黛玉该会觉得何等孤寂? 等贾宝玉同宝钗走得近些,黛玉怕是更要觉得难过。 和珅拧了下眉,低声道:“那些话,你可同雪雁说了?” “说了。” “嗯。” 见和珅沉默下来,刘全也不好再说什么。 轿子往前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和珅突然道:“雪雁可说了如今林姑娘身边伺候的人都有谁?” “说了。”刘全一一道来。 “嗯。”和珅又低低地应了声,闭上眼像是在沉思,手指时不时地敲打在膝头。 待到轿子停下时,和珅已经睁开了眼,而这时,他的眼底清明一片,显然已经是有了打算。 “明日你送些东西到贾府去。” “是。” “先……不回了。”和珅顿了顿,道:“去买些女孩喜欢的玩意儿。” 刘全忙点头,只是心中忍不住暗暗嘀咕。 那位林姑娘少说也有十来岁了吧?主子莫不是瞧上了人家? 不然,怎的花这样多的心思在上头呢? 纵然那位林御史再如何嘱咐,主子年纪到底也不大,也不至于真拿了世叔的架子。 轿子临时掉了个头,便又朝着街市上去了。 这一逛,却是两个时辰也没能消停。 和珅走后,荣国府便难免议起了他。 正当好的年纪,又是个出色人物。 “也不知议亲了没有。”贾母斜斜地靠在榻上,笑着道。 邢夫人、王夫人等陪在下首。 此时正巧贾政来见母亲。 “没有。他父母早亡,如今又坐在高位上,谁人有这样大的头脸,去给他议亲?”贾政道。 贾母听闻后,叹了一声:“父母早亡有些可惜。” “有甚可惜?”贾政摇头:“他出身钮钴禄氏,钮钴禄乃是大姓,光有此作凭靠,便也比旁人家世高出一些了。”贾政此时正欣赏和珅得很,自然开口说的,尽是好话。 贾母点了点头:“这样好的人物,咱家里头,可惜了,却没几个适龄的姑娘。” 邢夫人性愚,平日里瞧不来脸色,不懂得逢迎,但这会儿却是听明白了。今日由二老爷相邀上门来的那位公子,是了不得的人物,连老太太都动了同他结亲的心思。 邢夫人抢着便道:“如何没有适龄的姑娘?迎春不正好呢么?” 贾母却是微微合上眼,懒得与她搭话。 王夫人瞧着她的目光,也透着一丝讥讽。 邢夫人有些讪讪,但又有些不大甘心。 迎春不是她所出,但却是大房的姑娘,她无所出,若是拿迎春当自己女儿,也无不可。王夫人有个女儿在宫里头,她也该膝下有个女孩儿,入个好人家,还能叫她在王夫人跟前,气也足些。 见邢夫人张了张口,还欲说话,贾母这才冷声道:“说的甚么胡话?人家乃是官宦家的嫡子,又有大本事。迎春如何配得了?” 拿妾生子去配人家,那不是结亲,是结仇。 邢夫人被贾母毫不留情一番训斥,这便低下了头,瞧着又木讷极了。 王熙凤忙在一旁打了圆场,说了几句话哄贾母开心,还笑着道:“咱们家不正来了两个好姑娘么?” 贾母便也想到了黛玉和宝钗的身上。 但她却只是笑笑,并不再说话。 除开这头不说。 贾宝玉自那日见了和珅后,之后同府中姐妹说话时,便也难免提起了和珅。 闺中女孩,除却亲近的兄弟外,哪里见过外男?这会儿提起来,都只羞红了脸,没一人敢往下接话的。 但就算是如此,也借了贾宝玉那张嘴,让和珅的名头在荣国府中得以扩开来。 谁料,这第二日,便有些礼物送到了荣国府上。 一些是送给贾政的。 另一些,却是和珅借了长辈的名头,送给黛玉的。 荣国府中这才一惊,知晓林如海原与人家交好呢。其他闺阁女孩儿,早从贾宝玉这里听得了大名,这会儿实在好奇得紧,偏生又不能打听,只整日望着黛玉那方居所,心头想着,这位了不得的状元郎,究竟是个甚么模样呢。 …… 碧纱橱。 掀起帘笼,鹦哥带着几个小丫头,小丫头手里都捧着些硕大的盒子,跨进了门来。 “姑娘,这是前头送来的。” 第十章 第十章 送东西自然也是有讲究的,帕子、饰物、胭脂水粉,便显得关系暧昧了。 可若是送些珍贵药材,再送些能赏人的料子,那便是周到贴心了。 那盒子一打开,黛玉瞧见的便是这些个东西。 黛玉怔了怔,实在没想到,还能有谁会将东西送到荣国府中来。 “是父亲?”黛玉仰头看向鹦哥。 鹦哥摇了摇头:“二老爷院里拿来的。” “舅舅?”黛玉又是一怔。 她同两个舅舅并不亲近,面未见过几次,话也没说上几句。大舅舅见了她时面有不耐,二舅舅见了她时又严肃刻板,渐渐地,黛玉心中也就有些怵了他们。 怎么好端端的,二舅舅还送了东西来? 难道是舅母做的主? 鹦哥也是呆了呆:“应当不是的,只是二老爷那里并不曾明说。” 一旁的雪雁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想到那日的嘱咐,她谨慎地瞧了眼周围的人,最后还是先闭上了嘴。 毕竟也不急着在这一时说。 “那便先放着吧。”黛玉道。 她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毕竟姑苏林家也并非小门小户,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只是心头多少感念这份情谊,才想着待会儿仔细瞧一瞧。 鹦哥应了声,让丫鬟们将盒子都放下来,而后才领着人退了出去。 待她们前脚一走,雪雁便后脚走到了黛玉的身旁。 “姑娘不瞧一瞧吗?” 雪雁近来沉默寡言了许多,黛玉少有见她主动出声的时候,此时不由微微惊讶,一边点着头,一边伸手去拿盒子里的玩意儿。 道:“也不知是谁……” 雪雁这才得了个空,低声道:“想来应当是我那兄长的主子吧?”“那位世叔?”黛玉接口问。 说话间,黛玉已经打里头取了个锦盒出来。 那锦盒较外头的盒子更精致些,以玉石作扣,瞧着便是价值不菲的。 黛玉解了扣,翻了盖子,入目的却是些碎银,金锞子。下头还压了封信。 “这是……”黛玉细白的手指抚上那些银钱,又愣住了:“作什么用的?” 雪雁想了想:“打赏人用的罢?我听府里人说,主子们待下人甚是宽厚,常随手打赏些碎银子、金锞子下去,若是谁被打赏了,那都有脸面得很呢。说是外头还有人将府里的金锞子,当宝贝藏品瞧呢。” 黛玉微微惊讶:“原是作这个用的。” 母亲生前并不曾提点过她这些,便实在生疏得很。 雪雁笑着道:“倒是同兄长讲得无二,他的主子是个好人。” 黛玉点了点头,颇为认同。 尤其是在经历过了荣国府的看似百般宠爱,实则缺了许多贴心周到的行径后,心底便觉熨帖了许多。 只是不知晓对方究竟是哪位世叔。 黛玉如此想着,便拿起那封信来拆开了,三两下便展开了信纸,一行行清俊的字便映入了眼中。 实在,实在太眼熟了! 黛玉微微瞪大了眼。 待她细细看上几眼,心便已经不自觉地嘣嘣跳了起来,像是要跃出胸腔似的。 她将信纸捂在胸口,随后又反应过来,低声同雪雁道:“取烛火来。” 雪雁点点头,也不多问,径直取来了烛台。 黛玉又瞥了眼那信纸,方才用火引燃了,待燃尽后,便丢进了手炉里,再没有一丝踪迹。 黛玉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轻松了些。 东西并非是什么世叔送来的,而是那个哥哥送来的。 他只年长她几岁,若是让别人瞧了去,总是要说不清的。 “姑娘。”鹦哥的声音打门外近了。 黛玉忙将那盒子递给雪雁收好,这才低低地应了声。 “二姑娘几个在等着您过去呢。” “好,我这便来了。”黛玉起身,捧了手炉在掌中,莫名觉得心底定了许多。 待走到了门口时,黛玉才又问:“表兄如何了?” “说是再躺上几天便好了。” 黛玉也不知怎的,此时心情正好,便道:“表兄病了,改日总该去瞧一瞧的。” 鹦哥点着头,但总觉得林姑娘这番话透着股疏离。 总该去瞧瞧。 说得仅像是迫于那层亲缘关系和礼节似的。 鹦哥终究甚么也没说,她想起了旁人提点她的。 再有本事的丫头,也得先忠了主子,方才能叫有本事。如今林姑娘就是她的主子,她自然不得在姑娘跟前拿了大去…… 黛玉还想着,改日去瞧瞧贾宝玉。 可当她进了园子里头,除却几个姐妹外,见着的便也还有正同丫鬟笑嘻嘻说着话的宝玉。 黛玉抿了抿唇,不大好上前去。 不远处站了个削肩细腰的姑娘。 那姑娘转过身来,一把将黛玉搂住,笑道:“怎的呆在那里不做声?” 黛玉这才低低地唤了声:“三妹妹。” 这姑娘正是探春了。 “宝姑娘也在呢,便想着请了你过来,一同说会儿话。”探春道。 黛玉早听了些风言风语,说她不比新进府来的宝姑娘亲近宽和,眼底瞧不进旁人去,叫人也没了想要亲近的心思。 黛玉到底年级不大,这会儿说到宝钗,心底多少还有些别扭,便不自觉地将掌心的手炉抓得更紧了些。 探春不知就里,引着黛玉便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就正听见宝玉同人说话。 “那位公子我是见过的,连父亲都夸他文采风流,聪敏过人。” 便又听丫鬟问:“长得呢?” “长得更要好了。他个子比我同薛蟠高些,身量长得很。五官生得也好。这样人物,又叫人想亲近,又叫人害怕。” “为什么呀?” “瞧着吓人,明明也笑着,但在他跟前,就规矩起来了。”宝玉说到这里,许是觉得终归有些丢脸,便也不再往下说了。但眼底的钦佩之色却是还未去的。 贾宝玉不喜读书,因为总觉那些读多了圣贤书的,迂腐又愚笨,骨子里都没了灵气。 他更不喜好男子,总觉得男子不如女儿家干净剔透。 他又是家中一根独苗苗,寻常本也没什么人能让他瞧得上。 这会儿子,却是忍不住觉得,他若有个厉害的兄长,便应当是那位公子那般模样的。 …… 黛玉驻足,听了会儿,隐约听出来,贾宝玉口中说的,似乎正是那个哥哥。 只是,那个哥哥便是雪雁口中的今科状元吗? 几年不曾见,便已是这样了不得了吗? “可是林姑娘来了?”突地听见一道声音问。 黛玉瞧过去,就见是个生着杏眼,容貌丰美,举止娴雅的姑娘,着一身蜜合色的裳裙,并不戴甚么多余的钗环,一色半新不旧,半点奢华也无。 那姑娘主动走了前来,也不见如何热络,但就叫人觉得姿态亲近。 “可算见了林姑娘。”她笑着道。 “宝姐姐。”黛玉先唤过了一声,而后才道:“我平日身子骨弱,便少出门,怕见了寒气。” 宝钗微微惊讶:“那可请了大夫?” “请了,打小便开始吃药了。” 宝钗听了笑道:“我也总吃药呢。” 那头宝玉听了,便嚷着问:“宝姐姐吃的什么药?该让府里头也一并配了。” “我这药不好配。从前瞧大夫怎么也瞧不好,后头来了个和尚,不知从哪弄了个海上方儿,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药引,异香异气的。倒也怪了,病时吃上一丸便好了。” 黛玉听了,倒不觉或惊叹或好奇。 她的药是那个哥哥弄来的,倒比什么海上方儿,更叫她觉得好。 宝玉又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 “这方儿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旁人已经听得惊讶连连,直道奇异非常。 宝玉偏又想起了黛玉,于是又转头问:“林妹妹吃的又是什么药?可有个方儿。” “就普通的药丸子。”黛玉垂下眼眸,低低地道:“老祖宗已经叫府里配着了。” 相比之下,黛玉吃的药就显得实在平平无奇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妹妹生的是什么病?”宝钗问。 “打娘胎里带来的。” 宝钗听了话,瞧了瞧她,却见这位林姑娘并不羸弱,面上也带着浅淡绯色,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便笑了,道:“妹妹请的大夫当是很有本事的,妹妹如今瞧着身体康健呢。” 黛玉正想着和珅呢,这会儿一听,便笑了:“嗯。” “今日正巧表兄也在。”黛玉转头吩咐雪雁:“去取桌上那个盒子来。” 宝玉好奇:“这是作什么?” “要送表兄的。” 宝玉很少见黛玉这般好面孔,心下大喜,便也耐心等了起来。 不多时,雪雁捧着个盒子回来了。 “表兄病了,也不知该送些什么好。”黛玉让雪雁将盒子送了上去。 打开来一瞧。 旁人惊道:“呀,这不是海上来的那些稀罕玩意儿么?” "老祖宗屋里不正放着么?” 他们都见过,但却不是谁手里都能拿着的。这样的玩意儿,说是宫里都少呢。 黛玉抿唇不语。 很稀罕么? 这正是那个哥哥送来的,不过其中一样罢了。 第十一章 甚么西洋参,西洋钟,做工精美的彩色琉璃碗……对于迎春、惜春来说,是稀罕了些。但宝玉被贾母如珠如宝地捧在掌心,又哪里会没见过这些东西? 宝玉这会儿的注意力尽放在黛玉的身上了。宝玉高兴极了。 这个姑妈家的妹妹,总算待他亲近些了!竟舍得将这些玩意儿送给他! 于是宝玉便将那盒子搂在怀中,谁也不给看了。 “有了妹妹送的人参,我这身上便是半点痛也不觉了。”宝玉笑得灿烂,他五官生得好,这样一笑,自然引了不少瞩目。 薛宝钗到了荣国府也有许久了,之前宝玉与黛玉说不上话,便会挑上些时候往宝钗跟前扎。 这会儿听见宝玉同谁都是这样亲近的口吻,宝钗便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黛玉抿了抿唇,实在接不上话。 她同宝玉虽是表兄妹,但关系却到底不够亲近,这样的话说来,岂不是有些轻佻?黛玉的目光悄悄扫了一圈儿,却见旁人都没什么惊诧的神色。 竟像是常态了! 黛玉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扶住了鹦哥的手臂,准备找个藉口先行离开了。 外祖家的姑娘们都是好的,但这个宝玉,却总无端叫人觉得害怕。 此时宝玉的目光又落到了鹦哥的身上,道:“鹦哥从前跟着老祖宗,如今跟着林妹妹,可有将妹妹照顾好?” 鹦哥脸色怪异了一瞬。宝玉的话实在问得不该。 但鹦哥还是笑了笑,得体地回了话。 宝玉的性子惯是跳跃的,此时便又听他道:“鹦哥这个名字不好,不好!既是已经到了妹妹身边了,那便应当换个名字才是。” 宝玉说着又看向黛玉,道:“袭人姐姐从前也是老祖宗身边伺候的,那时叫珍珠呢,后来老祖宗做主改了名字,给了我……” 宝玉似是很喜欢,这样的小细节上同黛玉有了相似之处,说着便自己笑得更灿烂了。 黛玉只是缓慢地眨着眼,并不接这话。 鹦哥是老祖宗给的人,她初来贾府,又怎能擅自做主给鹦哥换了名字?旁的不说,若是叫人误会她对老祖宗有什么不满,那便不好了。 但宝玉来了兴致,道:“鹦哥过于沉闷,没甚灵气。不若今后便改叫作‘紫鹃’?” 宝玉素来得老祖宗宠爱,他说的话,只要不是牵扯上是非大事,便都可做算的。鹦哥瞧得透彻,于是当即笑道:“那便要多谢二爷赐名了。” 鹦哥说话实在规矩过了头,宝玉听在耳中,觉得乏味,便也没了往下说的兴致。 黛玉这才换了称呼,道:“紫鹃,我身上有些发冷。” 紫鹃对上黛玉的双眸,先是一愣,随即便灵巧地悟了黛玉的意思,于是皱着眉道:“出门前还好好的,姑娘怕是不要再吹风了。” 别的几个人,连同宝玉都着急了起来,忙道:“不若先回去歇着吧……” “正是,正是,日后同样能聚的。” 宝钗也走上了前来:“正是,妹妹莫要着了凉,反倒叫从前那位大夫的调理都作了废……” 黛玉仰头看了看她,总觉得宝钗瞧出她是装病来了。 但宝钗面上又瞧不出异色,她便只好点了点头,由紫鹃扶着,又领着雪雁,往碧纱橱回去了。 黛玉几人的身影渐渐远了。 宝玉在后头长吁短叹的,兴致更下去了一截。 探春打趣了几句,也觉得实在没意思得紧,便带着两个姊妹,往薛宝钗那里去说话了。 待回了碧纱橱。 黛玉方才忍不住问:“那些玩意儿很稀奇么?” “姑娘从前在姑苏不曾见过的吧,这些玩意儿在京里才流行着呢。只多的是人听过,却少有人见过。都是打海外带回来的,说是宫里头都少呢。”紫鹃说完,这才想起来问:“姑娘今日送出去的……” “都是才送来的。”黛玉眉心微微蹙起:“早知道这样,便不送这样稀罕的玩意儿了。” 她原先是瞧送来了那么多,便想着应当也不贵重的。 她孤身来荣国府时,身上并未带多的东西,若说送些东西出手,都没甚可拿出去的,这才那个哥哥送来的里头,随意挑拣了一盒。 黛玉心中倒未曾觉得不安。只是论起关系,她应当是与那个哥哥更亲近的,如今这样再一瞧……便觉得送给宝玉,有些可惜了。 紫鹃道:“可是姑娘的家人送来的?”紫鹃误解了黛玉的意思,便道:“姑娘不必忧心,不会有人因为礼重说闲话的。” 黛玉这才又反应过来。 原来礼送得重了,便将她同宝玉的关系衬得亲近了。 黛玉又蹙了蹙眉。 只希望宝玉莫要误会了去! “紫鹃姐姐。”屋外有人唤。 紫鹃应了声,向黛玉告了罪,便到屋门外去说话了。 这头雪雁便守在了桌旁,结结巴巴地道:“姑娘不,不回那边一个消息吗?” “那边?”黛玉顿了顿,“你是说……送礼来的,那边?” 雪雁点着头。 这是兄长之前同她嘱咐的话,说是记得提醒姑娘,多与那边联系。 虽然不合规矩,但见到这些送来的东西,雪雁便放下了半个心。这样熨帖,又叫人挑不出不和规矩的地方,还是走的明路,打二老爷眼皮子底下过的……这样的行事,想必是不会将姑娘置于危险中的。 黛玉抿了抿唇,似也有些意动。 “雪雁,替我研墨。” “哎!” “姑娘,老祖宗那边差人送药来了……”紫鹃的声音突然近了。 黛玉原本还斟酌着字句,可否有逾越的地方,这会儿倒也顾不上了,匆匆合上,塞入备好的信封中,递给了雪雁。 雪雁便立刻揣入了怀中。 而恰巧这时,紫鹃已经跨门进来了。 她身后还跟了几个小丫头。 一个小丫头送了药上前来,另一个小丫头却是躬着腰道:“林姑娘。” “这是二老爷院里的。”紫鹃指着那小丫头道。 那小丫头笑着说:“是来请林姑娘给一个方子的。” “二老爷吩咐下来,说是林姑娘的一位世叔说,林姑娘常用的药方,是要隔上一月便要换的,否则便失了药效。从前都是在姑苏换的,如今来了京里,要换药便得请新的大夫,便须得请林姑娘拿出从前的方子来,也好叫大夫瞧一瞧。” 黛玉何等聪慧,立时便明白了这其中用意。 她的药方子本就是那个哥哥给的,又何须再来要从前的方儿? 有这一出,怕只是方便了她传递书信出去。 将药方同书信夹在一起,过二舅舅的明处,不会有半点错处容他人挑拣。 黛玉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细声道:“容我找找。” “雪雁,你去取那个盒子瞧瞧,方儿可还放在里头。” 雪雁也明白过来,忙点着头,转身去取盒子了。 …… 另一厢。 贾政又将和珅约在了道观中。 贾政叹了口气道:“那大夫实在没甚本事,竟是治不得致斋兄的病症。” “无碍,道长方才说去取药给我试一试。许是这回便成了呢。”和珅的指腹摩挲着手边的茶盏,微微一笑道。 实在一副端方君子的好模样! 贾政又道:“我那外甥女的药方,我已派人去取了,明日让人给你送来?” “好。”和珅一副并不上心的模样。 贾政并不如何关心外甥女,反正一切自有王夫人照料。于是心思也不在此处,三言两语间,两人的话题便又拐了个弯儿,说起四书五经来了。 他便也丝毫不好奇,和珅对黛玉的这般照料,是否过了头。 第二日。 和珅坐在书房中,挥笔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整个折子已然完成。 他搁下笔,忍不住往窗外探了探。 窗外却是冒出了个戴着帽子的脑袋。 “兄长,在瞧我么?” 和珅没好气地道:“赖在这里作什么?” 和琳却不答,反倒伸长了脖子,问:“兄长频频朝外看,是在等什么?” 和珅微眯起眼:“谁同你说,我在等什么了?” 和琳却是笑了笑,两颊的肉都嘟了起来:“瞧出来的。兄长写个折子都不安心,笔锋都比往日迅疾些,还时不时朝窗外瞧,若不是在等着什么,那便是在瞧我啦!” 和珅敲了敲他的头,正要教训,却见刘全进来了。 和珅突然有些坐不住了,但他还是死死地将自己控在了位置上。 “来了?”和珅问。 刘全笑起来:“来了!” “打赏些银钱,再让人走吧。” “是。” 刘全快步走进书房,放下一物,这才转身出去吩咐去了。 和珅的目光凝聚在那物上,心底竟有些怪异的不平静。 像是并不只盼了一天。倒像是盼了许多年似的。 和珅自己也觉得好笑。 不过是想知晓黛玉的近况,怎么倒像是毛头小子收了情书似的? 和珅摇摇头,将这念头排空出去,这才拿起那桌上的书信,先扯下了外头裹着的药方,然后是拆信封,最后才是取出信纸。 展开。 铺平。 细细阅来。 第十二章 黛玉的字体娟秀,但却半分不显羸弱。 和珅撑着额头,看着看着便止不住地轻笑出了声。 黛玉同幼时的变化并不大。 她心思较旁人更敏锐些,信中除却问候和珅,又谢过他送去的东西外。余下便是让和珅不必如此破费,又道,自己不知物品贵重,竟是送了一盒子给表兄。 既是送给她的,去处全由她说了算。 怎么还这样小心翼翼? 和珅自己抬手研了墨,再铺平纸张,以镇纸压之。 提笔写—— 这一写,便不知了时辰。 待和珅抬起头来,便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和琳还站在窗外,双手正抓着窗棂,冲和珅笑:“兄长!该用饭了。” 和珅皱了皱眉。 这个时辰,自然不好再将信送到荣国府去。怕是要等明日了…… 他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方才小心地折入信封。后又将黛玉的字放入了常看的那本书中夹住。 随后起了身,出了门。 和琳摸着肚皮问:“兄长方才在写什么,我都快要饿坏了……” “既然饿了,怎么不早一些传饭?” “和琳一人,怎能传饭?” “那你叫我便是。” “兄长写得那样入神,和琳怎能打搅?” 入神吗? 和珅一怔,略有些不自在。 毕竟这样的情绪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了些。 和珅的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他摸了摸和琳的头。 上头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发茬儿,略有些硌手。 和琳被摸得咯咯笑了起来,当即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关注兄长今日为何那样奇怪。 等用过了饭,和琳便回了自己的院子读书。 而和珅则是回了书房,将折子理好,检查疏漏。 桌前点着的灯明明灭灭,像是要熄了。 丫鬟忙进门来,取下灯罩,剪了剪灯芯。 和珅瞥了一眼。 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想起了一件事来。 ——黛玉信中说,不知礼物贵重,送了一盒给表兄。 这个表兄……不正是贾宝玉吗! 那如何成? 和珅的脸色几乎是立时就沉了下来。 丫鬟转过身来,手里还握着剪子呢,被和珅的模样吓了一跳,想也不想便跪了下去。 “无事,你下去。” 丫鬟舒了口气,赶紧退了下去。 说来也怪,和珅在京中的名声都不知何等响亮,又引来何其多的姑娘倾慕了。 但府中的丫鬟们,却没一个敢对着和珅生出别样心思的。 那丫鬟出去后,小心地合上了门。 和珅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窗边,再无旁人的身影。只有树叶枝桠微微垂下来,落下一片阴影。 和珅又研了墨,将原本折好的信纸取了出来。 另铺开一张,一字一字滕上去。 这是待到这次写完,不同的是上面还多了一段格外叮嘱的话。 “宝玉声名不堪,酷爱与家中姊妹玩耍,待谁都一样亲近,又惯会花言巧语……” 和珅面无表情地写着,丝毫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心虚。 他同黛玉结识更早,黛玉应当不至于这样快,便同宝玉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将他抛到脑后去吧? 他说的话,黛玉总该听上一两句的吧。 这一遍,和珅写得迅速,很快便折入了信封中,随后外头再裹了一张药方,一张医嘱。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 “刘全!” 刘全一直都候在外头,听见声音,便立刻推门进来了。 “将这封药方送到荣国府去,便说林姑娘吃药,耽误不得。连同这个盒子。” 刘全低头应了声,捏起那封信,便疾步出门去了。 和珅抬头看了一眼外头。 月明星稀,已然入了夜了。 和珅的心情却有些鼓噪,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是耽误不得的。 越早嘱咐黛玉少与宝玉接触,便越好。 自然是等不得明日的…… 他这样的行径,正常得很,并不莽撞。 和珅在心头如此安抚了自己,这才觉得那口气顺了。 明日还要去见乾隆,便先早早歇下吧。 和珅抿了下唇,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 连带睡下的时候,那抹笑意都还未散呢。 时辰的确不早了。 紫鹃打起床边的帘子,让黛玉睡下,还未闭上眼呢,雪雁便轻手轻脚地进门来,小声道:“二老爷那边打发了个丫头来。” 紫鹃惊讶:“这样晚了,来作什么?” “送东西。” 黛玉一下子便惊醒了:“送东西来了?”她撑着床铺坐了起来,发丝散在脑后,面上半点粉黛不施,看上去纤弱又美丽。 “我来吧。”紫鹃说着,便往外走:“雪雁,你在此地侍候着。” 雪雁点了点头。 紫鹃转到屏风外,跨出了门。 那丫头大约也知道这个时辰不好打搅,也不进门,只低声和紫鹃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只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想来是回去交差去了。 紫鹃捧了个盒子进来。 盒子上头还端正地叠着几张纸,墨迹隐隐透出来,隐约能瞥见些药材的名字。 紫鹃正要将盒子放在桌上。 黛玉却心中一动:“拿过来。” 紫鹃也不生疑,抱着盒子走到了床边放下。 黛玉不好意思打开那叠药方,她不知道里头是否也放了信。便先打开了盒子。 暖黄的灯光下。 盒盖一开,登时便流光溢彩,夺目极了。 那是一整套的头面首饰。 和如今市面上的皆不同。 这套首饰,像是用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造的,实在漂亮得过了头。 不似凡间物,倒似天上月桂宫里取出来的玩意儿。 黛玉只瞧上一眼,便喜欢得不行。纵使紫鹃再沉稳,这一眼瞧去,也呆了呆。 雪雁便更不必提了。 “好生大的……手笔。”紫鹃喃喃道:“这莫非是二太太做主送来的?” 但想想也不大对劲。 二太太虽然对姑娘多有关照,但却并不至于,什么稀罕玩意儿,别的姑娘连见也未见过,就送到姑娘这里来了。 二老爷?那便更不对了。二老爷堂堂男儿,又怎会记挂着为外甥女添置头面首饰? 雪雁小声道:“是昔日老爷一位交好的友人送来的。” 紫鹃微微咋舌,只当对方年纪怕有四五十了,送这些玩意儿,怕也是家中主母做主送出来的。因而丝毫不觉不妥。 黛玉迫不及待拆开了药方,底下的信封便露了出来。 紫鹃已经看呆了:“这、这是……” 黛玉展平信纸。 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呆住了。 “姑娘,怎么了?”雪雁问。 黛玉抿了下唇,神色多有些复杂:“他说,说送来的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让我不必放在心上。既是送了我的,便随我处置。孝敬老祖宗,舅母也好,送给姊妹也好,打赏下人也好……半点也不必心疼。这些玩意儿多的是,叫我随心使一辈子也使不完的……” 至于后头的,说不要与宝玉来往。 黛玉便绝口不提了。 毕竟紫鹃从前是伺候老祖宗的,在她的跟前,焉能说宝玉的坏话呢? 雪雁“噗嗤”笑出了声:“如此姑娘也可安心了。” 兄长的主子待姑娘是真好呀! 紫鹃年长许多,这会儿便多了个心眼儿。 这样亲切,又是帮着寻大夫,又是送东西,还写了信来…… 紫鹃艰难地开口问:“那位老爷,不会是喜欢我们姑娘罢?” 黛玉捏着信纸的手便就此僵住了:“怎会?他……” 他乃是兄长。 又怎么会喜欢她? 黛玉一时出了神,脸颊不自觉地便红了起来。 雪雁在一旁更惊得瞪大了眼。 紫鹃却觉得这是桩大事。 对方若是不怀好意,刻意哄着姑娘,好将姑娘哄得对他动了心。 那怎么了得? 既是与林老爷交好的,必然是年纪不小了,家中还娶了妻的,妾怕是都不知道有几房了。 紫鹃咬了咬唇,大胆道:“姑娘可也喜欢他?姑娘听我一言,与这人的来往,日后必得断了才好。他年纪不小,又是姑娘的长辈,怎能、怎能如此厚颜,来与姑娘亲近?” 黛玉此时已经涨红了脸,细声细气地道:“他,他年纪并不大的。” 紫鹃心道,完了完了…… 紫鹃脸色都已经白了,心也沉了下去,但此时却又听黛玉道:“他,他虽与父亲交好。但从前在姑苏时,我是唤他‘兄长’的。” 雪雁也忙在一旁道:“正是,那位不是甚么老爷,是公子。还未及冠呢,妻是更未娶的。” 紫鹃的一颗心上上下下,这会儿惊得更是咣当落了地。 紫鹃:“还未及冠?更未娶妻?是位年轻公子?” 雪雁:“是呀。” 紫鹃的心情经历了这么一遭大悲大喜,忍不住笑出了声:“早说便是了,倒是吓死我了,还当有个不知羞的老东西,敢来哄我们姑娘……” 黛玉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脑子里还不知觉地勾勒了下那个哥哥的模样。 这会儿黛玉同雪雁二人再瞧紫鹃,便觉亲近了不少。 紫鹃方才的担忧可不是作假的。 雪雁忍不住添声道:“这个公子,紫娟姐姐也当是听过的。近来京里头,连带府里头传得正盛的,那位年轻状元郎,又得了今上赏识,如今都还不曾成亲,得了不少人家青睐的……便正是他了。” 紫鹃面上陡然涌现了喜色。 她是个大胆的,这会儿揪了一旁拔步床上垂下的穗子,小声道:“如此一说,倒真是个好郎君了。姑娘只当我方才那些话都不曾说过。” 紫鹃:“日后可万不要断了联系,亲热着就好……” 黛玉微微瞪大了眼:“胡说甚么……” 但脸颊却已经是红了个透。 烛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更将她的模样衬得眉目含情,颜色动人。 第十三章 乾隆斜倚在紫檀雕八宝云蝠纹宝座上,一手翻动着案上的奏章。 养心殿内气氛沉寂。 两旁伺候着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 除却乾隆外,还称得上悠闲的,便也只有站在下首的和珅了。 他双手垂落在两旁,神色不卑不亢。 “和珅。” “臣在。” 乾隆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突地将手中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扔,就在宫人们担忧皇上可是要发怒时,乾隆猛地站了起来,口中爆出了一道笑声。 笑得颇有些酣畅淋漓。 “好,好!这份折子写得好!”乾隆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和珅微一躬身:“谢皇上。” “爱卿果然是当得起户部侍郎一职的啊!”乾隆又夸。 和珅还是谦恭地道:“不敢居功,不过在皇上跟前,受了些耳濡目染,这才有了这些微末想法。” 乾隆受用得很,面上自然更见愉悦:“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和珅微笑,实在风采过人:“臣若能在此事上为皇上尽忠,那便是皇恩浩荡了。” 乾隆此人,喜好大胆、敢于表现的臣子。但却又不喜欢伸手讨要,居功自傲的臣子。 其中分寸对于旁人来说是极难把握的。 但对于和珅来说,却是极好揣度的。 和珅在乾隆跟前,一面并不掩饰自身的才华,只管打着为乾隆效力的旗子;一面又谦虚得恰到好处,他越是将功劳往乾隆的头上推,乾隆便越是要赏他。 果不其然—— “说的甚么胡话?该你的赏赐!怎能不要?”乾隆笑着看他:“果然还是年纪小,半点不懂得为自己作打算!换了别人,早问朕要恩典了!” 和珅但笑不语。 “行了,折子便留在朕这里了。你便回去等赏吧。”乾隆心情大好,连带口吻也分外的亲和。 说罢,他还又问:“如何?可要朕再给你几日歇息?” 但不等和珅回答,乾隆便又摇头道:“不可不可,朝中难得有你这样的年轻官员,此时歇不得。待你日后成婚时,朕自然给足了你的婚假!明日给朕滚来上朝!” 和珅应了声。 乾隆重新坐回去,道:“你先莫走。朕且问你,这几日你同贾政见过了?” 皇帝直呼臣子的名字时,一是极其赏识且关系亲近;二则是实在不大待见。 此处显然是后者。 “臣回去写折子时,因一时理不顺,气性大了些,夜晚总难以入睡,便去道观里求药去了,正巧碰上了员外郎。” 乾隆盯着他笑了:“行,是个有本事的。贾政既将你视作知己,你便约束他一二。”乾隆顿了顿,目光有些冷:“自然,一些小事是不必管的。” 乾隆巴不得看荣国府分外猖狂,又再自我消亡。 和珅早将乾隆的心思摸得透透的,此时笑着躬身,道:“皇上放心,此事,臣心中省得。” “来人,去御膳房传一份血燕来,与和侍郎补一补身子。这几日着实辛苦你了。” 和珅叩了谢。 一份燕窝算不得什么。 和珅知道,后头只会有更好的更大的赏赐等着他。 过了会儿功夫,宫女送着血燕到了和珅的跟前,还有小太监搬了个凳子给他。 和珅也不客气,当即坐下来,慢慢吃了起来。 正吃着,突然又听乾隆问:“听闻爱卿在京里弄了几个铺子?” 这是当初初到京城时,和珅便弄出来的。 和珅并不打算避讳乾隆,他点头应了,嘴上也未停,还继续吃着燕窝。 “进账如何?” “不过发得起铺子里伙计的工钱罢了。” “这你便是在糊弄朕了,你的手段,朕会不知道?应当日进斗金才是。”乾隆倒是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皇上谬赞。”乾隆突地口吻一转,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爱卿当也是听过的罢?” “如雷贯耳。” 乾隆的脸色冷了下来:“爱卿说的正是。如雷贯耳。不是什么正经王公贵族,倒是比寻常皇亲国戚的派头要大得多了。荣宁两府,金陵王史,皇商薛家……个个都金贵得很。” 这下和珅没有再应声。 明显乾隆这会儿心头正不快,他接什么话都不会好听。 “你那铺子开得不错。”乾隆突地又转了回去,道:“日后或许比薛家要强。” 和珅明悟了乾隆的意思,当即拜道:“那便借皇上金口圣言。” 乾隆瞧了一眼他手中捧着的玉碗,笑道:“行了,回去吧。改日朕再去瞧瞧你那铺子。” 宫女太监忙撤了碗筷和凳子。 和珅又拜了拜,这才转身走出了养心殿。 待回去之后没多久,和珅便等来了赏赐的圣旨。 赐了四个庄子,又赐了良田百亩,还赐了奴婢仆从十余人,另有金银珠宝,布匹古玩。 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 圣旨到了府上的当日,消息便如同插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和珅又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那些暗地里相中和珅的人家,便不由更心思热切了。 自然,也免不了在背后诋毁,说和珅乃是佞臣之相,只会蛊惑今上的。但这些话,他们纵使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是敢往外说的。毕竟这话一说出去,乾隆发作的必然不会是和珅,而是他们。 这话可不等同于也在诋毁乾隆昏聩吗? 谁敢说出去? 这会儿和珅的心思,也全然不在别人夸赞还是诋毁他之上。 他问刘全:“荣国府那边可有来信儿?” “没有。” 和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也许是因为黛玉就在咫尺,于是反而比从前更关心些吧。 和珅在心底如此道。 刘全小心地觑着和珅的脸色,道:“今日有人上门来求见主子。” “嗯?什么人?” “直隶总督冯英廉冯大人府上来的。” 和珅眼皮一跳:“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说请您改日上门吃茶。” 和珅掐了掐指尖:“嗯,若是下次再来,便说我近日为皇上办差,忙得很。恐是没有功夫的。” 刘全忍不住道:“主子可是不喜欢冯家小姐?” 但谁都晓得,很早那冯家便相中主子了。 如今主子一步登天,成了今上跟前的红人,自然就更相中了…… 和珅抬眼,淡淡道:“冯家小姐很好,只是……非我所欲也。” 刘全低声道:“那,那林姑娘呢?” 和珅冷冷地盯住了他:“这等玩笑如何开得?她还年幼时,我便认得。不过是一心怜惜她年纪小,失了母亲……” 刘全忙屏了息,不敢再胡话。 和珅却是并未就此打住,而是接着道:“我不愿听见这样的话传出去半句。” 刘全忙点头。 这样的话,传出去是会坏了闺誉的。 和珅又怎能瞧着黛玉承受他人诋毁? “明日我便不得如此悠闲了,趁着今日还有些功夫,去街上买些玩意儿,给林姑娘送去。”和珅说着便起了身,往外迈去。 刘全叹了口气。 这般上心。 您又不是人家的父亲兄长。 那不是心存喜欢是什么? …… 这日,荣国府便又得了送上门来的礼。 净是些稀奇的吃食,价值也是不菲的。 只是与从前不同的是,这次送来的不少,荣国府上下都得了份儿。连探春几个姊妹也得了。 黛玉的那份儿,自然也就光明正大地送到了碧纱橱去。 “可又是那位公子送来的?”紫鹃问。 雪雁笑着点了下头:“正是呢。” 紫鹃也笑了,揉了揉手里头的帕子,道:“这位公子着实厉害,这样轻易便让府里头上下,都感念他的恩了。” 黛玉不自觉地抿了抿嘴角,缀上了一丝笑意。 竟是有种像在夸她一样的感觉。 第十四章 入春。 京里头近来有两个招牌,声名响亮得很。 一个是荣宝轩。 专门售卖女子首饰的铺子。 打这里头做出来的首饰,做工较市面上的,都要精致上许多。款式也常叫人惊奇得很。 一个是墨斋。 专门售卖食物点心,每逢雨天,还会售卖一些酒茶。 着实引了些自认情趣高雅的文人才子、达官贵人前来。 荣国府里,便常在这两处买东西。 幸而荣国府不仅财大气粗,更手握权势,这才总能买到合心意的东西。 只是荣国府里头主子多,分来分去,倒也没多的了。 如今宝玉手中便捧了一盒子墨斋的点心,同贾母道:“林妹妹那处,我送去便是。何必再让翡翠多走一趟。” “你倒是整日惦记着你妹妹。”贾母慈爱的目光在宝玉身上打了个转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懒惫地挥一挥手道:“去吧去吧。” 宝玉面上一喜,当即便捧着那盒子点心往碧纱橱去了。 此时虽正值春日,但却还有寒意未消散。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那位林妹妹了。 如此想着,宝玉面上便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笑意。 “林妹妹。”还未进碧纱橱,宝玉就已经先喊出了声。 怪异的是,丫鬟婆子并没有守在外头。 宝玉摸不着头脑地继续往前走去,里头的笑闹声越发的清晰了。 宝玉忙跨门而入,这才看清,迎春几人都在里头坐着了,丫鬟婆子们原在一旁伺候着。 他们听见了脚步声,不由都转头过来看了一眼,口中笑道:“宝玉来了,快来……” “来来来。尝尝这个。” 几个姊妹是同他打闹惯了的,探春捻了个什么食物,往他嘴里一塞,笑吟吟地问:“味道可好?” 入口酥脆,香气浓郁却并不腻。 这不是……这不是他方才在老祖宗那里吃过的蝴蝶酥吗? 他手里捧着的,也正是此物呢。 “怎么竟是呆住了?”探春掩唇一笑,问。 宝玉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景象。 黛玉斜斜倚在小榻上。 迎春、探春、宝钗围坐在两旁,惜春正扶着一面镜子,手里捏了个簪子,像是在试头饰。 而她们跟前的小桌子上,摆满了吃食。 什么糖炒栗子,府里头常做的点心,还有瓜子,茶水……还有两三盒像是从外头买来的吃食。 “这是……?”宝玉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很快恢复了心神,笑道:“怎么都在林妹妹这里?也不叫上我。” “林姑父送了些吃食给姐姐,说是些稀罕玩意儿,姐姐便将我们都请来了。”探春道。 “林姑父人在姑苏……”宝玉一愣,心中忍不住嘀咕,这是如何送来的?而且那位姑父,并不大像是会做这样事的人。 “快快坐下吧,杵在那里像什么样子?”几个姊妹里头,倒也只有探春敢这样教训宝玉了。 宝玉点点头,坐下了,视线却止不住地往黛玉身上瞥。 进了春日,黛玉也脱下了皮袄鹤氅,换上了一身杨妃色的襦裙,色彩妍丽,将她过分白皙的面孔衬得绯红了些。透着十足的灵气。 黛玉被瞧得有些不快,微微沉下脸,问:“表兄来做什么?” “我、我是来给妹妹送东西的。老祖宗原是让翡翠来的,是我想着妹妹,便亲自来了。”宝玉笑得热切。本想是从黛玉这里讨个好。 黛玉却更觉得有些不快。 宝玉的口吻、行径,都总叫她觉得轻浮了些。她对宝玉多有避让,原想着宝玉应当也能有所察觉,可谁知道这人还是一头热地硬要往跟前凑。 “送什么来?”迎春在一旁问。 宝玉担心她们误会,便忙道:“是打墨斋里头买的点心,老祖宗吃了,便遣人给你们都送去了些。” 迎春不说话了。 其他人也没再开口,一时间气氛多有些奇怪。 宝玉忙打开了手里的盒子,往黛玉跟前递了递:“妹妹可要尝一尝?这东西买得不容易。说是墨斋如今卖出去的吃食,都是以数计的,多的都买不着的。” 这样的姿态,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早该觉得感动了。 越是不容易买到的东西,却越是惦记着自己,往自己跟前送。那可不招人心软吗? 但黛玉却始终神色淡淡,指着桌上的吃食道:“巧了,这些也正是墨斋里头买的,说是还有两样没拿出来卖的。一个叫什么花盏龙眼,一个叫什么杏仁佛手。” “怎么可能?”宝玉失声道。 雪雁笑了笑,在一旁插嘴道:“宝二爷是不知道呢,那墨斋乃是和侍郎家里头的产业,那招牌还是皇上亲笔题的字呢。” 宝玉讷讷道:“不是说八旗子弟不许经商的么?” “如今变了呀。”雪雁笑吟吟地道。 “可,可那个和侍郎,同林姑父……” “乃是至交好友呢,所以这墨斋、荣宝轩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送我们姑娘这儿来了。”雪雁还是笑吟吟的。 “荣宝轩?”宝玉又是一愣。 “是呀,荣宝轩也是和侍郎家中的产业呀。” 宝玉讪讪地闭了嘴,突地觉得手里头的盒子有些烫手了,更不敢去瞧黛玉的面色了。 原以为是什么稀罕东西,忙不迭地捧过来,却见人家这里多的是呢。 宝玉心下有些沮丧。 目光晃来晃去,又落到了惜春的手上:“那是什么?府里头做的新首饰?真好看。” 惜春摆摆手,忙放上了桌:“是林姐姐的,不是我的。” 宝玉闷声道:“荣宝轩的?” “正是呢。”探春几人都不知晓宝玉的心思,还笑着应了声:“这荣宝轩当真不同……做出来的首饰,实在精巧。谁见了都喜欢得不行。” 宝玉更觉得坐不住了,只满脑子想着,和侍郎,和侍郎…… 那人年轻得很,又生得光风霁月,还这样有手段,早早踏入官场,混得风生水起,连赚钱也不落人后…… 从前宝玉尚且不觉得自己整日憨顽算什么,如今细细一想,却觉得心里头如同窝了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不是滋味儿了。 没个对比还好。 现如今,人家像是天上挂着云彩,他倒像是地里头的泥巴了。 林妹妹那样灵巧的人儿,又哪里还有他凑上去亲近的份儿? 宝玉连与姊妹们笑闹的兴致都没了,于是也并未在碧纱橱多留,匆忙地回去了。 等回了院子里头,才想起来,那盒子还抱在怀里呢。 他松了手,恹恹地坐在了院子里的凳子上。 这会儿正巧贾政来了,见宝玉一副不知想什么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可有读书?”语调中已经是压抑着怒火了。 宝玉不仅没答,反倒还问:“父亲,如今朝中那个和侍郎,怎么做起生意来了?” 贾政冷声道:“他身负大才,如今皇上交给了他一桩大事去办。开恩让他开个铺子,算得了什么?” 身负大才。 受皇上赏识。 宝玉又瞧瞧自己。 见了父亲都还觉得害怕呢。 宝玉彻底焉了。 贾政见不得他这番模样,抬手便要揍他。 宝玉哀叫一声,忙站了起来,痛苦地满心想着,今日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日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从宝玉视角感受虐狗。 宝玉:只要扯上那个公子,我就总得挨揍,委屈。qwq 第十五章 宝玉又病了。 打那日从碧纱橱回去后便得了风寒,一病不起。 如此娇弱不似男孩,倒叫贾政又是好一阵憋气。 王夫人知晓是贾政动了手,以致宝玉体弱。但到底不敢怪罪贾政,连哭啼哀叫都不敢有,只是吃斋念佛的时候更多了。 瞧着一言不发,但却更叫人能感受到她的委屈与苦闷。 贾政果然讪讪,之后都不曾再对宝玉严加管束。 但纵然如此,宝玉也依旧躺在床上,整日痴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着实急坏了他房里的一干丫头们。 连带的,荣国府中的气氛都变得紧张了许多。 碧纱橱内更是。 黛玉披着发,靠在床边,眉心微微拧起,捏着书本的手也微微收紧着:“说到底,也是那日从碧纱橱回去,方才病了的,这个干系是脱不掉的。” 紫鹃忙劝道:“姑娘可莫要这样想。宝二爷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常有发了痴狂病的时候。如何也怪罪不到姑娘的头上来。” 黛玉揉了揉手里的书本,等意识到自己将书皮揉得有些皱了,黛玉又忙住了手,低声道:“话是如此说……” 但人心难免有偏的。 尤其打入了荣国府后,黛玉便越加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紫鹃不愿见到黛玉满面愁绪,便灵机一动,出声道:“自前几日,那位公子命人送了些书来,似乎便没有消息了……” 紫鹃想着将黛玉的心思转移到别处上去,大概就没工夫去忧虑宝玉的事了。 而黛玉也的确被带跑了心神。 “是有几日了,许是正忙吧。” 黛玉并紫鹃、雪雁二人,低声说着话,倒是很快便将宝玉抛到了脑后去。 …… 这日,宝玉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待醒来时,便又变得不一样了。 他起了床,便先吵闹着要去见黛玉。 这话先被传到了王夫人的耳中去,王夫人当即就到了宝玉的住处,对着丫鬟们好一顿发作,几个平日里打扮得好看些的丫头,都遭了一顿训斥。 直说她们照看不好宝玉,更不知道怀的什么下作心思。 这么一出,连贾母也知晓了。 贾母素来不大管这些事,府中都交给了王夫人、王熙凤来打理。 “原以为她是个聪明的,如今这一出,谁管她有没有别的心思,都只当她是教训丫头给人看呢。” 身边的老嬷嬷忙道:“谁会往这上头想呢?” 贾母坐正了身子,叹了口气:“我这是怕玉儿吃心啊。” “林姑娘心胸宽着呢,这事未必会上心。” 贾母本也只是说上两句,舒一舒心中的不快。也不是真要弄个是非对错出来。 她想了想,道:“将翡翠叫来,将我房里那几匹布送去给林姑娘做几套新衣裳。” 老嬷嬷笑了:“林姑娘肯定喜欢得不行。” “倒也不能厚此薄彼,再拿两匹,给迎春几个做些新衣裳吧。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换些新衣裳,好生打扮了。” 老嬷嬷点头应了。 不多时,贾母院里便又安静了下来。 像是什么事也不曾有过。 另一厢。 和珅的确很忙。 乾隆是个相当信奉“能者多劳”的人,他表达宠信的方式,除却源源不断的赏赐,和各种夸张的纵容外,便是派给你更多的活儿。 和珅现在便几乎淹没在无穷的公务中。 他在为了筹备国家银行而作准备。 一边还要计划着怎么悄无声息地挖掉皇商薛家音引以生存的根基。 荣国府那边便难免有了些怠慢。 将跟前的书信烧了个干净。和珅站起身,吐出一口疲惫的气息,再从刘全手中接过了茶盏,听刘全仔细说起了那几个乾隆赐下的庄子的情况。 “人手有些不够了,不如再行采购一些。”和珅道。 “是,主子。” 和珅猛地一顿,抬手揉了揉额角:“我有多久不曾往荣国府送信了?” “十三日了。” “这样久了!”和珅的面色微变:“荣国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刘全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地道:“没有。” 和珅顿时闭了嘴。 心底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这样久不曾往那边送东西了,难道黛玉连半分也没有惦记过他吗? “不过,这几日知晓主子忙,我便私下做主,中途送了两回东西去。” 和珅那颗心立刻又落了回去。 原来如此。 因为还继续收到东西,所以黛玉才不曾惦记他吧? 和珅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脸上也见了点笑意:“都送去的什么?” “就是往日里主子送的那些。” 和珅点头。 在送什么上,没有擅自做主。 刘全果然是个聪明的,这件事办得可谓周密了。 刘全低声道:“还有一事,要同您说。” “嗯?” 刘全没有说话,只是恭敬地递了封书信给和珅。 那自然不会是黛玉写来的。 但和珅瞥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从荣国府来的。只不过是从雪雁那里来的。 雪雁跟着黛玉多年,也是识得字写得字的。 只是到底没练过字,写出来便有些歪歪扭扭,看上去还有些小家子气。 “今日送来的。”刘全道。 “嗯。”和珅并不在意雪雁的字如何,只要能读就行。 他一边往下看,还一边没忘记对刘全道:“若你得了空,便带你母亲也去瞧瞧雪雁,送些东西去。钱从我的账上出。” 刘全自然是躬身谢过了。 只是原先和珅的神色还称得上愉悦,渐渐地,他的面色却冷了下来。 待到看完后,和珅手掌一收,那信便被揉做了一个纸团,还被扔进了香炉里。 香炉里陡然窜起一股火苗,将那信纸吞噬了个干净。 “主子?”刘全躬得更深了:“可是,可是林姑娘出了什么事?” “那贾宝玉着实是个不像话的。”和珅面色冷冽,看上去有些吓人。 雪雁也是听了黛玉的一番烦忧后,才忍不住写了下来。她担心黛玉吃亏,担心老太太、王夫人真将宝玉病了的罪过算在黛玉的身上。 尽管老太太疼着姑娘,可进府这样久了,谁都知晓,老太太捧在掌心的宝贝还是宝玉。 宝玉磕了碰了,都势必要引起一场动荡。 纵使再疼姑娘,到底也比不上亲孙子重要的。 所以雪雁在信中将整个事件毫无遗漏地叙述了出来,提到宝玉时,描述极为直白。 说宝玉见了黛玉时,何等发痴的样子。 又说他回去了后,病了,还整日念着姑娘。莫说传出去不好听,还会让王夫人、老太太心里都对姑娘生出不快。 “堂堂荣国府教不了一个贾宝玉,那便我来教!”和珅冷声道。 刘全从不畏惧什么荣国府,此时自然是附和道:“主子说的是。” 但只是嘴上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又怎能平复心底的怒火? 和珅觉得胸腔中像是被谁放了一把火,怎么也熄灭不了。 “去荣国府。”和珅沉声道。 他可以给黛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给她许许多多的银钱,再精心调教她身边的丫鬟,好生看护住她,教会她不必在贾府战战兢兢过活。 但黛玉在荣国府一日,便注定被压制一日。 纵使衣食温饱,丫鬟得力。 可贾府里处处都是她的长辈,到底不是从小瞧着她长大,情谊不过是摆在表面上的,哪有深入内里的真心疼惜? 而平辈的姊妹里,迎春懦弱似个木头人儿;探春早早跟着王熙凤做事,精明练达;惜春孤僻冷漠。没一个熨帖的。 宝钗又是个通人情世故的,黛玉叫她一比,在府里的知心人就更少了。 这样的环境下。 长辈可随时下她的面子,同辈没个亲近的,宝玉又是个惯会伤人心的。 黛玉岂不是迟早还会走上咯血身亡的路? 和珅哪里能容得! 此时,却听外头传来了下人的脚步声。 “主子!” “说。”和珅心底窝着怒火,这会儿口吻也多冷酷。 下人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荣国府的二老爷请您往观中一聚。” “不了,便告诉二老爷,我去荣国府了,正有事要同他说。” 下人忙点着头,转身跑了,连对视一眼和珅也不敢。 “收拾收拾,这便走。”和珅道。 刘全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刘全倒是不畏惧和珅的凌厉气,他反倒是分外期待,那荣国府该如何被主子收拾。 主子的手段,他越是见得多了,便越是期待。 等贾政回到荣国府时,和珅便已经等在那处了。 贾政下了轿子。 只见一个穿着鸦青色琵琶襟褂,蹬着方头黑缎靴的少年,长身玉立,站在那威武的石狮子前。 不同于往日端方君子的模样。 今日瞧着…… 竟是凌厉无比。 第十六章 贾政没由来觉得心头一跳,连腿都觉得使不上劲儿了。 但想来想去,他又想不出以致和珅如此凌厉的理由。 怕是错觉吧? 贾政想着,便拔腿走得更快了些,三两步就到了和珅的身旁。 “致斋兄!”贾政低低地叫道,礼貌而不失亲近。 和珅这才转过头来,直视贾政。 贾政心底“咯噔”一下,再无法忽略和珅身上的不对劲了。 和珅是个不大好接近的人。 这一点满朝上下都心中有数。 尽管和侍郎平日对谁都端着笑容,但那也只是看似温和。这位和侍郎,年纪轻轻,就能得到今上赏识,旁人花了十几二十几年才能坐到的位置,他一年就坐上去了。 谁敢真同他打趣玩笑? 贾政初时瞧不上人家,后头去是日渐佩服,再后头,便难免有那么一点儿敬畏了。 现在见了和珅五官冷锐,气势凌厉的模样,贾政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不若先进门说话?”贾政在心底斟酌一番,面上笑着道。 “嗯。”和珅淡淡应了声,姿态仍旧不见缓和。 贾政越是见他如此,心里越是没了底。 “请。”贾政强行按捺下不平静的心情,请和珅一并从大门入,径直进了他的院子。 贾政的面色看上去并不轻松,于是一路上仆从丫鬟们也都个个噤若寒蝉。 一时间,贾政院里的气氛竟是有些吓人。 丫鬟们早习惯了和珅上门来,并且也对这位公子着实印象深刻。 无他。 年纪轻轻,又生得相貌俊逸,还与二老爷同朝为官。 哪个姑娘家见了,不会觉得春心一动?但今日却是连多瞧一眼也不敢了,个个都熄了去接近的心思。 上了茶点,便纷纷退下了。 厅内气氛略有些凝滞。 贾政已经想到,是荣国府里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冲撞了和珅了…… 他正待开口。 门外却来了个小厮。 贾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宝玉身边常伺候的。 “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贾政素来好面子,最厌憎在外头乱了规矩的人。 现下当着和珅的面,贾政自然更觉得没了颜面。 但那小厮却并不畏惧贾政,反倒埋着头,低声道:“宝二爷又病了,老太太去瞧了,太太也去了。说是也请您过去呢。” 小厮说着,还悄悄瞥了一眼和珅。 和珅扯动嘴角,面上更见了几分冷色。 果真同主子是一路货色。 贾宝玉不懂规矩为何物,手底下的人便也个个都学了去。 “他前几日不是便病了吗?大夫去瞧了就是。没看见我在待客吗?”贾政不悦地道。 贾政自然是心疼宝玉这个儿子的,毕竟荣国府的子嗣并不丰。 但此时更重要的是,莫要叫和珅瞧了笑话。 小厮急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想说话却又不敢说。显然请不到贾政前去,他无法向贾母交代。 和珅将那小厮的神色收入眼底,淡淡地出声道:“可是二老爷的公子病了?” “是……” 和珅的手指在茶杯外围打了个转儿,口吻冷淡地道:“令公子常病吗?” 贾政没说话。 那小厮却是讪讪地点了下头,但随即又道:“宝二爷有玉护体,倒也,倒也尚好。” 和珅摇了摇头,眼底更透出几点冷光:“恐怕不大好啊。” 贾政面色有些难看:“哪里不好?” “早听闻宝玉乃是衔玉而生,灵秀非常。” 贾政却有些面皮发红。毕竟和珅早就知道,宝玉乃是个并不上进的…… “那玉可并非什么蕴含灵气之物,说是魔物才对。” 贾政心中一惊,脑门上一根筋突突地跳着,他不明白和珅为何突然如此说,说的还净是些不吉利的话。 荣国府上下,到底谁人冲撞了他去? “难道员外郎不这样觉得吗?”和珅转头看着他,“令公子长于内闱,整日与女眷厮混,半点不遂他愿,便卧床不起,发起痴狂症。仗的什么?仗的不过是那块玉罢了?若是什么仙器,岂会叫人如此顽劣,还恬不知耻!依我看,不过是件魔物!” 贾政胸口起伏,面色铁青,偏偏喉咙里哽着,说不出话来。 何曾有人这样不留情面地说过宝玉? 贾政虽然也不喜宝玉顽劣,但说到底那都是他的孩子。而且自幼衔玉而生,贾政也同荣国府上下一样,都盼望着宝玉未来能有大成就。 哪里……哪里容得旁人这样指责? 贾政想怒斥,欲翻脸。 但正因为和珅这番话,句句都戳着人疼,贾政反倒不知道从哪句挑着下手反驳好了。 而此时和珅站了起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他掌心那只小巧的茶杯已经让他生生捏碎了。 莫说贾政了,整个屋子里的下人们都被吓得不轻,那小厮更是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和、和侍郎,这是何意?”贾政勉力出声道。 既然和珅都已经疏离地喊他一声“员外郎”,贾政自然也不会再腆着脸去唤什么“致斋兄”。只是他仍旧想不明白,究竟何处得罪了和珅? “我且问员外郎,此次令公子因何而病?” “我……”贾政答不出。毕竟这等小事,他并未上心过。只是瞧过宝玉没什么大碍,他也就不挂心了。 贾政不得不看向了一旁的小厮。 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哆哆嗦嗦地道:“公子那日去看了林姑娘回来,挨了二老爷的打,这便病了……” 贾政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儿子挨了教训病了,反倒是他这个老子的过错。换谁也没了颜面。 但贾政转头一看,见和珅比他还要生气,五官依旧含着凌厉之气,叫人本能地感觉到畏惧。 “员外郎可听仔细了?”和珅冷声道。 “……什么?”贾政一怔。 “你便再说一遍给你家二老爷听一听。”和珅点了下那小厮。 小厮常跟在宝玉左右,按理说也是个风光人物了。但小厮在和珅跟前,连屁也不敢放。 只在莫名的恐惧之下乖乖开了口:“公子那日去看了林姑娘回来,挨了二老爷的打,这便病了……” 贾政还是云里雾里。 叫他听什么? 这话听一次,他便觉得恼怒一次。 小厮说完,小心地喘着气。 “再说一遍。”和珅道。 小厮茫然地看了看和珅,又看了看贾政,最后还是小声地又复述了一遍。 只是这次,小厮已经满头大汗了。 多次复述之下,连他都听出来其中不大对劲的地方了。 贾政也脸色陡然一变,厉声道:“你同谁都是这样说的?” 小厮点着头,半个身子都软了。 那是被吓的。 “混账!混账东西!”贾政站了起来:“宝玉又是如何说的?” “宝二爷,没说什么……”小厮哆哆嗦嗦地道。 “是吗?”和珅的声音插入进来,不咸不淡的口吻,却叫那个小厮觉得整个身子都吓得没了力气。 小厮生生哭了出来:“倒也没说别的,只是宝二爷像是魇着了。总闹着要见林姑娘。这事老太太与太太都是晓得的……” 贾政就是再蠢,也听出来不对劲儿了。 只是他往日对这些琐事并不上心,这时在和珅面前被揭露出来,贾政顿觉面上一阵火辣辣。 贾政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素来看重家风与子女教导。 不听也就罢了,此时听见了,莫说让大夫去给宝玉瞧病了,他此时只想拎了藤条,将宝玉揪出来,跪在地上好盘问。 “去将宝玉带过来。”贾政越想越按捺不住怒火。 “宝二爷还病着呢……” 贾政冷静些许,这才又想起来……和珅是如何知晓的?既然他都知晓了,莫非这等后宅烂事,都已经传出门了? 贾政心一惊,只觉后背冰凉,不敢再深想。 和珅这才慢吞吞地坐了下去,又不复方才怒气磅礴的模样,淡淡道:“此事本不该我来说,但林御史既然早便交代过我,要留心黛玉一二。我便容不得荣国府这样欺负了黛玉。” 和珅又抬头看贾政:“说来员外郎也是黛玉的舅舅。荣国府乃是黛玉的外祖家。这番轻慢侮辱,莫说传出去要被言官参上一本……员外郎又如何面对林御史?” 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 这是和珅早就打算好的。 他倒是真想手撕了荣国府。 但如今黛玉还教养在荣国府,荣国府真要出了事,反倒连累了黛玉的名声。 贾政微微喘了口气,越发平静下来:“说的是,致斋兄说的是。”贾政又换回了往常的口吻。 这会儿,他并不觉得和珅半点不给面子,态度过分凌厉了。 他只想着,谁人敢同他说这些话? 唯有和珅才会说。 怕也正是为了他荣国府好才是! 贾政想了想去,咬咬牙,觉得自己应当作出更有魄力的举措才是。 一则不能留人话柄,二则不能得罪了妹婿,三则,不能浪费了和珅这番心意…… 贾政再回头看小厮,只觉怒火升腾,当即一脚踹过去:“还不快去!” 宝玉何至成了这副模样? 还不是身边没一个好的! 偏偏王夫人又爱护得紧,磕碰不得,打也打不得。 那小厮连滚带牌地出去了。 等进了院子里,贾母还问:“二老爷呢?” 小厮摇摇头,恐惧还缠绕在脑子里,于是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明白。 王夫人瞧了瞧后头。哪里有贾政的身影? 王夫人心底有些不高兴,但面上还是淡淡地道:“怕是老爷还在生宝玉的气吧。” 贾母生气了:“父子俩何至隔夜仇?你可是没将话交代清楚。宝玉这都病糊涂了,发着高热。无论如何,二老爷也该来瞧一瞧。” 小厮在地上磕了磕头,道:“二老爷刚才发了好大的火……” 小厮咽了咽口水,顶着贾母和王夫人不善的目光,强忍着往下道:“二老爷还说,要将宝二爷带到他那里去。” 贾母气得身子歪了歪:“这是撞了什么邪了?” 第十七章 贾母扶住了王熙凤的手,定了定神,看向那小厮,道:“去请二老爷过来。” 小厮却死死地埋着头,并不敢动。 让他再回去,当着那位和侍郎的面将二老爷请走,还不如就让他膝下生根,跪死在这里。 贾母的目光在那小厮身上转了一圈儿,到底是舍不得下了儿子的面子。尽管心头有如何汹涌的怒火,也都强自压了下去。 “二老爷说要将宝玉带去?”贾母问。 “是,是……”小厮小声应道。 “那便带去吧。”贾母闭上眼,道。 贾母宠着宝玉的心焦灼,但她更清楚,如今贾政是荣国府掌家的人。此时若是不按贾政说的去做,岂不在荣国府大大小小的人跟前,扒了贾政的脸面?叫他日后还如何有威信? 贾政也并非是不疼儿子的老子。 待见到宝玉真的病了,说不得满腔火气霎地就消了。 想到此处,贾母心中大定,倒也没方才那样生气了。 “去吧。”贾母又道了一声。 “母亲!”王夫人却是急了。 王熙凤得了眼色,也忙在一旁焦灼地劝道:“老祖宗,这怎么使得呢?宝玉正病得厉害,如何能搬动?” 贾母这次却铁了口:“还不快去,莫让二老爷久等。” 古人多重孝道。 尤其贾母在荣国府中本就颇有威严,她一发话,纵使王夫人满心不快,却也不好反驳。 王熙凤素来又以王夫人的风向为准,王夫人都不曾发话,她倒也没那样傻,还跟着出声劝了。 此时小厮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同另几个手脚伶俐的仆从,将宝玉从床榻上搬了下来。 竟是真就这么抬了出去。 王夫人见状,不由紧握手绢,沾了沾眼角。 “这都是作的什么孽啊。” 也不知说的是谁。 许是房内气氛过于凝滞,邢夫人又自作聪明地开了口,道:“林姑娘那头没事吧?” 贾母横了她一眼:“玉儿那里能有什么事?” “宝玉打她那里回来便病了,我这个婶娘瞧着也难受。林姑娘倒也不说打发个人来瞧瞧……” 王夫人面色越来越难看。 一时间房内根本没人接了她的话,邢夫人说着说着,便自己也觉得没了趣味儿,歇了嘴,找了处地儿坐了下来。 还抬手敲着自己的腿,瞧着仿佛没事儿人似的。 贾母向来瞧不得她这般愚笨的样子,此时见了没好气地道:“若是只晓得在我跟前说这些胡话,那日后也不必往我跟前杵着了。” 邢夫人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讷讷赔笑。 “且等着吧,一会儿宝玉便该回来了。”贾母道。 王熙凤应了声,忙扶着贾母坐下了。 这一屋子很快就静了下来,只是莫名静得人背后有些发凉。 且说另一头。 贾政院内也是一阵寂静得可怕。 花厅内,贾政甚至有些焦躁。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 越想越觉得难以容忍宝玉那般放纵胡来。 反观一旁的和珅,这时候倒是沉静得多,他甚至还有闲心转动着掌心的茶杯。 目光更不知道在随意打量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近了,门口有人喊道:“宝玉来了。” “快快,小心些。” 外头七嘴八舌的,颇有些慌忙的味道。 “闹什么把戏?”贾政冷着脸道。 下一刻,便有几个仆人将宝玉抬了进来,下头还连着椅子呢。 贾政初时没看清,见状当即冷笑道:“让宝玉来见我,还要这样的阵仗了?难道半点孝道也不懂得吗?” “二老爷,宝二爷病了。” “病了?总说是病了。大夫难道也治不好他吗?”贾政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宝玉的衣襟,便要将他拖起来。 宝玉才刚吃了药下去,高热未退,正糊涂着呢,此时听见贾政的声音,还张嘴便喊:“我要见林妹妹……” “妹妹呢……”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也足够屋子里的人听个清楚。 贾政怒火中烧,那一刻差点动手将宝玉身底下的椅子掀翻。 这头和珅心头则更为不快了。 他紧紧按住手底下的桌面。 手边的茶杯差点又被碎了一个。 屋子里的下人们早听惯了宝玉张狂不着调的口吻,此时反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多少受了贾政的影响,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来。 屋中一片死寂。 贾政喘了口气,眼眶都气得红了:“拿棍子来。” 小厮腿一软:“二老爷,宝二爷真病了。您瞧瞧,他脸还红着呢。烫得很!” “他若知道脸红倒是桩好事!如今却是半点不知羞臊悔过!”贾政反倒更怒气冲冲了。 也不等下人将棍子取来。 他抬脚便踹了踹那椅子。 宝玉本就是靠在上头的,浑身都没力气。突然被这么一踹,连人带椅子都翻了下去。 躺在地上,哀叫两声,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下人们吓得魂儿都飞了。 呼天抢地地喊着:“宝二爷!” “宝二爷这是怎么了?” “宝二爷可好?” 若是宝玉在此处出了差错,等转过了头,二老爷都得责罚他们。 说不得便要拖出去打死几个。 贾政这会儿也是一惊。 一阵穿堂风吹来,叫他头上的热汗都化作了冷汗,背后都透着凉意。 这会儿渐渐冷静下来,贾政倒也没方才那样生气了。 他盯着宝玉瞧了会儿,见宝玉始终没见动静,一干下人嚎得厉害…… 贾政心一跳,不得不蹲下身去瞧:“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的病得厉害? “去叫大夫,还不快去!”贾政怒道。 下人们赶紧飞奔了出去。 这会儿,贾母一干人还在等着宝玉回去呢。 眼瞧着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了,王夫人也不由急了:“怎的还不见回来?难不成宝玉去了,又将老爷气得狠了?” “再等等。” 王夫人又只好按下烦躁的心绪,继续往下等。 换做什么事上,她都能心平气和,但唯独宝玉的事上,总叫她难以如常。 贾政院内。 大夫由小厮拉着,一路小跑着走了进来。 此时厅内,宝玉已经由丫鬟扶着坐了起来。 贾政这才定睛看清了,宝玉的脸上果然带着不正常的酡红。 贾政心下有些悔了,紧跟着取代这股悔意的便是深深的焦灼。 就算是愤怒,就算是该要管教宝玉,也不该挑这样的时候。他是真的病了。 那可是他的独子啊。 尤其再想起早年病死的贾珠,贾政内心的焦灼更厉害了。 他又在厅内来回踱步起来。 直到看见大夫进门,方才松了口气。 和珅始终坐在那里未曾动过,他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瞧着贾政如何上演假正经的一幕。 嘴角扯了扯,笑容竟有些锐利。 但此时贾政根本顾不上他了。 贾政问那大夫:“快瞧瞧宝玉,这是怎么了?” 大夫忙凑近了去瞧,道:“无碍,方才就服了药的。我瞧着喝下去才走的。这会儿正在排汗去毒。歇上一歇便好了。” 贾政却不信:“当真?” 大夫道:“我怎敢糊弄二老爷?” 贾政想也正是如此。 谁敢糊弄荣国府呢? 他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不等松完,贾政便感觉到了尴尬。 方才那样一番折腾,岂不落入了和珅的眼中? 偏偏最后大夫还说没什么大碍,已经吃过药了。 贾政不好露了尴尬,便沉下脸来,强自镇定地转过身,看向和珅:“叫致斋兄见笑了。” 和珅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并没有出声。 像是十分的失望。 贾政心一抖,张了张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和珅早料到会如此。 贾政自诩家风严厉,平日也是个严加管教宝玉的人。但为何宝玉放荡依旧?半点不知悔改? 倒并不止是其他人护着宝玉的缘故,更也不止宝玉本就雕琢不成器的缘故。 贾政乃是荣国府掌家的二老爷,却无魄力整治自己的儿子。 教不好他。 但叫宝玉知道疼,知道躲,难道也做不到吗? 不过常常未做,便先心软了罢了。 说到底,这一窝的荣国府,个个都是扶不起来的。 也正因为和珅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才会亲自来荣国府,而不是在道观里同贾政说起此事。 唯有他也在荣国府的时候,他才能将宝玉挨打的事,死死钉在板上。 谁人也别想拔下来。 和珅的眉眼更冷,但等他开口,却是相当淡薄的口吻:“宝二爷的样子,瞧了倒是叫人心疼。只可惜了……” “可惜什么?”贾政本能地追问。 “可惜了,员外郎这下怕是好不了了。” 贾政那些被遗忘的怒火、后怕又都被和珅这句话给勾了起来。 “致斋兄……”贾政想要说,管教也不在这一时。但这话,他自己心里头揣着,都觉得沉甸甸,晃来晃去,好笑得很。 他更想说,此事也未必那样牵扯重大。 但忆及方才的怒火,贾政心里也清楚。 这件事并不小。 “致斋兄……”贾政又讷讷地叫了一声。 和珅点了下头,站起身来,换作了平日亲近的口吻:“存周兄,你若是实在不好下手……” 贾政心提起,只等着和珅说那句,今日便算了吧。 从前贾政管教宝玉时,也有撞见友人在的时候。 他们都是这样劝的。 此时和珅已经走到了宝玉的跟前。 宝玉还晕乎乎地靠在那椅子上,隐约瞧见个身影近了,又低低地喊了声:“妹妹?” 和珅捏了捏指节,笑道:“那便我替存周兄来管教吧。” 说罢。 只听清脆一声响。 “啪!” 宝玉的脸颊当即高高肿了起来。 他痛呼一声,立刻睁开了双眼:“你是谁?我要见我妹妹。” 贾政吓了一跳,手脚僵硬,竟是没能快速作出反应来。 而这头和珅已经嘴角微弯,那张素来淡漠的面孔上,有生以来头一次展露了一丝戾气。 “宝二爷说胡话了,什么妹妹是你能见得的?宝二爷乱了内闱,可是拖累了你的父亲,拖累了整个荣国府啊!” 宝玉瞪大眼,眼角泪水都顺着落下来了:“你是谁……”显然是痛得狠了。 想来也是,寻常总养尊处优的宝二爷,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 打他的若是贾政也就罢了。 偏偏还是旁人。 宝玉当即喊了起来:“来人来人……” 贾政这会儿听了和珅的话,正面上羞愧,原本还想斥责和珅越矩,拦下和珅。但这会儿却又不好动作了。 和珅这番话正是为了他好。 和珅与他交好,自然只想着他要好,不疼惜宝玉也是正常。 这会儿厅内人都被震慑住了,哪里有人应了宝玉的话? 宝玉慌忙地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不是烧糊涂了吗?怎么瞧着还这般清明?莫不是欺骗你父亲为人正直心软?”和珅先前口吻还缓和,但随即又口吻一厉:“实在不孝子也!连做人也不会做了!” 说罢,又是一巴掌抽了上去。 “啪!” 宝玉另一边脸也高高肿了起来。 倒是对称了。 和珅的父亲本是武官,他受耳濡目染,平日也会练练拳脚,手下力道自然不可轻视。 宝玉被这么一番迎头痛揍,懵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和珅这才嘴角微微一扬:“宝二爷不说话,想来是心中也知晓错了。” 说罢,和珅转头去瞧贾政:“存周兄,我今日便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改日待宝玉病好了,存周兄可莫要心软。今年年底,林御史还要进京来述职呢。存周兄可要早些下手,做个干净,莫叫日后林御史心头生了嫌隙。” 贾政张了张嘴,最后竟是只闷声冒出来一个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是打了人,还要叫人家谢他呢嘻嘻。 第十八章 “在此还有一事要劳烦存周兄。”和珅突地开口道。 贾政正处在满脑子里混乱的状态,想也不想便道:“你说。” 和珅取出一方丝帕来,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边淡淡道:“也不知林姑娘那边如何了。总归是存周兄的外甥女,该叫人去瞧一瞧才好。林姑娘自幼体弱,宝玉病的这一场,只怕她受的惊吓更多。若是病了,怕是不大好。” 和珅的话挑不出半点错处来,贾政点着头:“致斋兄说的是。” “那便差个人去吧。”和珅不着痕迹地催促道:“便说我放心不下,问一问林姑娘的近况才可安心。” 和珅可不愿意将这个好卖给了贾政。 当然要让黛玉将这份好都记在他的头上。 贾政并未察觉到和珅的算盘,当即点了头,点了院里头的一等丫鬟传话去了。 待顿了顿,贾政才又想起来,如今宝玉肿得如同猪头似的,这又要如何送回去? 贾政皱紧了眉,不由面上带出了一分忧虑。 和珅见状,在一旁道:“存周兄已经解决了眼前之危,为何还如此忧虑?” 贾政为难地出了声:“宝玉的模样……” “这般模样正好,叫他清醒后,也好长个记性,知晓荒唐事是做不得的。” 和珅顿了顿,故意又道:“还是说,存周兄担忧的是,如何向府中老太太交代?” 贾政点头:“正是!老太太最是爱护宝贝他,怎么舍得瞧他受半点伤?” 和珅面色一凌,口吻也变得冷了许多:“存周兄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地方?荣国府!谁是当家做主之人?存周兄你!存周兄可还记得自己入仕的初衷!存周兄要坚持自己的本心,教训自己不规矩的儿子。难道还要畏惧旁人的指责吗?” “如此畏头畏尾,存周兄在荣国府还能算得上是做主的人物吗?” 和珅半点不留给贾政插话的机会,待他一番话如连珠炮似的,铿锵有力地说完。贾政已然顺着他的逻辑往下思考了。“致斋兄说的是。”贾政轻叹一声:“是我从前蒙了眼啊。” 老太太自当敬奉着,但也不该因此而失了一家之主的威严。 和珅说的是。 管教宝玉,又哪里需要旁人来插手指责呢? 贾政又看向了宝玉。 宝玉的面颊高高肿起,整个人懵懵懂懂,晕晕乎乎,倒像是被打傻了似的。 但再看他如今的样子,倒又比方才抬来时好了许多。 贾政便压下了心疼,低声道:“将宝玉送回去吧。” 下人们早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他们在荣国府里,哪个不是作威作福的主儿。这会儿却硬是不敢抬头多看和珅一眼。 他们听了贾政的吩咐,此刻自是不愿再多留,忙抬着宝玉就出去了。 两个平日里与宝玉亲近的,这会儿还想着,待宝玉清醒了,定要再三告诫他—— 惹谁都好,可千万莫要招惹那位和侍郎了! 这人瞧着彬彬有礼,骨子里却是个叫人哆嗦的狠人呢! 和珅走回到桌旁,抬手自己倒了杯茶,推到了贾政座位那边去。 “存周兄辛苦了,坐下来吃两口茶,平一平心绪。” 贾政点点头,走回去坐下,也端起了那茶。 和珅这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我便等林姑娘那里回了话再走。” 贾政也依旧点点头。 贾政没有再主动同和珅搭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思中。 和珅也没有再开口。 一时间,厅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话分两头。 且说碧纱橱内,黛玉随意拿了本书,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半晌了,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 紫鹃同雪雁对视一眼,彼此都知晓黛玉放不下心什么,但此时又不该如何劝,便只好在黛玉身边陪着坐下来。 屋内正安静着的时候,突地听见外头传来了声音。 紫鹃腾地站了起来:“听着像是二老爷院里头的丫鬟。我去瞧瞧。” 待紫鹃走出去,雪雁才附在黛玉的耳边,笑道:“说不准便是那位公子又送了什么东西来。” 黛玉不自觉地抿了下唇,没有说话,但这几日让宝玉弄得不安的心,这会儿倒是生出了两分暖意。 其实不送什么东西来,单传句话也是好的。 黛玉想着想着,连书从手中滑落了下去也未觉。 外头紫鹃还在说话,只是这次不同,来的人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跟在紫鹃身后走了进来。 见了黛玉便躬身道:“林姑娘。” 姿态不可谓不恭敬。 黛玉见多了荣国府里头明面上给她一分面子,但做来却没多少真心的下人。这会儿见了这个丫鬟,如此恭敬不似作伪,反倒有些惊讶。 “可是二舅舅那里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黛玉问。 那丫鬟这会儿想起来方才院内发生的事,都还觉得心肝胆都颤着呢。 她忙整了整神色,笑着道:“和侍郎来了府里,方才正与二老爷说着话呢。还叫宝二爷去了,也说了会儿话。” 黛玉呆了一瞬。 果真是那个哥哥来了。 丫鬟又道:“等说完话,和侍郎便说要差人来问问,林姑娘可好。二老爷便派我来了。” 黛玉心下又是一暖。 在荣国府里并不觉得快活,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同其他人关系浅淡,也不会有什么人真将她放在心上罢了。 但如今知晓,原来是有人始终将她放在心尖上的。 “我很好。”黛玉动了动唇,最后却只吐出了干巴巴的三个字。 终究是叫人传话,说什么似乎都不大合适,也就只能这样三个字带过了。 丫鬟迟疑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道:“请姑娘放宽些心,今日宝二爷去的时候,二老爷发了好大的火。” 黛玉疑惑,这同她放宽心有什么关联? 丫鬟不得不更细声地道:“宝二爷让……唔教训了一通,全是因着这几日宝二爷做了些浑事,叫林姑娘伤心了。想必日后,宝二爷便会收敛些了。” 虽然这话说出口来,丫鬟自己都不信。 黛玉一怔。 她听见了丫鬟说到中间的时候,含糊了一下。 所以那个教训宝玉的人,并非是二舅舅?而是……而是那个哥哥? 是因为这几日宝玉病了,为她招来了麻烦? 黛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丫鬟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声道:“林姑娘?” “嗯。” “那我便去回话了?” “好。” 丫鬟松了口气,赶紧跨出了门,急急忙忙地赶回贾政院子去了。 黛玉则在桌边呆坐了一会儿。 不久,紫鹃进来了,问:“都说的什么?” 黛玉摇摇头,并不大好意思将事情说与旁人听。 那个哥哥竟然为了她,动手将宝玉打了……二舅舅竟然半点也未生气! 紫鹃见黛玉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笑道:“罢了,我也不问姑娘了,想来也应当是什么好消息。姑娘开心便好了。” 黛玉听了这话,嘴角还当真不自觉地弯了弯,的确是开心了起来。 紫鹃、雪雁见状都一致放下了心。 雪雁道:“我去取些吃食来给姑娘。” “嗯。”黛玉抿唇笑了笑。 雪雁高高兴兴地出了门,连带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等没一会儿,又有人来同她说,说是她的哥哥、老娘来看她了。 雪雁呆了呆,忙不迭地就去了。 她还未曾见过母亲,但却收到了许多母亲亲手做的东西。这会儿生疏感虽有,但更多的却是激动与开心。 雪雁忍不住想,今天实在是个好日子呀! “二老爷,林姑娘那里已经问过了,林姑娘说是无碍。”丫鬟低眉顺目地道。 贾政也松了口气,笑道:“黛玉倒是个心胸宽广的。” 和珅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谁天生便是善解人意,旁人欺上门来也不敢说什么的。不过是因为环境使然。 黛玉心头知晓,荣国府里没有一个能为她做主的人。将事情捅到贾母那里去,又未免过于尴尬。她尽力在贾府中小心行事,并不留给她人把柄。 书中黛玉为何总对宝玉使小性,不过是因为满府之中,唯有宝玉是懂她的,疼惜她的…… 黛玉只是个寻常小姑娘。 本该父母娇宠着直到她成人出嫁。 旁人却只希望她大方些,心胸宽些,受了委屈也该要委屈着才叫好姑娘。 此时贾政回头来看和珅。 “致斋兄?”贾政还有些小心,因为他见和珅的面孔依旧不大好看,有些说不出的吓人。 “无事。”和珅淡淡道:“日后存周兄可要记牢了今日,总不好再由我来替存周兄管教宝玉。这成什么样子?” “是,致斋兄说的是。”贾政深以为然。 和珅只给了他两个选项,一是和珅动手打,二是贾政自己动手打。 于是贾政全然忘记了,他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完全可以不打宝玉啊。 “皇上还吩咐了一些事让我去办,我便不多留了,改日若得了空,再同存周兄闲谈吃茶。” “好。”贾政高高兴兴地将人送了出去,临走还没忘记道:“今日便实在是让致斋兄操心了。” 第十九章 宝玉被送了回去。 王夫人等得都站不住了,终于听见旁人说“回来了回来了”,当即喜不自胜,起身便要走出去相迎。 谁知道那椅子抬进来,上头坐着的,明明是穿着宝玉衣裳的,但那脸却肿得连模样也辨不出来了。 王夫人呆了呆,口舌这会儿都似麻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宝玉如何了?二老爷没来吗?”贾母问。 贾母却只听见丫头们大呼小叫的声音,当即不悦,便让王熙凤和鸳鸯搀扶着她站了起来,走上了前。宝玉那张脸就这么撞入了贾母的视线中。 贾母惊了一跳,随即意识到宝玉这是挨了打了:“宝玉,我的宝玉啊……”贾母心中大恸,什么也顾不上管了,只搂着宝玉哭了起来。 王熙凤也吓着了,忙喊着:“老祖宗,老祖宗莫要伤心,还是快请个大夫瞧瞧吧……” “去!去叫二老爷!”贾母咬着牙道。 话一说完,贾母竟是倒头晕了过去,顿时又将众人一顿好吓。 整个屋子里霎时乱糟糟的,哭喊声震天,倒像是谁丢了命似的。 …… 和珅府邸。 书房内。 和琳正低声同和珅说着学业上的事。 刘全打外面进来了,道:“主子,有人求见。” “荣国府的人?” “不是。” “那是谁?” 和珅略有些惊奇。他在朝中并不常与人来往,盖因他如今位置高,手中把握着的权力大,须得展露出全然依附乾隆的姿态。与同僚过从甚密,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也幸亏荣国府是乾隆眼中钉。这才便宜了他,大方地接近荣国府。 所以,除却荣国府的人,还真不大可能有什么人来找他。 “说是兵部的。” “请到厅中等待吧。”和珅站起身道。 刘全叫了个小厮,出门去请人去了。 和珅并不急,他先又与和琳说了几句话,待安置好和琳后,他才转身出了书房,往待客厅去了。 里头已经有人在了。 那是个比和珅要年长许多的男子,身材较和珅矮小些。 见和珅进门来,那人便忙道:“和侍郎,小的是兵部笔帖式安明。” 兵部笔帖式安明? 和珅总觉得听在耳中颇有些熟悉,但按照此人身份,平日是遇不上他的。 “你有何事?”和珅也不同这人寒暄,当即问道。 那人微微拘谨,但随即还是又开口道:“想请和侍郎在尚书面前说两句好话,举荐小的就任司务一职。” 说罢,那人才送上了一个盒子,外面用灰扑扑的布包裹着,但瞧着却分量不轻,因为那人双手托住,还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行贿的? 和珅瞬间觉得有些新鲜。 “你让我同丰升额举荐你?”和珅坐下来,问。 明明一人站,一个坐,但和珅的气势却将安明压得不自觉缩了缩肩膀。 “是。”安明忙笑道:“这等小事,对于和侍郎来说,应当是分外容易的。” 和珅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安明心下抖了抖,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说点什么。 这头和珅却已经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历史上,和珅生涯中的头一回受贿,便是来自一个名叫安明的笔帖式。和珅一口应下,并也的确让安明被丰升额提拔为了司务。 但后续却引来了极其糟糕的后果。 安明父亲恰逢这个当口离世了,按照体制,安明必须得回老家奔丧,并守孝三年。 安明这时才刚升任司务,哪里舍得屁股下的位置,便瞒下了此事。之后却叫丰升额晓得了。 丰升额知晓和珅乃是得了安明的好处,才举荐了他,又一并欺瞒了安明未奔丧守孝之事。 和珅便就此遭到了丰升额同另一权臣永贵的弹劾。和珅虽然聪明躲过了这一劫,但依旧得罪了永贵,并被降职两级。 和珅自然不会再去走这样的老路。 何况,如今他要钱,何处捞不到?何苦去拿这笔钱?反倒在乾隆跟前坏了印象。 和珅淡淡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一二,你且先回去吧,此物也一并带走。” 安明自然知道行贿之事并非一朝能成的,尽管因着乾隆手段不比他的父亲雍正,于是乾隆朝已经是行贿成风了。 安明谢过了和珅,毫无怨言地退了出去。 这时站在一旁的刘全方才感觉到了心惊。 一则是心惊这人胆大,二则是心惊主子竟留他在侧,想来是万分信任他的。 想到这里,刘全又觉得心中熨帖,笑着道:“这人张狂了些,却不知晓主子并不缺这些玩意儿。哪里有主子拿不到手的东西呢?” 和珅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这便进宫?”刘全惊讶。 “嗯。” 刘全心底隐约有了数,忙转身准备去了。 近来,乾隆为了方便和珅随时同他汇报进步,便许了和珅有事时,皆可进宫面圣。 这无疑是极大的恩宠了。 约莫一炷香后,和珅便坐上轿子,往着宫城的方向去了。 乾隆先看了和珅递上来的折子,随即拍着腿道:“好!此事办得不错!你这个法子,看来不日便能全部实现了……” “臣还有一事。” “说。” “只怕此事说出来,要坏了皇上的兴了。” 乾隆顿了顿,眯起眼打量着和珅:“哦?”但随即乾隆道:“无事,你说吧。” 和珅点点头,拜道:“今日在府中,竟有人上门来求见,自称是兵部笔帖式。臣在朝中素来少有交好的同僚。此人臣更是见也未见过几面……” 乾隆沉默了。他已然明白了和珅的意思。 “此事你便不必理会了,朕来处置。”乾隆说完,面色稍霁:“你正是朕手边得力的人物,那些人盯上你,倒也算是眼光好。不过你做得没错。爱卿是当爱护羽毛,莫让这等人沾染上了。” 和珅躬身道:“倒要辛苦皇上为我处理这桩事。” “说的什么话。这等人本就不为朝廷所容。”乾隆挥挥手,“行了,去吧。回去歇息吧。” 和珅应了声,正要走。 乾隆却又突地出声道:“等等,今日也喝盅汤再走。” “是。”和珅顿住脚步。 “你差事办得不错,朕都不知晓该如何赏你了,便也只能赏你喝汤了。”乾隆笑道。 但实际上他虽然如此说,但私底下定然还有其他的准备,只是此时还不到时机,自然不会将赏赐给了和珅。 不久,便有御膳房精心熬制的汤端来了。 这日是鸽子枸杞汤。 还配了几样点心,里头含着一股药味儿,但却都是大补之物。 “味道如何?朕上次吃了墨斋的食物,回来便让御膳房里的人去学了。” “比墨斋的食物要更美味些。” 乾隆笑了:“哈哈这是自然,你这小子抠门,墨斋里用的东西,没御膳房里用的好。”话语间,乾隆却是分外自豪的。 和珅抿唇笑了笑,并不说话。 这自然是不能比的。 若是谁人都能吃得上山珍海味,头一个不痛快的便是乾隆了。 他是皇帝,又则能同凡夫俗子吃同样的食物。用的食材自然是千挑万选,千金换一两的才好。 待和珅用完汤和点心,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站了几个宫女,宫女怀中都捧了个盒子。 “都是赏你的。”乾隆道。 和珅笑道:“里头都是些什么?” 乾隆佯怒道:“如今倒是敢直接问朕赐了你什么了。罢了,里头都是些布帛金银。” “可有些漂亮的宫花钗饰?” “你还未成婚,府中连个女人也没有,要这些作什么?莫不是瞧上哪家姑娘了?”这会儿,乾隆倒是显得八卦了起来。 和珅但笑不语。 乾隆瞧了他的模样,也不来气,便笑道:“罢了罢了。”他随意点了个太监:“去皇后那里取些漂亮式样的宫花钗饰来。” “是。”那太监笑了笑,忙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这一等便等了好一会儿,但和珅半点焦躁也无。 乾隆瞧了他的模样,直摇头道:“瞧着便是一副喜欢上谁家姑娘的模样,若是真订了亲,还该与朕说一说,让朕开心开心。” 和珅躬身道:“自是如此。” 和珅年纪小,乾隆年纪长了不知多少,见和珅这般姿态,倒还有些怜惜小辈的味道。 不久,那太监带着几个宫女回来了。 宫女怀中也抱着盒子呢,里头放的东西应当也不少。 “如何,可满意了?”“多谢皇上。” 乾隆笑了笑,点了几个人,用马车载上,送和珅回府去了。 这些落入旁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艳羡,只道和珅一日比一日得皇上看重。 而那个兵部的笔帖式,听闻之后,还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升任司务的事乃是板上钉钉了。 且说另一头的荣国府里,贾政听了这些,也忍不住感叹。 幸亏没将和珅得罪了。 这人头脑聪慧,本事大,难以交好。 如此难得,同他成了知交好友,还一心为他着想,他又如何能不识好人心?若是失了和珅这个朋友,只怕是要悔死的。 正想着呢,贾政便听人说,老太太差人来请他去了。 贾政顿时半点心虚也无,反倒气势雄浑地去了,还想着,总该与老太太说一说,日后管教宝玉,旁人不得插手置噱,否则便堕了他掌权荣国府的威信。 贾政去时,宝玉也在贾母那处,一并在的还有王夫人。 王夫人不敢直面冲撞贾政,便低下头,装作什么事也不挂心。 左右都有老太太出头。 她在贾政心中本就不比其他几个姨娘合意,自然要小心才好。 “来了。”听见脚步声,贾母懒懒地掀了下眼皮。 贾政请了安。 又看向贾母怀中,宝玉正靠在那里,脸上依旧肿得老高,还口齿不清地诉着苦呢。 只是等见了贾政,宝玉打了个哆嗦,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瞧你将他吓得!”贾母责怪道。 贾政却并不似往日那样,立刻作出告罪的姿态来。此时他反倒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并且还看着宝玉,斥责道:“你多大的年纪了?怎么还赖在祖母怀中?成什么样子?” 宝玉吓得一激灵,赶紧站起来了。 贾母看得更为心酸,当即按了按眼角,道:“你何苦这样吓他?那日你才打得他大病了一场,还未好呢,你就又将他叫去教训。你,你怎么就不知道,脸面何等重要?怎么将宝玉打成了这副样子?” 贾政满脑子都是和珅同他说的话,他冷硬地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同老祖宗说。” 贾母也正是这样想的,有些话母子之间能说,但当着下人们、媳妇儿子,那便不好说了。 待其余人都退了个干净,贾政方才挑拣了些和珅的话,同样与贾母说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纵容宝玉这样下去。日后老祖宗照样疼宠宝玉,但我身为宝玉的父亲,却须严厉对待,不能心软。” 贾母并非蠢人,只是之前被宝玉的模样吓得理智全无,这会儿理智回笼,自然只叹了口气:“你心中有数就好。” 贾政目的已达,便又陪着贾母说了会儿温情的话,见贾母没那样悲伤了,这才离去。 宝玉、王夫人并不知道里头说了什么,宝玉还等着老祖宗为他教训父亲。却不想,贾母已与贾政达成了共识。 而王夫人等后头从贾母这里知晓,此事就这样揭过了,当即心里好一顿气,但却又不好与外人道也。 便只好去了薛姨妈那处倒苦水。 周瑞家的四下寻不到王夫人,便也寻到了薛姨妈那处去。 待进了门,说了几句话。 薛姨妈突地想起一桩事来。 她命香菱转进内室,取了一个小匣子出来。 那小匣子一打开,却见里头正躺着十来支色泽妍丽的纱花儿。 薛姨妈笑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 第二十章 “昨儿我想起来, 摆放着可惜了, 何不给他们姐妹们戴去。正说要送去, 却偏偏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 剩下的六枝, 送林姑娘两枝, 那四只给了凤哥罢。” 凤哥乃是王熙凤幼时的小名。 王夫人这会儿心中还积着郁气,便道:“留给宝丫头戴吧, 想着他们作什么?” “宝丫头古怪着呢,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便让周瑞家的,取了匣子出门去了。 待周瑞家的走了, 薛姨妈又让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只有宝钗还在一旁坐着。 王夫人这才又开口道:“宝玉挨了一顿打,竟是就这么白挨了。往日他还当作宝贝捧着。虽平日有苛责, 但都少。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三天两头便要教训宝玉一顿。这次下手更狠了。宝玉脸颊都肿了,痛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薛姨妈不是个蠢的, 她知晓这种事, 自己也只能劝几句, 却并不敢跟着王夫人去指责什么。 若是闹得不好,届时与荣国府结仇的便是她了。 于是薛姨妈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背,道:“二老爷心里该是有数的,打小宝玉便是他的心头宝, 又怎么舍得下重手呢?不过一时气上了头罢了。姨娘何必整日记挂心头?反倒苦了自己。” 王夫人自是听不进这些话,只想着倒苦水罢了。 她摇摇头,道:“儿女是债,如何能不记挂?” 她顿了下,又接着道:“你说也怪,就算老爷心头怒极,要教训宝玉,如何连老太太那里也不为宝玉说话了?倒是将此事轻轻放下了。我这心里头,想到宝玉的痛,便也跟着痛了起来。” 薛姨妈更不敢接这话了。 难道说近来撞邪了? 这几月里,就她同宝钗进了荣国府。还有个林姑娘带着奴仆进了府。 这……这要说是因着谁进了府的缘故,才致使二老爷如同中了邪似的? 薛姨妈可不想认这个罪。 更不敢开口推到林姑娘身上去。 林姑娘可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她说了这话,改日要传进老太太的耳朵里去,这门亲戚便也就做到头了。 王夫人说着说着,倒也没了趣味儿。 便话题一转,同薛姨妈说起了宝钗的事。 “宝丫头这样的姑娘倒是少见得很,沉稳持重,生得模样又好,身段也玲珑,偏还不爱打扮。” 因宝玉身边爱打扮的丫鬟太多了,常叫王夫人看得头疼。 于是见了那些常作素淡端庄打扮的,便爱到了骨子里去。 宝钗这样的,正正合了她的心意,旁的谁也比不上。 谁人不爱听夸赞? 薛姨妈听完,抿唇笑了起来:“姨娘夸得倒不似我们家宝丫头了。她哪里有那样好?说起来,府里头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好的。且说林姑娘的气度身段,也是他人不能比的。” 薛姨妈倒是喜欢黛玉。 那模样生的,要薛姨妈说,便是整个荣国府,也没一个能比得过的。 体态是弱了一些。但薛家娶高门姑娘,未必娶得了。 似黛玉这样的,便正正好了。 “她也是个好的。”说到林姑娘,王夫人的神色要平淡许多,不及对宝钗的喜爱。 当然,荣国府里头,几个姑娘,本也没一个真得王夫人疼爱的。相比下,她待黛玉这个外头来的,还要厚待些。 “明日我也去瞧一瞧宝玉……” “嗯,便将宝丫头带着一并过来吧。” 两人又细碎地说了些事,待到该用饭时,方才散了。 且说那周瑞家的,取了一匣子的宫花后,便往王夫人正房后头去了。 如今迎、探、惜三春,都住在那正房后的抱厦内。 只有黛玉、宝玉同贾母住得亲近些。 先让三春挑过了宫花后,周瑞家的便忙去王熙凤院儿里了。 王熙凤的丫鬟平儿正巧从屋里出来。 周瑞家的便打开匣子,让平儿挑了四枝走。 最后剩了两枝。 周瑞家的瞧也不瞧,便又拿着匣子往黛玉的住处去了。 此时碧纱橱外,隐约站了个人。 周瑞家的瞧不真切,便加快步子走了上前,再一瞧那人的穿着打扮和身量,吓了一跳:“宝二爷怎么在此地?” 宝玉如今脸还肿得厉害,青青紫紫,瞧上去颇有些滑稽。但任谁瞧他的模样,都是笑不出来的。 宝玉在荣国府中,素来爱打闹。别说姊妹们同他感情好,连一干丫头婆子们,也与他关系甚笃。 谁见了不是好一番疼惜可怜。 “我来见林妹妹。”宝玉道。 周瑞家的便带着他一同往里走:“那进去便是了,正巧我今日来给林姑娘送东西呢。” “送什么?” “姨太太拿了一匣子宫花,叫我分给姑娘们。” 宝玉双眼一亮:“好!好!改日我便也送些花儿给妹妹。” 那时,林妹妹该是不生他的气了。 说话间,两人进了碧纱橱。 雪雁见了宝玉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周瑞家的见了模样,便皱了下眉,直觉得林姑娘带来的这个丫头不太懂规矩。她却不知道,雪雁这会儿还想着赶走宝玉呢。但到底见周瑞家的跟着来了,雪雁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将人带了进去。 “姑娘,宝二爷来了。”雪雁拔高了声音道。 屋内的黛玉听了声音,立刻便坐直了身子,又让雪雁收拾了桌子,这才站了起来。 只是眉梢眼角险些压不住那不快之色。 她是万分不愿意见到宝玉来的。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打头进来的少年,锦衣华服。正是宝玉。 只是黛玉仰头一瞧—— 却见上头顶着个大猪头。 肿得都不成人样子了。 黛玉微一错愕,也险些笑出声来。 她还从未见过宝玉这般模样,乍一见了,心底那些郁气也都消散了个干净。 黛玉甚至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哥哥,当时究竟是如何下的手。 也不知…… 也不知手心打得疼不疼? “林姑娘。”一道女声响起。 黛玉往后看去,却见周瑞家的也进来了,手里头还捧着个匣子。 黛玉不免觉得有些新鲜。 要知道近来她最常收到的,还是打二舅舅院子里来的东西。 黛玉心念一转,面上不显,极为尊敬地道了一声:“周姐姐怎么来了?” 周瑞家将怀中的匣子往前递了递:“姨太太着我送花儿给姑娘戴来了。” “什么花儿?” 周瑞家的便又将那些话同黛玉说了一遍。 宝玉手长,忙将那匣子打开了,瞧了两眼,道:“原是纱堆出来的。模样倒是好看,妹妹戴在头上定然好看。” 黛玉听不惯宝玉这样的口吻,便装作什么也未听见,抬眼朝那盒子里看去。 空荡荡的匣子里头,就躺了两朵花儿。 是很好看,工艺并不像是寻常铺子能做出来的。 但明眼一瞧,便知晓原本里头应该是塞满了花儿的,谁人送花儿,送个空荡荡的匣子来,瞧了岂不寒酸? 黛玉收回视线,问:“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各位都有了,这两枝便是姑娘的。” 黛玉立时便不舒坦了。 按理说,宝玉浑也便罢了。 府里头个个丫鬟婆子,待她这样轻忽,又算怎么一回事? 再思及前几日那个哥哥的体贴,黛玉便更觉得眼眶发热了。 这府里头的人,都拿她当什么了? 倒不及旁的人,连万分之一也不及。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黛玉撑着不要露了弱势的姿态,实在忍不住冷笑出声道。 周瑞家的一声也不言语,面上更是什么神色也无。 这样瞧了,倒是更叫人生气了。 不言不语的,瞧着像是全然不畏惧她似的,更像是将她这句话当做使性子似的,竟是连半句交代也没有。 黛玉知晓,不能指望从她口中听半个字的软话了。 周瑞家的常跟着太太奶奶们出门,是个颇有些头脸的,倒是比她这个主子还要猖狂了。 黛玉咬紧了牙关,正待还要发作,那头宝玉又张了嘴,问:“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太太在姨太太那处呢,去寻太太,就正巧去了。” “近日也不见宝姐姐,你可晓得她在家作什么呢?” “说是身子不大好呢。” 周瑞家的倒是回答得处处周全,滴水不漏。 显然同黛玉说话时的口气姿态全然不同。 黛玉掐了掐掌心的手帕,更觉得好笑。 这一个个的,净是会做戏的。 宝玉方才巴巴地赶到她这里来了,此时却又操心起宝姐姐的事来了。府中谁不叫宝玉牵挂?除却姊妹们,连丫头都叫他牵挂。 他就那么一颗心肝,倒也好意思切作无数份,分了那么些人。 旁人不愿意要他这份的,他倒还气上了、急上了,硬要塞给人。 宝玉此时正要同周瑞家的说,差个人去瞧瞧宝钗。 雪雁突地从门外进来了,面颊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喜色,她道:“姑娘,二老爷院里又差人送东西来了。” 这头被这么一打断,也忘了继续就宝钗的事说下去。 他问雪雁:“送什么东西?” 雪雁懒得答他,但还是敷衍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呢。” 话音落下,便见贾政院儿里的婆子丫鬟一并进来了,也都是有头脸的。 周瑞家的心里一跳,心道,怎么这样大的阵仗? 她知晓王夫人对待府中几个姑娘都一视同仁,没有多的喜爱。 何况她前脚送花儿来了,怎么后脚又差了这么些人来呢? 等她们都进来了,周瑞家的才看清她们怀里都抱着格外大的盒子。 那些盒子精美得很,再一瞧自己怀里抱着的匣子,倒是生生被比下去了。 吴兴家的笑道:“姑娘,这些是二老爷差我等送来的。说是打府外的贵人送来的。” 吴兴家的同是王夫人的陪房,虽不及周瑞家的得力,但也是不可小瞧的。 周瑞家脑子里都乱了。 什么贵人? 哪儿来的府外的贵人? 难道是前段时候,传得热闹的那位?说是常来府中,与二老爷饮茶吃酒,还是今上跟前的红人,似是同林姑爷有些交情,便常来看顾林姑娘…… 周瑞家的越想越觉得心惊。 她常仗着主子势利,寻常事都不放在心头。 这会儿子却感觉到了一丝畏惧。 周瑞家的抬起头来,便听那头宝玉问出了她的疑惑:“妹妹,哪家的贵人送了东西给你?” 黛玉没说话。 那吴兴家的自然也不会多嘴。 二老爷院里的,如今可都知道那位和侍郎的威严处了,哪里还敢去捋老虎的胡须呢? 此时紫鹃开口道:“不如打开了瞧瞧吧?” 紫鹃比较起雪雁来,更多了一分心窍。她知晓,那位公子送来的玩意儿,就从没有一样是平常廉价了的。 此时不如便让那些仗势欺人的狗玩意儿瞧一瞧,她家姑娘并不是连旁人挑剩下的宫花,也眼巴巴要收着的。 吴兴家的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听紫鹃这么一说,自然是笑着应了,让丫鬟齐齐开了盒子。 那盒子一开。 却见前头几个触目流光溢彩,竟是有些晃眼。 等再定睛,才瞧出里头放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银壶,银杯,步摇,钗环,耳饰,还有颗颗圆润、大小一致的东珠。 件件都模样精巧,闪烁着迷人的光华。 吴兴家的,连同几个丫鬟也都是一呆。 他们可不知晓手里捧着的是什么,只觉得沉了些,这会儿方才惊呆了。 “还有的呢?”紫鹃问。 其实这会儿她的心跳也快了。 吴兴家的忙又开了两个盒子。 前一个放的是上等的布帛,颜色靓丽,正适合黛玉这个年纪穿上身。 后一个放的同样是上等布帛,只是色泽厚重些,布料也不知是什么,瞧着便觉得光泽非常,贴身应当是极为顺滑柔软的。倒是适合送给长辈了。 “那里头是什么?”紫鹃又指了个问。 那是最后一个盒子了。 那个盒子比起旁的要小许多,但盒子外表却更精致些。 有个丫鬟低头看了一眼,随即结结巴巴地道:“上头,上头有个‘御’字。” 众人一惊,便知晓那应当是御制的东西了。 吴兴家的已经彻底呆住了。他们在荣国府也是见过大富贵的了,但到底没见过御赐的东西长什么模样。 吴兴家寻常利落的一张嘴,这时候却磕磕绊绊了起来:“听闻,听闻前两日,那位和侍郎才得了今上的赏赐。说是今上派了马车给拉回府里去的。” 她这话一出,顿时在再无人开口了。 宝玉也呆住了。 他知道送这些东西的人是谁了。 是那位公子! 那位和侍郎! 那天打了他的人! 如今宝玉忆起那天的情景,都还不敢去回想那日,那位公子眼底闪烁着的情绪。 只要稍微一想,宝玉便觉得通体生寒。 “打开瞧瞧吧。”这会儿是黛玉发了话。 吴兴家的应了声,亲自将那盒子捧上前来,打开了。 只见里头挤满了各式的宫花。 色彩不一。 有纱堆的。 也有金银雕琢出来的。 都是新鲜的式样,如今市面上连见也未见过。 周瑞家拿来的宫花,赫然也在列,只是约莫不太贵重,便被压在了底下,形状倒是没有压坏。 粗粗一数,也有十来支。 黛玉胸中一股陌生的情绪来回动荡着,眼眶跟着酸胀了起来。 她“噗嗤”笑出了声,笑中带泪。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浸了水光,反倒显得更动人了。 “怎么……怎么弄了这些花样来……”黛玉喃喃道。 雪雁俏皮一笑,道:“那位公子向来如此,满心都疼着姑娘呢。” 黛玉不知怎的,觉得胸口一阵发烫,连带耳根也有些烫起来。 她不好在人前落下口实,便咬了咬舌尖,小声道:“是该多谢那位世叔的。” 只是她自己又在心底补了一声。 该多谢那个哥哥。 那个自她幼时便对她极好的哥哥。 吴兴家的笑道:“林姑娘瞧瞧可有错漏的?没有的话,我们便回去向二老爷回信了。” 黛玉走上前去,抚弄着最后那个盒子,突然又想起来,之前那个哥哥特地写了信来同她说的话。 ——莫要觉得可惜,这些玩意儿算不得如何稀奇,日后还多着呢。你若想打赏谁,又或是想送给长辈姊妹,随意使就是。 黛玉掐了掐手掌,从那盒子里头取出几朵宫花来,笑着看向周瑞家的:“巧了,周姐姐来送花,这儿却也来送花。我瞧还是我这里花儿多些,不止一朵两朵的,不若劳烦周姐姐再跑个腿,将这些花儿分给姐妹们吧。” 说着,黛玉嘴角更上扬:“这样多,我一个人也是戴不完的。” 谁稀罕你那两朵挑剩下的宫花呢? 周瑞家这时候已经冷汗涔涔,连带腿肚子都转着筋了。 方才听了黛玉的话,还不言不语的她,这会儿却是咬了咬牙,张开嘴,声音如同硬挤出来的一般:“不,不必吧,这些打宫里头出来的,怕是,怕是不能送人的。” 吴兴家的瞧了周瑞家的,只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瞧着一副惧怕的样子? 难道方才与林姑娘起了什么冲突? “没关系的,世叔早先与我说过了。他送来给我的东西,都是能送人的,打赏谁,孝敬谁,都由我说了算。” 周瑞家听了这话,却觉得面颊更一阵火辣辣的痛。 这不是讥讽她吗? “周姐姐若是喜欢,也能拿一支去的。”黛玉道。 周瑞家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了起来:“不,哪里敢呢,这可都是御赐的。姑娘若要分给其他几个姑娘。我这便送去。” 周瑞家的手攥紧了怀中匣子的边缘,颇有些将其藏到身后去的冲动。 她怀中的匣子瞧上去多么的孤零零啊。 多么的……寒酸啊。 周瑞家只觉得,许是屋子里站了太多人的缘故。又许是那些东西太晃眼的缘故。她竟感觉到了胸闷气短,连带头也昏了起来。 她得快些走才是。 “这便是了,得了好东西,合该与姐妹们分一分的,不然倒叫人说我小气去了。” 一屋子的下人这会儿都呆了,背上都渗出了汗水来。 原来,原来丫鬟婆子们私下咬耳朵说的话,林姑娘也并不是一无所觉的。 吴兴家的这下子也瞧出来了,原来周瑞家的得罪了林姑娘呀,也不知晓方才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 不过吴兴家的也不觉得惊奇,毕竟周瑞家的这两年是风头盛得很,常不给人留脸面。 偏偏还独她一人得太太的眼,其他几个同为陪房,却被比得低了一等,她们心中也是不快的。这会儿见了周瑞家的吃瘪,心底倒是有些幸灾乐祸了。 “姑娘挑拣些出来吧。”吴兴家的道:“我去送也是成的。周瑞家的,瞧着面色不大好,怕要好好歇一歇。” 周瑞家的咽了咽口水,道:“哪里不好呢?姑娘只管挑出来,我这就送去。都送谁,送几支,也听姑娘的吩咐。” 黛玉自从入府以来,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这会儿又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原来这起子眼高于顶的婆子丫鬟们,也并非真就不会躬腰服侍主人了。 他们只是见风使舵,瞧谁得势,方才弯腰做出个奴才样子。 黛玉挑了几朵出来,又让雪雁另取了个匣子来:“我记得宝姐姐形容庄重,便戴这两朵素净的银制花儿吧。二姐姐温柔,便戴这两朵芙蓉吧。三妹妹脾气利落,便戴这两朵桃花吧。四妹妹年纪小,戴这两朵梅花吧。” 周瑞家听得面上臊红,只知道点头了。 “哦,还有琏嫂子……”黛玉一个不落,都挑了花儿出来,最后一并放入旁的盒子里。 “这便送去吧。”黛玉道。 周瑞家忙接过那匣子,只觉得手里头沉甸甸的,忙告了辞,转身走了。 吴兴家的便也带着丫鬟们告了辞。 唯独宝玉还半点眼色不知,仍旧站在原地。 瞧着呆傻,实在招人厌烦。 黛玉站在那里,目送着众人的身影远去,随后急急喘了两口气。 雪雁吓坏了,忙扶住了她:“姑娘没事罢?” 紫鹃也从另一边扶住了:“姑娘何必与他们置气?” 黛玉摇摇头,因为气息急的缘故,她放慢了口吻,慢吞吞地道:“不,我是开心的。” 雪雁笑了:“我也是开心的,瞧见姑娘开心,我便更开心了。” 紫鹃知晓此时不大好说话,于是便看向了宝玉,道:“宝二爷不去瞧瞧宝姑娘吗?” 宝玉猛地回了神,喃喃念道:“是,正是。听说宝姐姐病了呢,我这便去瞧一瞧,妹妹等着我,我明日再来瞧妹妹。” 话音落下,宝玉便神色恍惚地跨出门去了。 一干丫鬟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他走了,这才笑出了声。 宝玉的丫鬟在外头等了许久了,见他出来,忙一口一个二爷、祖宗,将人带走了,仿佛这碧纱橱是什么龙潭虎穴。 “可算走了。”雪雁小声道。 黛玉瞥了她一眼。 雪雁闭了嘴,先将其他大小丫鬟遣出去了,这才放心坐下来说话。 “可算出了一口恶气。”雪雁道:“周瑞家的也着实没将我们姑娘放在眼里,初时姑娘问她时,她倒好,一副什么话也不说的样子,知道咱们拿她没办法呢。” 紫鹃笑道:“是呢,我这心里也松快了许多。今日她们的脸色实在好看。” 黛玉抿住唇,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但随即她的笑容又没了:“今日这些东西,都是今上赐给他,他再命人送来的吗?岂不是比较起往日的,更贵重些?” 紫鹃笑了:“我原以为只有雪雁是个粗心的,没想到姑娘竟也没注意呢。” “好好的,怎么念起我粗心来了?”雪雁嘟了嘟嘴。 黛玉也是疑惑:“什么?” 紫鹃起身取了几个小匣子出来。 那都是往日打贾政院里送来的。 “姑娘仔细瞧瞧。” 黛玉闻言,便随意拿了一个瞧。 这一瞧,她才看清,原来上头也正刻着一个“御”字。 再瞧另几个,也都刻着“御”字呢。 黛玉哑然:“……我、我从前是当真没瞧见过。” “我早先便瞧见了,只当姑娘心里头晓得呢,还暗暗感叹,那位公子实在手笔大。叫人吃惊都吃不完呢。” 黛玉又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了,她微微垂下眼帘,低低地道:“他待我是真好。” “是呀。”雪雁忙笑着附和。“我今日叫人这样羞辱,若不是他,我便该要出丑了。”黛玉咬着唇道。 紫鹃也在一旁叹了口气,道:“是啊。正是那位公子在的缘故,才叫姑娘有了许多傍身的金银财宝,在偌大的荣国府里,也不必自觉寒酸。” 雪雁补充道:“也正是那位公子,才叫宝玉吃了教训,今日来的那模样,看见了我都想笑呢。实在大快人心。” 黛玉微微歪着头,目光盯着跟前的那些小匣子:“也不知……如何才能还清他的恩情了。” 雪雁笑道:“这还不容易……” 紫鹃忙敲打了她一下:“莫胡说,当心外头听见了。” 雪雁忙吐了吐舌头。 黛玉为了掩饰砰砰作响的心跳,只好拿起书来,半盖住了脸。 紫鹃见状,笑着起身,忙叫丫鬟们进来收拾了。 黛玉突地又想起了什么:“雪雁,你将那个装宫花的盒子给我。” 雪雁应了声,起身抱了过来。 黛玉在那盒盖上摸索一阵,摸见了一处突起,她按了按,就见盒盖夹层里头弹出一封书信来。 雪雁见了,瞪大了眼:“好巧的心思。” 黛玉抿唇笑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取了那信出来,藏在袖子里,转身便要去床上躺下。 还对紫鹃道:“让她们莫来打搅了我,我要好好睡上一会儿。” 紫鹃掩唇笑了:“是。” 雪雁也想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呢,但却终究不敢冒犯,于是只好跟着紫鹃收拾那些首饰金银去了。 外间里,紫鹃与雪雁低声说着,那些布帛该送给人合适,好叫姑娘在荣国府里也拿个好名声。 而内间里,温暖极了。 比外头的春意还要更浓上一分。 黛玉三两下拆了那信封,仔细读来。 没一会儿子功夫,两眼便又酸了。 这次酸得更彻底些,连眼底都红了,泪珠也摇摇欲坠,就差掉下来了。 “近日繁忙,实无法分身写信前来……” 黛玉一个字一个字盯着瞧,半个字也舍不得错过。 她幼年时便想,若她真有个哥哥,便应当是他那样的。 如今更觉得是如此。 天底下大抵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许久过去,黛玉终于看完了,她小心地将那信折好,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点火烧了。 只是这次,要比以往更舍不得了。 瞧着那信纸烧起来的时候,黛玉的眉头都纠结到一处去了,加上眼底红红,紫鹃进来的时候,还当黛玉又受委屈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那头来的信儿有什么不妥的?”紫鹃小心地问。 黛玉摇摇头:“只是觉得这一日大悲大喜,实在永生难忘了……” 紫鹃笑着为黛玉理了理头发:“日后便只剩下喜了,哪里还来的悲呢?” 黛玉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 尽管她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有如周瑞家之流的来欺侮她,更不知道宝玉之后还会不会来招惹她。 但她至少可以肯定,无论发生何事。 那个哥哥始终都护在她。 不管身在何处,他都始终有法子,能来到她的身边,不动声色地为她解决掉一切麻烦。 黛玉抬起手帕揉了揉眼睛,道:“我有些饿了。” 紫鹃笑了:“正巧,老太太那边也来话说要传饭了,请姑娘一并去呢。还可将今日的布帛带些去给老太太。” 黛玉点了头。 老祖宗是疼她的,黛玉知道。 只是老祖宗还有更疼爱的孙儿。 还有其他的儿子、媳妇、孙女们…… 黛玉又哪能排得上头号的呢? 想到这里,黛玉不自觉地一滞。 那她在那个哥哥心中…… 是头号的吗? …… 周瑞家的离开黛玉的住所后,便忙不迭地将那些宫花又分下去了。而薛姨妈那余下的两朵,她也拿回去给了薛姨妈。 “今日二老爷院里来了人,说是府外有贵人给林姑娘送东西来了。送了许许多多,都是宫里头出来的玩意儿。装了好几个大盒子呢。其中便有一盒子宫花。这不,林姑娘便不曾收下姨太太的宫花。反倒叫我给宝姑娘送了两支花儿来。”周瑞家的笑道。 “二老爷院里来的人?”王夫人皱眉。 薛姨妈倒不在意这些,她只道:“既是林姑娘送来的,那我便替宝丫头收下吧。” 周瑞家的又学了黛玉的口吻,说了那段话:“林姑娘直说,宝姑娘形容庄重,该戴这样素净又不失贵气的花儿合适。”说罢,周瑞家的小心地取出了两朵银制的花儿来。 那花儿雕琢得栩栩如生,模样好看极了。 也的确素净。 兼之是银制的,倒也的确不失贵气。 薛姨妈微微惊叹:“有心了,替宝姑娘谢谢她。” 王夫人却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老爷院里送东西出来,她怎么不晓得?莫非近来老爷不满意她的作为,便有意扫她的脸面? 周瑞家的不敢多留,之后又挨个送了花儿去。 三春和凤姐儿都不知晓出了什么事,都只感叹着,今日是个什么好日子,便一一收下了。 王熙凤对黛玉算不上真心喜欢,不过这会儿收了两朵御赐的花儿,心底也难免荡了荡,只觉得林姑娘脾气是难捉摸了些,但待人倒是大方的,这样的玩意儿也舍得送人呢。 三春也是如此。 三春与黛玉并算不得如何亲近。 但近来常与黛玉一同玩儿,吃了黛玉那儿的吃食,玩过黛玉那儿的钗环首饰,这下更是收了从宫里来的花儿…… 她们头一回感觉到被这样重视的滋味儿。 探春尚好。 迎春却是感动了。 惜春那颗心也微微动容了些。 黛玉待她们这样上心,反观她们倒是远远不如了。 只是三春并不知晓,这样的花儿对于今日黛玉收到的玩意儿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实在算不得什么。 送了也便送了。 黛玉并不会刻意讨好谁,倒也是歪打正着了。 又说这头。 黛玉去了贾母的房里。 紫鹃将带的布帛呈到了贾母的跟前,贾母见了,不由也是一愣:“玉儿,这是?” 紫鹃便将今日的事说了。 “外头的贵人送来的?”贾母问完,便像是陷入了沉默中,神色叫人难以分辨。 第二十一章 那日用饭, 贾母用得有些心不在焉。 黛玉这日经历了不少事, 在席间倒也没什么力气开口说话, 便只安安静静地用了饭。 待用完饭后,贾母也未如往常那样留她说话,只差了鸳鸯陪着她回去歇息了。 黛玉这会儿还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的事, 本也需要回去自己坐着静一静, 于是也不多言, 就这么回去了。 黛玉走后,贾母便陷入了某种愁绪之中。 伴在她身侧的老王家的不由出声问:“您可是还在为宝二爷的事烦心?” 贾母吁出一口气, 道:“从前常有这样的说法。说这再荒唐的浪荡子,一旦娶了亲,同从前也是不一样的。有了妻子, 自然知晓身上责任, 知晓上进起来。” 老王家的一惊:“您是打算为宝玉娶亲?” “倒不至这样快便娶亲成婚。”贾母的话音陡然一转:“但以宝玉的年纪,定亲倒是正合适。” 只是说过这话后, 贾母便沉寂了半晌。 老王家的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只是不好讲出来,一时间, 屋内便静了下来。 第二日贾母也未再提起那些话, 仿佛昨日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只是荣国府内有两人心内如火烧一般。 一个是周瑞家的, 哪怕睡了一觉起来,再忆起昨日,都依旧觉得背后带着寒意。 一个是王夫人,回了贾政院里, 没同贾政说上两句话,贾政便去了赵姨娘处。 周瑞家的洗了把脸,倒也能装作如往常一般,继续在荣国府里忙活奔走,只是再瞥见碧纱橱的方向,竟有些再不想踏足的意思。王夫人胸中那口气却越发堵得厉害,如此小病了一场。倒是引得宝玉不敢走姐姐妹妹那里去,只整日陪着王夫人请了大夫来瞧。 而荣国府之外,却出了一桩不小的事。 早朝时,有言官上奏,说是一兵部的笔帖式,言行不端,闹出了宠妾灭妻的笑话。 更可笑的是,受他影响,那小妾的弟弟,竟仗着笔帖式大小是个官儿,强抢了民女,还侮了别的清白人家的女儿。 之后闹出人命,安明还行贿将此事含糊了过去。 实在该斩! 这笔帖式指的自然是安明。 这一出正来自乾隆的一手安排。 为的是将和珅从此事中摘出去。 言官得了乾隆的授意,以品行不端、后院失事、闹出人命为引子,再点出笔帖式安明行贿一事。 既可处置了安明,又不必留下后患。 很快,安明同小妾的弟弟便被判了凌迟。 受贿官员降了品级。 第二日,他的小妾便在惊恐之下自己一尺白绫缢死了。 他的妻子也同安明斩断关系,自行离去了。 这样一桩事,不大不小。 虽说是死了人,但笔帖式这一职务,放在京里头又实在不够看的。 不过处置了一个笔帖式而已,谁又会往心上去呢? 反倒是小官儿们听闻了,个个都夹紧了尾巴,京中行贿之气也有暂缓。 贾政自然也知晓此事。 当天言官上奏时,他就在一旁听着。 他虽连那安明的面也没见着,但却叫乾隆发作时的冷酷惊得心底冒起了寒气。 旁的官员只看见安明行贿一事,只当因此事而定罪。 但贾政前几日才刚叫和珅提醒了要小心,莫叫言官参上一本,这会儿自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安明为何引出这等祸事来,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品行不端,后院不宁,连带的更管不住小妾的弟弟,纵容了他抢民女,侮他人清白,害了人命…… 按此理往下想。 若他对宝玉也如此不管不顾,待宝玉真侮辱了黛玉,以黛玉的气性,气得也不好了,害了条人命。 那时该如何? 老太太、王夫人定然拼尽全力护住宝玉,而他就此一个儿子…… 到时候岂不是也落入同安明一样的下场? 贾政打了个寒颤。 此时和珅正同贾政坐在道观里说话。 贾政忙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和珅,勉力压住了心头的惊惶,沉声道:“实在要谢过致斋兄,若非致斋兄点醒,今日的安明,怕便是我日后的模样……” 当然,荣国府是何等地位? 倒不至于像安明那样遭凌迟,但降级贬官,遭斥责是定然的。 这对于重面子的贾政来说,已经等同于将他凌迟了。 因而这时贾政的感谢,实在真情实意十足。 和珅正在饮茶。 那杯盏遮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倒是叫人无法看清他此时的神色。 和珅微微一抿唇,笑道:“只要存周兄将此事放在心中便是好的。” 他为何选在此时,将安明的事报给乾隆,也正是因为他知晓,此时乾隆正器重他,自然容不得安明这样的人物。但又不好将和珅牵扯进去,乾隆便必然会授意言官,以旁的罪名将安明处死。 而安明也确实家宅中多祸事,和珅不过稍微那么一提,乾隆便上了心。 这边贾政又早早得了他的暗示,此时安明的事一出,便成了敲在贾政耳边的警钟。 贾政不会去想别的,他只会由和珅的逻辑往下想…… 自然的,一面受了惊,坚定了要管教宝玉,另一面反倒还要感谢起他来。 贾政心有余悸,便紧着与和珅谈起了,如何管教宝玉一事。 和珅这会儿自然是面不改色,甚至带着那么几分坏心眼儿地道:“宝玉自小便受宠爱,阖府上下将他捧在掌心。哪里吃过苦?叫他多吃些苦头,自然就有用了。便不说旁的,哪怕是叫他心中有了畏惧也是好的。心中畏惧,方才不敢胡来。” 贾政点头,暗暗捏紧了手掌,想着日后对待宝玉,切不可手软。 “黛玉这两日如何了?”和珅话锋一转,陡然问到了黛玉的身上,言辞直白。 贾政并不作他想,只当和珅担忧黛玉出事,牵连了他。 因而便坦然地答道:“那日我让几个丫鬟婆子将致斋兄送来的东西,都送到了黛玉那里去,说是欢喜得很。想来应该也无大碍了。” 和珅点了下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要办,便不陪存周兄了。” 贾政点头,目送和珅远去。 只是等和珅走得远了,贾政坐在那里便也觉得没了趣味儿,于是早早的也往荣国府回去了。 今日跟着贾政出门的,乃是周瑞。 周瑞早便听家里女人提起了和珅,说他将林姑娘护得紧得很,怕得罪了他。 这时候,自然忍不住出声探个口风。 “老爷,那位和侍郎这样照顾林姑娘,莫非是相中了林姑娘……” 贾政沉下脸来:“你懂什么?这些话日后莫在我耳边提起。失了规矩。” 周瑞吓得忙缩紧了脖子,只想着回去要告诉家里头的女人,不该得罪的,便莫要得罪。 如今他只提起一句,便遭来二老爷如此怪罪。若是家里头的女人将林姑娘得罪狠了,还不晓得要遭什么样的怪罪呢。 贾政归了荣国府后,便去瞧了王夫人。 一则是因为王夫人病了,二则却是要去嘱咐王夫人一些话语的。 待进了门,见宝玉侍奉在王夫人床前,便夸奖了一句:“你今日倒是个懂事的。” 宝玉有些害怕,没应声。 但王夫人听了,倒觉得心中舒坦多了。 等贾政坐下来,又问了几句王夫人的病情,瞧着也是关切的样子,王夫人心底那口郁气便出了一大半了。 只是没等王夫人再同贾政温言几句,便听贾政道:“我有一事要嘱咐与你,宝玉且出去等吧。” 宝玉怕极了贾政,这会儿忙不迭的便出门去了。 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 “老爷有什么事?”竟要退下左右,瞧着像是要说什么私房话。 王夫人心中惴惴。 “日后,你待黛玉须得更小心、慎重才是。” 王夫人皱了皱眉:“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黛玉在府里头,我待她从来也小心得很。谁不知道,那是老太太的心肝儿外孙女呢?” “莫要说这些话来搪塞我。”贾政的脸拉长:“你只要晓得,日后厚待黛玉,行事小心,不可让她心中生了龃龉。” “好端端的,为何无故说起这些话来?” 贾政便将安明的事与王夫人说。 王夫人心下也是一紧,但嘴上却是道:“我本也见不得那些丫鬟们整日与宝玉呆在一处,你且放心,此事我也是不容宝玉胡来的。” 王夫人还指望着,日后宝玉娶一门好亲呢。 贾政便松了口气。 这会儿子便不得不又提起了和珅两三句。 “若非他提点,那日我便又要心软,纵容了宝玉了。”贾政叹息道:“日后可不能让宝玉再总将林妹妹挂在嘴边了,他倒是欢喜了。却不想黛玉那头如何?长此以往,不知道要得罪了多少人。” 尽管贾政如此说了,但王夫人还是觉得,宝玉不该挨那样的打。 宝玉总将黛玉挂在嘴边,难道黛玉便一分过错也不沾了吗? 那些个丫鬟们与宝玉走得近了,她还能发作。偏生黛玉这头出了事,她还小心翼翼,并不敢寻黛玉来说话。 该胸闷气短的是她才是! “你便安心养上几日吧,叫彩云取些上好的人参燕窝给你炖着。”贾政道。 听了这话,王夫人面上总算见了点好颜色。 只是等贾政走后,王夫人却不由陷入了沉思中。 她想得比贾政还要多上一些。 那和侍郎为着林姑爷的缘故,待黛玉多加照看,倒也挑不出错处。 但照看到这等份儿上,要说便只是寻常的长辈待后辈之情? 王夫人身处内宅,在这样的事上自然看得更宽些,更远些。 随即,王夫人又笑了起来。 若是如此,倒也是桩好事。 倒可让宝玉断了心思,不至整日想着黛玉,茶饭也不思,发起痴狂病来。 第二十二章 王夫人进了贾母的院儿里定省。待说了白日里的事后, 贾母突地出声问:“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可备好了?” 王夫人道:“凤姐儿已经打点了, 今日还问派谁送去呢。” “你同她去, 带上府里头几个姑娘。整日窝在府中,半点世面也不见,日后闹出笑话便不好了。” 王夫人一顿, 道:“那让凤姐儿带着去便是了。” 贾母的口吻平淡, 但却带着一股子威严:“凤姐儿是嫂子。她带着去, 像什么样子?难不成要让大房的去?” 王夫人一个激灵,立时点了头, 道:“老太太说的是。” 王夫人与邢夫人向来不对付。 邢夫人没甚么心胸,芝麻大点子事儿,也值得她说道一通。若真让她去了, 丢了贾府的脸面不说, 反过头来还要取笑她。 贾母年纪大了,乏得快, 也并不与王夫人多说,便将人打发走了。 王夫人出了院儿,突地一顿足, 这才将前后关窍想了个通透。 府里头的几个姑娘年纪也不小了, 该是说亲的时候了。 再不带在身边一并出门走走, 日后又怎么好说亲呢? 只是黛玉、宝丫头都并非贾府里的姑娘,带不带去,反成了难题。 转眼便是临安伯老太太生辰这日。 王夫人不愿叫贾母挑了错处,犹豫再三, 还是将贾府里几个姑娘都一并带上了。由王熙凤陪着一同。 临安伯在京中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但到底也是有爵位袭承的,因而临安伯老太太过生日,竟是来了好一些的千金贵妇。 贾府一行人在其中尤为的显眼。 王夫人领着几个姑娘径直入了后厅,后厅里正当热闹着呢,见她们踏了进去,便立即有人过来,同王夫人说话。 谁都知晓,贾府长房方才袭承了荣国府的爵位,但谁叫二房更得贾母的疼爱,这便领了掌家之权呢? 王夫人自然是不可得罪的,只是私底下有什么笑话的话儿,那便不可计了。 “若是闷了,便四处走走。且莫要丢了丫鬟就是。”王夫人转头道。 若是哪家小姐孤身一人,可是会遭来讥讽的。 迎春怯懦,只点了点头,却并未有所动作。 探春难得同王夫人出了趟门,一颗野心登时占了上风。应了声便要往四处走走,想着结交些大家闺秀才好。 惜春满面淡漠,瞧着半点兴致也无。 相比之下。 一旁的黛玉、宝钗便显得游刃有余多了。 前者在姑苏时,也曾出入这样的宴会,自然不会露怯。何况这临安伯府中的规矩,倒还不比贾府的大。 而后者素来端得住姿态,自然也是落落大方的。 今日二人皆作了盛装打扮。 黛玉头发堪堪挽就,簪一支金崐点翠梅花,着鸭卵青银线滚边儿小袖衣,石榴色马面褶裙。艳而不俗。 宝钗着松花白花色褙子并缃色罗裙,发髻上簪的竟是那日黛玉让周瑞家的送去的宫花。模样瞧着比平日要更活泼些。 两人跟在王夫人后头,倒是大大涨足了王夫人的脸面。 连带的,王夫人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笑着回头道:“你们二人还跟着作什么?自寻姐妹玩儿去吧。” 临安伯夫人忙笑道:“你还不曾说呢,这两个姑娘生得好气度,从前怎么不曾见过?” 王夫人笑了,道:“这是我那外甥女。这是我的侄女。” 黛玉和宝钗自是主动见了礼。 临安伯夫人忙笑着道:“我有个女儿,与两个姑娘年纪相当,姑娘不若寻她玩儿去。”说罢,临安伯妇人便叫来丫鬟,让她寻来了临安伯府上唯一的姑娘。 那姑娘瞧着年纪比宝钗更小些,打扮却比旁人都要华贵些,身上金银首饰都堆在了一处,瞧着脖子都沉甸甸的。 但她丝毫未觉一般,笑着便邀黛玉、宝钗去花园里转转。 黛玉少有这样散心的时候,整日呆在荣国府里头,实在没甚么趣味儿,此时听了临安伯府小姐的话,便当即应下了。 宝钗牢记着来时薛姨妈的话,让她务必紧紧跟随王夫人,此时自然不会离去,便摆了摆手道:“妹妹去好生玩耍一会儿吧,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宝钗向来这样老成,何况黛玉同她关系也实在算不得亲近,便不再劝。 “我也同林姐姐一起罢。”探春出声道。 惜春目光闪了闪,竟也淡淡出声道:“我也同姐姐一处。” 迎春这才闷声道:“那,那我也同妹妹一起。”说罢,迎春倒像是不大自信似的,添了一句:“妹妹莫要嫌弃。” 黛玉只觉她这话怪异得很。 虽说迎春平日里是没甚么话语,同坐在一桌上时,也都常似个摆件,只出气儿。 但不过一同玩玩罢了,如何便会嫌弃了她呢? 荣国府里头长大的姑娘,原也有这样怯弱的吗? 临安伯府上的姑娘闺名唤作“灵月”,性情跳脱,一路上同她说话的世家姑娘不少,但冲着她横眉竖眼的人更是不少。 也不知往日里都得罪了多少人。 黛玉在一旁并不言语,但却很快将这其中关系理了个清。 灵月为何招来这么多的怒目,原来是她有个哥哥,样子生得好,又满腹才学,过两年便要考科举去了。其中一些姑娘对其颇有两分好感。 偏生灵月觉得谁都配不上她的哥哥,哪个女孩儿稍与临安伯府走得近些,她便要拦下人家,如此一来,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黛玉心头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一个男子,倒像是成了香饽饽,引得谁都想去咬一口。 说是模样长得好,学问也好。但能有多好呢? 总归……总归是比不过那个哥哥的。 黛玉脑子里蓦地划过了这句话。 “林姑娘真好看。”灵月突然出声道。 黛玉一转头,就见灵月正捧着脸瞧她。 灵月细声道:“林姑娘这样的做我嫂子便好了。” 黛玉皱了下眉,觉得这临安伯府的姑娘实在唐突过了头。 还不等她开口,那头惜春先一步冷笑道:“你倒得先问问我们家林姑娘肯不肯呢?” 灵月脸皮也厚,叫她这样一说,半点也不觉羞愧,反而还道:“林姑娘若是肯的呢?” 黛玉抿了下唇,眼角也带出了一丝冷意:“拿我这样打趣,有甚么意思?” 灵月这才住了嘴。 正说话间,却听前院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灵月猛地站起身来,笑着拍手道:“定是我父亲同兄长回来了。” 三春都不大喜欢灵月,此时也不接话。 灵月讪讪地坐了回去,道:“我哥哥的确是个好的……” 但还是没人接她的话。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 贾府里的果然是与旁人大不同。灵月鼓了鼓嘴,拍手让丫鬟端了瓜果茶水来。 临安伯府前院中,正迎来了贵客。 临安伯携独子迎到了大门外,任谁看见都会忍不住惊讶。 毕竟临安伯到底是袭了爵的,谁值得他这样大的阵仗呢? 却见一顶软轿在临安伯府外停住了,轿帘一掀,上头下来个翩翩公子。 着一身霜色长袍,腰间佩着冰梅纹织锦香囊,随着他的走动,腰间坠下的流苏也跟着晃动了起来。 临安伯当即迎了上去,口呼一声:“侍郎。” 和珅挥一挥手,便立刻有小厮呈上了寿礼。 和珅笑道:“其中还有皇上的一份儿。” 临安伯吓了一跳,口舌几乎打了结,忙是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激。 临安伯是个胆小的人,前些日子忙不迭献出了自己的几处铺子,用作建大清银行用。乾隆虽然早有废除临安伯爵位的心思,但乾隆到底不似他老子那样手段狠绝。 而临安伯这一举,也成功让乾隆待他更宽厚了一些。 于是趁着临安伯老太太生日时,乾隆便让和珅来了。 一则嘉奖临安伯,二则做给旁人看,免得叫汉臣寒了心。 待感激过后,临安伯便带着儿子一同,将和珅迎进了门。 和珅纵使官位再高,此时也是晚辈。 他去见了临安伯老太太,说了几句话,方才又与临安伯往前厅转去。 临安伯的儿子如今年纪与和珅相当,但却远不及和珅。 他对和珅颇为推崇,只一路上,便多次想同和珅说话,只是都被临安伯拦下了,生怕他不知轻重,惹恼了和珅。 他们这等已走入末流的伯爵之家,哪里惹得起皇帝跟前正当红的人呢? 和珅走着走着,突地顿了下脚步,便将临安伯吓得不轻。 “侍郎?”临安伯出声问:“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和珅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那处可是女眷所在?” 他觉得那边像是有人在往这边瞧。临安伯点头:“正是。”心中还忍不住嘀咕,侍郎莫不是瞧上了他那女儿? 临安伯心中清楚,他那女儿不安分得很,在外头晃悠是常有的事。 “今日老太太的生日,想必来了不少人家的姑娘。”临安伯的儿子出声道。 和珅目光微动。 那贾府…… 来人了吗? 他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哦?那荣国府里也来了人?” 临安伯惊讶道:“侍郎同荣国府有交情吗?” “与荣国府二老爷结识有一段时日了。” 说着,和珅的目光便又斜斜飞向了那个方向。 此时,亭子里头。 灵月正眯着眼,望着远方,道:“我哥哥就站在那里……” 黛玉和三春这才分出了点目光,朝那边瞥了一眼,心中想的却是,她们且瞧瞧什么样的人物,能惹得一些姑娘惦记。 莫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此时只听得惜春嘲讽地道:“哪个是你哥哥呢?” 灵月定了定睛:“那个穿绛紫袍子的。 但三春的目光却陡然被引到了另一人的身上去。 尽管距离远,但她们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人身上的不同,轻易便将旁边的临安伯长子比了下去。 “那,那个穿霜色袍子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临安伯老太太是原著中确有的人物。 但临安伯府的姑娘灵月是我掰的啦! 第二十三章 “我、我也不曾见过。” 灵月微微一呆。 “那不是临安伯府中的人?”探春问。 灵月点头, 又摇头, 还忍不住又扭过头去多看了两眼。 惜春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奚落道:“他倒是比临安伯府的公子,瞧着要更强些。” 其实何止是强些。 但惜春这样一说,便是故意要气她的。 灵月咬了咬唇:“自然……自然是比不得的。” 只是她这话说得含糊, 倒也不知晓她说的是谁比不得谁。 惜春轻嗤了一声。 黛玉捻了块豆糕塞进了惜春的嘴里。 惜春这才收敛了身上的冷锐一面, 小口咬着豆糕吃了起来。 灵月却依旧被刺激得不轻, 她转头唤来自己的丫鬟:“你去,去同兄长说, 便说我要见他,有事同他说。” 探春皱眉道:“这样不妥。” “如何不妥?隔着这么多丫鬟嬷嬷呢。”灵月反倒长了底气,又道:“便将他身边的朋友也一道请来。” 听口吻, 也不知往日在家里是何等的骄纵。 丫鬟听了她的吩咐, 果真便去了。 这头和珅几人恰好驻足了,还未再挪动步子, 倒是让那丫鬟赶了个正着。 丫鬟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和珅,随即红着脸行礼道:“姑娘请公子过去,说要与公子说话。” 临安伯见那丫鬟在偷偷瞧和珅, 还以为灵月胆大包天到点了名地要见和珅, 当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她又胡闹什么?”临安伯怒道。 临安伯公子忙出声道:“妹妹可是要同我说话?” 丫鬟怯怯地点了下头。 临安伯顿了顿, 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女儿倒不至荒唐到那等地步。 “那便带路吧。”临安伯公子道。 临安伯骂道:“瞧瞧你将她宠得成个什么样子了……” 临安伯公子只是笑笑,也并不与他争论。 “去吧,快些去, 快些回!”临安伯松了口。 那丫鬟的目光却还往和珅身上瞥呢。 她倒是个精的,知晓方才自家姑娘正议论着这位公子,若是能一并请回去才好…… 丫鬟并不知晓和珅的身份,只当冲着临安伯府的面儿,也该是说请便能请去的。 临安伯公子见状皱了下眉头,问:“妹妹还同你说了什么?” 丫鬟怯怯地道:“姑娘还说,便请公子的朋友也一同去,隔着人,说两句话就成了。” 临安伯心下紧张,忙转头去看和珅神色。 却见和珅微微一笑道:“这样不会唐突了你家姑娘吗?” 那丫鬟被笑得晕晕的,讷讷道:“不会的。” 临安伯张了张嘴,正想要斥责。 和珅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姑娘家面儿薄,驳了反倒不美。我同公子一并过去,公子同令妹说清楚便好。” 临安伯公子松了好大一口气,面上神色也轻松喜悦了起来:“那感情好。” 好,好个屁。 临安伯在心头怒斥。 但随即瞥见那丫鬟脸红红的姿态,心念一转,若是……若是灵月有那样的心思,倒也并非不成的事…… 临安伯正想同和珅亲近呢。 “那便……去吧。莫将你妹妹纵容狠了。”临安伯道。 临安伯公子忙笑着谢了父亲,转身让那丫鬟带路朝女眷那边去了。 和珅这才拔腿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这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那丫鬟领着路走了一会儿子,全然避开了旁的女眷。这点上倒还不算得荒唐。 终于,那亭子就在眼前了。 和珅能清晰瞥见亭子里头坐着几个姑娘,旁边许多丫鬟婆子伺候着。 能让临安伯府千金陪伴在侧的,按理说也是地位不低的人家的姑娘。 临安伯公子皱眉,问那丫鬟:“你怎么不说还有别家的姑娘在?” 丫鬟笑道:“不碍事的,那是荣国府的几位姑娘,早先姑娘吩咐了我来请公子时,她们也没说什么。” 临安伯公子这才放下心来。 不然若是冲撞了谁家女眷,今日便要不得好了。 荣国府的人当真也来了! 和珅走在一旁,脑中滑过了这样几个字。 他不由抬眸,仿佛不经意一样再朝那亭中扫去。 只一眼,和珅就轻易锁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着石榴色长裙的少女,头上戴的簪子,和珅还能认出来是之前盒子里的其中一件儿。 又走得更近了一些。 少女的容貌也更清晰了些。 她精致的五官长开了,但眉眼间依稀还残存着幼年时的模样。 因为年纪长了一些,又饱读诗书的缘故,使得她身上的气度也更有大不同了。 石榴色的裙子将她的面容衬得娇艳了两分,却半点也不媚俗。 耳边微微晃动的坠子,将她的下巴勾勒更小巧了一分,瞧着更招人疼了。 瞧着真真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 一眼便足够叫人觉得惊艳了去。 一时间,和珅倒是分不出神去打量别的人了,单单只少女的模样,便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那便是黛玉了。 那便是长大后的黛玉了。 和珅忽然颇有些欢喜。 看着书中的人物,就这样好好地坐在跟前,哪怕与她还一句话也未说,却已经觉得满足。 这时,一个穿着鸭黄色罗裙的姑娘,从亭子里头奔了下来:“哥哥!” 话音落下,那姑娘便到了跟前,竟是半点也不顾旁边还有和珅这么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灵月,休得无礼。”临安伯公子的斥责实在没什么力度。被称作“灵月”的小姑娘果真不痛不痒,反倒还探头来瞧和珅,嘴上问:“这是哥哥的朋友吗?也是今日来给祖母贺寿的吗?” 临安伯公子斥道:“这位是和侍郎。” 灵月微微瞪大了眼,好奇地将和珅从头打量到脚:“我是认得你的。” “嗯。”和珅淡淡地应了一声,连半点目光也不曾分给她。 灵月并不识趣,她冲着临安伯公子一通挤眉弄眼道:“荣国府有个姑娘生得着实好看呀……哥哥不总说,要娶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么?” 当着和珅的面,叫妹妹这样一通出卖,临安伯公子立刻便臊红了脸。 但却又按捺不住真朝亭子那边看去。 这一瞧,临安伯公子的脸便红得更厉害了。 “莫要在此胡言。”临安伯公子实在完全继承了临安伯那毫无威慑力的脾气,纵使是斥责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成了软绵绵的。 灵月自然是不听的。 她撇了撇嘴道:“我本就说着玩儿的罢……不过瞧她模样好看,偏又不大好接近的样子……” 和珅的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 哪怕灵月未曾点名道姓,但和珅也知晓她说的是谁。 灵月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她还在同临安伯公子说着话,一面又悄悄打量和珅。 究竟她是真赌气,将兄长请了过来。 还是为的别的算计,便有些不大好说了。 “待会儿我能到前院来么?”灵月问。 “不成。”临安伯公子依旧涨红着脸。 “为何不成?”灵月软声道。 “莫要在侍郎跟前没了形状。” 灵月嘟了嘟唇,正待再开口。 “临安伯府的规矩,倒是叫我开了眼界。”和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临安伯公子脸上的臊红立刻退了个干净,反而还有些泛起白来。 灵月也是一呆。 但她到底是在闺阁中,被娇宠得久了,并不知晓利害,此时还笑着道:“临安伯府的规矩好着呀。” 和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我瞧你便着实不像是临安伯府里的姑娘。” 灵月没听出其中冷意,只对上和珅的目光,不自觉地绞了绞手帕,顺着和珅的话头往下道:“那,那像是哪里的?” 临安伯世子心道不好,但他又不敢打断了和珅的话。 “如此轻浮口吻,拿别人家的好姑娘取乐。倒更像是打女闾里头出来的。”和珅淡淡道。 “女闾是什么地方?”灵月不解地问。 临安伯公子这会儿反应了过来,一张脸又是涨红,又是泛青,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 那不是…… 那不是取笑灵月…… “我有几句话要同临安伯说。”说罢,和珅也并不给这二人半点颜面,转身便走远了。 临安伯公子吓坏了,心中又懊恼又畏惧,连脚下都有些使不上力气了。 这头灵月盯着人的背影瞧了会儿,这才又撇撇嘴,转身回了亭子里头。 亭子里,惜春已经露出了更讥讽的神色来:“走近了瞧起来,你哥哥倒是更被比下去了。” 这回灵月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没再反驳。 惜春瞧了她的样子,便也掐准了时机,嘲讽道:“灵月姑娘也觉得旁边那位公子更好了?” 灵月抿唇一笑:“他的确是个好的。” 瞧着倒像是一副心神都跟着人走了的模样。 黛玉倒是神色淡淡,懒得与她说话。 这姑娘是个自己闹了笑话,偏还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的。 正想着呢,就又听她抬头问:“你们谁知晓,女闾是个什么地方?” 话一出,对面三春都是一脸不解。 唯独黛玉微微红了面颊:“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灵月笑道:“方才那位公子说我像是打女闾里头出来的。” 黛玉惊愕住了。 那位公子,怎么这样说灵月? 不过想到方才灵月种种惹人厌烦的举动,倒又觉得她得了这个名头,不算冤枉。 灵月催促道:“你快说,这是什么地方?” 黛玉抿下了唇,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春秋时齐国设女闾七百。便是指,指官办的烟花之地。” 灵月呆在了那里。 随即面上血色褪了个干净,再瞧跟前这几个人的目光,总觉得她们像是在讥讽自己的愚蠢。 灵月满脑子里轰隆隆地响着,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怎能这样说她呢? 她哪里触怒了他? 这时,却有个嬷嬷快步走来了,进了亭子便拉长了脸道:“姑娘快些跟我去见老太太。” “作、作什么?” “老太太说今日得教教姑娘的规矩,免得哪日给临安伯府惹了天大的麻烦……” “我哪里会……”灵月满脸都发起了烧,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旁人的目光。 而那老嬷嬷已经不容情的上前来,强行请灵月下了台阶,往老太太院儿里去了。 待她一走。 探春才忍不住道:“方才还得意着,怎么突然便这样了?” 惜春打了个呵欠:“谁晓得呢,兴许是刚才冲撞了那个公子。” 黛玉抿唇道:“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真的属于一眼就惊艳的人物呀。 曹公很喜欢写他人眼中的黛玉,曾经写薛蟠见着黛玉时的反应,就是周围一切都顾不上了,眼底只剩下了黛玉,整个人都酥倒了。 灵月是真惊叹于黛玉的容貌,但心里又嫉妒,想拿黛玉打趣,结果被黛玉和惜春一眼看穿。 第二十四章 临安伯府的待客厅中, 气氛一片凝滞。 直到一个嬷嬷走了进来, 福身道:“老太太已经将姑娘唤去了, 说是留在院儿里教养几日。” 临安伯听了,忙转头看向了那坐在位置上,慢悠悠品着茶的年轻公子。 谁也没有出声。 连那嬷嬷也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 喘气都轻了些。 和珅抬眼看了看那嬷嬷:“辛苦了。” 嬷嬷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临安伯老太太行事, 还是令人相当敬服的。”和珅依旧玩的一手, 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 临安伯吐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好看了许多。 和珅当场给了灵月没脸, 之后更直指临安伯府家风不正,让老太太派人去将灵月带走了。 可谓是将临安伯府的脸面扔在地上踩了。 这时候再夸上两句,自然免了结仇。 至于灵月会不会憎恨他, 就全然不被和珅放在心上了。 饶她胸中再有滔天的恨意, 也拿他无法。 何况,今日不过她咎由自取。 和珅半点心软也没有。 临安伯望着和珅那张冷淡的面孔, 心底那不可言说的设想霎地破灭了。 人和侍郎对他的女儿,不仅没有半点的好感,反倒还不喜到了极点。 如此境况下, 再作不该有的设想, 那便是笑话了。 临安伯按下那些心思, 且当作从未想过,他笑道:“筵席快要开了,侍郎与我一同入座,如何?” “承蒙盛情。” 两人一同跨出了待客厅, 入了摆下筵席的院子。 今日来临安伯府上的男宾并不多,桌案便摆得稀稀疏疏。 而仅隔着一道门,另一厢便是女眷的筵席。 隐约还能听见那厢妇人们的低语声,娇笑声,挟裹着阵阵脂粉香气,由风一吹,便入了这个院儿里。 临安伯公子站在与那门距离不远的地方,他转头无意识地看了眼那道门,这一看就看了好一会儿。 像是那头有什么令他入了神的人或事。“愣着作什么?”临安伯不快地呵斥他。 临安伯公子这才回了神,忙收敛起面上神情,微微低下头,低声同临安伯说起了话。 但和珅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和珅的眼底只看得见临安伯公子那泛着红的耳根。 和珅的眉心微拢了起来。 他还记得之前在那亭子外,临安伯公子听灵月说起黛玉时,朝亭子望了一眼,之后便红了脸。 所以…… 此刻临安伯公子脑中想的也是黛玉? 和珅心底一阵不快迅速涌起。 他怎么配? 他怎么配肖想黛玉? 临安伯公子性情软弱,连妹妹都制不住,又何谈护住黛玉? 何况以他的性情才识,将来也定然难成大器。 这样的人,既没有护得住黛玉的魄力,更没有护得住黛玉的实力。 临安伯府如今已入末路,而等将来荣国府一朝倾塌,临安伯公子怕是什么也做不了! 一道冷光在和珅眼底打了个转儿。 那头临安伯公子只觉得莫名后背一凉,但细究,却又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起。 “你今日是怎么了?”临安伯皱了下眉,道:“还不快去安排宾客入席。” “是。”临安伯公子忙应了,收敛起发散的目光,转身去作安排了。 和珅粗粗扫了一眼院中的男宾,除却同样封了爵位的公侯伯外,在朝中品级相当高的大臣,便仅只有和珅一人。 因而他的座位被安在了前列。 而另一厢,王夫人带着黛玉、宝钗及三春,也同样坐在了前列。 毕竟荣国府再不如从前,也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谁人敢怠慢了去? 这顿饭吃得并没有什么意思。 黛玉几人都不喜这临安伯府上的风气,直觉得坐下来吃两口饭,都好似吞了几口污浊气进去。 而和珅心思本也不在吃饭上。 因而双方都是草草结束了用饭。 筵席上此时已经饮起了酒。 坐在前列者,大都年纪不小了,唯独和珅一个少年公子坐在里头,自然最是显眼。 认出他身份来的,便也就盯准了他敬酒。 没名没姓的,在朝中地位不高的,和珅一概不予理会。 若是什么阿猫阿狗敬的酒他都要饮下,那岂不要大醉一场?和珅才不会委屈自己。 待酒过三巡,和珅那张俊美的面庞上也只沾染了一点红,衣衫间也只有淡淡的酒气,香,却并不熏人。 和珅不欲再多留,便提早告辞了。 左右乾隆交代他的事,已经办到。 又如斯幸运,恰好撞见了林妹妹。 见上一面,他心中便觉大安了,至少他做的那些都不曾白费。林妹妹如今尚好。 想想,便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临安伯不好离席,便交代了儿子送和珅出府,临了还醉醺醺地道了一声:“今日多谢侍郎提点。” 和珅嘴角勾了下,面上神色还是淡淡:“何足挂齿。” 瞧吧,现在临安伯还当他呵斥灵月,是为了提醒他们整顿家风,以免引得今上不喜。 和珅觉得有些好笑。 他拆开来,一颗心分明是黑的。 但落在旁人的眼里,却总觉得他是白得不能再白的。 也是,这些人哪里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晓历史上的和珅乃是鼎鼎有名的大奸臣呢? 待离开了摆筵席的院落,一路上临安伯公子都没再开口。 他在和珅面前展露出了畏惧的神情,还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埋怨。 和珅科举的经历实在过于传奇,京中许多公子哥儿、读书人都对他倍加推崇。 临安伯公子本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今日见了和珅面无表情地处置了他一向宝贝的妹妹,临安伯公子便有些畏惧,又有些埋怨了。 和珅早将他的神情都收入了眼底,等走到大门边,和珅才顿了下脚步。 “公子似是心中有不满?”和珅的语气平静。 临安伯公子背后一紧,站直了道:“并,并无。” “没有便好,还望临安伯公子知晓,疼爱不等同于放纵。为了令妹好,日后公子还是对她多加约束吧。”说这话时,和珅的口吻依旧平静,但眼底却透出一点冷意。 临安伯公子攥紧了手掌。 但他却无法反驳和珅的话。 “是。”临安伯公子挤出了一声应答。 和珅并没有说教的欲望,他不过提醒一遍,日后若是灵月再犯到他的头上,他自然不会手软,到时候也不算他冷酷无情,毕竟早先便嘱咐过了。 他转身迈出了门。 轿夫已经等在那里了。 临安伯公子并不敢再看和珅的背影,匆匆就转身回去了。 他当然也不会瞧见,和珅走到了那软轿旁,却并没有急着上去。 刘全见和珅神色冷淡,便低声问:“主子可是遇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儿?” 和珅摇摇头,掀起轿帘坐了进去。 但轿夫等了半天,却一直不曾听见“起轿”的吩咐。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 “主子?”刘全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且等等。” 刘全也不知晓,为什么主子人已经出来了,却还要按捺不动。 等等? 等什么? 刘全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尽职地守在轿旁,并不多言。 这一等,便过去了半个时辰。 这时,开始陆陆续续的有妇人携着小姑娘出来了。 和珅掀起了轿帘,目光扫过那些人。 很快,他的目光就锁住了。 无他。 独一个黛玉放在其中,尤为光彩夺目。 因为早先在亭子里见过了一面,这时候倒是镇静了许多。和珅的眼底也能容得下,旁边跟着的几个人了。 那服饰穿戴都偏稳重的年长的女人,自然是王夫人了。 她右手边那个亲昵地扶着她的,一身正红色,眉眼锐利,艳气逼人,便应当是王熙凤了。 左手边陪着的女孩儿,穿着缃色罗裙,五官标致大方的,应当是薛宝钗。 而另外三个围着黛玉的女孩儿,便该是三春了。 许是和珅看得久了的缘故,那头的黛玉似有所觉地朝这边投来了一眼。 奈何这边已经有不少轿夫纷纷抬了轿子候在路边了,一时间,黛玉的视线倒是难以锁定他。 和珅原本心跳略快,但当黛玉瞥来,视线却又很快挪走时,心跳立刻便恢复如常,心头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了。 王夫人、王熙凤先后上了轿子。 而后才是迎春,宝钗。 眼瞧着黛玉便也要上轿子了。 和珅从轿子里走了出去。 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兼之气度非常。霎时便引去了不少目光。 妇人自是大方打量,但那些闺阁女孩儿们,想瞧,却又不敢瞧。只好用长辈的衣袖微微遮掩,偷偷摸摸地露出一双眼来窥探。 黛玉自然也跟着瞧了过去。 她正好奇发生什么事了,竟引得这么多人齐齐看过去。 这一瞥,黛玉便微微一呆。 这不是亭子外那个着霜色衣袍的年轻公子吗? 如今更近了些,黛玉也才看得更清楚。 饶是她见过许多生得好模样的人,却也不得不感叹,这个公子实在生得好生俊美,通体气度倒不是贾宝玉那等俊俏粉面能比的。而且,这人…… 她是否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呢,雪雁便揪了下她的袖子,压低声音,但却压不住骨子里的激动:“姑娘,您还记得吗?我们刚到京里的时候,岸边停了两顶软轿,一顶里头坐的就是他。他身边伺候的那个人,是我的兄长……” 黛玉一怔,刹那间恍然明悟。 “他,他就是……就是常送东西来给我的,那个哥哥?” 一时间,无数回忆从黛玉的脑中掠了过去。 她对幼年时的记忆记得并不大真切了,尤其当时那个哥哥只陪了她一个月,之后一离开便是好几年,仅靠书信相通。 她既记不清记忆中的他是什么模样了,更难以描绘几年后他会是什么样。 她连他的名,都还是后头从荣国府里头听来的。 说他是当朝侍郎,二品官,年纪轻轻便夺得状元。是满洲大姓子弟,他字致斋,外头都称他一声“和侍郎”。 因而当初岸边见时,她全然没反应过来。 今日也更是如此。 她全然不知道,那个近在咫尺,引得灵月倾慕的年轻公子,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哥哥。 个中滋味儿,实在……实在有些奇妙。 有些喜,有些说不出的讶异。 曾经只能靠着书信联系的两人,仿佛刹那间便由一根线拉得更近了。 连带脑子里对他的印象,也陡然鲜明了起来。 “林姑娘,上轿罢。”一旁的婆子催促道。 黛玉只得收敛了杂乱的心绪,胡乱点着头,就这么上了轿子。 荣国府的轿子最先离开。 紧跟着其它的轿子也陆续离开了。 而这时和珅目送着他们远去,这才故意碰掉了香囊,又低头将香囊捡起来。 仿佛他乍然出了轿子的唐突行为,不过是为了捡一只香囊。 “回府。”和珅正襟危坐地道。 仿佛刚才那个为了多看林妹妹一眼,而假装弯腰捡香囊才出了轿子的人并不是他。 第二十五章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屋子里丫鬟才点了灯, 刘全正将衣裳托到和珅的跟前, 便乍然听见和珅如此问。 “二月十二。”刘全应道。 “主子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和珅略一沉默:“……是有件要紧的事。” “今儿个替我去户部告个假。” “是。” 这也是和珅的一项特权。 乾隆知晓他近来忙碌操劳, 若是哪日累了病了,便可差人前去告假。 这项特权,偶尔总是要用一用的, 反倒才能更得圣心。 若是什么赏赐恩惠都不要, 无欲无求, 那才叫上位者觉得忌惮,不可掌控。 待刘全走后, 和珅便径直去了小书房。 他令丫鬟铺好宣纸,自己又随手削了支炭笔出来,就这样在纸上画起了线条。 丫鬟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 硬是分辨不出主子这是要作什么用。 和珅自然不必同旁人解释。 他一边勾勒线条, 一边努力回想记忆中的模样。 不久,那宣纸上便跃然而生一只样式华丽精巧的走马灯。 丫鬟看得呆住了。 “主子这是?” “去寻些东西来。”和珅又提起毛笔, 在宣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最后交予那丫鬟,“快去。” 丫鬟只匆匆瞥了一眼, 隐约瞧见上头写了个燃烛、丝绸…… 她心下一惊。 难道主子要亲手做个走马灯出来吗? 不久, 那纸上记着的玩意儿, 都一样样找到了,由几个小厮拿着进了书房。 “主子可有吩咐的地方?” “将毛竹边缘打磨光滑,编织成的灯笼,不得有锋利的边缘, 哪怕是一点毛刺也不成。” “是。” 几个小厮应了声,立刻便动作了起来。 待刘全替和珅告了假,回到府中,书房中,灯笼已经做成了大半。 只待将剪纸贴上去,再放上切成小块的燃烛,借以燃烛的热气,带动叶轮旋转,则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团团不休。 便成了走马灯。 和珅小心地做好了最后的工序。 待到燃烛放进去之后,他还特地点燃试验。 见走马灯当真动了起来,方才放了心。 这盏走马灯外头蒙着的丝绸上,还绣有各色的丝线,又撒了些金银琉璃粉,烛光一亮,便光彩粼粼,如梦似幻一般。 和珅长舒一口气,站起身道:“拿此物送往荣国府。” 刘全微微一怔:“仅此物吗?” “仅此物。” 刘全立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从前主子爱护那位林姑娘,什么金银珠宝、药材布帛,连吃食上都格外留心。 今日怎么……怎么无端寒酸了起来? 但见和珅面色如常,刘全便也只好按捺下满腹讶异,小心地取过那走马灯,又用一个形容精美的盒子装好,这才带了两三人朝荣国府去了。 刘全也是荣国府外一张熟脸了。 荣国府的门房最是擅长踩低捧高一事。 他见多了和珅带着刘全前来,更见多了贾政是何等尊重和珅的,于是次次见了刘全,便都不多话,只管接了东西,从刘全那里讨点好处,便心满意足了。 按惯例。 今日东西还是先送到了贾政院儿里头去。 只是因着这日东西不多,送去时,又恰逢贾政不在,便被搁在了厅中。 宝玉凑巧来同贾政说事。 他前几日见了贾蓉媳妇的弟弟秦钟,立时一见如故,后听闻秦钟说自己的业师已病故,父亲又公务繁杂,分不出心神来商议为他延师一事。 宝玉听了过后,便主动邀秦钟入贾家的家塾来,二人一并进学念书。 他要同贾政提的,便正是此事。 宝玉转悠一圈,都不得人影。想了想便作罢了。 不见父亲正好,左右见了也只觉得畏惧。 宝玉在那厅中走了两步,见面前放了个大盒子,光外形便做得精美,也不知里面放的是什么宝贝。 宝玉此时倒是又胆大起来。 他掀开了那盖子。 里头更为精巧的玩意儿便这样露了出来。 实在美轮美奂! 宝玉瞧得双眼都亮了,当即便拿了起来,随意喊了个小厮问:“此物可是我父亲的?” 那小厮摇摇头,道:“只晓得是方才送来的。” 寻常和珅送来的玩意儿都多的很,常摆在院子里。 今日就独一个盒子,众人反倒忘了它的来历。 宝玉心中欢喜,拎着那走马灯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林妹妹最喜欢新鲜亮丽的玩意儿。 正当她的生辰,若是将此物作个添头与礼物一并送去,想来林妹妹是会开心的。 宝玉将那走马灯小心地放置在了床头,随后便往梨香院去了。 自那日临安伯府归来后,宝钗便又病了。 宝玉满心惦记着,白日里更没了读书的兴致,好不容易凑个贾政不在的时候,宝玉便赶紧去见宝钗了。 薛姨妈疼惜宝玉,忙一口一个“我的儿”,将宝玉引上了炕。又命人温了酒来吃。 宝玉身边的李嬷嬷劝了几句,没能劝得动,还发了阵子脾气,说了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这便退出去了。等到了下午,宝玉回了自己的院儿里,袭人便迎上来,正要服侍他躺下。 宝玉忙摇头道:“不成不成,待会儿还要去见林妹妹的。” 袭人却是握住了他的手,便要将宝玉往被子里塞,自己也同宝玉的肌肤更亲近了些。我 宝玉挣了下,手碰到了床头。 他猛地坐了起来:“我放在此处那灯呢?” 袭人一呆:“并不曾见到。” 此时茜雪掀了帘子进门来,口中道:“方才李奶奶进门来瞧见了,说是这样的玩意儿,宝二爷这里定然多的是,便随意取一个回去,给孙儿玩玩。” 宝玉脸色一青,当即砸了手边的东西,将丫鬟们都吓了一跳。 这一闹,便闹得大了。 且说另一头,贾政回来,听人说和珅又送了东西来,却四下寻不得,最后找见了那个空盒子。找院儿里头的小厮一问,才知晓是宝玉取走了。 贾政当即便觉得面上羞臊,连面对和珅也不敢。 他忙差了人去侍郎府上传话。 自己坐下来等消息,却实在如同股下着了火似的,坐也坐不安稳。 没一会儿,又听说宝玉院子里闹起来了。 贾政便亲自去了。 那李嬷嬷正坐在石阶下抹眼泪:“宝二爷好狠的心,那灯笼既也还回来了,宝二爷何苦发这样大的火儿。难道真要将我撵了不成?” 贾政听了这话,便觉怒火升腾。 那可是和珅的东西! 怎么反倒在宝玉的院儿里,成了转手来转手去的东西。若是让和珅晓得了,只怕一层皮都不够他扒的! 贾政疾步走进门内,却见那走马灯都不成样子了,随意被扔在地上。 贾政知晓宝玉的脾气上来,便是谁也认不得的,抓了什么便摔什么。 可往日里摔什么茶盏、碗碟也就罢了。 哪怕是摔个花瓶、玉如意那都也是成的。 但如今摔的,是和珅的东西啊! 贾政咬紧了牙,上前便是一巴掌掴在了宝玉的面庞上:“你这混账,便半点教训也不吃的吗?” 宝玉被打得懵了,抬起头来,两眼红红地瞧了瞧贾政:“父亲打我作什么……我正要撵我那乳母。李嬷嬷如今了不得,不问主子,便敢取主子的东西了。还叫我房里的丫鬟们都得奉承她……她算哪门子的奶奶……” 贾政厉声道:“且不说此事,你可知那灯笼是谁送来的?” “谁?”宝玉咽了下口水,本能地觉得不大好。 “和侍郎。” 宝玉听见这三个字,便当即觉得双膝发软,俨然成了一种本能。 他现在还能清晰忆起,那一日挨了他的打,是何等可怖的一件事。 “我,他……”宝玉慌了慌,连口舌都不大清楚了。 而此时,和珅正坐在书房里翻阅书籍,可谓正当身心愉悦时,便突地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 刘全进来了。 和珅抬头看去,却见他面如土色,嘴唇都微微抖了:“主子,荣国府那边,请您过去一叙。”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请我过去?出了什么事?”和珅放下手里的书,微眯起眼,自有一种无形中的威慑。 “那,那灯,毁了。”说这话时,刘全都不大敢去瞧和珅的面色。 “是吗?如何毁的?”正所谓怒极,反倒冷静了下来。 此时和珅面上不见半点怒色,只是那双眼眸看上去更为黝黑深沉,一眼望不见底了。 “说是宝二爷无意中取了那灯走……” 和珅没再出声。 刘全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总觉得怕是暴风雨就在眼前了。 “将今日备的那些再备一份。” “主子?” “不好错过了今日,便先重制了一盏灯笼再说。” 刘全赶紧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吩咐去了。 如此又做了一个多时辰。 待抬起头时,和珅都觉得脖颈有些酸胀了。 但前头那个灯笼,既已过了贾宝玉的手,和珅自然是不愿它再落到黛玉的手中。 黛玉收的走马灯,合该是半点瑕疵也无的。 和珅站起身,净了手,让小厮将灯笼重新装好。 这才冷声道:“走吧,荣国府走一趟。” 他们这头不紧不慢。 荣国府里头却已经如同架在蒸笼里了,闷得慌。 贾政心底一跳。 ——和珅迟迟没有来,莫非是……心中憋了大火气?这便将人彻底得罪狠了? 宝玉心底也是一跳。 但他却是怕的。 怕那位和侍郎说揍便揍,毫不含糊。 宝玉搓了搓手指,再看向门外的李嬷嬷,便更觉这乳母惹人厌了。 第二十六章 二月十二。 正是黛玉的生辰。 虽说这荣国府里也都是她的亲人, 但终归父母不在身旁, 黛玉也就歇了过生辰的心思, 只想着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一日,便是好事了。 切莫让那贾宝玉,借了生辰的名头, 又摸上门来, 反倒不美了。 紫鹃心细, 待黛玉一早醒来,她便同雪雁捧了长寿面到黛玉的跟前。 “愿姑娘长寿安康, 年年岁岁都如今朝。” 雪雁疑惑道:“怎么都如今朝呢?”说罢,她又压低了声音,嘀咕道:“这荣国府里头才不好呢。” 紫鹃听罢, 低声笑道:“可还有和侍郎那样好的啊。” 雪雁恍然大悟, 笑了起来。 黛玉倚在床头,忍不住笑骂道:“总是胡话, 该撕了你那张小嘴。” 紫鹃将长寿面放下,服侍着黛玉起了身,一边还道:“纵使是撕了我这张嘴, 我也是要说的。姑娘听了不也高兴么?姑娘高兴, 便是值得了。” “哪里学来的歪理。” 黛玉穿好了衣裳, 由紫鹃服侍着在桌边坐下。 长寿面的热气升腾起来,将脸都烘得热了,倒不见什么苍白之色,反透着粉。 紫鹃、雪雁在一旁都看呆了去。 待吃过长寿面后, 黛玉便与紫鹃、雪雁闲谈了几句。 雪雁还记得昔日在姑苏时的情景,便同紫鹃说了起来,黛玉听罢,也笑着道:“从前母亲还在时,生辰那天,便要带我出门去瞧花灯,买些糖吃。” 紫鹃怕勾起黛玉的伤心,便掐了雪雁一把,忙转了话头。 黛玉隐有所觉,笑了笑,便也不再就此事说下去。 晚一些,黛玉去了贾母的院儿里,同贾母说了会儿话。 贾母让人拿来了上好的料子,又取了一对玉镯放在黛玉的掌心:“这是我出阁时的嫁妆,没戴过几回,但见了的人都说好看呢。如今我瞧倒是更适合玉儿。” 只是嘴上这样说。 贾母心底却多少有些尴尬。 那位和侍郎,也不知是何等的不看重钱财,往黛玉这里送的玩意儿如流水一般,倒是不曾断绝。 每次送来的也都不单是一两件,常是些珍贵玩意儿凑作两三盒,三四盒再送来。 如此一来,便反将荣国府里头送去的东西,衬得无端寒酸了。 黛玉笑着接过了:“多谢外祖母。” 贾母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道:“如今听着生分,不如叫祖母来得亲近。” 黛玉只是抿着唇低低地笑。 贾母也像只是打趣一般,很快便揭过了这一页。 过会儿子功夫,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也都来了。 王熙凤上来便笑道:“我就说林丫头该在老祖宗这里,林丫头又长一岁了,便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说着,王熙凤便走上前,往黛玉掌心塞了个香囊。 “前些日子,为我那丫头去求了炷香。巧了,那庙里的高僧正卖香囊呢,说是大师开了光的。我也不懂这些,但想着林丫头生辰近了,便求了个来。林丫头可莫要嫌弃我这手寒酸才是。” 王熙凤从前并不信佛,但有了巧姐后,反倒会去庙里头拜一拜。 这事黛玉是知晓的。她心思剔透,将府里头大部分的人都瞧得分明。 也正因为如此,此时黛玉方才觉得惊讶。 琏二嫂子八面玲珑,瞧着她与所有人都亲近,但实际上却又好似与谁都不过表面功夫。以她的性子,送自己金银珠宝,布帛药材都是有可能的。 但却不大可能是个香囊。 香囊价值比不得金银,但却透着股子亲厚的味道。 毕竟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礼物未免显得寒酸。以琏二嫂子的聪明,哪里会送这样的玩意儿呢? 黛玉掩下讶色。 面上笑意涌现,道:“感动还不来及呢,哪里会嫌弃。多谢嫂嫂了。” 说罢,黛玉便将那香囊贴身挂上了。 香囊模样算不得精巧,不过上头满是福字纹,倒也别有一番味道了。 “凤姐儿倒是个手快的。”王夫人打趣了一声,也走过来,握了握黛玉的手,道:“舅母前两日便将礼备好了,这会儿子,该是送到你房里去了。” 之后便是邢夫人。 她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我也让丫鬟送你屋子里头去了。”便没了下文。 黛玉倒也半点不在意,她一一谢过,便先回去了。 荣国府里姑娘多。 也的确向来没有大办的道理。 但王夫人还惦记着贾政同她说的话,待下午时,便让厨房里头特地做了桌寿宴,送到黛玉房里去了。 长辈们并未前往,但平辈的姊妹们却是去了。 三春一个不落。 宝钗倒也是披上披风,顶着春寒来了。 三春少有积蓄,送的便是自己亲手锈的手帕、扇子之类的玩意儿。 而薛家不乏钱财,宝钗送得便要厚重些。是副头面。 还不等开了宴,前头便有人来说是出了桩事儿。 雪雁听闻,心中多有不快,暗道,怎么赶在这样的时候出事了,便问那丫鬟:“谁出事了?” “宝二爷……” 雪雁差点憋不住笑,暗道这便是桩好事儿了,赶在今日倒也正好。 那丫鬟素日里与雪雁关系不错,此时便多说了两句:“事情闹得不小呢,二老爷都去请那位和侍郎过来了。” “此事怎么与和侍郎扯上关系了?”丫鬟惊讶地问。 “和侍郎送了东西来,二老爷院儿里几个没轻重的,将东西随意搁在了厅中。宝二爷瞧见了,便拿去了玩耍……” 那丫鬟声音虽然压得低,但这厢却都听见了。 三春同宝玉感情甚笃,此时听了,面上讪讪,倒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宝钗从前并不知晓宝玉的那等荒唐事,听了过后,还觉得有些惊讶。 黛玉摔了筷子:“表兄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她站起身来,对紫鹃道:“取我披风来。” 紫鹃点点头,转身进了内室。 待披风取出来后。 探春便劝了一句:“今日姐姐生辰,何必让这样的事坏了兴致。” 黛玉摇头道:“也不该叫他欺到我的脸上来。” 探春便不说话了。 惜春叹了口气道:“他素来如此,谁也管不了他,姐姐莫将自己气着了。” 这头话音刚落下。 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 “宝二爷来了。”外头的人道。 还没等黛玉皱起眉,外头的人又道了声:“二、二老爷来了。” 丫鬟们打起帘子,就见一个穿着华贵衣裳的年轻公子,一晃进来了。 正是宝玉。 只是待定睛一瞧。 那张脸又肿起来了。 且连他走起路来,便也是一瘸一拐,像是挨了棍子。 宝玉进门,见了黛玉便落下泪来:“是我不好,林妹妹若是要怪罪我,便打我吧……” 宝玉冠发都乱了,瞧着实在不成样子,加上脸上肿得眼睛都快挤到一处去了,瞧着又可笑又可怜。 黛玉冷声道:“我哪里敢怪罪了表兄。” 宝玉一听,更觉不好,正要说些软话求饶,那帘子又掀了起来。 贾政进来了。 几个姑娘忙都站了起来,同贾政见了礼。 贾政沉声道:“宝玉着实混账,今日误取走了和侍郎送来的东西。还叫院儿里头的嬷嬷拿去玩耍了。我听罢也是怒极。现下便让他来与你道歉。黛玉莫要放在心上。” 黛玉听罢,更觉不快与委屈。 道了歉了,她便要原谅么。 谁规定的道理! 黛玉别开了视线,没有应声。 屋中气氛霎时有些凝滞。 贾政忙尴尬地笑道:“怕再出了差错,和侍郎便又亲自送了过来。” 黛玉心下惊讶,忙朝门外瞧去。 只见那打起的帘子外,分明还站了几个人,只是方才她满脑子都是愤怒,倒是也顾不上去瞧别人了。 许是为了避嫌,人站得远些。 但就算是这样,也足以让他们瞧个分明了。 那年轻公子,模样俊美,身量挺拔修长,瞧着与宝玉大不了多少的年纪,着一身素净的衣袍,却端的贵气十足。 实在当得起霁月清风四个字。 这屋里头的姑娘们,便没一个不是红了脸的。 按理说,贾府里头的子孙们容貌倒也不差。 只是个个都生得油头粉面的,哪里及得上外头那位公子呢? 宝玉那张好看的皮囊,都叫生生比下去了。 黛玉突觉得心都跳得快了些。 这一出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原本的宝玉闹了祸事出来,叫她心头愤怒,只觉得今日生辰怕都要过不好了。 可谁又想得到,她今日生辰,偏是有那个哥哥前来,得以站在她跟前,同她一起过呢? 一阵大悲大喜。 一时间,黛玉话都说不出来了。 方才的愤懑与委屈,也都像是浇了水上去,个个都熄灭了。 贾政见谁也没动,眼瞧着好端端一个生辰,便又要陷入悲苦的氛围中。 他忙出声道:“和侍郎同我交好,也算得上是你们的长辈。” 说罢,他便招呼身边小厮道:“去请和侍郎进来吧。” 那小厮应了声,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此时正值仲春,待太阳落了山后,便还有凉意。 和珅站在院子里,风吹来,明明带着凉意。 但他却奇迹地觉得,从胸口蔓延向全身的,分明都是暖意。 满腔的怒火,此时也都熄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送人什么东西,都是随性而为。她不似宝钗、凤姐儿,处处俱到,平日里都要结个好。但也正因为她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所以突然送个珍贵玩意儿,又不邀功,在旁人看来反倒觉得可贵了。 看出黛玉心性的人,就会想要亲近她,对她好。原著中紫鹃是一个。 这里头,凤姐儿、惜春也都成了想要亲近黛玉的。 反正我从不觉得黛玉是小家子气啦,宝钗性格更淡,黛玉脾气更烈些。我爱你就是爱了,我生你气了那便是生气了,半点不作遮掩。黛玉这样好的姑娘,一旦知晓她真性情的,是会想要疼她的,而不是在背后里诋毁她高冷小气的。 第二十七章 小厮走到和珅的身边, 低声同他道:“二老爷请您进门去呢。” “怕冲撞了府上的姑娘。”和珅淡淡道。 那小厮忙道:“二老爷说了, 不妨事的。” 和珅这才挪了步子, 缓缓跨进了门。 宝玉待他一进门,便不自觉地往黛玉的方向退了两步,像是怕极了和珅, 本能地要寻个安全的地方。又怕贾政斥责他没了规矩, 还闷闷地开口喊了声:“侍郎。” 和珅转过身, 招呼身后的刘全:“东西呈上来。” 刘全忙搬了个盒子进来。 和珅却略有些迟疑。 他同黛玉并不曾说上几句话,如何称呼她反倒成了难题。当着这些人的面, 自然不好过分亲昵。称“林姑娘”又过分疏远。 和珅还是头一次口拙了起来。 反倒是黛玉这时更落落大方些,她推开了一旁的紫鹃,走上前来, 指着那盒子, 抬头问和珅:“我能瞧瞧么?” “自是能的。” 黛玉伸手打开了盒子,却见里头放的并非什么金银首饰。 只一盏灯。 乍一看, 还有些寻常。 但后头的雪雁却是一呆,转头与紫鹃道:“今早姑娘还说起……” 紫鹃忙掐了她一把。 雪雁立刻闭了嘴。 至于何等惊骇之情,便也只有按捺在胸中了。 “好精巧的灯。”黛玉低低地道。 宝钗此时也出声道:“瞧模样, 像是走马灯。” 黛玉伸手将那盏灯拿了起来, 这会儿也想起了自己晨间说过的话。 也更想起了, 早年还在姑苏时,母亲尚在。出了门,便能瞧见那些高高挂起的花灯,光影落在脸上, 连带的母亲面上也不似往日那样苍白了。 那便是她记忆中最美丽的景象。 后来母亲病得起不来,再逢生辰时,便无法出府去了。 她是与他提起过的。 她说不知何日,母亲能又带她出门去瞧花灯。 然后他就记住了。 一转眼几年,他便真送了一盏灯来。 比记忆中瞧过的所有花灯都要美丽。 “取火来。”和珅转头道。 有丫鬟忙递上了火折子。 和珅捏住火折子,就着黛玉拎着灯的姿态,点燃了灯内放置的燃烛,火光渐起,热气上升。不过眨眼的功夫,转轴便动了起来。剪纸的影投在屏上,你追我赶。 流光溢彩。 美不胜收。 一屋子的人都看呆了去。 他们往常也见过走马灯,但却少见这样好看的。 “我来。”和珅说着,将走马灯拎到了手里。 尽管已经分外小心了,但他的手指还是不经意地碰到了黛玉的。 旁人倒是并未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但和珅在擦过那细腻的手指皮肤时,却感觉到了指尖仿佛都跟着烫起来了。 他拎着走马灯站在那里,因为身量要高出许多,黛玉便得仰头去看。 仿佛又一夕间回到了姑苏时。 她走在街上,身量小小,手中还捏着糖葫芦,抬眼望去,无数漂亮的花灯,灯影与人影交错,也是这样的光影流转。 一屋子的人隐约从那剪纸的影儿里瞧出了个故事来,于是都看得微微入了迷。 一时间,倒是没了人说话。 但没有谁觉得不妥。 半晌,黛玉恢复了心神。 她这时也才注意到,和珅拎着走马灯的手指,细长如玉,原本该是分外好看如同工艺品一般的。但现下,上头却不知为何添了些小伤口,细碎地分布着。 黛玉何等聪明,她心念一转,陡然生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莫非…… 莫非此物乃是他亲手做的? 那前头让宝玉毁了的那个呢? 也是他亲手做的吗? 黛玉心下有些震动,但一时又理不清脑子里翻涌着种种情绪。 只听得此时贾政在一旁轻轻松了口气,道:“不知何等匠人,竟有这样巧的心思。” 和珅微微垂下眼帘,口吻平淡地道:“这个匠人寻常不做的,自然一做,便与旁人的都不同。” 黛玉听了,更有了点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难道不打算同她说,那是他亲手做的吗? 连匠人都编造出来了。 黛玉忍不住笑了。 随着她一笑,五官陡然灵动了许多,眉眼都明艳了起来,在灯下,直叫人不敢逼视。 但和珅却正好瞥见她的面容,避也避不开。 只见那双如点墨般的眼眸,像是浸了水,波光点点,更亮得惊人。 和珅不自觉地想,纵使是再铁了心肠的人,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只怕心底也是要陡然化作温柔一滩水的。 “多谢……”黛玉的舌尖含糊了一下:“世叔。” 和珅也淡淡一笑。 他原本就模样俊美,只是并不常笑,这样一笑,倒跟陡然融了冰似的,露出了更为迷人的内里。 那盏走马灯,反倒不及他的样子好看了。 也不知是哪个丫鬟这时说了句:“菜该要凉了。” 这才将屋中暂且凝滞的气氛打破了。 和珅将那盏灯交由了雪雁:“拿去放着吧。” 雪雁点点头,拎着灯进了内室。 贾政总算放下了心,笑道:“如此,致斋兄也可放心了。” 和珅点了头。 在贾政跟前,素来没有人敢造次,这会儿也是一样的。因而屋中气氛始终有些怪异。 和珅见状,自然不愿将黛玉的生辰弄得死气沉沉。 怕是不便再多留了。 他复又看向黛玉,道:“从前见你时,你年纪尚小,只怕不记得我了。” 黛玉微微瞪大了眼,想说,记得的。 只是话还未出口,和珅便又道:“如今倒也长大了。你父亲是扬州巡盐御史,你出身姑苏林家,自是不缺了门楣金银,更不缺满腹诗书气度。” 这话既是说给黛玉听的,也是说给旁人听的。 只叫他们都脑中牢记着,黛玉从来不是往荣国府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她的父亲是一方大员,她的家族乃是姑苏名门,她也是被捧在掌心自幼娇宠的姑娘。 “便只愿你自此平安喜乐。”和珅低声道。 “嗯。”黛玉低低地应了。她注视着他,不知为何,竟觉得眼眶有些泛酸。 贾政出声道:“饭菜既要凉了,便吩咐府里重做一桌摆在院儿里。这里的便撤了吧。” 有丫鬟应了,忙传话去了。 “走罢。”和珅出声道。 贾政点了头,送着和珅转身出去了。 黛玉便瞧着他的身影,跨出了门去。 “且慢。”黛玉出声道。 “可是还有什么事?”贾政转头问她,倒是难得耐心了许多。 黛玉返身,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递交给已经踏到门外的和珅:“世叔既贺了我的生辰,我也该敬世叔一杯酒,否则便是不敬了。” 和珅嘴角弯了弯,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动作利落干脆,瞧着倒是更说不出的好看。 贾府里的女眷,哪里见过这等男儿? 一时都是目光灼灼。 “回去吧,时辰不早了,外头吹着风呢,莫受了寒。”和珅低声道。 他的嗓音很好听。 平日是清冷而禁欲的,仿佛谁也难引起他半点的波动。但当此刻声线放得温和些,便更像是在与人温柔的低语一般,一声一声挠在人的心上了。 黛玉点了下头,也从紫鹃手里接过一只酒杯来,喝了下去。 几乎是立刻的,她的脸颊便浮动起了一抹红。 和珅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一圈儿,将那只酒杯还给了她,这才随着贾政离去。宝玉自然也被一并带走了。 他们的身影这下是真的远了,渐渐的模糊、彻底消失。 “前些日子见过一面,却都不如今日。”惜春歪着头道,“府里头总说和侍郎如何俊美,如何有才识手段,如何年轻却已经手握大权……直到今日才知晓,原来是这模样的。” 探春也笑道:“从前没见着人时,我还当他长得老相,一副难入眼的模样。” 宝钗笑着道:“我也听母亲说起过此人在京中如何备受闺中女孩儿的青睐。” 探春黯下目光道:“只是他长得再好看,又再如何厉害,也不是我等能肖想的。” 惜春低低地笑了,笑里多有些讥讽:“谁晓得我们日后是要嫁给什么猪狗牛羊。” 她从不指望父亲待她好,替她选个好人家。 生在这样的人家中,女孩儿反倒更像是物件。 这时,黛玉回转身坐下。 其他人不愿搅了她的兴致,便纷纷不再提起那些丧气话,只笑着道:“瞧他待林妹妹的模样,日后嫁他的姑娘该是有福的。” “正是。” 几个姊妹坐在一处,又聊了会儿别人的故事,将府里头好笑的事儿也拿出来说了,这才等到新的席面换上来。 她们一边吃着,一边吃了些酒。 转眼便是月上枝头。 众人这才散去。 丫鬟婆子们收拾了桌子。 黛玉却拢着披风,叫人将那走马灯挂在了窗户外的屋檐上。 只要窗户开着,她便一眼能瞧见。 这时屋内静得很。 紫鹃也抬头瞧了一眼那走马灯,不由低声道:“那位公子着实是个用心的。” 送得了御赐的金银珠宝,又送得了投其所好的书本画册,如今连些小玩意儿也都记着送来了…… 要说宝二爷待府中姊妹和丫鬟也是好的了。 但这一比却生生被比下去了一大截。 宝二爷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关心这个关心那个,尽是说完便再不见半点旁的行动了。 此时雪雁进门来,指着那走马灯道:“也不知他是有读心的法子么,怎么我们姑娘想的什么,他都知晓。” “兴许便是心有灵犀吧。”紫鹃说罢,自己笑了起来。 黛玉这回倒是不曾笑着骂她,只是笑着让人打了水来洗漱。 这是在她母亲去后,难得快活的一个生辰了。 这一日,实在是个好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和珅:假装不是我做的。 第二十八章 前一日宝玉院儿里又摔又打的, 自是别处都有听闻。贾政一早嘱咐过, 此事不可往外传, 宝玉也不敢丢了这个脸。 待贾母传他去说话时,他便只讪讪道:“倒也没什么事,只仗着资历老成, 茜雪给我沏的枫露茶, 倒是叫她拿去吃了。我昨日在薛姨妈那里吃了酒回去, 口渴难当,听了此事, 便起了心火……” 贾母好一阵疼惜,搂着他哄了几句,随即便叫人将那李嬷嬷打发出府去。 那李嬷嬷原曾想她在府中数载, 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谁想宝玉竟真这样狠心,有人来打发她时, 李嬷嬷当即一阵哭喊,吵吵嚷嚷,最后叫架出去了。 宝玉房里的人, 一时间都叫镇住了。 待宝玉回去时, 便觉得气氛不大妥当。 见了袭人, 她也是眉目低垂。 “这都是怎么了?如何见了我还愁眉苦脸起来了?”宝玉左右一打量,笑着问。 袭人拉着宝玉进了屋,半真半假地叹道:“二爷将李嬷嬷都撵出去了,谁晓得哪日便将我们一同撵出去了?” “那哪里相同?”宝玉摇头道:“她若是毁了我的东西, 我倒也过两日便消气了,但她毁的是旁人的东西。改日再这样没轻重,为我招来祸事。吃罪的还是我。哪有主子替奴才担罪的道理?” 袭人只低着头,并不说话。 宝玉笑着将她抬起头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是一刻也离不了的,如何能赶走?” 却见烛光下,袭人面容美丽,眼波盈盈。 这两日宝玉心中本就苦闷,此时见了,不由心下一动,遂将袭人拉上了床去。 且说另一头,宝钗回了梨香院。 薛姨妈怕她又加重了病症,便令人服侍着宝钗又用了药。待吃过药后,她便陪着在宝钗床边坐下,掖了掖宝钗的被子。 宝钗这时微微仰起头来,道:“母亲日后便不必操心那事了。” 薛姨妈一顿:“好端端的,如何这样说?” “在林妹妹那里,我可算见着了一出好戏。从前便听过堂兄是个爱玩的,与丫鬟们关系都好得很……” “年轻公子,身边红袖添香,倒也不奇怪。哪个当家主母,也不会去计较这样的事。” “可他素来不上进,又总闯出祸来。哪日带连了旁人,也是可能的。昨日便是招惹了当朝的和侍郎,叫人亲自门来,将他教训了一通。” 这话一出,薛姨妈便也不说话了。 一时间,院儿里头安静极了。 薛姨妈那颗心上上下下,沉甸甸的打着晃儿,最后还是信了宝钗的话。 宝钗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又极有主见。 她既说不成,那便多半是不成的。 书房内。 和珅揉了手里的信纸,放于蜡上,燃之。 林如海要进京来了。 凑了巧,贾雨村也要进京。 二人所要上奏之事并不相同。 但这二人倒是步调一致地写了信给和珅,按照日期瞧,林如海应该过几日便至,而贾雨村则要落后一些。 和珅手指敲打着桌面,心底隐约有了打算。 林如海乃是扬州巡盐御史,属地方大吏。而他乃是户部二品官,属京官。不管哪朝哪代的皇帝,都最忌讳地方官同京官相交,因而地方官、各地藩王都不得随意进京。除述职外,便须得有重大的事务,方可进京面圣。以此减少二者的接触。 按理说,他应当与林如海减少接触,越少越好。 但心中却又有些放不下。 不过他在京中本就没有什么相交的官员,若是刻意减少接触,反倒显得不真切,不如便大方与林如海相交,反而平了乾隆的心。 乾隆本也不是多疑的性子。 和珅叫来刘全:“向荣国府去个信儿,便说林老爷要进京来面圣。” 刘全点头应了。 “再将和琳给我叫来,我听闻前几日,他与人起了争执。” 刘全笑着道:“爷们儿爱玩也是常有的事。” 说罢,他便转身去唤和琳了。 和琳如今年纪也与黛玉无二了,身量长了不少,团团的脸减去了些肉,他的模样较和珅瞧上去生得更富贵些,又穿得一身华丽衣裳,便像是谁家捧在掌心的公子哥儿。 但这么个公子哥儿,在见了和珅后,便苦了脸,上来便道:“兄长待我,一日比一日严厉,竟是全然不比幼时了。” 和珅踹了他一脚:“站直了说话。那日同你打架的是谁?” “我哪里晓得?不过是言才与他先打了起来,我想着总不能叫人欺了我的朋友,这才撸起袖子跟着一并下了场。” 和珅冷笑道:“只改日莫要有人找上门来,说我管教不严,那便是你的本事。” 和琳忙讨好地笑了笑,又道:“那日,我隐约听人喊他薛大爷,那一伙子人,长得倒是都人模狗样。只是作风不正。我一眼瞧过去,个个怀里头都搂个书童,长得跟女子似的。” 和珅皱了下眉。 这样凑巧? 正撞上薛蟠、贾宝玉一行人? 和珅记得,原著中,这些人便是爱好龙阳的。 尤其宝玉,身边男女都叫他玩了个遍。 “改日若再遇见了……” “知道知道,便传信来给兄长。但兄长又不能撸了袖子下场打架。” “谁说不能?”兴许正遇见了宝玉,他便也正觉得手痒了呢。 和琳并不大信,摇晃着头道:“兄长近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和珅凉凉地看着他。 “自是变好了。” “哦?” “从前兄长为了操持这个家,又抚育我长大,实在少见兄长开心时。近来兄长笑的时候多了,那可不正是好事吗?” 和珅一怔,略有些出神。 是吗? “兄长,我今日还约了朋友……”和琳道。“滚吧。”和珅没好气地道。他就说,和琳怎么好端端的,突地说起了好听的话,原来后头有这么句话等着呢。 和琳笑了笑,忙小跑着出去了。 之后和珅便也出门了。 乾隆在京中建了处铸造银钱总厂,如今还得和珅时常去盯着。 如此规律了两日。 正如和珅推测的那样,林如海抵达了京城。 和珅在乾隆处见到了他。 林如海踏进门来,跪地见了礼,倒是并未注意到一旁的和珅。 毕竟多年未见,和珅身量面容都已长开,林如海自然认不出他来。 不过如此便瞧出来汉臣同满臣的区别了。 林如海得跪着回话,而和珅却得以站着说话,随心行事。 和珅打量了一眼林如海。 也不知晓这几年他是如何过的,瞧着竟是早早生了华发,面上皱纹也长了许多出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疲态,早没有几年前的儒雅俊逸。 但转念一想,这也并非个例。 古人常有活到三四十便死了的。 若是五十的年纪,那可真算得高龄了。 因而古人方才成婚早,盖因古时幼儿也极难养活,若不死几个孩子,哪里活得下来那一个?可等那一个生下来时,若是年纪稍大了些,说不得孩子还未养大,自己便没了性命。 林如海如今的年纪,已不算年轻,兼之他又身负巡盐御史一职,公务繁忙,日夜劳累,又哪里有休整自身的机会呢? 怕是回去后,寻个机会要给他开个药才是。 正想着,便听那头乾隆道:“御史可认得出你身旁的是谁?” 林如海愣了愣,这才转头看向了和珅,努力辨认一番,随即惊讶道:“致斋兄!” 和珅淡淡一笑,微一颔首。 乾隆道:“早先和珅便与朕提起,说你同他是早年旧识,那时他还年纪尚小,可是如此?” “正是。” “这份情谊倒也难得了。” 林如海听了却觉得惊讶。和珅同他交好,皇上竟无半点怒气? 可见如今和珅在皇上跟前,已经是如何的得圣心了。 “行了,此事再议,你们二人便叙旧去吧。”乾隆倒是大方。 这也是和珅在他跟前,半点不做隐瞒,反倒还让乾隆对他信任至极,眼前倒也成了不痛不痒的小事。 林如海叩谢过乾隆,笑道:“奴才是该去瞧一瞧女儿了。” 乾隆听过,指着和珅笑了:“可是说你那送到外祖家去的女儿?如今在荣国府?和珅平日里倒上心得很。你该要谢谢他才是。” 林如海又觉惊讶。这话既是都从乾隆口中说出来了,那平日该是更上心才是。 林如海一时感动不已,不过早年因缘相交,却得以延续至今,实在是他的幸事了。 待一同出了宫。 林如海便立时奔着荣国府去了。 他不好冷落了和珅,便将和珅请了一并前往。 待软轿在荣国府外落了地,贾政等人已经在等候。 这也是和珅头一次见到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贾赦因着贾母偏心贾政的关系,心中不痛快,便整日醉心酒色,干了不少荒唐事,在贾府中少有露面的时候。 不过此时瞧见了,和珅发觉这人瞧着比贾政还要年轻一分。 只是瞧上去身体多有空虚,眼下还带着青黑呢。 再看向那贾政。 贾政却也正好在看他,还朝他使了个眼色,里头满是幸色。 想来,正是谢他前段日子的提点之恩。 这不,林如海这就上门来了。 若是巧了黛玉出了事,那岂不将林如海得罪个彻底? 贾政暗道后怕,忙将人引了进去。 碧纱橱内,黛玉刚梳洗起来,便有丫鬟来传话,道:“林老爷来了。” “哪个林老爷?”雪雁张了张嘴,呆在那处,竟是不敢去想。 黛玉也是一呆,喃喃道:“这好日子倒是净赶在一处了……” 第二十九章 林如海既来了府上, 自也该拜见贾母, 于是一行人便被引向了贾母院儿里。 和珅倒也就借了光, 一同迈进了门。 贾母已经由丫鬟鸳鸯伺候着,正正地坐在那儿了。 见林如海进门来,贾母笑了笑, 道:“今年倒是巧, 这样早便入了京了。许久不曾见, 姑爷可好?族中老太太可好?” 林如海忙拜了拜:“老太太毕竟年纪至了,这几月正叫了药吃呢。还不大见好。” 贾母忧虑地皱起眉, 忙劝慰了几句,又说要送些药材去姑苏,向老太太问个好。 林家子孙昌茂, 顶上仅供奉了一位老太太, 乃是林如海的祖母。 底下女眷,便多为平辈或小辈。 这也正是为何贾母说想念黛玉, 要将她接到身边来,林如海想一想便允了的缘故。 黛玉之上无可教养她的女性长辈,族中老太太身子骨不济, 无人敢去打搅。 可黛玉年纪渐长, 日后总归是要说亲的, 头上没个地位高、能做主的女性长辈,那如何能成? 此时贾母的目光从林如海身上抽离,落到了和珅的身上。 贾母素来喜欢模样长得好的人,当即便笑了, 问:“这是谁家的公子?从前倒是不曾见过。” 说罢,待仔细一瞧,却又见对方身着九蟒五爪长袍,外罩金线织就锦鸡图大褂。 分明是个官儿,品级较贾政不知晓高了多少去。 贾母心底隐约了个数。 这时便又正好听贾政道:“往日总与母亲说起,和侍郎是何等丰神俊朗的人物。今日凑了巧,他同妹婿一齐从宫中过来了。这便是和侍郎了。” 荣国府上下对“和侍郎”倒还真不陌生。 贾母心中知晓和珅如今是什么样的地位,自然是当即笑道:“我原道今日是个什么日子,一早屋子外头还来了三两只喜鹊。原是今日有贵人来。方才不曾认出和侍郎,倒是老身失了礼了。” “老太太客气。”和珅微一躬身。 贾母便又打量他两眼,见这人年纪极轻,却身量修长,五官俊美。直看得人暗暗心惊,这样的人物,倒也不知老天爷,往他身上加了多少福运。 正想着呢,便听门外道:“老太太,林姑娘来了。” 林如海已有许久不曾见女儿,心中早已是倍加想念,不由立即转过身去,死死盯住了那道门。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雪雁、紫鹃一左一右跟着黛玉进门来了。 “父亲。”黛玉上前一步,眼泪已然在浸透了眼眶。 “玉儿。”林如海则表现得克制了许多,他在那里站得稳稳的,面上神情紧紧绷住了,自是不好在贾府中,露出过分激烈的神色来。 黛玉疾步上前,先拜见了林如海,又朝贾母、贾赦、贾政见了礼,这才转过身来,欲与林如海说话。 谁知晓,这一转身,却见林如海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黛玉愣在了那处。 林如海只当她不记得和珅了,还笑道:“这便不记得了?该叫世叔才是。” 黛玉动了动唇,舌尖又打了个含糊:“世叔。” 明明该是“哥哥”。 “你们父女想必有些话要说,姑爷便一道去碧纱橱说话吧。” 林如海点头谢过了贾母。 于是一行人便又出了贾母的院儿。 贾赦懒得再跟上去,便归了自己的院儿。 贾政正想将和珅也叫走。 “我同如海兄还有几句话要说。”和珅道。 贾政点头,“那我便一并过去吧。你们说话,我在外头吃茶。” 若是林如海一人,放他单独去倒也无妨。但有和珅一并跟着,贾政便不好冷落了和珅,总归荣国府里头得有个人接待和珅才像样。 林如海同黛玉走在前头,低低地说着话。 和珅便是同贾政不远不近地走在了后头,与黛玉拉开了些距离,如此避嫌。 不过也正是因为拉开了些距离,黛玉的身影落在和珅眼底,反倒更能将她的小女儿姿态,瞧个明白了。 和珅心中暗道,正该是这样。 有父亲娇宠,吃穿不愁,又正当最美好的年纪。 黛玉正应该是这副模样的。《红楼梦》中却生生消磨了她的少女模样,使她年纪尚轻,便困在了愁绪之中。 光是想一想,和珅便觉痛惜。 不多时,进了碧纱橱的门。 黛玉与林如海说话去了。 和珅便同贾政坐在外头吃茶。 丫鬟们打起帘子来,远远的,瞧见几个身影近了。 一个丫鬟小声道:“怕是来寻姑娘玩儿的。” 话音落下,就见几个身影近了。 正是迎春和惜春来了。 近来,她们最爱往黛玉这里来。 一则探春忙着跟王夫人、王熙凤学管家,二则宝钗又不大好,闭门不出呢,去瞧了一日,总不能日日都去瞧,平白扰了人休息。 只是待到了门外,二人才瞥见里头坐着人呢。 见了贾政,两个都怕得很,忙唤了声:“伯父。”“叔父。” 一转头,又见了和珅,更是微微慌乱了,面上都见了红,道:“便不打搅了。” 说罢,她们匆匆先离去了。 待出了碧纱橱,方才拍着胸口,道:“伯父是要将林姐姐说给那个和侍郎么?” 迎春摇摇头:“谁晓得呢,辈分像是不大妥当的。何况此事应当林姑父做主的吧。” “也是,荣国府就算出面说亲,也该是婶娘去。” 贾政瞧着那两姊妹的身影远了,便扭头笑着与和珅说起了近来铸造银钱总厂的事。 贾政眼界着实窄了些,也并不大适合官场,尽管他拼了命地想要做个好官,做个正直的官儿。但却实在才干不足。 因而总听和珅随意说上几句,贾政便也觉受益匪浅,就此开了眼界。 也正因着这个缘故,贾政才常常觉得,自己离不开和珅这等知交好友。 也不知过去多久,茶都换了两壶。 林如海终于出来了,眼底还见了些血丝,想是在里头与黛玉哭过一回了。 林如海:“倒是叫你们久等了。” 贾政起身道:“罢,你们二人说事,过会儿若是说完了话,便差个人说来说一声。今日我同妹婿,还有致斋兄,合该一同饮两杯酒才是。” 林如海点头:“那便劳烦了。” 贾政在这点上倒是会眼色,他很快便离去了,留给了他们私底下说话的空间。 林如海在和珅对面落了座,道:“着实谢过致斋兄这等细心的照料了。” 和珅摆摆手,道:“说起黛玉,我便有一事要同如海兄说。” “何事?” “黛玉来京里时,身边带的要么是年纪大了的老嬷嬷,要么便是年纪正小不大通事的小丫头。身边连个妥帖的人都没有。如今房中最得力的,竟是老太太赐下的丫鬟。” 林如海还未能明白和珅为何说起这事来,他道:“如此也是好事,老太太待玉儿是好的。” 和珅险些气笑了。 林如海在此事上也实在太过愚钝了。 “这正经的千金小姐,身边如何只能有一个得力的人?该多几个能使唤的人手才是。否则哪有奴才来护主子,岂不反倒得主子费了心地去护奴才?” 林如海尴尬一笑,道:“荣国府里,哪会有欺了玉儿的人?” “荣国府这么一大家子人,纵使老太太疼爱黛玉,但下头人如何便不好说了。姑苏林家上下,便也真如这般和睦吗?” 此话一听,林如海便沉默了。 他许久不曾回过本家,但却知晓本家龃龉事儿不少。 正如和珅所说,那么一大家子人,人多了,心思便多了杂了,谁晓得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不管荣国府待玉儿如何,他都应当多考虑一些,防患未然。 “致斋兄说的是,待回了苏州,我便立即让姑苏那头送两个得力的嬷嬷进京来。便说是黛玉从前使惯了的。” 和珅淡淡道:“荣国府里姑娘多,媳妇也多。不是谁都能照料得到的。再说王夫人有一独子,名宝玉……” 林如海忙道:“此子,我从前是听过的。说是个相当灵秀的人物。” 和珅也不客气,冷笑一声道:“不过仗着一副好皮囊,落草时又得了个通灵宝玉,这才从平辈里头脱颖而出,谁见了都说了一声好。可这脾气性子究竟如何,如海兄不知晓,外头的人更不知晓。” “这话从何说起?” 和珅也不给荣国府扯个遮羞布,只拣了宝玉病了,喊着要见黛玉的事来说。 林如海当即脸上一白,知晓自然其中利害。 “若说他是个好的,兴许旁人听了,还要夸他一句痴情。可他是个什么人物?早早便通了人事,身边丫鬟小厮都是叫他拉上床去过的。见了几个好看的姑娘,便都一口姐姐妹妹的唤着。今日要心疼这个丫头挨了挂落,明日要心疼那个姐姐受了风寒……” 林如海面色刹那成了铁青色:“按理说他父亲也是正直的人物,怎么生出来这么个……这么个孽胎!” 林如海并不擅骂人,如此一句,已经是他心中怒极的反应了。 “我原本不好讲这些话,但实在不忍如海兄受了蒙蔽,若日后,谁起了心思,将黛玉配了宝玉。黛玉要吃多少苦,如今便可预见到。” 林如海面色晦暗,几乎说不出话来。 显然是怒极了。 此时,他们却不知晓,那雪雁瞧瞧摸在了门外,隔着一道窗户听呢。 听到这处时,便想着—— 待会儿定要回去复述给姑娘听。 第三十章 和珅顿了下, 话锋又一转:“我此番话, 只是希望如海兄多上心些, 莫要再将那贾宝玉当作黛玉未来的良配。” “自然不会。”林如海道:“我本也没想过要将玉儿嫁入荣国府。当初老太太说是总梦见了玉儿,心中思念得很,想要将玉儿接进府, 以告慰丧女之痛。” 林如海叹了口气:“我本也事务繁忙, 府中无人教养玉儿。玉儿与族中姊妹兄弟又并不亲近。便想着, 送她进京倒也是桩好事。老太太总该是疼她的。” “如海兄倒也不必过分忧虑。”和珅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遮去了面上神色,话语中不带半点邀功:“宝玉已叫我教训过了,存周兄他再三同我保证, 若宝玉再冒犯了黛玉, 必不会让宝玉讨了好去。” 林如海面上却并不轻松,他皱着眉道:“从前我便听闻, 贾府上下何等宠溺这个衔玉而生的小公子,只怕就算他想要管教,便也有心无力……” 和珅依旧口吻淡淡:“那又何妨?若是存周兄无法管教了他, 那便我代之。我倒是不怕累的。” 林如海面上感动:“只是这样怕会得罪了他。” 和珅摇头:“我如今哪里会惧怕得罪了谁呢?” 林如海想到和珅如今的地位, 也不由点头道:“倒是这个理。” 谁能想到当年因缘结识的少年, 一朝便得跃龙门,成了今上的得力臣子。 “能得遇致斋兄,实乃人生一幸事。”林如海情真意切地道。 当年和珅施药,虽然并未救下贾敏性命, 但却多叫她少了许多痛苦,又延长了两年的性命,对于林家上下,已是天大的恩情。 后他又出手调理黛玉的身体,如今黛玉的身子比起幼年已然康健了许多。 和珅垂下眼眸,依旧口吻淡淡地道:“到底在黛玉幼年时曾经结过一段缘分,又有如海兄的嘱托,自然手是小心照料,必不会让她出了事。” 林如海笑了笑,道:“听致斋兄这样一说,我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嗯?” “既那宝玉这样荒唐,不如我便接了黛玉回姑苏。” “如海兄莫要觉得我冒昧,我只问姑苏林家本家如何?” 林如海略迟疑:“我在扬州做官,到底与本家差了些距离,我回本家的时候极少,倒也不大清楚。只是本家也没什么得力的下人,更没做得了主的当家太太……” 和珅摩挲了一圈儿茶盏的边缘。 “若是如此,倒是未必非要回姑苏去。” 黛玉若在荣国府,到底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真有事,他动起手来,倒也方便。 可姑苏实在十万八千里外。 莫说他伸不过去手,林如海也伸不去手啊。 何况,倒不是他看低了林如海,而是他觉得林如海多少缺了些魄力,他为人风雅正直,人品是端方的。但于手段上,却实在欠缺了不止一点半点。 若真有人欺了黛玉,怕是还不如他处理起来痛快。 “那便按致斋兄所说吧。”林如海点头道,“有致斋兄照料,我也是放心的。待过上一些时候,给玉儿说了亲。再等她嫁了人,我便也可放心了。将来也有颜面去面对亡妻了。” 听林如海说起此事,和珅便更坚定了,不能让黛玉回姑苏。 和珅道:“京中才俊辈出,倒也更好挑个优秀的出来。” 只是瞧他口中说得分外镇定,但待到说完,和珅却又觉得仿佛哽了个什么在喉咙处。 他不由得深思起。 这世上当真有配得上黛玉的人物吗? 林如海并不知晓和珅的心思,点头道:“正是如此。” 和珅又道:“若是如海兄担忧她将来嫁了人,不通后宅之事、管家之道,我大可同皇上讨个嬷嬷来教导黛玉。有这么个嬷嬷在身边跟着,想来荣国府中也无人敢冒犯皇上赐下的人,自然见了黛玉也要谦恭一分。” 林如海只觉和珅竟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果真如皇上所说,实在应当好生谢过他。 林如海当即站起身来,冲着和珅微一躬身:“实在多谢致斋兄,日后致斋兄若有请,必不敢辞。” 和珅摇摇头,不再提此事,随即转声道:“贾雨村也要进京来,此事如海兄可知晓?” 林如海摇头道:“并不知,他同你说的?”“嗯写了信来。” “只怕是赶不上他来京里了。”林如海语气中颇有些遗憾。 和珅又抿了口茶。 也不知是否他心思有异的缘故,竟觉得黛玉这处的茶水也要甘甜些。 和珅收起心思,抬头看着林如海,道:“我也正要同如海兄说,日后与他的来往,能减则减了罢。” 林如海惊讶:“何出此言?” 他倒是没有质疑和珅。 显然在这二者中,如今林如海更信任和珅,与和珅的交情也要更深些。 “他是个极有才学的人,不可否认。只可惜如今官场腐败乱象丛生,他也正是其中一个。我听闻,他去年判了桩糊涂案,逼死了人,反将有罪之人释放了。” 林如海听闻后,大惊之色,当即厉声道:“他乃是我保举的,我却不成想到,竟是送了这样一个人重入了官场……” “如海兄心中有数便好。”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如今觉得,我从前像是眼瞎心盲一般。谁好谁坏,竟是一个也没瞧出来。” 和珅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罪过。 有些人天生敏锐,有些人擅长弄权,有些人小人心性,但却还有些人正直赤诚不知变通。 林如海不过恰好生了这个性子。 “时辰不早了,我要同如海兄说的话,便也说到此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也不想去舅兄院儿里一并用饭了。” “那便不去了,我也该回府了。停留久了,恐怕对黛玉闺誉不好。” 林如海站起身来,道:“我这便同你一道出门。” “嗯。”和珅应了声,随即又道:“如今存周兄还提心吊胆,生怕宝玉再闹出事,叫你知晓了。” 林如海面色晦暗地道:“那我便不去点破,叫他心中忧心不下才好。” “正是这个理。”和珅笑道。 林如海暂且松了口气,道:“明日我还要问一问玉儿,她可还受了旁的委屈。” 和珅点头。 两人很快出了碧纱橱,因着外头有不少奴仆来往,两人便不再交谈此事了。 他们一同出了荣国府。 和珅回府去了,而林如海则是去拜昔日老师的家眷去了。 碧纱橱内。 雪雁早从和珅说到“我如今哪里会惧怕得罪了谁呢”时,便难以按捺心下的激动,迫不及待地转身去,进了内室,与黛玉学舌去了。 雪雁大致复述了二人的对话。 待说到和珅对林如海讲出宝玉恶状的时候,雪雁咬着牙道:“可出了一口恶气。本就该让老爷知晓这些事,我们姑娘哪里能受这样的委屈?” 黛玉的眼圈儿迅速红了,道:“倒是让父亲为我操心了。” 雪雁忙抬手,用手帕笨拙地为黛玉按了按眼角,忙道:“姑娘可莫要心中难过,且听我往下说。姑娘可知晓后头和侍郎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雪雁忙又将和珅说的那段学给了黛玉听。 黛玉听完,“噗嗤”笑出了声。 实在忍不住一副又哭又笑的模样。 “我竟不晓得,他为我做了这样多的事。”黛玉道。 虽说之前便从旁人口中听闻了,自己心中也隐约有所察觉,但到底不比他亲口说出来。 黛玉顿了下,笑道:“从前来了荣国府时,觉得心中透着一片凉意。父母不在身侧,与荣国府里头的人又不够亲近,丫鬟婆子们又不尊敬我。” 雪雁心疼地道:“以后自然不是这样了……” 黛玉点头:“如今已经不是这样了。” “如今我才觉得心中一片滚烫呢。” 雪雁低低地道:“和侍郎真是好啊。” “是很好。” 雪雁忍不住一番挤眉弄眼,道:“姑娘难道……难道便没有旁的意思吗?” “什么旁的心思?” 雪雁叹了口气:“我只盼着日后姑娘能嫁个好人家,莫要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 黛玉摇摇头,随手拿起一卷书来:“还早着呢,我倒不大想嫁人。如今这样正好。” 此时紫鹃掀了帘子进来,道:“前头又有一桩事儿,姑娘听不听?” “什么事?”黛玉好奇地问。 “宝二爷、薛大爷在外头又叫人给打了。” 黛玉“噗嗤”又笑出声来:“他怎么又叫人打了?” “谁晓得呢?从前也未这样过。”紫鹃叹了口气:“如今宝二爷成了这样,倒也是我未曾料到的。” “紫鹃姐姐还未说是谁打的呢?”雪雁问。 这时,却见紫鹃面色怪异了起来。 “是……” “是谁?”雪雁又催促了一声。 “是和侍郎的弟弟。” “啊!”雪雁惊叫了一声。 但下一刻,雪雁又笑了,拍手道:“和侍郎的弟弟倒也同他一个性子。真真叫人称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怎么会有人配得上黛玉呢? 和琳:什么?我为哥哥助攻了? 第三十一章 和珅一个觉没能睡囫囵, 便被人喊了起来。 抬起头, 就见和琳哭丧着脸:“兄长, 我闯祸了。” 和珅不紧不慢地坐起来,叫人取来了衣裳,一一穿好, 这才问:“昨日不是约了你几个朋友去吃酒了吗?” “正踏进酒馆的时候, 就又遇上前几日那两个泼皮了, 他们口出不逊,还支使小厮动手。”和琳叹了口气:“我一个没忍住……” “既是他们的过错, 那你这样心虚作什么?”和珅在桌前坐下,立即便有丫鬟送了食物上前。 府中的菜色都是按和珅拿去的菜谱做的。 什么豆浆,春卷, 糖心酥, 肉馅饼……模样算不得如何精巧,但味道却出色极了。 和琳望着咽了咽口水, 却并不敢腆着脸去要吃食。 他道:“虽说是对方的过错,但我招惹的却是伙来头不小的人,只怕要给兄长添了麻烦了。” 来头不小? 京里头贵人不少, 个个都敢说一句来头不小。 但能让和珅看得进眼里去的, 还着实很少。 “那你便说说, 是哪家的公子叫你揍了?” “荣国府嫡孙,皇上薛家嫡长子。”说完,和琳就忙闭了嘴,一脸“你打吧我绝不还手”的神情。 还真是贾宝玉同薛蟠! 和珅微微惊讶。 看来他同荣国府的缘分, 着实不浅啊。 见和珅不出声了,和琳立时便慌了:“兄长,我可是闯了大祸了?” 和珅依旧没理他,只等吃过了饭后,又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漱了口,这才道:“你若揍了旁人,兴许真是惹了祸。但若是他们二人……倒实在不算什么了。” 和琳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和珅冷睨了他一眼:“就算如此,日后也休得胡来。” 和琳点头:“我以后若是再遇上他们,定然收敛住自己,能动嘴就决不动手。” “谁让你不动手了?” 和琳愣了愣:“兄长的意思是?” “日后若与旁人起了冲突,自然须仔细思量,但若遇了他们,能动手就别用嘴。” 和琳恍然大悟:“明白了!” “可那边的人如果找上门来了……” “且等我下了朝再作处理。” 和琳点点头,欢喜地送着和珅出了门。 待下了朝回到府中,已经有人等在门外了。 门外候着的正是打荣国府来的人,只令人觉得怪异的是,明明挨了打的是荣国府那头的人,但瞧他们在门外局促的模样,倒仿佛他们才是动手打人者。 和琳看得忍不住暗中嘀咕,这些人,莫不是怕极了他的兄长? 和珅换下衣衫,着寻常打扮。他缓缓跨出门来,看向门外一干人,道:“巧了,我也正要往荣国府去呢。” 外头等着的人立即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还担心和侍郎不肯去呢,他们可不敢在和侍郎跟前摆了荣国府的谱。 软轿起。 和珅带上和琳,一同往荣国府去了。 进了荣国府,和珅同和琳便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无他,只府中上下都知晓,和侍郎的弟弟动手打了宝二爷同薛大爷,说是今日要来道歉来了。 这和侍郎的弟弟,胆子何等的大,才敢动这样的手。 是长得异于常人,三头六臂? 还是身形高大,孔武有力? 待近了,荣国府的下人们才看清。 那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瞧着比宝二爷还要小上两岁,但身量倒是不矮。 那年轻公子身形纤瘦,面容俊俏,眉间还带着一丝怯弱,像是生而便有不足之症。 这副模样,怎么瞧也不像是他动手打了人。 思及宝二爷同薛大爷的样子,倒像是他们打了和侍郎的弟弟。 引路的下人,径直将他们带到了贾政的院儿里。 薛蟠、宝玉皆在。 不止他们。 连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也都在。 待客厅内气氛凝滞,下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和珅踏了进来,里头的人方才抬起了头。 薛姨妈正给薛蟠擦着药,薛蟠这时候倒是乖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而宝玉却显得有些慌乱了。 他低下了头,并不大敢与和珅视线相接。 “致斋兄。”贾政站起身来,面色颇有些肃穆。 和珅一早便嘱咐过和琳了,他敲了敲和琳的后背,道:“去吧,讲昨日经过说清楚。” 王夫人坐在那里,面孔冷淡,手里捻着佛珠,瞧上去多有不快,不过碍于贾政不好表露罢了。 待和琳上前,她便冷眼盯住了和琳。 王夫人管了内宅上下,气势自是有的,但和琳又哪里是那些经不起风霜的小公子? 和琳面上半点畏惧之色也不见,更遑逞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了。 和琳张嘴便道:“前几日便同他们打了一架,一个酒楼里头,就剩下一张大桌子。我们十来个人,自该坐大桌子。偏他们二人来了,便嚷着要店小二换了我们。他们要来坐。” “店小二狗眼看人低,还当真要将我们赶走。我们心想这也就罢了。他们二人,却是带着几个小厮跟班,搂了模样姣好似女子的书童坐下了……” “这不是拿我们比他们怀里头的兔儿爷都不如吗……我同窗心中一怒,便先动了手……” 宝玉脸色发白,不敢再容和琳说下去,便涨红了脸道:“胡言乱语,那日我同薛家哥哥去吃酒。带了小厮书童,是因为刚从私塾里出来。哪有你说的这样……” 薛蟠倒是未曾争辩。 他素来如此。 薛姨妈都是知晓的,又何必非要装一本正经呢? 和琳不理宝玉,正要开口继续往下说。 宝玉见状便道:“此事并非你们的过错,昨日见了你们,是我同薛家哥哥先动的手。” 这话王夫人并不曾听宝玉说起过,乍然一听,脸色都变了。 宝玉这话一出,岂不等同于承认了前头和琳说的话吗? 这样惊慌,先认了自己的罪过,不正是怕和琳说出来吗? 贾政气得骂了声:“孽障!” 和珅这时才缓缓开了口:“存周兄不必动怒,说来还是我这弟弟顽皮,下手重了些……和琳,还不快同他们道歉。” 和琳也立刻躬身道:“宝玉莫要怪我,我先前也不知晓,你是荣国府的公子。”说罢,又看向薛蟠,也道了歉。 薛蟠倒是浑不在意,为了这么桩事儿,打便打了。 说出去,没打赢,岂不更丢人? 此事上,薛蟠反倒有些瞧不起贾宝玉。 还未曾受什么伤,便有一家子的人赶紧着为他出头了。 说出去也不怕惹了笑话。 “也不知宝玉病得如何,我便带了些药过来。”和珅一抬手,便有小厮上前,递上了上好的药材。 再定睛一瞧,却是什么? 竟是人参。 贾政倒是觉得心下感动。 那头王夫人却觉得这倒更像是讽刺。 意在指责他们,不过小孩子间打了一顿,受了点皮肉伤,便闹得这样郑重。 王夫人的面上实在挤不出半点笑容来。 贾政看向一旁的薛姨妈,问道:“此事便如此了了,可行?” 薛姨妈清楚自己儿子的秉性,本也不想将事闹大,之后得知打人的是和珅的弟弟,她便更没了算账的心思。若非王夫人拉着她一起,她是连面也不会出的。 眼下贾政都发了话了,薛姨妈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 “自是行的。”薛姨妈笑着道:“本都是同龄的年纪,一同打闹玩耍,磕了碰了,正是常事。” 贾政满意了,心底还隐约觉得王夫人小题大做,心胸豁达不比薛姨妈,整日里吃斋念佛也不知道念到哪里去了。 和珅:“那我便带着和琳告辞了。” “我送致斋兄。” “那便有劳存周兄。” 说罢,贾政便带了小厮,将人送出门去了。 事情竟是就这样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了。 宝玉面上羞臊得厉害,心头更堵得慌,他也不愿去瞧王夫人的面色,匆匆便先回了自己的住所。 他一走,薛姨妈等人也坐不住了。 薛姨妈便出声道:“姨娘,我便先带着他们二人回去了。” 王夫人面上冷淡,并不应话。想来是对薛姨妈方才那番大度有了不满。 薛姨妈便装作未瞧见一样,拉着宝钗,带着薛蟠,立刻出门去了。 待贾政回来时,待客厅中便只余下王夫人了。 贾政板着脸道:“日后莫要再为这等小事,便兴师动众。” “宝玉受了伤,如何算是小事?” “你也听了,那和琳说的是什么。若他当真狎玩身边的书童小厮……”贾政咬着牙关,面色冷厉,“那败坏的还是荣国府的名头!” 好龙阳风倒也不算得什么。 总有些权贵之家,圈养几个娈童。 但宝玉才何等年纪? 不思诗书,反倒整日惦记着情爱。 若他真荒唐到那等地步,贾政只怕自己要被活活气死。 王夫人听了,心下也是一惊。 她并非一味愚笨,维护宝玉的人。 她还盼着宝玉将来好呢。 见她神色晦暗不明,贾政见话也说到份儿上了,便住了嘴,不再言语。 王夫人想着,不能总叫贾政惦记着此事,便口风一转,道:“老爷既与那和侍郎这样亲近,不如便与他和家结个亲。倒是亲上加亲,岂不更美?” 第三十二章 直到贾政去同贾母请安时, 脑子里打着转儿的, 都还是王夫人说的话。 结亲? 如何结亲? 与谁结? 这头贾母正同贾政说着话, 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出声道:“我听闻宝玉那里又闹出事来了,是出了什么事?” 贾政摇摇头:“不过小事一桩, 如今已经处置了。” “那你因何心神不定?” 贾政便将王夫人同他说的话, 与贾母一道说了。 “早先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只可惜荣国府里挑了不出个合适的姑娘来。”贾政颇有些遗憾。 “你媳妇怎么说?”贾母问。“她倒是说了两条路子,但怕是不大成的。”贾政摇摇头道:“她说和侍郎的弟弟年纪尚轻, 身无功名。迎春比他大,自是不相配的。但惜春养在咱们府中,她父亲又素来不管事, 倒不如做主将她说给和侍郎的弟弟。” “那这第二条路子呢?” “第二条着实有些荒唐了。” “如何荒唐?” “她说巧了妹婿正在京中, 不如咱们府里牵个线,同妹婿说一说, 将黛玉配给和侍郎。” 贾母又惊又怒,道:“她出的这是什么主意?” 贾政:“黛玉与和侍郎辈分都不相同……” 不待他说完,贾母便又淡淡道:“黛玉是个好的, 我一早便瞧好了。宝玉喜欢这个妹妹, 骨子里疼着她呢。与其同旁人结亲, 不如将来宝玉考了功名,与你妹婿一说,他定是一口答应的。” 这话贾政倒是未接。 他虽与王夫人貌合神离,但多少也知晓, 她从来没起过这样的心思。 若早先有过心思,也断不会提出将黛玉说给和珅的话来。 “如何?你觉得不妥?”贾母问。 贾政摇头道:“宝玉的事……还不急。” “如何不急?我也正要同你们说呢。宝玉的年纪不小了,该是说亲的时候了。你整日埋怨他不上进,何不让他早早订了亲,担起责任来。自然便上进了。” 贾政没成想还引出这么一番话来,他到底还是要尊重王夫人两分,于是便道:“此事急不得,母亲待我回去同夫人说一说。” 贾母面上淡淡,不见笑意,但也没反驳贾政的话。 “去吧。”贾母道。 他们心中都知晓,王夫人是正经的高门女儿,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打发的懦弱正房。 她的兄长乃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那是万不能得罪的。 待回去后,贾政也不作隐瞒,将贾母的话同王夫人说了。 王夫人掐紧了掌心,只觉老太太实在任性妄为。 她所求是什么? 不过是想疼爱的小女儿产下的女孩儿,配了自己最疼爱的嫡孙,满足了她的一腔私欲。 却不曾想想旁的人。 如今才见过几面,宝玉便这样痴缠,若是真成了亲,哪里还会上进?只怕整日沉溺闺房,连老子老娘都要忘了。 王夫人平了平心头那口气,道:“老爷既觉得林丫头不好配给和侍郎,那便将惜春说给和侍郎的弟弟,岂不正好?” 贾政沉吟半晌:“此事且容我想一想,再同和侍郎开这个口。” 王夫人陡地话头又一转:“今日缮国公诰命来了一遭,我同大房一齐迎的她。” “往日都不登门的,今日怎么登门了?不是说身子骨也不好了吗?” “这正是一桩巧事呢。前些日子,老太太着我领着几个姑娘去了临安伯老太太的寿宴。说是见见世面,将来也好说亲。” 贾政一点就通:“缮国公诰命是来为谁说亲的?” “正是呢。说那日在临安伯府里头,临安伯府嫡长子瞥见了林丫头,这一眼便上了心,说整日惦念着。刚一听闻林姑爷进京了,便立刻特地请了缮国公诰命来,探一探林姑爷的意思呢。” 王夫人顿了下,又道:“林丫头没了母亲,婚事便当由她父亲同外祖母做主。我还正想着要报给老太太听呢。我瞧倒是桩好亲事。” 这话贾政倒是中意听,他点了点头道:“此事你报给老太太便是,宝玉的亲事,且不忙。” 王夫人笑了:“老爷是个明白人。”说罢,她又笑道:“我心中也是疼黛玉的,想她嫁个好人家,富贵不愁。” 王夫人与贾政说过话后,便径直去寻了贾母。 贾母听了缮国公诰命来说亲的话,面色沉静,瞧不出喜怒来。 但贾母心中也知晓,她再中意黛玉,欲将她配给宝玉,那中间还有个林如海呢。 “待林姑爷回了府,请他过来说说话。”贾母吩咐了一声,又道:“林姑娘可休息着呢?将她请过来,便说晚饭在我院儿里用。” 说罢,她又淡淡道:“好几日不曾见宝玉了,将宝玉也叫来。” 王夫人的脸色险些绷不住。 但她到底还是笑了笑,道:“不如将三春也唤来。” 贾母瞧了她一眼:“那便依你说的吧。” 打荣国府回来后,和珅便将那些琐碎事暂且丢到了脑后去。 如此忙了一日。 有小厮来传话,道:“有个自称与主子乃是旧识的贾姓老爷,说要求见主子。” 和珅连动也不动:“便说我不在府中。” 那小厮又道:“外头还有个荣国府来的人。” 和珅顿了下:“让他进来。” “那前头那个呢?” “不必理会。” 小厮点点头,心中暗道这人定然是无关紧要之人,日后见了,也就不必理会了。 他转身去请了荣国府的人进来。 来的是贾政院儿里的人。 这人是上回走马灯的事出了之后,和珅便多了份儿心眼,叫刘全收买了那院儿里一个买办。 只叫他凡是同林姑娘有关的事,都一概报来,自然可得大赏。 那买办在贾政院儿里并非是个得力的,平日里油水不比别的买办多。 叫刘全拿出碎银子那么一晃,眼睛便直了,二话不说,便甘愿做起了这个传话的。 他出府自由,往和珅这边来,倒也不引人注目。 今日,还是他头一回上门来。 “林姑娘出事了?”和珅搁下笔,皱眉看向他。 吴买办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书房。 倒是比二老爷的瞧着还要气派富贵,一时间更坚定了要为这位和侍郎效力的念头。 吴买办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儿,还是桩喜事儿。但您说凡是与林姑娘有关的,都一概报来。小人也不敢耽搁,这便就来了。” “嗯,该赏。” 一旁的小厮忙递了二十个铜板与他。 小厮:“先说,你说了,若确实是件大事儿,我们主子自然还有重赏。” 吴买办忙殷勤地笑了笑,这才缓缓道来:“今日我听丫鬟婆子们说,缮国公诰命来见二太太了,与大太太、二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说是提到了林姑娘。我便花了一吊钱,从一个婆子那里,打听来了个消息。” 听他这样一说,和珅还略有些惊讶。 这人倒是个聪明的,舍得花一吊钱去打听消息,倒是豁得出去。 要知晓,这一吊钱并不少了,荣国府这样大的家族里头,一吊钱便是头等丫鬟的月银。三春拼命攒,一月也未见得能攒下几吊钱来。 和珅冲那小厮点了下下巴,小厮这才又取了一吊钱,给了那吴买办。 吴买办双眼一亮,忙道:“那婆子说,缮国公诰命是来替人说亲的。” 和珅面色微冷:“给林姑娘说亲?” “正是。说是前些日子,林姑娘去了临安伯府的寿宴,叫那临安伯府的嫡长子瞧上了。于是便请了缮国公诰命,赶着林姑爷也在京中的时候,上咱们府里来了。” 那吴买办笑道:“这可不正是桩喜事么?临安伯府特地请了缮国公诰命,可见对林姑娘重视着呢,想要结个好亲。” 他自顾自地说完,却并未得到半点应答。 吴买办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这位和侍郎面上,半点喜色也不见。这也便罢了,和侍郎眼眸黑沉,瞧着让人没由来的心慌。 吴买办打了个哆嗦,忙仔细回忆起,自己可说了什么不得当的话。 但思来想去,却琢磨不透。 半晌,他才听见这位贵人开了口。 “今日之事确是桩大事。再赏他三吊钱。” 小厮忙又取出三吊钱与他。 吴买办呼吸都微微急促了,他小心将那些钱揣好,道:“您放心,若还得了消息,我必然过来与您说。” 说到这里,吴买办顿了下,又道:“还有桩事儿,倒不是与林姑娘有干系,而是与您府上二爷有干系。” “与和琳有关?”和珅分了点目光给他:“且说来听听。” “我听说二太太想与您结亲,便想着府里头的姑娘们,说一个给二爷。” 这倒是和珅全然不曾想到的。 他并不打算给和琳娶什么高门嫡女。 他们家里头,父母早亡,上头没有供奉的长辈,他父亲的继室与姬妾,也都早因得罪了他而被遣散了。 就他与和琳相依为命,何苦再委屈和琳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妻子呢? 只要和琳喜欢,谁都是成的。 但若是和琳不喜欢,饶是出身再好的贵女,他也不会妥协。 “我都知晓了,你回去吧。” “哎。”吴买办应了声,忙由小厮领着出去了。 待他一走,和珅便沉了脸色,将刘全叫过来:“去临安伯府打听打听,临安伯长子究竟为何起的心思?临安伯府上下竟也同意?他妹妹没有闹事?” 作者有话要说:  探春是不可能的……很早贾母就说过了,这样不是结亲是结仇。除非王夫人丧心病狂到送人去作妾,但那就没意思了,作妾不是正经的姻亲,王夫人不会做这种事。 她是真希望黛玉嫁人,只要不是宝玉就好。第三十三章 刘全打探归来, 细细同和珅说了个中缘由。 半晌过后, 和珅面上略见青黑:“我瞧上去便那样像是一心疼爱黛玉的长辈?” 刘全先是一摇头, 而后却又是一点头。 和珅斜睨着他:“你这是何意?” 刘全忙陪了个笑,道:“主子平日的表现,确实如此……但我知晓主子心中并非这样想。” 和珅微微哑然。 他的确从未将自己当作劳什子世叔, 只不过是从一早就存了要牢牢护住黛玉的心思。 和珅暂且收了心思, 沉声道:“临安伯府倒是会打算盘。” 他为乾隆办事, 手腕强硬,京中凡有爵位在身而无实权在手的, 都要畏惧他三分。 临安伯府便卖了个聪明。 想着前些日子府里头唯一的姑娘,不知何故将和珅得罪狠了,偏此时他们府里头的长子又对林家姑娘起了心思。他们知晓, 林姑娘的父亲乃是扬州巡盐御史, 母亲乃是荣国府,更知晓, 这和侍郎因与林御史早年相交的缘故,待林家姑娘分外疼宠,倒真亲如叔叔一般。 这家世挑不出错处, 儿子又喜欢。 巧了, 若是与林家结了亲, 也可讨好和侍郎一二。 临安伯太太便做了主,厚着脸皮请了缮国公诰命来说亲,以示重视。想来叫和侍郎知晓了,也会觉得他们做事妥帖。 ……妥帖? 妥帖个屁。 和珅面色更沉。 这头刘全小心打量着和珅的神色, 斟酌道:“主子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的……”和珅低低复述一遍,平稳的口气陡然一变,“自是不会让他得逞。” 刘全惊道:“虽说临安伯府是有些算计,但那临安伯长子在京中的名声素来很好。与林姑娘结亲,倒也不差。而且,若是林姑娘自己喜欢呢。主子若是横插一杠子,恐反引来林御史不快。” 和珅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刘全又道:“而且有主子在,这样的人家反倒会待林姑娘万分小心,一点得罪也不敢有。在这样的人家,最合适不过了。” “合适什么?”和珅冷嗤道:“临安伯长子便是个性情懦弱的,只瞧他一面,我就知晓他将来是个没大本事的。” 刘全无奈地摇头道:“这便是主子不晓得女儿心思了。” “于女子而言,夫君如何出色那都只是添头。待她是否体贴疼惜,担得起为人夫君的责任。这才是头等的大事。” 和珅噎了噎。 但…… 但那也不成。 黛玉是什么样的人物? 哪里能配个寻常的夫君? “主子又并非林姑娘的父亲,林姑娘的父亲兴许也觉得临安伯公子合适呢?” “那林如海便不止是性情天真,还眼瞎耳盲了。” 刘全:“…………” “那主子觉得谁人能配得上林姑娘呢?” 和珅还真将京中的青年才俊打脑子里过了一遍。 “主子?” “……没有。”和珅面色略有些难看,“连我都比不上。” 刘全一脸哭相:“主子,您本也不是谁都能比的呀。” 和珅沉默了。 刘全又道:“林御史可是两日后便要回扬州了?” “嗯,地方官若无旁的事,本也不可在京中逗留。何况他放心不下扬州事务,自是要早早赶回去的。” 话说到这里,和珅猛地顿住了:“……那临安伯府要赶在林如海回扬州之前,便向他提亲?” 刘全想了想,道:“倒是极有可能的。” 和珅皱了下眉:“备了轿子,去荣国府。” 刘全往外头瞥了一眼:“主子,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此时再往荣国府去,恐怕会将荣国府上下吓一通,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和珅想想便作罢了。 左右那临安伯府也不至于急到,赶在今日便去荣国府提亲了。 “那便明日再说。”和珅道。 刘全点点头,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合上了。 和珅面前的桌案上还摆着数件公文。 近来还有桩大案,其中官员贪污甚巨,乾隆铁了心地要办。却又迟迟没选定去办案之人。 案子牵连甚广,和珅与旁人并无牵扯,自然成了最佳人选。只是京中事务一时离不开他,乾隆这才未下决心。 但等到事态紧急时,他必然被派出去。 他便会有一段时日不在京中。 那时,莫说临安伯府。 万一再来个平原侯府,锦乡伯府……也是有可能的。黛玉有千般好,只是荣国府里头的人,个个蒙了眼,并不曾瞧出来罢了。 外头的人又并非瞎子聋子,自然能分辨黛玉的好。 届时求娶之人,只怕更多。 临安伯公子方只在祖母寿宴见过一面,便就此念念不忘。 那其他人呢? 自也是大有可能与之相同的。 和珅越想越觉不快。 连带看桌上那一堆公文,也觉得有些碍眼起来。 他随手翻来弄去。 突地又想起来什么,便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了几本书来。 那书看着都与书脊的厚度不符。 微微一翻开,便能瞥见里头藏着的信。 那是之前黛玉写给他的信。 但是已经许久不曾再来信了。 和珅更觉得不痛快了。 若真叫哪家公子得了逞,怕是他日后更别想见黛玉与他写一封信了。 和珅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眼前这桩事儿,比十件八件的公务还要让人头疼。 此时丫鬟掌了灯,敲了两下门:“公子可还用宵夜?” 平日和珅公务要忙到很晚,府中都知晓他的习惯,于是会问过之后,便备下宵夜。 “照往日吧。” 丫鬟应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丫鬟便送来了一碗酒心汤圆,配着一碟子香脆的杏仁酥。 酒心汤圆热气腾腾,还氤氲着酒香。 那杏仁酥也散发着香气。 但和珅突地没了胃口。 明明腹中空空,却又觉得眼前的食物颜色黯淡,半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致。 和珅将宵夜推到一边去。 忍不住又取出了从前的书信,一一展开,挨个瞧了个遍。 连很早以前的也未漏下。 这一瞧就有些忘了时辰。 丫鬟仆从们倒也不起疑,毕竟和珅忙起来的时候,十足的工作狂。 今日不必上朝,也没什么人来打搅。 和珅也不知晓自己在哪里坐了多久。 直到腹中难耐地饥鸣一声,他才抬起头来。 外头天竟已经亮了。 和珅走过去打开书房门,外头丫鬟小厮正候着呢。 “将宵夜撤了,让厨房做份早饭送来。” 丫鬟应了声,去吩咐厨房的便吩咐厨房去了,进门收拾宵夜的便收拾宵夜来了。 此时小厮在和珅跟前躬了躬身道:“主子,昨日那个吴买今日一早便来了。” 难道是起了什么变故? 和珅面色一变:“怎么不早请他进来?”“我瞧主子正忙,便叫他在厅中等着了。” “将人传过来。” “哎。”小厮立刻转身去请人了。 吴买办过来的时候,和珅便正在用早饭。 吴买办冲和珅躬了躬身,忙道:“昨日临安伯府太太带着他的长子,亲自来府里了。与老太太、二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林姑爷回来时,还去见了一面。” 他顿了下,道:“小人想,这事怕是要成了。” 和珅手里的勺子都掉下去了,打得碗沿“啪”的一声脆响。 吴买办叫他吓了一跳,忙又道:“那临安伯长子似是颇有诚意。我瞧林姑爷像是要答应了……”说完,他又冷汗涔涔地强调道:“像是。” 吴买办也没想到,就这么个消息,竟激得和侍郎这样大的反应。 林姑爷都未曾担忧,林姑娘嫁了临安伯长子并非良人之选。 和侍郎怎么倒更像是林姑娘的亲爹似的? 吴买办疑惑,却也不敢问出声。 无他,这位和侍郎,单是坐在那里半句话不说,也足以叫他心肝胆都寒起来了。 和珅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早饭。 脑子里都乱哄哄的,像是有一千个吴买办塞在他脑子里喊:“这事怕是要成了!这事怕是要成了……” 和珅面皮都转变成了铁青色。 他起身道:“刘全!备轿子,去荣国府。” 刘全高声应了。 这时和琳正打外头进来,动了动鼻子,问:“兄长,今日吃的是什么?” “自己瞧去。” “兄长你一夜未睡?我瞧你书房里的灯亮了好久。” “……”和珅没搭理他,满面郁色,像是谁将他得罪狠了,这便要去将那人扒皮碎尸了。 和琳咽了咽口水,看着和珅快步走出去,带着刘全出了府。 连半点目光也不曾分给他这个弟弟。 和琳忍不住同丫鬟嘀咕:“我兄长这是叫谁得罪了?” 丫鬟摇摇头,也一脸的茫然:“谁敢得罪咱们主子呀?” 和琳沉默了会儿:“兄长近来脾气古怪得很……莫不是我平日里,给兄长添了太多的烦忧?” 丫鬟还是摇头。 和琳走到桌边坐下:“罢了,兄长不吃,我来吃吧。” 说罢,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 此时,正当午时一刻。 和珅到了荣国府门外时,门房不敢耽搁,腿脚极快地进门通报去了。 完了完了。 怕是宝二爷又闯了祸了。 第三十四章 门房哪里敢让和珅在门外等待, 早有小厮出来, 将和珅往里引了。 从荣国府正门通往贾政院儿里且还有一段路程。 走着走着, 和珅渐渐倒是冷静了下来。 刘全走在他身侧,他不时抬头小心打量着和珅的脸色。 只见和珅一会儿神色淡淡,一会儿又似是陷入了深思。 刘全不敢打搅, 忙收起了目光, 再不斜视。 “和侍郎。”旁边有小厮出声, 将和珅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和珅抬起头,就见贾政匆匆忙忙裹了外衫, 正从小书房里出来。待见了他的身影,贾政的步子便迈得更快了。 “致斋兄缘何此时前来?”贾政形容略有些狼狈:“我方才在书房中睡中觉,倒是怠慢了致斋兄。” “无妨。”和珅此时面上淡淡, 叫人看不出透心思。 贾政将人引进了堂中。 丫鬟们小心地奉上茶水。 实际贾政第一反应也是, 莫不是宝玉又得罪了和珅?但细细一番回想,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他哪里又能得罪和珅。 贾政正微微出神间,便听和珅问:“临安伯府的人来了?” 贾政一怔,反问:“致斋兄也知晓此事了?” “嗯。”和珅应这声时, 乍看上去神色并无变化, 但若是细看, 其实便能发现他的面孔绷紧了。 贾政心思并不细腻,竟是半点也未发觉。 他道:“此事我那妹婿已经晓得了,他就此一个独女,听了临安伯府求娶的话, 倒是没有一口应下。” “那临安伯府又如何说?” “说明日携了求亲的礼来,届时再求得老太太和妹婿点头。” 和珅微微出了神。 贾政见他骤然不说话了,还觉得实在有些怪异。 但又不敢打搅了和珅,便只好陪着沉静下来。 和珅知晓自己的表现过于反常了。 正如刘全说的那样。 兴许黛玉自己心中自有主张呢?兴许那临安伯长子也只是胸无大才,但却真的极疼妻子呢? 总归是比宝玉要好上千百倍的。 若他真放心不下,但只要有他在一日,谁又敢对黛玉怠慢呢? 但他心中却始终觉得不成。 环视整个京城,竟然挑不出一个配得上黛玉的来。 思及来之前的心跳如雷,脑中思绪烦乱。 已经有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初遇了黛玉的时候,黛玉不过是个小女孩儿,身量矮小,面颊团团,还未长开。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她当真就只是《红楼梦》里头的绛珠仙子。 引人喜爱,招人怜惜。 但到底只是书里的一个人物,始终是隔得远远的。 再后来,他同她的接触多了。 少女早从一本书中跃了出来,鲜明地扎在了他的心头。只是他上辈子便没遇见过合心意的人,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只一味将黛玉捧在掌心。 直到方才,踏入荣国府,那不短不长的路上,他才忍不住细细思索起来。 越是将黛玉放在心头极高的位置,他就思量得越是小心。 这样的事作不得儿戏。 他从来不愿如宝玉那样,一见倾了心,却不过都是全然不计后果的一厢冲动。之后苦的却还是黛玉。 上辈子,和珅曾看过不少黛玉的同人作品。其中主角,大都只是可怜黛玉,只见她在荣国府的屋檐下备受磋磨,怪荣国府将她养得小家子气,于是便自顾自地说着要救她去。 配给黛玉的男性角色,要么便是为黛玉的美色所动,要么便是见不得黛玉落泪,倒少提及别的方面。只将对她的可怜与爱意混作一谈。 和珅向来瞧不上这样的行径。 若不是真心爱重、怜惜,将她好的坏的都看进眼里去。 那不过是拿自己一厢情愿的可怜,去辱没了林妹妹。 “二老爷,临安伯府上又来人了。”小厮一路疾步走进门来,躬着身子道。 “可是携了礼来?” “正是。” 贾政忍不住低声道:“临安伯府倒是急得很,倒像是恨不得今日便将此事定下似的。” 和珅此时收拾起思绪,低声道:“不如去将林御史同黛玉都请来。” 贾政微微惊讶:“这合适吗?” “也该叫黛玉知晓才是。” “此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何必又……”贾政说到这里,在和珅平静的目光下讪讪住了嘴。 “将二太太也请来吧,她是黛玉的舅母,也可充作母亲。”和珅道。 贾母…… 他自是不会让贾政去请的。 原著中,贾母一早便存了想让黛玉嫁给宝玉的心思,但等后头见了薛蝌的妹妹宝琴,心生喜爱,便又想让宝琴嫁给宝玉。 在贾母心中,外孙女倒好似一件商品。 能合她心意时,便是最佳。 不合她心意时,便丢到了后头去。和珅心中厌憎她。 自然也不愿这时候她进来搅了浑水,在一干人面前,露出要让宝玉同黛玉结亲的意愿来。 贾政按了和珅的话去做。 不多时,王夫人先至,便落了座。 她心中猜不透这是发生了何事,只是暗暗拿目光打量和珅。 莫非…… 莫非这和侍郎听闻临安伯府的人上门求亲了,便坐不住了? 虽说这样一来,自然不可再让惜春同和侍郎的弟弟结亲了,但于王夫人来说,也并无损失,反而是件喜事。 她抬起手帕,掩了掩嘴角的笑意。 不多时,林如海携着黛玉也进门来了。 黛玉穿着茜色褙子白色绣竹长裙,头上簪着玉制的钗子,比前些日子见的时候要稍见素淡些,却又不失了那股子灵动气。 打她踏入门来那刻起,和珅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见她迈过那道门槛。 见她耳边垂下的玉色坠子,摇摇晃晃。 和珅心底那道一直隔着的窗户纸,霎地被捅破了。 从前半分不曾留意的那些心思与情意,如滔天洪水倾涌而出,将他席卷在了其中。 心底反倒豁然开朗了起来。 再不觉有半点的郁气。 他对她是起了心思的。 所以他才大张旗鼓,教训宝玉,警告荣国府。 所以他才丝毫不给临安伯府脸面,瞧那临安伯公子浑身都是错处。 所以他才牢记着几年前,黛玉同他随口提过的花灯。 所以他才更小心翼翼,时刻怕坏了黛玉的闺誉。 那日他亲去送走马灯的时候,在黛玉跟前竟会觉得局促。 不过是越生爱意,便越怕惹她不喜罢了。 和珅心底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个人瞧出来。 便是黛玉,也并不知晓,和珅盯着她瞧了一眼,心底就奔腾过了这么多的思绪。 贾政早已将和珅的意思,又复述给王夫人说了。 于是王夫人此时便拉着黛玉的手,将她带到了石屏后说话。 黛玉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隐约听说府上要给哪个姑娘说亲,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会牵连其中,毕竟她实在算不得是荣国府里头的姑娘。 二舅舅同二舅母将她请来也就罢了,为什么他也在呢? 黛玉压下脑中思绪,抬起头来,看着王夫人道:“二舅母可是有话与我说?” “那临安伯公子你可还记得?”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黛玉回忆一下,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是当真不记得了。 那日那位临安伯公子就站在他的身旁,一身光华都叫他夺去了,谁还记得那临安伯公子什么样子呢? 那灵月只瞧了一眼,不都满心系在他身上了吗? 王夫人低声道:“他来府中提亲了,意欲求娶你,还请了缮国公诰命来说亲。等下便要携着礼又来了。想来是心中极是喜欢你,便想趁着你父亲在时,将此事定下来。” 黛玉微微惊愕。 那日不过见了一面。 她连临安伯公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对方却来求娶她了? 黛玉对那灵月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于是连带的对临安伯长子,也没甚兴趣。 黛玉忙问:“我父亲如何说?” “你父亲不曾说什么,但和侍郎今日来了,却说是须得你自己点了头,要是你喜欢的,那才行。于是便将你一并请来了,待会儿你也好瞧一瞧那临安伯公子。” 黛玉心中熨帖。 那个哥哥从来都是如此,总将她的感受放在前头。 “我们便在屏风后瞧吧。”王夫人道。 黛玉点了头。 有丫鬟搬了凳子来。 俩人便一同坐下了。 只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 “临安伯夫人,临安伯,还有公子,请先落座。” 那三人便落了座。 这一家三口都是畏惧和珅的,此时见了和珅,临安伯一边暗自感叹,这和侍郎果真疼宠林家姑娘,竟是亲自来了。 但一面却又忍不住有些害怕。 毕竟那日和珅面无表情,说灵月没规矩的声音还犹在耳边。 明明他也没大加斥责,但谁也不想再重复那日的情景。 此时临安伯夫人为示个重视,先出了声,道:“林御史想得如何了?我们家里是真心喜欢林姑娘,这才想聘为媳妇。我连他们二人的八字都合了,都说是天作之合呢。” 临安伯夫人原是想满面笑容,好以示亲近的。 可和珅在一旁,她竟是挤也挤不出笑容来了,瞧着神色便多有些怪异。 这头林如海刚要张口,和珅却已经更先开口了:“你说临安伯府真心喜欢林姑娘,那为何急着在这两日内,将聘礼都匆匆备好了,八字也合了?两日内做出来的准备,算哪门子的真心?光聘礼怕是都拿不出手来。” 他声线如金玉相击一般,好听极了,却又透着冷意。 无端叫人胆寒。 林如海一怔,也明白过来,正是这个理。 若真如他们家里所说,重视此事,又怎会火急火燎、紧赶慢赶? 不当是慎重以待,小心慢来才是吗? 那八字他也并未给出去。 临安伯府又是如何弄到的? 仔细一想,竟叫林如海觉得心惊。 第三十五章 临安伯夫人只当他们已经做得分外妥帖, 剩下的便不过是林如海点个头而已。 他们的确是赶着要订下这门亲, 此时被质问一道, 她竟讷讷答不上话来。 临安伯公子在和珅面前,向来都是不多言。 此时他却突地站了起来:“之所以行事匆匆,是我之过。”临安伯公子涨红了脸道:“我见了林姑娘一面, 便一心属意她, 这才求了母亲让她尽快为我说下这门亲事。” 临安伯公子外貌不比宝玉那样俊秀富贵, 相比之下寡淡了许多,但胜在他瞧上去气质稳重。 有宝玉在前作对比, 林如海自然多看他两眼。 痴情男儿也总是更打动人的。 临安伯公子敢于道出这些话,自然能博得一分好感。 只可惜,今日临安伯府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和珅眼色更冷了一分, 但面上神情却始终不曾变化。 他道:“若你真心想要求娶, 一年半载自也是等得起的。如今三天两日都等不得……”和珅冷嗤一声,倒是并不再往下言语。 临安伯哪里会想到, 和珅的态度竟是这样,一时间也失了方寸。 还是临安伯夫人回护儿子心切,忙道:“少年人, 自是这样急性子。和侍郎若觉得行事过于匆忙, 我儿自也是能等一年半载的。” 林如海早已呆在一旁了。 和珅种种思虑, 实在比他考量的要全面多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便也不再开口,只等着和珅考察这临安伯府。若能过得了和珅这关,想必临安伯府倒也是好的。 和珅又冷嗤了一声:“便是再等上一年半载, 也不成的。” 临安伯夫人面上惊愕:“为何?” “临安伯公子难当大任,并非林姑娘的良配。” 临安伯夫人咬了咬牙,只觉欺人太甚。 只怕夫君全然断错了意,这和侍郎半点与旁人结亲的意思也没有。 “事事都要父母出面,少主见,无半点魄力手段。日后怕是叫人欺到林姑娘的头上,也未必有所反击。” 临安伯夫人听了这话,只觉更恼。 只要你和侍郎发了话,谁敢欺到林姑娘的头上去呢? 临安伯公子脸色更涨红了,在和珅的锐气之下,竟是再吐不出半句话。和侍郎瞧不上他。 从那日打临安伯府离开,便瞧不上他。 只是他忍不了这样的诱惑,确实心慕于林姑娘,这才存了一丝奢望,想着和侍郎总会松口的。 可事实上,他不仅没有松口,反倒将他打得节节败退。 林姑娘的父亲在一边,倒是一句话也不开口,竟像是一切都交由和侍郎做主似的。 偏生此时临安伯公子胸中憋了郁气,更说不出话了。 见他半句也不反驳,林如海心下也有些失望。 还当是个青年才俊,却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虽比宝玉好上不少,但要让他将独女嫁给这样的人,他却也是万万不舍的。 林如海想着便往石屏的方向瞧了一眼。 没有半点动静。 想来女儿对他并没有心思。 林如海心中已有了定论。终于,他出声道:“承蒙临安伯公子厚爱。” 话至此,再往下说,便是羞辱临安伯府了。 临安伯夫人当即站起身道:“也罢,想必是我儿自作多情了。” 临安伯公子并未动。 临安伯夫人气得拉了他一把:“走吧。” 临安伯叹了口气,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但又不好干晾在这里,便还是同临安伯夫人一起,将儿子拉走了。 至于带来的那些礼,自然也是带了回去。 因礼物单薄,悄无声息地带来,又悄无声息地带走,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只是和珅眼底含了分讥诮。 不过如此,便想空手套了黛玉进他们家的门? 贾政望着他们的背影,这才终于插上一句话:“这,便这样赶走了?” 和珅嘴角微勾,弧度锋锐,颇为不留情面:“并非良配,自然驱走。” 林如海也不说什么。 贾政见状,便也只得跟着点了头。 此时王夫人从屏风后出来了。 和珅道:“黛玉在后头久坐,应当累了……” 王夫人猜他有话要说,当即卖了个好,道:“我这便陪着黛玉回去歇息,正巧也有两句话同她说。” 和珅扫了她一眼。 王夫人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她当即回了和珅一个属于长辈的和蔼眼神。 和珅这才收起了目光。 说话间,黛玉也从屏风后转出来了。 方才和珅在外头说的话,她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口中的话,也正是她心中所想。 她虽不通事,但却知晓,对方这样火急火燎地求亲,想也知道并非真拿她如珠似宝地待着。 既是这样,她本也不喜欢那临安伯公子,那自是拒绝了更好。她原本还担心父亲不懂她的心思,谁知晓却是叫他拒了个干净。 “玉儿。”王夫人唤道。 黛玉忙收敛了思绪,同王夫人一齐出了厅堂。 和珅瞥了眼她的背影,心头直怦怦作响。 从前也并不这样。 只是当心思捅破以后,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今日多谢致斋兄出声转圜。”林如海道。 和珅摆了摆手:“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林如海一怔,“致斋兄说便是。” 和珅突地看向了贾政,贾政立即便道:“二位说话,我该去考校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的功课了。” “去吧。”和珅笑道。 贾政转身走了出去。 和珅对上林如海万分信任的目光,突然有些愧疚。不过倒还不至难以启齿的地步。 “我早先便与临安伯公子打过交道,他是个懦弱性子,黛玉体弱,他将来定然护不住黛玉。” “且临安伯府有一独女,性情骄纵,不许任何女子做她嫂嫂。此女还善妒。瞧不得比她生得好看的女孩儿。” 林如海听得心惊:“果真是嫁不得的。” 和珅将那临安伯府的坏话说了一箩筐,这才顿了下,清了清嗓子,又坐直了身子,端的芝兰玉树、优雅从容。 “那您以为我如何?” “什么?”林如海还沉浸在对临安伯府的愤怒中,此时乍听和珅这样一说,竟是没能理顺这句话的含义。 既然话已经有了开端,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和珅方才,一边怼那临安伯府,一边就在心底打了无数遍腹稿了。 他对上林如海的双眸,口吻自然,一本正经地道:“我心中倾慕黛玉,想娶她为妻。” 林如海张了张嘴,一派愕然。 半晌,他才仿佛回了神:“你,你方才说什么?” 和珅便又同他复述了一遍:“我欲向您求娶黛玉,莫说一年半载,三年五年我也等得。您大可慢慢思虑。” 林如海如同叫马蹄踹了一脚似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半晌平静不下来。 “你,你……” 他一心信任和珅,又一味将他视作黛玉的长辈。 但仔细想想,他们年纪本就相差不了几岁,又算哪门子的长辈呢?不过是恰好,和珅年轻有为,与他同朝为官,官职却还偏比他大。 和珅端起茶盏,稍稍遮掩了面上神色。 那茶水已经凉了,丫鬟知晓他们要谈事,也不敢来换茶水,怕打搅了他们。 和珅也不嫌弃,一口灌尽。 微凉的茶水,反倒叫内心的焦灼与火热平息了下来。 只不过他的手指将茶杯捏得极紧,指节都微微泛起了白。这才彰显了他内心的点点紧张。 “此事还不好惊了黛玉。”和珅淡淡道。 “自然!”林如海心道,我这心里头都还惊得很呢。 “从前……从前也没见你起这样的心思。”林如海憋着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 “从前未能思量清楚,自然不好贸然开口。我知晓黛玉乃是如海兄掌中明珠。她幼年时我便曾照拂过她,个中情谊也不浅,哪里好随意唐突?自是想得分明,才会开这个口。” 这番话倒是让林如海的脸色好看了些,但随即想到,和珅如今倒还有脸唤他“如海兄”,林如海的脸色便又沉了下去。 不管如何,旁人都是拿他当黛玉的世叔。 这层关系如何好变化? 林如海愁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和珅当他不愿,心中也早有这个预想,因而虽觉得心底有些空落落,但还不至于就此颓丧。 中意的人,本就不是那样好娶的。 “我便不多留了,免得如海兄看了我,胸闷气短。”和珅站起身来。 林如海闷声应了,也不多言。 和珅转身往厅堂外去,他身形修长挺拔,日光之下,更见清俊非常。 林如海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纵使心中烦闷纠结,但他也不得不道,那临安伯公子距离和珅,便是差了万里也不止。 此时,贾政归来,见和珅已走,还颇觉可惜。 林如海心中一动,对贾政道:“可否麻烦内兄,取这京中青年才俊的名字来。” 贾政惊讶道:“你要另外为黛玉相看?” 林如海不好说,他是想要瞧瞧,这京中是不是就一个和珅优秀得顶了天了,只好胡乱点了下头。 贾政想到今日和珅那样挂心,便点了头。 林如海见他应下,也不再多留,与贾政匆匆告了辞离去。 不久,王夫人归来。 她跨进门来,难得面上露了笑意。 她冲着贾政道:“老爷且看着吧,这林丫头日后还是要嫁到侍郎府上去的。” 贾政一头雾水,不知她此话从何而起。 “你可莫胡乱说话……” 王夫人打断了他:“老爷放心,我心中晓得。”话说完,王夫人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瞧瞧,老太太这下算盘可要落了空了。 与和侍郎结亲固然具有莫大的诱惑,但王夫人更疼惜自己的儿子。黛玉嫁给和侍郎也正好,既免了她儿的相思苦,也叫旁人不会说她这个舅母苛待黛玉。 她这不正为黛玉成了桩好姻缘么? 第三十六章 “走时还满面凶煞, 怎么归来时便成了春风得意?”和琳拽着一个小厮嘀咕起来。 那小厮哪里敢妄议和珅, 他满头大汗, 结结巴巴地道:“兴许是遇了什么好事吧。” 和琳眼珠子转了转,道:“我这便与兄长讨要那方清水砚,这会儿他兴致好, 也许便大手一挥送我了。” 说罢, 和琳便脚下一快, 凑到了和珅的跟前。 “什么事?”和珅叫他这样一挡,立即便顿住了脚步。 “兄长方才做什么去了?”和琳笑着问。 和珅原本不大想回他, 但目光落在和琳面上时,他突然想起了临安伯府的灵月。 和琳也曾说过不许他娶直隶总督的孙女。 且不管黛玉是否点头,他都该提前先将府中隐患一并消除才好。不得叫日后和琳给了她难堪。 “怎么?”和珅斜睨和琳, 反问了一声。 和琳忙狗腿地笑了笑, 在兄长面前丝毫不在意形象:“我瞧兄长开心,便想着问问是什么喜事儿, 足以让兄长开心到,将前几日那方清水砚送给我么?” 和珅挑了下眉,往书房的方向走去:“足以。” 和琳面上更见喜色, 立刻跟紧了和珅, 眼巴巴地道:“兄长这便给我么?” “嗯。” “前几日还说什么都不肯给……”和琳跟着跨进了门, 迫不及待地问:“兄长快说说,究竟是什么天大的喜事?莫非是兄长又升了官职?” “升官哪里那样容易?”和珅在桌案前坐下,拿起那方清水砚递给和琳:“拿去吧。” 和琳倒也不嫌弃上头还沾着墨汁儿,就这么用袖子拢着, 捧在手里了。 “你要听喜事?” 和琳点头。 “你兄长有了中意的女子,今日上门求亲去了。” 和琳呆了下,捧着那方砚的手抖了抖:“什、什么?求、求亲?哪、哪家女子?” 和珅忍俊不禁地看着他:“你何时成了个结巴?” 和琳忙瞪了兄长一眼,道:“兄长从前一次也未提过,自己有了中意的女子。倒是来得突然了些……” “如今才想清楚,自然是拣了今日便上门去了。” “难怪兄长近来神思不属。” 和珅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面颊,什么也摸不出来:“我瞧上去便这样明显吗?” 和琳点了头,又叹了口气。 和珅暗暗失笑。 倒真是当局者迷了,他自己从前一点也未觉。 “兄长还未说是哪家姑娘呢?说了,我也好去打听打听,是母老虎呢还是美娇娘呢。”和琳说着,又叹了口气。 瞧着,倒像是他才是为和珅操心的兄长似的。 “林御史的女儿。” “林御史?哪个林御史?”和琳先是一愣,但很快他的记忆就回了笼,又思及近来京城中就回了一个林御史,也只有他才是与他们认识的。 和琳陡然拔高了声音:“兄长瞧上了林家妹妹?” “唔。” 和琳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兄长你……你……” 和珅盯着他,只等着和琳往下说话。 “兄长你着实禽兽了些。” “……” 有了前头这句话作开头,和琳便当即开口滔滔不绝地道:“她比我年纪还小……当年见时,她还是个娃娃。奶气的一团儿,兄长你如何生得出爱慕之心?” 和珅:“……” “那林御史便也同意了?不会是迫于兄长淫威罢?” “……未同意。” “我就说……等等,既未同意,兄长这样开心作什么?”和琳狐疑地看着他。 “待你有中意的女子后,自然也是如此。”和珅顿了下,倒也不觉肉麻,左右只是说给和琳听,“忆及对方,都是觉得开心的。” 和琳酸得倒了牙:“……” 和珅此时口吻又一厉:“你都长大了,她自然也长大了。哪里还像小时候那样,奶气的一团儿?” 和琳又不曾见过黛玉长大后的模样,他回忆一番,满脑子打着转儿的,都还是幼时的模样。 他讪讪道:“我想不出如今是什么样来。” “日后自有你瞧见的时候。” 和琳翻来覆去地想,忍不住在和珅的书房里打了两个转儿,那墨汁儿都涂满两手了。 “她年纪比我还小一岁罢?日后进了府,我如何叫嫂嫂呀?” 许是一早便认识了的缘故,和琳倒是并无什么抵触心态。 说来和珅也能理解他的心思。 从前他忙得很,对和琳管教便松了些,若是此时有谁要送个不知根底的、面也未见过的姑娘来与他作妻子,和琳自然害怕嫂嫂进门后,给他吹枕头风,叫他更不得兄长照拂疼爱。 但如今他松快了不少,待和琳便又恢复了幼年时的细心爱护。和琳自然不再畏惧。 兼之他早早见过黛玉,也生不出恶感。 “该如何自然便如何。”和珅口吻淡淡道:“虽说林御史还不曾应下我,她也并不知晓我心意……” 和琳当即笑出了声:“兄长娶妻,只怕还长路漫漫……” 和珅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和琳抬起手挡住脸,讪讪闭了嘴。 “但不管她进府与否,你都当在心中敬重她,待我如何,便待她如何。” 和琳忙缩着脖子点头:“晓得晓得,定然不拖兄长的后腿。” 和琳从来也不是个阳奉阴违的,既是他亲口应下的话,后头便不可能有所变更了。 “前几日你不是求了我,说要同几个狐朋狗友办出诗宴么?此事我应了。银子我出了。” 和琳大喜:“兄长也去么?” “那日若得了空我便去。” 和琳高兴地点着头,随即他又突地一顿,道:“兄长有了中意的人,果然不同了……连话也变得好说了。” 和珅又斜睨他一眼:“敢拿我打趣了?” 和琳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只是好奇得紧,林姑娘如今是什么样了……” “自是好模样。”说到此处,和珅也陡然想起一事来,“那日你打了荣国府的宝玉……” “兄长不是说此事揭过了吗?”和琳苦着脸道。 “揭过?自然不曾揭过。”和珅口吻淡淡,却分明透着股扎人的冷意:“此人对林姑娘心怀不轨,一根花花肠子,冲着多个姑娘使。什么表妹表姐都想拢入怀中。丫鬟小厮也来者不拒。” 和琳先是一呆,而是怒着一拍桌子道:“我还没想到他是这样个东西!这等的坏胚子,如何敢对我未来嫂嫂起心思?” “改日见了他,他若敢拿招子瞧我,我定然揍得他满地找牙……” “蠢得你。”和珅冷声道。 “我如何蠢了?”和琳心思一转,“哦,兄长的意思是,揍他也该寻个借口,叫人挑不出错处才好。” “这是自然。” 和琳笑道:“此事不难,我且叫他日后见了姑娘家,规规矩矩不敢胡来。” “我管你难不难,日后莫让荣国府告状告到我的头上就是。” 和琳胡乱点着头:“自然不会,我又没有那样蠢。” 说罢,和琳还忍不住嘀咕:“他年纪也不大,倒是桃花多。” “你也想招个十朵八朵的?” “不不不,一朵便可了。” 和珅瞧他一本正经,倒也气不起来了。 “你若是哪日有了喜欢的姑娘,定要一早同我说。” “为何呀?” “外头还有来同你说亲的媒人,你若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倒更好拒了去。” 和琳焉了下来,道:“眼下来上门说亲的,瞧的不都是兄长的身份地位么?” “明年科举,你难道觉得自己不成?” 和琳当即拍着胸脯道:“如何不成!自是成的!我岂能丢了兄长的脸?” “那时,他们瞧的,自然便是你了。” 和琳点头:“兄长说的是!” “拿你功课来。” 和琳浑身一紧,“哎。”和琳只当这日和珅心情好,想必手下留情,谁晓得考校起他的功课,倒比往日更严了一分。 末了还不忘对他道:“你不是想有好姑娘只瞧得见你并不拿你当侍郎府公子青睐吗?若是不肯刻苦努力,明年又如何取得好名次,引得姑娘的青眼?” 和琳喏喏点头:“兄长说的是,说的是,说的是……” 语毕,他又道:“林姑娘可还有什么姐姐妹妹的,不若兄长引我见一个……” “她哪儿来的姐姐妹妹?” “我胡说的。”和琳嘿嘿一笑:“兄长莫要放在心上。我这便回去温习功课。” “还要写篇文章给我瞧。” “好好好……” “诗词也不可怠慢,今上最欣赏能作诗词的才子。” “是是是……” “去吧。” 和琳揣着那方清水砚,心下满足地去了。 一时间,书房内又归于宁静。 但和珅心底却半点也不宁静,反而鼓噪极了。 他与黛玉书信来往并不少。 只是随着她年岁大了,为了避嫌才不如她幼时那样多了。 此时不知为何,和珅又兴起了写信的心思。 和珅拿了方旧砚台出来,自己磨了墨,自己铺了纸。 却半晌一个字也没能磨出来。 和珅扶额,忍不住自己又低声笑了起来。 从前什么心思也无,自然写封书信一气呵就,满纸都是长辈对晚辈的宠溺回护。 但如今他却要想着措辞小心,一面想与从前有个分辨,隐约透出点情意,一面又不想吓着黛玉……如此斟酌半天,他那满腔才华竟是都没用处了。 和珅抛了笔,起身出门:“备轿,入宫。” 不说和琳这处得万分嘱咐。 乾隆那里自然也是要通个气的。 他是乾隆跟前宠臣,若是哪日乾隆兴致一来,便与他做了媒,他为臣,乾隆为君,要拒绝便麻烦了。 眼下,和珅倒不怕乾隆怀疑了他。 他同别人没有半点私交,这样干净清白,反倒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若大方因着黛玉的关系,与林如海来往,乾隆只怕反觉得他这样乃是性情所为,而非私底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牵连。 此时抖落出自己的心思,正正好。 和珅进了宫。 乾隆还正在养心殿中同几位大臣说话,这其中便有两位权臣,永贵、阿桂。 得了通传,和珅很快便被引进了门。 永贵、阿桂二人转过头来,瞥见是和珅,倒是同他露出了点笑意。 这便与历史大不同了。 历史上,和珅因着贪污的缘故,颇为不受永贵的待见,而阿桂位高,初时也瞧不上和珅。 后头和珅手握大权,成了鼎鼎有名的大贪官。 永贵、阿桂更是耻与他同列。 而现下呢? 这两位权臣见了他,笑意并不作假,眼中更隐隐透出些欣赏来。 乾隆招手,将和珅叫到了跟前:“可是铸钱厂里的事?” 和珅摇了摇头:“臣是来自请去两淮的。” 乾隆一愣。 他虽有此意,但却始终未曾提过。 其中一个原因是两淮棘手,非和珅这样的新贵能轻易拿下。其二,便是不想让和珅生了嫌隙,认为这京中的好事才刚做起来,便将他打发去收拾烂摊子…… 永贵偏此时在一旁附和道:“臣也正欲向皇上举荐和侍郎。” 第三十七章 乾隆并未一口应下, 他似是陷入了思虑中。 半晌, 才见他抬起头来, 道:“也罢,那便由你跑一遭,只是这路途可半点不轻松, 吃了苦头, 莫要向朕哭诉。” 这话自是乾隆以示亲近的表现。 但阿桂却随即道:“至少可保和侍郎人身无忧。” 乾隆笑道:“支几个侍卫供你差遣, 若有变故,你便向他求助就是。他手底下的人自然马不停蹄, 带兵来救你。”说着,乾隆指了下阿桂。 和珅自然打蛇随棍上:“那便多谢阿桂将军。” “倒也是你正赶上了。”阿桂哼笑一声。 彼时他已得封伊犁将军,乃是风光在身的封疆大吏。与他同朝的明瑞, 久征缅甸不胜, 不日他便要在乾隆的命令下,顶替明瑞去征战缅甸了。 “此事明日早朝还须再议。”乾隆道。 和珅应了声。 这是自然。 并非他说了就立马能去的。 个中章程, 还要拿个具体的出来。 同时和珅心中还揣度着,此次乾隆怕是又要大手一挥,再往他头上多盖两个官职。 “可还有别的事?”乾隆问。 “自是有的。”和珅躬了躬腰, 露出不大好意思的神情来。 乾隆见他的模样, 便立即来了兴致, 于是对永贵二人道:“二位将军不妨再等一阵。” 永贵和阿桂点了头,心下也有些好奇。 和珅摸了摸鼻子,道:“那日皇上不是说,若我有了心仪的女子, 便告知皇上吗?” 乾隆愣了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个实诚的。说罢,哪家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娶亲了。” 这等私事,竟是真拿到他跟前来说了,反倒叫乾隆想赞他一片赤子心了。 “林御史家的姑娘。”和珅站直了身体,道。 “林如海的女儿?”阿桂在一旁插声道。 “正是。” 乾隆微一惊愕,随即笑骂:“你同林如海乃是知交,却瞧上了人家女儿,你可同林如海说了?他没有将他扫出门去?” “说了,他自是未点头。” 乾隆笑了:“如何?这便来求朕指婚了?” 和珅摇摇头。 乾隆惊奇道:“那你欲如何?总不至叫朕,替你到林如海跟前说情去吧?” 其实在乾隆看来,这实在不算什么事。不管林如海应与不应,他亲自赐婚,已是林家满门的荣耀。 何来拒绝的道理? “那岂不显得我心不诚?”和珅笑道:“他一日不允,我便多等一日。总有叫我打动的那天。” 和珅顿了下,紧跟着又道:“不过我确实是想问皇上求个恩典,来日那林家姑娘若与我情投意合,那时便想求皇上赐婚。” 乾隆看着他的目光深了深:“你倒是个情深义重的。” 不过这话没有半点贬义,反而带着极重的褒义。 乾隆自然不希望自己喜爱的臣子,却是个冷血无情的。若是个不重情义的,那改日不忠于他,岂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原本你要是瞧上哪家公爵侯伯的女儿,我也是可以指给你的。” “不必再想,来之前,臣已经想得分外清楚了。臣若心有所慕,便只会是林姑娘。” 乾隆心情愉悦,当即笑道:“那朕便应了你今日所求。” “多谢皇上。” “可还要求别的恩典?” “说来倒还真有一件事儿……” “说吧。”乾隆大方地道。 “林姑娘的母亲去得早,也无人教导她后宅之事,我便想问皇上求个宫里的嬷嬷去……” 乾隆目光中带揶揄:“你考量得倒是周到,也罢……” 他传来身边惯使的太监,让他去传话给皇后,让皇后亲自挑选个嬷嬷出来送去。 小太监都熟悉这一出了,马不停蹄地就朝皇后宫中去了。 “臣告退。”和珅躬身道。 “你不将那嬷嬷带走,亲自送去?这不正卖个好吗?” 和珅摇头:“劳烦皇后派人送去。”乾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又笑骂道:“你这脑袋,倒是聪明!” 和珅这是并不为自己求功,只想着为林家姑娘造势。 他若亲自送去,便也仅有荣国府里头知道那是宫里头来的嬷嬷。 而皇后派人送去,自然是不出一日便能传遍京城,而且两者举止不同,送去的嬷嬷地位也不同。 后者自然更显贵重。 “去吧。”乾隆打发了和珅。 和珅这才离开了养心殿。 待交代了此事过后,和珅便觉轻松多了。 至少,很难再有外因的阻碍了。 且说这几日碧纱橱内,黛玉都略有些难以安眠。 “可是屋内炭盆太烤人了?”紫鹃问。 虽说已经是春时,但入夜依旧带着凉意,紫鹃不敢拿黛玉的身子作赌,便还是留下了炭盆。 黛玉拉了拉衣袖:“是有些烤人。” 紫鹃皱着眉道:“那……那明日便撤了吧。” 黛玉点头。 不过她心中也觉奇怪。 府中份例都是一并放的。 按理说,她院里的炭火应该停了。但不知何故,她院里的还一直供应着,紫鹃去问时,旁人只说是王夫人吩咐了的,林姑娘体弱,该比旁人用得久些,缺了只管说。 从前二舅母对她也是不错的。 但黛玉却隐隐觉得,都不及现在好。 若说从前是拿她同府中姑娘一并看待,现在对待她,却隐隐已经超过了三春。 想到这里,黛玉又忍不住怀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正想着,雪雁进门来了,满面疑惑地道:“姑娘,二太太请你去她院儿里说话呢,除了宝姑娘不在,其他三个姑娘都在了。” 王夫人平日忙着吃斋念佛,留心儿子,还要时不时管教一下后院儿。因而少有将他们叫去叙话的时候。 也难怪雪雁都觉得疑惑了。 想到近来二舅母的态度,黛玉点了头道:“那这便过去吧。” 谁晓得黛玉前脚一走,后脚便有老太太的丫鬟过来请人了。 第三十八章 “如何了?”听见了鸳鸯的脚步声, 贾母立时便睁开了双眼。 鸳鸯俯下身, 先为贾母掖了掖腿上的毯子, 这才低声道:“方才二太太先一步将人叫走了。” 贾母没出声,但瞧着应当是不大高兴的。 “晚饭叫她来我这里,将宝玉也叫来。” 前几日不是已经叫过了么?鸳鸯张了张嘴, 到底还是没将这话说出口。 她是贴身伺候贾母的, 贾母有什么心思, 她跟得久了,自然也能看破一二。 贾母想要将林姑娘和宝玉凑作一对, 接连好几日,将二人引到一张桌上,想瞧出两人之间可有情愫。 但她都能瞧出来, 单是宝玉频频看向林姑娘, 林姑娘却始终未曾分过一眼给他。贾母又如何瞧不出呢? 既然瞧得出,却还执着于安排此事, 那自然是谁人来劝,都劝不动了。 鸳鸯按下心头的思绪,服侍着贾母起身。 没一会儿的功夫, 宝玉便先来见贾母了。 宝玉与贾母较之父母更为亲近, 他靠在贾母身边, 一口一个老祖宗。 贾母的心霎时就软了,她搂着宝玉,低声问道:“你年纪不小了,我同你母亲欲为你订一门亲事……” 宝玉猛地站了起来:“我, 我不订亲。” “那如何成?”贾母脸色拉下来,随即又放柔了语气,问:“你若有中意的女孩儿,大可同祖母说。” 宝玉这才又慢慢坐了回去,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贾母也不催他,只低声问:“你最想娶谁做妻子?” 宝玉还是不答。 “你宝姐姐?” “不。” 宝玉抬起头来,“我想要林妹妹。” “可若是你妹妹不喜欢你呢。” “她如何会不喜欢我?”宝玉反问,随即他又道:“纵使她不喜欢我,我也甘愿日日都想办法去哄她,直到她喜欢我那一日。” 贾母笑了:“你当真这样喜欢你妹妹?” 宝玉点头,那张俊俏的面容上渐渐还展露出了一点红晕。 贾母见他一副思及意中人的样子,心中大定:“那祖母便做主,向你姑父求了你妹妹来。” “好,好!”宝玉满面欢喜,一下子又站了起来,竟是激动得坐不住了。 贾母抚着他的头发,道:“但你母亲却是更中意宝丫头的。” 宝玉迟疑了一瞬,道:“宝姐姐虽好,但我心中只有妹妹。” 贾母笑了:“为着你这句话,祖母也要为你将林妹妹娶过来。” 宝玉立时眉开眼笑。 这两日他脸上的伤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此时笑起来,自然又是往日荣国府贵公子的姿态。 讨人喜欢得很。 贾母没再继续与宝玉往下说,宝玉陪着又说了几句话,便去寻王夫人了。 他想着要与王夫人说清楚,他心中没有宝姐姐,是不会娶宝姐姐的。 这头贾政院儿里。 黛玉进门的时候,王夫人正在同探春说话,迎春、惜春便像是两桩木头,生生立在一边,也不言语,叫人容易忽略了去。 “舅母。” “来了,坐。”王夫人站起身,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在下首落了座。 王夫人:“我已经让人传饭去了,且再等等。” 黛玉点头:“无事,正巧与舅母,姐姐妹妹先说会儿话。” 王夫人微微惊讶,瞥了她一眼。从前她与黛玉接触不多,只觉得贾敏的这个女儿,小性,体弱,又是个孤高的。 这时才发觉,黛玉也并不是目下无尘的性子,眼里谁也放不进去。 “你们年岁也不小了,也到说亲的时候了,虽说女儿家的亲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王夫人顿了下,“但咱们出身到底不同,你们若心底有了盘算,也大可同我说说。” 黛玉不说话。 迎春是不敢说。 惜春则是对这些全无兴趣,自然坐在一旁,定定地看着王夫人放在厅中的那尊小佛像。 探春与王夫人更亲近些,为此她与自己的母亲赵姨娘反倒多有疏远。 此时她便也大了胆子,道:“二太太这里有了人选么?” 王夫人笑道:“自是有的。” 说罢,她便看向黛玉,道:“玉儿莫怪我托大,你母亲不在,若你有了相看中的,也一并告诉我就是。不喜欢的,也告诉我,像那日临安伯府那样的,我便大可替你回绝了。” 都回绝了才好呢。 王夫人暗道。 如此才可不得罪和侍郎。 黛玉听了王夫人的话,觉得有些惊讶。 不是不好。 而是二舅母说出口的话太过妥帖了。 黛玉从来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不是随波逐流的性子,也许旁人到了年纪,觉得该要嫁人了,于是长辈媒人相看个人出来,便顺从地嫁了,也不管对方好坏。 她要的从来都是如父母那样,真心互相倾慕,婚后琴瑟和鸣。 若连半分爱意也没有,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与木头桩子、桌子、凳子生活一辈子,不也是一样的么? 可她原本以为这样的想法,在荣国府是容不下的。 没成想到…… 二舅母竟然为她妥帖地打点好了。 黛玉站起身,拜了下王夫人:“让二舅母为我操心了。” “哪里的话?你们都是小辈,你们的事,自该由长辈来操心。”王夫人露出了一个慈和的笑,突地又道:“说来,那日你走后,还有个人向你求亲了。” “谁?”黛玉一愣。 “我倒是不好说得他的名字,改日你父亲应当便要与你说了。那时你自然晓得了。”说罢,王夫人又故意卖了关子:“这人在京中声名显赫,乃是朝中新贵,又生得俊美风流,京中许多姑娘倾慕于他。巧了,他却说,只一心倾慕你。”黛玉微微瞪大眼,而后脸颊慢慢地红了。 她听得出来,二舅母的口吻里并没有捉弄她的意思,相反是真心为她欢喜。 那么说来,这个人应当也确实如二舅母所说,是个极出色的。 可她在京中待了还不久,也少出门。 除却去了临安伯府一趟,还惹来不快外,她便没踏足别的地方了。 一边的探春听了,先出了声:“这样厉害的人物!” 说着,眼里已经透出了艳羡之色来。 再看迎春,她眼底也是艳羡的。 都是当嫁的年纪了,哪个少女不怀春? 对于她们来说,婚事自是自己做不得主的,虽说不知晓未来嫁个什么样的夫婿,但她们心底也清楚。 是拍马也赶不上王夫人口中这个人物的。 不过探春心眼儿多些,她心念一转,暗道…… 这听着实在耳熟了些。 莫不是那位和侍郎吧? 只是林姐姐唤他“世叔”,想来又惊世骇俗了点。 探春笑道:“我只求将来的夫婿,能有太太口中这人的一丁点儿好,我也满意了。” 探春这话倒是无形中捧了黛玉一把。 只是黛玉听完,便也只是脸红,那是羞的。 除此外,便没别的情绪了。 她心里头还没有喜欢的人,这人纵算再出色,那也总归不是她喜欢的。 再说了,这人如何好? 再好,能好得过那个哥哥吗? “太太,姨太太带着宝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王夫人面上一喜,起身迎了进来。 几人寒暄几句,有丫鬟来说饭传好了,王夫人便让几个丫头走在了前头,而后她便与薛姨妈走在后头。 原本王夫人对薛姨妈还因上次的事略有不快,但这几日她心情着实不错,此时见了薛姨妈,便又亲热起来。 薛姨妈见状,也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薛姨妈这口气还没喘匀,便听王夫人道:“改日将宝丫头的生辰八字与我瞧瞧。” 这是一早她们便达成的共识。 但薛姨妈此时却骤然想起来,那日宝钗同她说的话。 薛姨妈虽然嫁给了商户,但却并不是个脑子蠢笨的。薛蟠不学无术,是靠不住的。而宝钗拿得了大事,也的确从未出过差错。 薛姨妈心中一定,笑道:“没带在身边呢,怕是不便的。” 俗话说听话听音。 哪怕薛姨妈只这样说,王夫人却已经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薛姨妈竟然变卦了! 好好的竟然变了卦了! 王夫人原本虽然喜欢宝钗,但却也没打算就这样定下来。 毕竟她还想为儿子多相看几家姑娘,万一有更好的,以荣国府的地位,自也是能求娶来的。 可谁知道老太太动了不该动的心意,王夫人便想着,与其日后让老太太插了手,不如她先与薛姨妈定下来。 从前都是薛姨妈先露出意思来,她一直没有动。 但如今却掉了个个儿。 薛姨妈低声道:“宝钗近来身子不好。” 这便是告诉王夫人,怕宝钗身子不好,反倒过了病气给宝玉。 王夫人果真不再说话了。 罢了,本也并非只宝钗一人可选。 便让老太太急着去吧。 左右有和侍郎横插一杠子,如何也是不能将黛玉按在宝玉身边的。 想到这里,王夫人便又觉得胸口一阵轻松。 待入了用饭的厅中。 还没坐好呢,宝玉便风风火火地进门来了。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姐姐妹妹们竟是都来了。”宝玉面露喜色。 王夫人一个暗道不好,便起身道:“你莫冲撞了你姐姐妹妹们。” 往日王夫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宝玉听了还惊奇了一瞬。 这如何会冲撞到? 不等宝玉辩驳,王夫人便又对他道:“你且过来,有几句话我要同你说。” 宝玉笑了笑:“我也正有话要同母亲说。” 两人离了厅。 王夫人将他带到了自己的房中,正要同他说,让他对黛玉死心之事。 便听宝玉道:“母亲,我是不能娶宝姐姐的。” 王夫人面色霎地难看了下来:“这话谁同你说的?” 宝玉不答,只不快地道:“我说完了。” 王夫人只觉得心肝都叫他气疼了,她为了他盘算诸多,他却还任性妄为,什么话也敢说。 王夫人那口气堵着吐不出去,冷笑道:“说什么胡话,人家也没有要嫁你的意思。” 宝玉愣愣道:“老祖宗不会唬我……” 王夫人隐去眼底厉色。 果真是老太太! 眼瞧着她这儿走不通了,便让宝玉自己来磨。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人心想,儿啊,你可别自作多情了,你宝姐姐都不想嫁你了。 第三十九章 待王夫人再回来时, 身边已经没了宝玉的身影。 黛玉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她就说这几日怎么怪得很, 外祖母总将她叫去一同用饭, 桌上还总能见到宝玉。 而二舅母这边却又碰不上宝玉,今日突然撞上了,还叫二舅母打发走了。 只怕是外祖母起了什么心思, 而二舅母这边却并不希望宝玉同她有牵扯, 这便特意拦下了。 回想起近日来外祖母的一举一动, 黛玉心中沉甸甸的,实在轻松不起来。 谁都知晓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偏外祖母铁了心地要将她塞给宝玉。 这顿饭, 黛玉吃得有些没滋味儿。 三春就住在王夫人院儿里,薛姨妈、宝钗住的梨香院与她方向又大不相同。 散去后,黛玉便携了雪雁, 二人慢慢往回走去。 “方才便瞧出来姑娘心里不痛快了。这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表兄。” “这事儿我们都知道呀。” “……却还有人让表兄往我跟前来。” “二太太?” “二舅母已经帮我拦着了, 不然今日桌上便也有宝玉了。” 雪雁心中一凌,立即便想到了是谁, 只是不好提起罢了。 雪雁将那个名字往心底压了压,但又为黛玉觉得憋屈。 便道:“姑娘不如将此事说给老爷?” “不好,反倒叫父亲与荣国府起了嫌隙。” “那便说给和侍郎?” 黛玉滞了滞, 心中有些意动, 但随即又觉得:“……也不大好。” 总不好事事都去劳烦他。 “也无妨, 我心中既然明白过来了,日后避着就是了。” 雪雁点了头,但心底还是忍不住想着,姑娘抹不开面子将此事说给和侍郎听, 那便她去说好了。 此时贾政院儿里。 林如海还在翻动手里头的册子,翻来翻去,最后只余下一声长叹。贾政在一旁问:“如何?” 林如海摇了摇头:“竟是没一个……” “没一个瞧得上的?” 林如海痛心疾首地道:“没一个比得过和珅的。” 贾政不知他为何这样说,便只是笑道:“本也没几个比致斋兄强的。” 林如海听他口唤“致斋兄”,心头更是一阵不快,他咬着牙,连往日风度都全然不顾了:“哪里还有什么致斋兄?日后且唤他‘和珅’就是。” 贾政望了他一眼,心中怀疑妹婿是否吃错了药。 “口呼其名,岂不半点也不尊重?” “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自然不能指望别人尊重他。” 贾政更摸不着头脑了:“何事?” 林如海叹道:“那日临安伯走后,和珅便同我说,他心中倾慕黛玉,欲求娶黛玉……” 贾政呆在了那里。 王夫人竟然猜得准准的! 待回过神后,贾政抬起头道:“这是一桩喜事啊!何故这样愁眉苦脸?” 说罢,贾政还忙将他面前的册子收了起来,道:“我便不该将此物给你,既有致斋兄求亲,你还叫我拿册子与你。这不是叫我同他结仇吗?” 林如海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行径是多有不妥。 但和珅也并非这样小气之人。 “内兄不必忧心,和珅从来都是个心胸宽广的……” 贾政:“……” 你怕是没见过他动手揍宝玉。 如今再想一想,只怕那时和珅就已经动了心思,这才多般不待见宝玉。 贾政心中一时有些后怕。 若那时真叫宝玉做下了糊涂事,岂不是不仅得罪了林如海,还要将和珅得罪个彻底? 贾政将册子交与别人收走,道:“妹婿也知晓他是个好的,旁人都比不上他,他又一心求娶黛玉。这样一桩好事,还有何可犹豫的?” “此事我该如何同黛玉说?” “这有何值得百般考量的?该如何说,便如何说。黛玉本也到了年纪。” 林如海叹了口气。 贾政为了弥补自己拿了册子来的过失,不愿此行径传到和珅的耳中去,令和珅与他起了嫌隙。 于是便又催道:“你明日便要离京,此时不说何时说?” 林如海也正为此事而纠结。 他知晓黛玉的年纪不小了,正当是嫁人的时候。可没有哪个父亲是能这样快便舍得将女儿嫁出去的。 临安伯府上门求亲的时候,许是他第一面便不大满意,从心底里斩断了将来的可能性,因而心底倒半点也不觉烦恼。 但和珅不同。 正因为他心中知晓和珅是个良配。 无人能比和珅再优秀,若要为黛玉择婿,再有一百个男子,怕也抵不上一个和珅。 他知晓,若和珅当真疼宠黛玉,那黛玉便是迟早要嫁给他的。这样一想,林如海便觉得心中难安、不舍起来。 贾政见他还不动,心下焦急,便又道:“说起来老太太也有为黛玉说亲的心思。” “说哪家的公子?” “将宝玉说给黛玉。” 林如海心一紧。 贾政心中暗道,我都甘愿拿宝玉同和珅作对比了……和珅有何等好?你嫁了女儿给他,又是何等大喜事?你要再不明白过来,我便只得改日亲去向和珅告罪了。 贾政却不知晓。 在林如海心中,宝玉的形象已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这时候一听,林如海又惊又怒。 林如海脸色已经沉了下去,他站起身来,道:“我便不在内兄这里多留了,明日我便要走了,趁着这时,还要同黛玉说些话。” 贾政松了口气,笑道:“去吧。” 林如海一边往黛玉那处走,一边心中怒火升腾。 原想着这荣国府里,只有丫鬟婆子们不守规矩,只有宝玉不是个东西,常去搅扰黛玉。 可谁能想到,本该疼爱黛玉的贾母,竟也舍得将黛玉往那火坑里推。 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贾政都心中知晓。 贾母会不明白吗? 林如海叫那把怒火烧得胸口都疼了起来。 黛玉的母亲也是贾母曾经疼爱的女儿啊! 黛玉是她去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啊! 她怎么、怎么舍得? 碧纱橱。 紫鹃正捧了热茶到黛玉的跟前,贾母房里的人也正站在屋里头,与黛玉说着,老太太请她晚些时候过去。 黛玉正要拒绝,便听见外头的人喊了一声:“林姑爷。” 父亲来了! 黛玉胸中顿时欢喜了些。 她起身迎了出去:“父亲怎么来了?” “明日便该要离京了,我放心不下你,于是想着再来瞧一瞧你。”林如海一眼便扫见了贾母身边常跟着的丫鬟。 那丫鬟见了林如海,忙也躬身道:“林姑爷,我得了老太太的令,过来请林姑娘呢。” 林如海刚熄下去的火,噌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他冲那丫鬟摆摆手道:“你且回去吧,老太太今日可不能同我抢女儿。” 林如海有些压不住怒意,那丫鬟却没听出味儿来,还笑着道:“那我这便去回了老太太。” 待那丫鬟一走,黛玉便问出了声:“谁惹父亲生气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并未回答黛玉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近来你去你外祖母那里,总见着宝玉?” “是。” “从前不曾想到,荣国府里头原是这样的……”林如海面色灰暗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黛玉瞧他面色,这才发觉父亲竟然苍老了许多。 黛玉忙跟着坐下来,道:“父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林如海沉默一瞬:“你舅舅同我说,老太太欲将你说给宝玉。” 黛玉早先便猜到了,因而听闻了这话,反倒不急不忙了。 “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如今已经知晓了。他如何配得上你?”林如海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之色。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让宝玉糟践了去? 光是这样想一想,林如海便觉得如刀子割肉一般,实在难以忍受。 “外祖母的意思我也瞧出来了。”黛玉淡淡道:“父亲放心,我无意于他,自然会避让。外祖母总不能强求了我。” 顶多就是总将她叫去,膈应膈应罢了。 说来也怪。 黛玉觉得自己如今,竟然没那样容易为荣国府的事动怒了,也不知是因为见得多了,还是自己变得更坚韧些了。 “我这里有另一桩事说与你听,你若同意,可免去这等烦忧。老太太此后再不会同你提起宝玉。”林如海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了。 “父亲说罢。” “……你可还记得你幼时,来了我们家里,陪你玩过一阵子的那个哥哥?也就是如今你称他为‘世叔’的和侍郎。” 黛玉无奈道:“那日去二舅舅院儿里,他不就正在吗?我早先已经与他见过一次了。”哪会不记得呢? 黛玉便将走马灯的事说了一遍。 林如海听完,又叹了口气:“他倒是个有心的。” 黛玉见他脸色愈发忧愁,忍不住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林如海咬着牙,费劲儿地从喉中挤出来一句话:“他同我说,他欲求娶你。” 黛玉坐在那里,面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开口。 林如海瞧着她的样子,心中有些拿不定,便问:“你是父亲唯一的血脉,父亲只希望将天底下最好的捧到你跟前。父亲将你送到荣国府,一是希望你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二则是希望你将来能有个好婚事。” 黛玉依旧不言,她甚至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虑什么。 林如海:“父亲知晓你年纪到了,早先便留意起了哪家有好男儿。可纵观京城,却是没一个比得过和侍郎的。你若点头,这便自然是桩好亲事。” “你若不点头,那父亲便回绝了他。也未必非他不可。并不是优秀出色的男子,才懂得疼人……” 雪雁早呆在一旁了。 听林如海这样说,雪雁便急急忙忙地道:“这和侍郎也是个会疼人的。” 林如海青着脸承认:“他在京中对你这番关照,的确是上了心的。但谁知晓他是不是一早便怀了心思?这才在你跟前献殷勤?” 黛玉心中知道,不是。 他来时,从来都晓得为她避嫌。也更未用过逾越的目光看她。 他在她跟前,不过寥寥几面,却始终都是君子风度。 她虽听人说他教训宝玉时何等可怕,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叫黛玉觉得动容。 他只将威严凌厉的一面留给了旁人,留给她的,便始终同幼时没有分别。 始终体贴而温柔。 黛玉这时才抬起头来:“那日临安伯府的人走后,他说的?” “是。” 黛玉抿了下唇。 心跳如雷。 耳根子也隐隐发着烫。 她没有喜欢的人。 但他又是不同的。 好似起了一分好感,但又实在分不清,是拿他作兄长,还是……还是别的。 “你若想好,我便差人往侍郎府去个信儿。父亲明日便要离京,只怕护不住你。若你不应,父亲明日便带你一同归姑苏。兴许和珅心胸宽广,但叫我这样一拒,心中难免起了嫌隙,日后自然不好再照拂你。” “我且想一想……” 就这样离开京城吗? 她的确不喜欢荣国府,她也思念父亲,思念姑苏,思念曾经的家。 但是,心底又有些割舍不断。 只要一想到离开,心底就有种焦灼升起来。 黛玉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人的面孔。 若抛开“世叔”身份。 黛玉想起那日在临安伯府的亭子里瞧见他时,见他风华盖过了所有人,那一刻不自觉的震动。 耳根的烫意,渐渐蔓延到了脸颊。 她点了下头:“我也觉得,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了。” 第四十章 林如海原本忧虑, 现下便差人去说一声, 是不是反而显得他们过于急躁了。 但转念一想, 总要留给和珅充足准备的时间,不然削的是黛玉的脸面。 林如海只得强忍下心中的不舍,叫来身边的长随, 让他去侍郎府传话。 转过头来, 林如海的面色已经好看了不少:“你好生休息。” 说罢, 林如海便起身出门去了。 虽说在黛玉这里,不过一点头的事, 但点了头以后,却还有着不少的事呢。 林如海哪里舍得让黛玉吃了亏。 待那长随走后,他便按捺不住, 自己也往侍郎府去了。 碧纱橱内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呆立在一旁的雪雁终于回了神, 拉着黛玉的袖子,道:“我不是做梦罢?我们姑娘竟也要嫁人了……” 雪雁是个孩子心性, 向来憋不住情绪,说着说着,两串眼泪就掉了下来。 黛玉也有些怔忡。 点头不过一瞬间的事, 但点了头之后, 却有更多的心绪陡然的涌上来。 但这会儿仔细去想那人的面孔, 一时间,黛玉脑子里又有些模糊了。 她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父亲跟前,说出要求娶她的话来的。 那日他送走马灯来时的模样, 又涌现在了脑中。 春寒料峭,他却站在外头,单薄的衣衫附在身上,将身量拉得更为挺拔、修长。夜里风大,吹过他身,他却动也不动,犹如一棵青松。 待二舅舅派去的人,再三请他,他才跨门进来。 屋内烛火通明,但当他踏进来那一刻,才更叫人觉得室内亮堂起来。 像是他身上便携了一把亮堂堂的火。 后头他在她跟前站定,从她掌心取过了那盏走马灯。 他的动作小心,没有半分越矩。 只是挨得近了,还是擦过了掌心。 恍惚间,黛玉觉得自己好像又置身走马灯的光影下,微一抬头,就能瞥见对方正低头打量她的样子,俊美的面庞更像是上天精心堆砌出来的一样。 蓦地撞入眼中。 会让人觉得心底发烫。 那时候,他就喜欢她了吗? 没有谁不喜欢好的皮相,没有谁不喜欢温柔体贴的人。 那贾宝玉为何哄得府里上下,姊妹丫鬟都偏疼他,不过也仗了一张嘴。 而那人比宝玉要强出太多。 他少将体贴关怀挂在嘴上,却转而以行动代之。 黛玉越是想起,他面对旁人时的冷淡强势,不轻易言笑。转而更觉得他的体贴可贵。 见黛玉想得微微出神,雪雁忙抬手轻轻碰了她下,挤眉弄眼道:“姑娘在想什么?” 说罢,雪雁又皱着眉道:“姑娘不会是,不喜欢和侍郎吧?” 正巧此时紫鹃也进来了,紫鹃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为仆的,自然都希望主子能有个好的归宿,她们也才能放了心。 虽说她们心中也默认和侍郎乃是良配。 可终究都要姑娘喜欢才好。 只要是姑娘喜欢的,莫管对方是个官儿大,官儿小的,都是好的。 黛玉摇摇头:“说不上如何喜欢,毕竟从前拿他当长辈看,现如今有些突然……” 两个丫鬟面上一紧。 但又听黛玉道:“但好感自是有的。” 她说得分外坦荡大方。 正如她也丝毫不遮掩自己对宝玉的嫌弃一样。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笑出了声:“那就好了。” “姑娘快歇着吧,只管等明日的好消息了。” “嗯。”黛玉应了声,竟莫名觉得胸中松快不少。 荣国府里头那块压在心上的大石,霎地消失了。 初来荣国府时的小心,害怕丢了父亲的面子,也早不知何时都驱干净了。 她想起来那日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出身姑苏林家,也是应捧在掌心的姑娘…… 黛玉回头思索一番。 是她受了那话的影响吗? 黛玉琢磨不透,遂放弃了。 总归现在日子快活,那就是好事了。 黛玉高兴了,便拿着一本诗集,歇息去了。 不多时,三春却来瞧她了。 “今日怎么不见你去祖母那里?”探春在她身边挨着坐下,问。 探春眉梢眼角都带着些春风意,想来是那天王夫人提起要说亲的事,叫她的女儿心思动了动。 反观迎春和惜春,与往日没有什么分别。 荣国府下人实在没什么规矩,私底下酷爱议论主子。 黛玉好歹在荣国府住了这样久,自然知晓这二人,一个为何如木头一样,一个为何性情冷酷,不将旁人放在心上。 如今她自己好了。 但却只能眼看着她们将日子过得,像是在生生捱一样。 黛玉略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笑着道:“我父亲明日要离京了,今日便抓紧了最后的功夫,同父亲说话呢。” 迎春和惜春的神色却更见灰暗了。 迎春的父亲整日沉迷酒色,邢夫人也是个愚笨的,这样教导之下,迎春自然也体会不到什么父母娇宠的滋味儿。 而惜春母亲早没了,父亲沉溺修仙炼丹,长兄比她大上太多,莫说管她,他自己行事荒唐,全然一副只求今朝醉,不管来日身后事的模样,惜春不得已养在荣国府,总听着下人的讥讽与嘲弄,心早冷了。 相比之下,贾敏虽早早就走了,但林如海却是疼爱独女的。 老太太也更喜欢黛玉。 光这点,便够她们羡慕不已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黛玉只好道:“正巧你们来陪我玩儿。不如叫丫鬟们取了纸笔来,写诗作画玩玩?” 探春当即点了头。等宝钗也过来瞧的时候,屋内气氛倒是渐渐热烈起来了。 宝钗便与他们混在一处,几个姊妹玩到晚间才散去。 另一厢。 王夫人、贾政都知晓了和珅的心思,自然再容不得宝玉那样荒唐,他再与姊妹们打闹,哪日叫和珅晓得了,那还了得? 王夫人斟酌再三,便特地下了令,叫宝玉身边的小厮好生看管着他。 但谁晓得那些个小厮,平日里与宝玉亲热得很,哪里舍得管束宝玉? 当日宝玉便吵嚷着要去见林妹妹。 宝玉心下有些慌。 他也不知道为何。明明祖母已经与他说了,一定会替他求来林妹妹。可母亲不喜欢他同林妹妹走在一处。 母亲会阻挠吗? 但母亲阻挠也是无法的。 宝玉这样想着,便叫人拦了个正着。 这几个却是打贾政院儿里出来的,自然对宝玉不会客气。 他们二话不说,便将人带回了贾政院儿里。 王夫人将他身边的小厮好生发作了一顿,贾政也另外派了两个人跟在他的身边。 之后便是由王夫人亲自送了他回房歇息。 “母亲……”宝玉气得胸前起伏不断,他死盯着王夫人,企图用抱怨的目光换来王夫人的松口。 但王夫人却和从前不同了。 她没有半分心软的意思。 她将宝玉房里的丫鬟都叫到了跟前。 因为宝玉受宠的关系,他身边的丫鬟也都与旁人不同,只见个个都打扮靓丽,年轻姑娘们凑作一顿,颇有几分花红柳绿的味道。 王夫人自是瞧不上她们的,甚至认为宝玉之所以会有今日,都赖身边丫鬟个个心思不正。 但眼下却不能再发作她们了。 一下子将药下得狠了,只会反而激起宝玉的不快。 得有个什么念头叫宝玉暂且牵挂着,且无心去思念旁的东西,自然,他也就省了心思,总去打搅林丫头。 王夫人的目光将他们挨个扫过,最终落在了袭人的身上。 袭人与其他丫鬟不同,她打扮虽然美丽,但却并不出挑。眉眼也显得稳重。往日宝玉有个什么不得当的举动,也总是她先站出来规劝。 最重要的,宝玉心中也格外喜欢这个丫头。 王夫人便掩去眼下盘算,冲袭人招招手:“你过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袭人忙走上前。 她身段玲珑,却没有一点妖娆的味道。 王夫人更满意了。 大户人家里头,哪家公子没有个通房丫鬟? 堵不如疏。 既然宝玉喜欢,那不如便大方让一个稳重的奴才去勾住她。 日后待正妻迎进门,也不会有谁同一个奴才计较。 王夫人斥退了其他丫鬟,这才同袭人道:“近来宝玉心中郁郁,你便多陪他说说话,务必要小心照料他,莫让他在外头吹风过了寒气。” 袭人聪颖,立时便明白,王夫人这是不许宝玉再往外乱跑呢。 但为何要这样做呢? 王夫人瞧了一眼宝玉,宝玉已经赌气,裹着被子转过身去了。 王夫人便将袭人带到了外头,温和地同她道:“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我素来信任你、看重你,宝玉也喜欢你。我知晓你是个好丫头。日后,你便多陪着宝玉。待来日,宝玉娶了亲,你也依旧是他身边亲近的人。” 袭人心底一跳,顿时明白过来。 王夫人竟是先许了她日后的名分。至少,至少不会是丫鬟了。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但她还是死死压住了嘴角。 她早同宝玉有了肌肤之亲。 要说这房里,哪个丫鬟不想与宝玉好,日后脱离了丫鬟的身份呢? 当丫鬟再得宠也还是奴才。 可若是作了枕边人,哪怕是个姨娘,那也终归是主子了。 袭人早有信心,她陪在宝玉身边这么多年,自然能握住宝玉的心思。 而如今能得王夫人的亲口许诺,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那些丫鬟们纵然是拍马,也赶不上她了。 袭人眉间溢出了些光彩,没瞒过王夫人的眼睛。但袭人很快就跪地谢了王夫人,举止间倒是没有什么得意。 王夫人满意了:“这些日子,你只管将宝玉留住了。” 袭人点头。 王夫人又看了她一眼。 比之黛玉,差了太多。 不仅容貌、才情、出身,更有气度。 这样好。这样的女孩儿,能得宝玉一时的喜欢,却无法长久地让宝玉沉溺下去。 王夫人见今日目的已达,这便起身走了。 侍郎府内。 和珅才刚将林如海引到上座。 原本林如海还有些不大自在,但一想到和珅悄无声息地觊觎了他的女儿,便将上座坐得稳稳当当的了。 和珅知晓林如海定然不好先开口,于是他便道:“早先您差人来传的信儿,我已经知晓了。” 如今自然不好再喊“如海兄”。 便只好称了官职。 林如海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有动。 “世间男子多有花言巧语的,我说再多的话,林御史心中也未必相信。” 林如海没应声。 “我便只与林御史说一句话。” “什么话?” “若将黛玉交予我,我自护她一生。” 和珅擅言,但那些都只是用来忽悠贾政之流的。 真要与林如海说什么讨巧的话,倒不如以行动代之。 林如海眼圈泛了红:“便暂且信了你。” 和珅躬身道:“只是不知黛玉那里……” 林如海咬咬牙,虽有多般不愿,但还是开口道:“她也是点过头的。” “那便好。”和珅一直淡淡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林如海见他这样,心下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和珅大抵是真心喜欢黛玉的。 “那便请您再等一等了。” “等?”林如海皱眉。 “等我进一趟宫。” “做什么?”林如海更摸不着头脑。 和珅淡淡道:“请皇上赐婚。” 林如海心底一惊,张着嘴几乎合不上来:“皇上能允?” “昨日我便与皇上提起此事了。” 林如海顿时满腔不满都消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时他还未曾应下和珅,这人便已经先与皇上说了,倒是免去了一切后顾之忧。 只待他同女儿一点头,那等着黛玉的便是天大的荣耀。 “去吧。”这两个字由林如海吐出口来,已显得心甘情愿多了。 第四十一章 和珅又风风火火地入了宫。 乾隆见着他, 忍不住打趣道:“你又来作什么?眼见朝上没说出个名堂, 急着去两淮?” 和珅摇摇头, 分外实诚地道:“若非为皇上分忧,我是万不想去那里的。” 乾隆笑着拿御笔扔了他,又叫和珅将御笔给他捡了回去。 乾隆这才正经问他:“说罢, 何事?瞧你满面春风。” “来求皇上赐婚。” “这样快便说好了?”“嗯。林家姑娘点了头, 自是一切都好说。” 乾隆顿了下, 又问他:“你当真想好了?今日从我这儿求了赐婚,你来日便没有反悔的时候了。” “再无更改。”和珅拜道。 乾隆笑道:“罢, 便如了你的意。” 乾隆提起笔,叫人去做了准备,道:“你取了生辰八字来, 朕亲自为你们写婚书, 如何?” “那自是最好的。”和珅不客气地道。 “如此一来,那派给她的嬷嬷, 倒更要好好挑选了。”乾隆顿了下:“林如海也且让他在京中多留几日吧,总该等你们合了生辰八字,提礼上了门, 又换了婚书……” “多谢皇上。” “行了, 你只管回去等。明日还要上朝。” 和珅应声退下。 林如海现下配合了, 便令人将黛玉的生辰八字送了去,和珅拿到手,便送到了宫中。 乾隆对心爱的臣子也着实上心,他召来钦天监去合了二人的八字, 之后便将结果分别送往了两府,同时还用雁为贽礼。 这一下,便瞒不住了。 钦天监的人亲送往荣国府,还是贾赦、贾政同林如海三人去接的。 乾隆对此事上了心,那钦天监自然也不该怠慢。 于是钦天监那边便给了“天作之合”的结果。 林如海摊开掌心看上一眼,便心中大定。 只是此事他没有同黛玉说。 但这晚却瞒不过贾母了。贾母听过,心中难免气闷。连媒人都还不曾上门,她好歹也是黛玉的外祖母,却对此事半点不闻,那头林如海都已经应下来了。 贾母将林如海叫到了跟前。 “侍郎府始终不见媒人来,终归是让鱼儿没了脸面。这样怠慢,着实不该。” 林如海心中对贾母也存了两分怨怼,她若真疼玉儿,便不该蓄意想着将玉儿配给宝玉。如今倒是有了祖母的架势,但恐怕更多是因为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心里头不快罢了。 林如海淡淡道:“我本也不大满意此事,但和珅也同我说,此事只管交给他,必定会让我满意,我便也就撒手不管了。” 贾母以为林如海当真不满,便道:“此事本也不大合适,往日玉儿都是唤他一声‘世叔’,终归他是个长辈,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当然,谁都知晓,这点微末细节,若真存了心要娶,存了心要嫁,那便不算得什么了。 林如海瞧出了贾母的心思,原本想说此事有皇上赐婚,又有钦天监合出来的“天作之合”,又哪里会有旁人敢说闲话? 但话到了嘴边,他突然不想说了。 待赐婚那日,贾母自然会晓得,自然也就会死了心。 而此时,有丫鬟进门来,道:“林姑爷,二老爷请您过去呢。” 贾母不好拂了儿子的脸面,便将话都咽了回去,道:“去吧。” 林如海自是欢喜地去了。 他与贾母多坐上一会儿,都觉得心里疼惜女儿。 待回了贾政院儿里,林如海才一跨进门,便见王夫人也在,除她外,还有个打扮华贵的妇人在。 与上次临安伯府前来说亲不同。上次临安伯府请的是缮国公诰命,虽说已是了不得了,但终究是汉臣家里的诰命。 而今日来的,却是钮钴禄氏的妇人。 钮钴禄氏乃是满族八大姓之一。孝圣宪皇后便是出自钮钴禄氏。 在京中,自然还是满臣比汉臣地位高出许多。 这前来说亲的媒人出自钮钴禄氏,自然也会叫旁人高看许多。 林如海心中更觉和珅安排周到。 早先两边都已经通过气了,如今媒人自然只是走个过场。 妇人取了个匣子出来,在林如海跟前打开,笑道:“这便是和侍郎备下的礼了。” 只见那匣子里头,放着一只梳子,纯金铸就,模样精巧,放于烛火下,还可见熠熠生辉。 梳子寓意“白头偕老”。 而女方多会回以帕子、香囊等物。 林如海叹了口气,叫来身边长随去传话:“去问姑娘拿香囊来。” 长随忙去了。 昨日黛玉便缝了个香囊出来。 她并不十分善女红,不过倒也看得过眼。 黛玉不知父亲叫她准备此物是为何,便随意绣了个些花纹在上头。 待长随来取,黛玉便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要作什么?” 长随笑道:“姑娘还不知道吗?今日媒人上门了。” 黛玉骤然反应过来。 三书六礼。 这该是纳彩了。 黛玉哭笑不得,这才惊觉自己绣的香囊有些过于敷衍了。 早知如此,她便该上心一些。 那长随并不知晓她想的什么,忙将那香囊收好,还冲黛玉笑道:“今日钦天监来了,说是和侍郎同姑娘乃是天作之合。那作贽礼的大雁,说是前些年,皇上亲猎了养在御花园里的呢。” 紫鹃、雪雁,连同其余一干丫鬟婆子也都已经呆住了。 前者是为和珅出手之贵重而惊叹欢喜。 后者此时才知晓林姑娘要说亲了,而且还是钦天监来合的八字,当即惊叹连连,看着黛玉的目光,都变得又敬畏了几分。 黛玉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份看重,她压着脸上的热度,打发那长随走了。 待长随一走,她才忍不住同紫鹃道:“早知晓,我便用心些了。” 雪雁笑道:“这有什么妨碍?只要是姑娘送去的。和侍郎都喜欢得很呢。” 黛玉横了她一眼,随后打开了桌上的匣子。 匣子里的金梳子漂亮得很,叫丫鬟看得呆住了。 雪雁道:“和侍郎待姑娘,果然是一直都好的。” 黛玉将那梳子拿了起来,微微感慨。 白头偕老吗? 交换信物,那妇人便告辞了。 这一夜,也不知晓有多少人会难以安眠。 只不过,有些是欢喜而难以入眠,有些却是愁得睡不着觉。 第二日,林如海便接了消息,让他在京中再多等两日。 林如海知晓,这定是和珅的功劳。皇上的面子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和珅的。 林如海面上不显,嘴上不说,但心底却是分外受用的。 和珅将事事都考量周到了,倒也显得看重黛玉,日后不会叫黛玉吃了苦。 再在荣国府多留几日,林如海便也不觉烦恼,反而轻松许多了。 只这日贾母起不来床,便养着了。 林如海去探望了一眼,却也装作什么都不知晓一般,半句多的话也没说。 他也没心思去操心别的了。 他只求玉儿好好的,他才可放心回去,就这样过完余生了。 第四十二章 纳彩, 问名, 纳吉。 不过一转眼便了结的事。 黛玉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从未有过这样安眠的时候,头沾了枕头便很快入睡了,连半个梦都不曾做。 晨间醒来, 紫鹃、雪雁服侍着她起身。丫鬟春纤捧了套衣裳进来, 放在黛玉的跟前。 黛玉扫了一眼。 见是浅黄褙子配了条白色长裙, 款式并不是从前她常穿的。 春纤道:“这是二太太前些日子吩咐下去,说给姑娘新做的衣裳, 前几日取回来了,正巧能穿了。” 黛玉点点头,将那新衣裳穿上了身。 “姑娘真美。”春纤由衷地称赞道。 别的丫鬟婆子也跟着夸了起来, 生怕落后了半句。 黛玉将他们的盛赞声听在耳中, 心中也隐约明白,他们之所以这样的态度, 更多的原因是被昨日那一出惊到了。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也不与他们计较此事。 这院儿里头,也有她从姑苏带来的, 总有几个是真心的, 她又何必为了那么几个不真心的而气着自己呢? 不过他们倒也没说错。 这身衣裳穿上身的确格外好看。浅黄将她衬得年纪更小了些, 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水嫩气息。 虽说她避过了贾母一日,但总不能一直避着,作为晚辈总是要去定省的。 黛玉洗漱完毕,用了早饭, 便往贾母的院儿里去了。 贾母这两日心气不顺,便直接体现在了面上。 黛玉进门的时候,贾母坐在榻上,神色恹恹,瞧着比平日都要苍老上两分。黛玉虽然瞧出了贾母的心思,但到底眼前的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 她初到荣国府的时候,外祖母也曾搂着她“心肝儿心肝儿”的喊,也曾每日将她叫到身边说话,二人都会一同忆起贾敏…… 黛玉心底软了些,走上前道:“外祖母可是没有睡好?” 贾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道:“玉儿,外祖母是为你的事忧心。” 黛玉抿了下唇:“外祖母只管每日享福就好,何必忧心那些小事。” “怎么是小事?玉儿,你同外祖母说,你当真便甘心嫁给那和侍郎吗?” “外祖母这是何意?” “他是今上跟前的贵人,你同你父亲,可是不好得罪了他,这才应下了这桩亲事?你若并非真心喜欢他,外祖母来为你想法子。外祖母舍不得玉儿离了荣国府。玉儿是外祖母的心头肉啊……”贾母搂着黛玉,低低哭出了声。 黛玉却僵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 外祖母若是不同她说这番话,她还会觉得心软,只当外祖母是瞧不见宝玉身上的恶处。 但说了这番话…… 见黛玉半晌不出声,贾母便有些失望了。 看来不管她做什么,黛玉同宝玉都没有缘分了。 贾母叹了口气,道:“罢了,是外祖母想得多了,只要玉儿觉得好,外祖母便是心下欢喜的。” 听了这话,黛玉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不是会憋着性子,委屈了自己的人,待同贾母说过几句话后,黛玉便也没了往日的贴心,早早地离开了贾母院儿里。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贾母才问身边的嬷嬷:“玉儿这是记恨我了?” 嬷嬷笑道:“哪里会呢,她是您的亲外孙女呢。” “只怕宝玉又要伤心了……”说完,贾母又是一怔,“说来这两日怎么不见宝玉?” 那嬷嬷摇头道:“兴许是近来二老爷对他管束严了些,正在读书呢吧。” 贾母点了下头,想着晚饭时将宝玉叫过来陪着用,这才觉得胸中舒畅多了。 “可惜了,可惜了……”贾母叹息一声,“错过了一个玉儿,不知上哪儿再找那么好的姑娘了。” 嬷嬷道:“宝姑娘不也年纪合适吗?” 贾母摇了摇头:“不好,她不好。” 宝钗过分稳重,又不喜打扮,贾母素来喜欢模样好、打扮妍丽的姑娘,宝钗自然不为她所喜。 见贾母露出这样的姿态,那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要给宝玉娶个宝玉喜欢的,老太太喜欢的,二太太也中意的。 那可实在难! 这一年,是乾隆三十三年,两淮爆发了盐政提引征银案。其中贪污巨甚,令满朝震惊。 且说这日早朝上,乾隆无比干脆地点了和珅去两淮处理此事,另又密令江苏巡抚彰宝会同尤拔世协助查清。 而下了此道命令外,乾隆又任命其为军机大臣,并调任其为镶黄旗满洲副都统。即镶黄旗驻军的正二品行政长官,受将军节制。 此时和珅还何等年轻? 不过十七。 不少朝臣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 越是年轻便坐上要臣的位置,那他的政治生命就更长,手中掌握的权力也只会越来越大。 和珅谢过了乾隆,但他面上始终神色平淡。 因为他知道,后头才是对于他来说,更重要的事。 毕竟他一早就知道和珅的权臣之路,会得封什么官员,他半点也不意外。 就在众人以为到此时便结束的时候,乾隆又开口了:“高玉,念。” 传旨太监高玉立即抖了抖手中的圣旨,高升唱道:“制曰:户部右侍郎镶黄旗满洲副都统钮钴禄和珅,满洲正红旗人,经明行修,允文允武…… “林氏幼女,出身姑苏世禄之家,幼娴内则,淑质天生……” 原来是道赐婚的圣旨! 待高玉念完后,和珅跪地谢恩。 其他人又是一番感叹。 前头升官儿,后头便得了个娇妻。 实在人生最得意两件事,都恰巧砸在和珅的头上了。 幸而他娶的只是个汉人女子,若又是个满洲大姓女子,且父辈皆列在朝中,那才叫人嫉妒得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而后又有另一个小太监走下来,将一物交到和珅的手中。 那是乾隆亲笔写下的婚书。 和珅自然又是躬身谢恩。 而后才散了朝。 高玉却并未跟随乾隆离开,相反,他跟着和珅一路跨出了宫门,身后还带了内务府的人。 因着林家在京中并无宅院,这圣旨便径直捧到荣国府去了。 和珅没有同行,他回府去了。 身边小厮还高高捧着个盒子,不敢随意动弹。 那盒子里放的乃是一柄玉如意,与之还有同式的另一柄,则被送往了荣国府。 皇帝赐婚,会同赐下玉如意,一柄放在男方的聘礼之中,一柄放在女方嫁妆的头一抬中。以此示天家恩宠。 和琳早早便等在府中了,听见兄长的脚步声近了,他“蹭”地站了起来:“谁去送聘礼?” 和珅扫了他一眼,只见和琳满面兴奋之色,连带的两颊都微微泛着红。 “难不成你想去?” “自然!”和琳点头,“我想见见……嫂嫂。” “见不着的。” 和琳吁出一口气,垮下小脸:“为何?” 和珅斜睨他一眼:“哪里轮得到你去见?” 和琳傻兮兮地笑了起来:“兄长莫不是近来也未曾见到她?” 和珅抬手拍了他下,也不再与他多言,算计着时间相当,便令府中众人,收拾起聘礼,在此时抬过去。 荣国府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荣光了。 荣宁街上,挤了不少瞧热闹的百姓,他们都一致地盯着荣国府的门前。 只是往日他们瞧的是那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今日瞧的却是那打宫里头出来的传旨太监。 荣国府中备下香案。 除却一干小辈不能出以外,贾母、贾政、林如海等人,再又唯一携了个黛玉,在厅内接下了圣旨。 贾母有一瞬的茫然。 赐婚? 赐给谁? 待瞧见黛玉略显羸弱的身影跪在前头,她才骤然反应过来。 哦,是和侍郎求了圣旨来,赐婚他和黛玉。 这是何等光耀的事啊! 那一刹,贾母都能瞥见旁人或嫉妒或羡慕的神情。她甚至忍不住想,若是贾家多生了几个嫡出的好女儿,嫁给那和侍郎多好啊。 黛玉还是应当配给她的宝玉啊。 传旨太监将早朝时念过的内容,便在荣国府又念了一次。 他开口便道:“制曰……” 众人心头一紧,知晓这是皇帝亲手写下的赐婚圣旨,可见对臣子之看重。 荣国府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喘。 听着那传旨太监的声音,他们便好似在一汪大海上沉浮。 有茫然,有喜悦,有震惊,有羡慕,有忌惮与恐惧…… 不久,收起圣旨。 那传旨太监面色冷漠,对谁都端足了姿态,唯独见了黛玉时,他示意一旁的丫鬟将黛玉扶起来,将那圣旨放在了黛玉的手中。 笑道:“恭喜姑娘。” 这一声惊醒了贾母,也惊醒了荣国府上下所有人。 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皇帝赐婚给了黛玉。 那个寄住在荣国府里,不好相与的林姑娘,就这样一夕间,登上了云间,倒是叫他们再碰也碰不上了。 高玉并未立即离去,他又笑着对黛玉道:“恭喜姑娘得皇上赐婚。” “多谢公公。”黛玉略有一丝茫然,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行礼落落大方,并没有半点怯弱。高玉又道:“恭喜姑娘,今日和侍郎又得皇上封赏,如今已是军机大臣、镶黄旗满洲副都统了。” 荣国府上下又是一呆。 又得赐婚,又得升官。 哪里有这么多好事,竟都砸在一个人身上了呢? “多谢公公。”黛玉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黛玉这会儿也颇有些不大真实的滋味儿。 姑苏林家在当地已是颇有些身份的,她父亲的官职也不小,她也可算作高门出身。但就算如此,进了京,进了荣国府,从前一切便也显得不算什么了。 荣国府才算作真正的高门。 可与荣国府接触一段时日,这时又突地发觉,荣国府也不算什么。 顶上还有皇帝呢。 荣国府里丫鬟们能得了宝玉的好,便个个欢喜得不行。 可如今她得的是皇帝的赐婚…… 而连她都瞧得出来,和珅并非裹足不前之辈,日后他的官位只会越坐越大。 那她自然也只有随他而起的道理,断不会有往下跌的可能…… 黛玉的目光微一转,便能瞥见旁人羡慕嫉妒的目光。 再对比刚入荣国府时…… 那时竟然已经在记忆里变得那样遥远了。 “恭喜姑娘。” “恭喜林姑爷。” 荣国府上下这才像打破了凝滞,纷纷起身恭贺。 但他们谁也不敢靠近了黛玉,生怕无意中碰到了她手中的圣旨,便等同于冲撞了今上。 贾母由鸳鸯搀扶着走了过来,神色复杂:“玉儿能得这样的好姻缘,外祖母心中也是欢喜的。” 王夫人在不远处瞥见了,心底打了个嘲讽,但面上却是不显,同样也走过来,慈爱地恭喜黛玉。 贾政还同林如海呆立在一处呢。 林如海没想到和珅说让皇帝赐婚,便真让皇帝赐婚了。 而贾政同样没想到,这二人竟然真的走到了一处。 从前王夫人与他说的话,竟都是对的。 除却他们外。 大房的邢夫人便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待将那传旨太监送走后,邢夫人便同贾赦叹着气道:“早知晓那和侍郎这样舍得给未婚妻做脸,便该叫迎春去争一争的。迎春都是大姑娘了,早该嫁了。这样大一个荣国府,大老爷嫡亲的女儿没能嫁出去,反倒是一个来寄住的外甥女得了贵人的青眼。” 贾赦此时还回味昨日怀里头女人的滋味儿,对邢夫人的话像没听见似的。 邢夫人只觉得这日子过得心里添堵,便低下头去,又充木头人了。 半晌,才听贾赦不耐烦地道:“她的亲事,当是由她老子说了算。你莫管,过不了多久,便将她嫁出去。” 话语间,倒更像是打发一件东西似的口气。 邢夫人听了也不觉恼,反倒笑起来。 仿佛只要迎春嫁人了,便是个好事儿。 不管那有权的还是有钱的,占一头就好了。 就在厅中人准备散去的时候,荣国府外突然又听见了喧哗之声。 贾政当即不悦地斥责门口小厮:“外面闹了什么事?” 皇帝刚赐了婚,可莫要闹得面上无光。 那小厮小跑着去了大门外瞧,不多时又疾步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外头……外头聘礼抬来了,街上百姓瞧见了,议论,议论起来,便,便闹了些。” 几人不得休息,便又陪着林如海出了荣国府的大门。 只黛玉不好见人,便由贾母带着到后头歇息去了。 其实黛玉是很想去瞧一眼的,自打那日父亲和她说了此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一时间身份变幻,黛玉有些迫切地想要见他一见,来消除心中的无所适从。 贾母坐在上座,瞥见黛玉神色,没有半点忧愁不甘,虽说也并不十分兴奋,但眼底透出的点点光亮,诉说着她心中是接纳这门亲事的。 贾母心底顿时便如同吃了个千斤坠似的。 重重沉了下去…… 第四十三章 和珅之所以这样快将聘礼送上门去。 不过是在圣旨抵达时, 起到震住荣国府的作用。也叫他们心中知晓, 黛玉不仅半点不贪图他荣国府的东西, 反倒要他荣国府来捧着黛玉。 当然,这样大的阵仗也的确只有和珅做得起来。 他在京中经营几年,本也不缺钱财, 后来成了乾隆跟前的红人, 赏赐也同样拿到手软。乾隆甚至会为了让他赚钱, 大开方便之门。 对于和珅来说,一时间掏齐聘礼, 并非难事。 和珅亲笔写下了礼书。 礼书长长,足以叫人眼花缭乱。 侍郎府中并没有这样多抬聘礼的人,乾隆也不吝啬, 便于宫中借了人给和珅。 于是抬聘礼而来的, 便是乾清门行走的侍卫。 他们多是满清、蒙古王宫勋戚子弟、宗室子弟。 因着和珅曾任乾清门侍卫,后又升任御前侍卫。他同这些人本就相熟得很, 于是他们倒也乐得为和珅捧这个面子。 除此外,行走在前的乃是从内务府中拨出来的人,几个太监抬了全鹿, 小心翼翼走得挤极慢。 而两旁开道者, 乃是镶黄旗下士兵。 其实就算没有开道士兵, 也未必有百姓敢冲撞。 但和珅还是问乾隆求了这个恩典。 巧了,他正上任镶黄旗副都统,要使手底下的士兵开个道,送个聘礼, 乾隆还是允得的。 总比那些用手底下的士兵行猖狂之事要来得好。如今和珅的行径,不过更说明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罢了。 所以,震惊了一干人的,并非仅仅是那足有百余抬的聘礼,更多令他们惊讶的是,这抬聘礼的人,以及那两旁随行的人。 这样一眼望去,只会叫人觉得,是哪家的王公贵族要娶妻了。 其实莫说王公贵族了。 如今京中王公贵族多有家中贫瘠者,恐怕也难有这样的阵仗。 不过下个聘罢了,却真是将富贵与权势都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纵使在京中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也实在吸睛。 这样的道理,围观者都能懂得,贾府上下如何会不懂得? 贾政望着那渐渐行来的队伍,忍不住出声道:“和珅果真是深得盛宠啊。” 王夫人也忍不住叹道:“玉儿好福分。” 这样一遭,想必宝玉也再难入黛玉的眼了,她绝不会走回头路。这样也好。彻底扼杀了后患。 此时贾赦抬起头来,盯着那长长的队伍,在他眼中,这些俨然都化作了金银财宝。他忍不住道:“早知晓,何不将贾家女儿嫁过去。” 什么赐婚,什么皇上何等荣宠。 对于贾赦来说,那都是虚的。 但这些钱财富贵,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啊! 贾赦想起不久前邢夫人和他说的话,心底也升起了强烈的不甘。 怎么、怎么偏偏就让个外姓女儿捞去了呢? 贾赦一时却忘了林如海还在旁边呢,而且此时林如海同他站得正近,便恰好听见了贾赦的声音。 林如海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贾赦明明是兄长,此时却缩了下脖子。 也不知往日贾母究竟是如何将长子教导成了这副模样。 贾政也不喜欢自己的长兄,见状,便出声道:“兄长慎言,若落入和侍郎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贾赦同样不喜欢这个弟弟,他才是袭了荣国府爵位的人,却偏偏过得如庶子一般。这一切都拜贾政所赐。 而贾政在外头名声好,他的名声却正相反。 两相对比,贾赦便又落了下乘。 此时贾赦哪里听得了贾政的斥责,当即冷笑道:“他又能拿我如何?” 还是王夫人出声道:“人来了。” 说罢,他们齐齐一抬头,就见和珅已经走在大门前了。 手中正捧着御赐的玉如意,以示皇帝对这桩亲事的看重,将之视作不可拆散的良缘。 贾赦方才还言语张狂,此时却又收敛得干净,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 只邢夫人的目光还止不住地在和珅身上打转。 上哪儿去找这样合适的女婿呢?竟是便宜了林如海! 想想若有个这样有权有钱的女婿撑腰,他们大房何至于被二房压制到如此地步? 这样想着,那邢夫人竟是往前走了一步。 和珅刚踏上台阶,便见有个形容木讷,尽显老态的妇人,往前走了一步,竟是隐隐脱离了众人的队伍。 像是有什么话要与他说一样。 和珅跨进大门,扫了一眼那妇人。 隐约记起,这应当是邢夫人。 “大嫂。”王夫人出声。 邢夫人这才如梦初醒,讪讪退了后去。 “致斋兄。”贾政当即迎上去,但随后又意识到不仅称呼不对劲了,就连他迎上来的行径也不对。 贾政忙改口道:“和侍郎。” 随即又让退开两步,好让林如海上前。 林如海心中还尚且处在一片震荡之中,他张了张口,却是半个字也未能吐出来。 和珅一眼便瞧出了林如海的心思,他也并不点破,只淡淡一笑,双手奉上道:“这是礼书。” 林如海接了过去,翻开来粗略扫过一眼。 但仅仅只是这样,也足够叫他心惊了。 的确,没有比和珅更能护佑住黛玉,令她一生衣食无忧的人了。 但,林如海心中又有一隐忧。如今和珅风头正盛,若是树大招风,祸及黛玉又该如何? 只是这些话,林如海终究不好说出来。 他不能这样去揣测和珅的未来。 林如海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嗯。” 随即他又抬手拍了下和珅的肩。 和珅身量比他还要高,于是林如海只拍了一下便收回来了。 这里到底是荣国府,聘礼该如何安置倒不大好说。 王夫人走出两步来,笑道:“姑爷在京中没有家宅,玉儿又一直住在咱们府里。不如我这便安排下去,令他们清扫出一处院落,摆放和侍郎送来的聘礼。待到玉儿出嫁时,自是同嫁妆一并送去。” 和珅扫了眼王夫人。 王夫人依旧面带笑容,神情不似作伪。 王夫人同她的侄女都是贪财的,只是从来面上不显。 他们敢放印子钱,什么脏钱臭钱也敢于揽在手中,仗的不过是荣国府顶上那道匾额。 只要王夫人不蠢,她便自然不敢碰这笔聘礼。 莫说聘礼了。 日后黛玉的嫁妆,她都是不敢染指的。 和珅点了头:“那便有劳二太太。” 王夫人听他口吻客气尊重,心中一喜,知晓和珅将来极有可能是他们荣国府的一门亲了。 王夫人得了两重利,自然高兴得很,也愿意多使些力气。 她转头叫:“周瑞家的,你过来,我吩咐你几件事。” 周瑞家的常跟在王夫人身边,此时自然也在门口。只是她早在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便已经双膝发软,起也起不来了。 林姑娘得了赐婚啊! 那和侍郎未来便是林姑娘的夫婿了啊! 周瑞家的可不敢忘那次宫花事件,她原本就畏惧林姑娘有和侍郎撑腰,如今二人关系更进一步,周瑞家的便更觉慌乱了。 一时间她竟是脸色惨白,身子颤抖,动也不敢动,生怕上了前,便叫和侍郎一脚踹死过去。 王夫人见周瑞家的半天不动,竟还颤抖起来,只当她是被今日的阵仗吓着了,便只好转头道:“吴兴家的,你过来。” 吴兴家的早就等着这一刻呢。 她知晓周瑞家的心虚不已,便一直等着这好处落到她头上。 谁晓得还真让她捡了便宜。 吴兴家的忙笑了笑,起身小步走到王夫人身边,还同和珅躬身道:“和侍郎。” 声音倒是谦卑恭敬。 往日周瑞家的最瞧不上她这般做派。吴兴家的心头冷笑,如今却不知是谁瞧不上谁了。 和珅看过原著,如何会不知晓那周瑞家的不敢起身。 他勾了勾嘴角,带出一道略有些凌厉的弧度,他扫了一眼那周瑞家的,眼看着对方身子颤抖得更剧烈了,这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此时王夫人已经吩咐了吴兴家的,去准备两个紧挨的院子出来。 前者用以放置聘礼。 后者便好让黛玉搬过去。 总不好让黛玉继续住在碧纱橱,本也是权宜之计,如今再叫和侍郎晓得了那处曾是宝玉的住处,岂不要惹出大祸来? 吴兴家的应声去了。 贾母不在此处,自然无法反对。 不过纵使她在此处,本也没了理由反对。 和珅这才道:“二太太思量周全,有劳。” 王夫人听了这话,当即比听了十句溢美之言还要叫她心中舒坦。 一旁的林如海也面色好看了许多。 这荣国府里头,虽有不是东西的,但到底还是聪明人更多。 不多时,吴兴家的便来报:“下人们手脚快得很,已经收拾出来一个院子了。” 王夫人便看了看和珅身后那些身形高大,身着侍卫服端的英俊潇洒的男人,道:“便请他们将东西都抬进来吧。” 和珅点了下头,身后那些人方才动了。 内务府的太监便站在门口,唱那礼单。 如此,众人便瞧着那些聘礼,一箱接一箱地抬了进去。 其中不乏一些西洋玩意儿。 什么钟表,琉璃,玻璃器皿,望远镜…… 更有什么东珠摆件,珐琅彩器…… 还有香炮镯金,生果糖酒。 其中行茶礼乃是重中之重。 原本和珅对此项没有考量到,但乾隆考量到了。 乾隆本就喜好喝茶,曾在杭州品尝到龙井时喜不自禁,便敕封仅有的十八棵茶树为“御茶”。 这聘礼中携来的茶饼,便是乾隆献出来的御茶。 如今便在宫中也是数量有限。 立在这里的人,都晓得龙井如何深得乾隆喜爱。 当听那太监念到“御茶龙井两饼”,取个成双成对的好寓意之后,便又忍不住感叹,和珅着实上了心。 贾政更心道。 他都未曾尝过一口呢。 偏偏他们转头去瞧和珅,见这人还是满面云淡风轻之色,仿佛拿出手的聘礼,不过尔尔。 贾政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高门府邸。 竟是显得都寒酸了一分。 第四十四章 贾母在厅中坐了不知晓有多久, 黛玉便陪在她的下首, 始终也不开口, 只举着杯盏,遮掩住面容。 贾母实在沉不住气了,她叫来丫鬟问:“前头还未结束?” 丫鬟躬身道:“还在唱礼单呢, 唱完一箱, 便有一箱抬进来。” “放在何处?” “二太太归置了一处院子出来, 说是专给林姑娘放聘礼的,日后便随嫁妆一起送过去。” 贾母抿紧了唇, 她很想要做出慈和的神色来,奈何心中那股气怎么也梳理不通,五官便有了点冷意显出来。 贾母转头看向黛玉, 笑道:“这可真是桩好姻缘。” 黛玉便也笑了笑, 只是她笑得要热烈多了:“我倒也不曾想到竟有这样的阵仗。” 黛玉也不想这样戳贾母的心窝子,但贾母话里话外都隐隐透着不满, 那便只有将这些话都挡回去了。 待黛玉的话音落下,贾母面色果然有些怪异。 之后两人再无话。 这一等便是许久,前头还未有个结果, 但却有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来了, 说是给黛玉另收拾了处院子, 紧挨着那置放聘礼的院子,只等晚上收拾好了,便请黛玉住过去。 黛玉自是欢喜不已。 她不喜欢碧纱橱,半点也不喜欢。可见真急的时候, 未必不能收拾处院子出来给她。 黛玉笑着与那丫鬟道:“那便多谢二舅母了。” 待回过头来,却又见贾母面色更难看了些。 黛玉只好装作不知,低头玩着手帕。 气氛凝滞的不止荣国府厅堂内。 还有临安伯府。 “兄长!兄长!”书房门板叫人拍得劈啪作响。 临安伯公子将门打开,便见妹妹直直撞进了他的怀里:“何故莽莽撞撞?” 但他说这话时,口吻却并不严厉。 灵月果然不以为然,只一手揪住了临安伯公子的衣襟,满面焦急,道:“兄长不知晓吗?皇上下旨给那林姑娘赐婚了!” “什么?”临安伯公子呆了一瞬,脑子里骤然闪过那日的惊鸿一瞥。 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隐痛。 难怪那日和侍郎用百般理由拒了他。 灵月见他出了神,目光仔细扫过兄长的面庞,竟是也不如从前的意气风发了。 他憔悴了,眼中更刻着思念之色。 灵月心中又妒又气,咬着牙道:“兄长近日闭门读书,只怕不知晓皇上将她赐给了谁罢?” “谁?”临安伯公子神色恍惚。到了此时,是谁对于他来说都没太大分别了。 “和珅和侍郎。”灵月抬头盯着他,满眼的红血丝,像是几夜都不曾睡过好觉了。 “谁!”临安伯公子骤然回神,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腕,疾声问。 灵月喘了喘气,像是借此来平复心中的愤懑和嫉恨:“和珅和侍郎……他不许你娶了林姑娘,却是自己娶了林姑娘。却是自己娶了……自己娶了……” 灵月说着说着,蹲了下去。 眼泪“唰”地滑落下来。 她是临安伯独女,在府中是被捧在掌心的那个,那些爱慕她兄长的姑娘,都要瞧她的脸色。 她模样生得又好,从来不乏欲上门求娶她的人。 好不容易瞧中了一个年轻公子,却偏偏恰好多了个林姑娘。 林姑娘比她更美丽,身段比她更纤柔,就连气度也比她更好…… “他这是何意。”临安伯公子咬着牙,脖颈上青筋蹦出,全然失了翩翩风度。 “他这是何意!”他口中陡然爆出一声怒喝。 这一刻,倒是比平日要有男子气概多了。 待低下头,瞥见妹妹哭得如此可怜,临安伯公子更觉胸中怒气勃发。 和珅……欺人太甚! 先是侮了他的妹妹,后又羞辱了他,将他的求亲搅得一团糟。 临安伯公子心中对和珅再无半点敬仰,剩下的只有浓浓的怒火。 “我这便去问他要个结果!” 灵月蹲坐在地上,点了点头,目送着兄长远去。 不久,丫鬟过来将灵月扶了起来。 灵月揪着丫鬟的袖子哭了起来:“早知道他那样维护她,我就不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丫鬟不敢劝,只拍着灵月的肩背,道:“姑娘莫哭……”她哪里敢说,灵月光这张嘴早已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哪里是一时能改得过来的? 灵月手下用力,将丫鬟的袖子揪得更紧,随后丫鬟便听见她口中传来几不可闻的声音:“兄长怎么这样没用,既喜欢那林姑娘,为何又娶不到手……” 丫鬟打了个激灵,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生怕今日附和半句,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去。 赐婚一事,灵月是听了府中下人嚼舌根子,一面同情公子求亲失败,一面羡慕那绵延十里的聘礼。 灵月当即心中如同戳了一箭,疼痛难忍。 她趁着嬷嬷不在,从老太太院儿里逃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兄长能去质问。至少……至少也能坏了那林家姑娘的名声。 丫鬟见她神色诡异,着实吓了一跳,只当她是近来受的刺激大了,于是便伸手将灵月扶住,口中劝道:“姑娘该回去了,不然老太太该发火了。” 灵月此时神色已经轻松了不少,她抬手拂去眼泪,道:“走吧。” 这世上怎么能有不如她意的东西呢? 遭禁了足的是灵月,临安伯公子出入自是轻易得很。那愤怒席卷了他的胸膛,叫他难以忍受。 凭着这股怒火,临安伯公子竟是一路行到了荣宁街。 荣宁街上比往日还要吵嚷些,但却无人管束。 他好不容易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就见那些身形高大的侍卫,同身着“兵”字服的八旗军挡在了他的眼前。 临安伯公子驻了足,心底的火渐渐落下去,最后归于沉寂。 纵使他走到了荣国府门外又如何?将皇帝的赐婚破坏了吗?那这里的一干侍卫和八旗军,便能立时将他拿下。 那可不单他来讨个公道的问题,而是亵渎天威的大罪。 只怕还会牵连了整个临安伯府。 他苦笑一声,渐渐往后退去。 百姓们还在热切地议论着。 “方才你听见了么?那礼单上头念出来的东西,真是有些连听也不曾听过。” “不少是御赐的吧……” “你瞧见那玉如意了吗?” “方才礼单里还念到了凤冠,说是纯金打造……” 临安伯公子听得已经有些恍惚了。 那些话仿佛化作了利箭,一箭紧接一箭扎入了他的心中。 纵使他心中不满和珅使出这样的手段,但他从前他同和珅间就已经有着极为宽阔的鸿沟,如今不过是将这条鸿沟拉得更宽,令他拍马也赶不上。 和珅着实说得不错。 与和珅相比,他又能给林姑娘什么? 临安伯公子掐住手掌,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那条街,待他走到府门口时,仰头一看,天竟是微微黑了。 一阵寒风吹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彻底清醒过来。 不,他方才都去做了什么? 若他当真义愤填膺冲上去,不仅是拖了整个临安伯府下水,只怕还要害得林姑娘名声大跌。 那时,他怕是更没有颜面了。 连想起她的颜面都没了。 待到聘礼安置妥当,竟是花了足足三个多时辰。 和珅并未在荣国府久留,他拜别了林如海,便请这些侍卫们喝酒去了。 镶黄旗的士兵自然不敢久离营,和珅便嘱咐了酒楼,备了好酒好肉好菜送往了营中,请众人与他同喜。 这番举动,自是在乾隆默认之下进行的。 如此大手笔,自是又在京中闹了个沸沸扬扬。 连和琳去往官学读书,都遇见同窗前来问起他兄长的亲事。 和琳自然不会落了兄长的面子,直将那位林姑娘夸得好似只有天上有,地上却是难寻一般。 官学里都是一群毛头小子,听罢还向往不已。他们自然是不敢想那位林姑娘的,但却忍不住畅想自己未来的妻子该是什么模样。 无形中,黛玉在京中的名声竟是叫人抬高了起来。 连带的,贾府私塾中自也听闻了。 宝玉原本不知晓此事,只这日,有同窗来问他:“听说宝二爷有一表妹,才貌兼备,好似天上仙子一般,还得了皇上的赐婚……” 宝玉失笑:“什么赐婚?” 他怎么不曾听闻。 说话那人疑惑道:“宝二爷竟是不知晓吗?前两日荣宁街上何等热闹?那聘礼摆出了一条长街。” 宝玉沉下脸色:“赐的谁的婚?” “说是府上的林姑娘。”那人说罢,还摇头道:“我等不敢妄议,不过问上一两句,没成想宝二爷也不知晓。宝二爷切莫问我了,不如回去问人吧。” 那人话音刚落下,宝玉腾地站了起来,竟是薅住他的头发,便和他打了起来。 “叫你胡说!林妹妹如何会得了赐婚?” 旁人拉不住架,偏还有宝玉的小厮冲上去一起撕打。 半个时辰,才叫私塾的老师分开来。 此时宝玉怒火渐消,但他却站也不站不稳了,几个小厮瞧他一眼,见他眼底猩红,下一刻,竟是栽倒了下去…… 私塾里立时便乱作了一团,几人急吼吼地将宝玉抬了回去。 薛蟠摇摇头:“宝玉身子骨怎么这样弱……” 如此想着,他又怕薛姨妈责怪他不够关心宝玉,便还是跟了上去。 这事儿当先传入了和琳的耳中。 他自打知晓贾宝玉心怀不轨后,便用银钱收买了几个人,叫他们盯准了贾宝玉在私塾里的行动,若出了丑,闹了祸事,定要是报给他的。和琳想着,这些日后也可作那贾宝玉的把柄,保管揍了贾宝玉,他却半声也不敢吭。 此时听闻几个人与他说,贾宝玉听闻林姑娘被赐了婚,便耍了浑。和琳一摔酒杯,站起身来,怒道:“此乃是我兄长同林姑娘喜结良缘,他偏这样找晦气……” 几人忙躬身问:“那怎么办是好?” “今日不动他。来日待他入了私塾,再揍他。” 几人忙点头。 和琳担心现在下手,他压不住火气,将那贾宝玉活活打死了可怎么是好? 喜事当头,可不能添这样的血腥气。 和琳这样反复安抚自己几句,这才觉得舒坦许多,随后告别友人回府去了。 宝玉被抬回府中,荣国府中立时便乱作了一团。 贾母拍着腿,长叹一声:“真是孽缘啊……” 说罢,便只让丫鬟去请了贾政、王夫人前来。 至于往日叫她挂在嘴边的“玉儿”,此时便也不再提了。 祖孙情分还在,只是叫贾母心中毫无芥蒂却是做不到的。尤其见到疼爱的孙儿,哀声叫着“林妹妹”,贾母便更觉心中疼得很。 她原先应了宝玉的话,竟是没做到啊…… 黛玉早已从碧纱橱换了处院儿。 这院儿小得很,连名字也没有起,紧挨着三春的抱厦厅。但黛玉却满意极了。 丫鬟婆子们还在收拾从碧纱橱搬来的东西,黛玉便懒懒靠在贵妃榻上,吃着紫鹃洗净了送来的果子。 没一会儿,雪雁从外头跑进来,俯在黛玉耳边道:“宝二爷又闹起来了……” 黛玉微微蹙眉,吃果子的心情也没了,她问:“可是又因着我的缘故?” 雪雁点头,眼中透出了些鄙夷之色。 黛玉躺了下去,道:“幸而如今再没空子让他们钻了,且让他闹去吧,如何也闹不到我身上来了。” 说完这话,黛玉又觉轻松无比。 雪雁笑着道:“正是呢。” 紫鹃也正巧进了门,笑道:“便只等着定期了。” 黛玉眨了眨眼,望着头上烛火,心底竟也多出了一些期待来。 另一厢,宝玉足足闹了半宿才歇下。 王夫人胸口气得疼,出来时还不时抬手揉着。 她身边的丫鬟金钏儿怒斥道:“这林姑娘倒也是狠心人,宝二爷都病了,她却也不来瞧一眼……” 王夫人回头瞧她一眼,冷声道:“平白将林姑娘拉扯进来作什么?她这两日才定了亲,自是沾不得病气。” 金钏儿听得糊涂。 谁敢这样嫌弃宝二爷,先生气的不该是二太太么? 但王夫人一贯威严重,金钏儿也不敢再开口了。 王夫人这会儿想的却是,幸而黛玉叫和侍郎瞧上了,要真配了宝玉,日后才是大祸事。 老太太平日何等有算计,现在却眼瞎心盲起来,也不知是为了她那早死的女儿,还是看中了林家的官位钱财…… 王夫人压下心中讽刺,回了院儿里。 改日还是要同薛姨妈再提一提宝钗的事。 还有袭人那处,也该提点一二…… 第四十五章 黛玉定亲一事, 连宝玉都知晓了, 荣国府上下自然也都传遍了。 三春、宝钗都得了信儿。 虽说那日她们谁也不曾见到念圣旨时的场面, 更不曾见到那搬聘礼进府的场面,但却从下人口中听了不少去。 三春在府中本就地位轻,原想着能有个英俊潇洒的男子作夫婿, 已经算是不可及的梦了。 毕竟她们的婚事由父母说了算, 莫说英俊潇洒, 五官端正、年纪相称都是难得了。 迎春、惜春尚好,本就接受了未来瞧不见光的命运。探春心底却是微有些酸意。 探春怕漏了酸意出来, 便也不好来见黛玉,便瞧宝玉去了。 迎春、惜春与宝玉毕竟自小一起长大,便也跟着去瞧了。 头一个来贺的, 倒是宝钗。 宝钗病已经好了, 只是依旧穿得素淡,身上衣衫半旧不新, 待进门来,便让丫鬟文杏放了个小匣子在桌案上。 她道:“恭贺妹妹。也不知该送些什么作贺礼,便让母亲挑了只镯子。妹妹手腕纤细, 戴着正好看。” 黛玉有点儿惊讶。 她同宝钗来往甚少, 何况下人们总爱拿她同宝钗比较, 于是渐渐地,她也喜欢不起来这个姐姐了。 她也隐约知晓,王夫人中意宝钗,想要宝钗日后嫁给宝玉。偏宝玉整日念叨着她。黛玉便更不想同宝钗有来往了。 “多谢宝姐姐。”黛玉打开了那匣子。 却见匣子里头放着个金镯子, 瞧着是正合适她手腕的大小。 宝钗望着黛玉的面庞,不自觉想起了她来之前,母亲同她说的话。 母亲一心盼望着她嫁得好,毕竟她的父亲早亡,一家子无所依靠,兄长薛蟠没得指望,便要瞧她了。 所以从前母亲希望她能嫁给宝玉,就此攀住了荣国府这棵大树。 之后她说宝玉不是良配,母亲顺了她的意,便推了此事。 后头和侍郎入了视线,若说她心中没点想法打算,那自是不可能的。 连母亲也同她叹息了许多次。 “当日他来时,你怎么不晓得上前说两句话呢?”薛姨妈忍不住和她说。 但宝钗忆起那日情景,她心中很清楚,那时起,那位和侍郎眼中便只看得进黛玉一人。 那她再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这世上总还有其他男子的。 若非宝玉实在太能惹祸,就算嫁给宝玉,也是成的。 宝钗并不计较什么情爱,只求家中安稳,能有所依靠。 “宝姐姐?”见宝钗出神,黛玉不由低声唤了唤她。 宝钗回过神来,当即又露出一个笑容来,这次较之进门时还要更热烈真诚些:“恭贺妹妹觅得良缘,姐姐来沾一分喜气。” 黛玉听了,笑出声来,便吩咐紫鹃备了茶水瓜果。 “那宝姐姐便多沾些喜气走吧。” 宝钗点头应了,将万般思绪按在心中,也不觉辛苦酸楚。 总还有别路可走的。她心想。 这头院儿里倒是气氛正好。 另一头宝玉房内,却出了个事儿。 宝玉发狂时,袭人上去劝慰,倒是叫他推倒在一边,撞晕了过去。 三春被吓了一跳,王夫人便叫婆子领了她们回去,随后又请了大夫来给袭人瞧。 袭人到底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出了事总归是不好。 那大夫摸着袭人的脉,不一会儿功夫,他站起身来,叫王夫人屏退了左右。 王夫人好歹身处内宅多年,眼皮一跳,立即意识到了事有不寻常。 待丫鬟们退下去,她才问那大夫:“难不成是什么治不好的病症?” 话是这样问,但王夫人心底隐约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只是她不愿去说出来。 那大夫低声道:“这位姑娘乃是有了喜了,比较起平日要弱一些。方才受了冲撞,这才惊得晕了过去。” 王夫人咬住了牙,她瞧着那床上的身影,更恨不得将袭人拉起来撕了。 但随即她又泄了气。 那又能如何呢? 原是她授意袭人缠着宝玉,莫让他分心到黛玉那里去,谁晓得袭人竟是个走运的…… 这如何能成呢? 纵使是通房丫头,也不该在还未娶正妻前便有了孕。如此一来,叫以后哪家姑娘肯嫁宝玉? 王夫人微微低下头,还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心底早已经过了数条计谋。 最后想到床上病着的宝玉,她还是歇了那些狠毒心思。 她叫大夫开了方子,交给吴兴家的,让她私底下瞒着人去熬了药来。 随后才叫醒袭人。 袭人得知有喜,自然喜上眉梢,只当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她整日端着大方姿态,又不与其他小丫头拈酸吃醋,只一味体贴宝玉,宝玉拉她上床便顺着来,为的不正是今日吗? 但乍然对上王夫人的目光,其中冷意,叫袭人立刻收敛了喜色。 袭人正想着如何措辞,以求王夫人叫她留下这个孩子。 那头王夫人却先开口了:“如今宝玉正在病中,整日神思不属,若知晓你有了他的骨血,兴许便又开了灵窍,恢复往常的模样。”袭人松了口气。 看来她是有用的。 袭人忙俯身道:“且听二太太吩咐。” “你待会儿吃了药,便陪宝玉去说话。” “是。” 王夫人说完便起身走了,不见半点温情的意思。 但袭人也并不放在心上。 只要将宝玉哄好,她便是大功一件。她本是老太太那处出来的丫鬟,届时就算王夫人不松口,她也能求老太太。 袭人喜不自禁。 只是转念一想起那位林姑娘,心头还是有些酸意起。 她有了桩好姻缘,宝玉心头惦记的却还是她。自己得做了万般算计,才能谋得宝玉。她却轻松便得了旁人得不到的东西。 袭人与黛玉乃是同一天的生辰。 如今袭人记起黛玉生辰那日,都还觉得胸口又酸又闷。 她从前是个丫鬟,不幸与主子同一日生辰,便只能瞧主子欢喜过生辰去。但日后可说不准呢…… 袭人如此想着,便又笑意上了脸颊。 她扶着床起身,赶紧瞧宝玉去了。 三春在宝玉那里待不下去,便也去寻了黛玉。待进了院儿里,便听见黛玉的笑声传出来。 惜春有些好奇:“谁在哄姐姐笑?” 探春摇摇头:“进去瞧瞧就晓得了。” “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了。”雪雁站在外头瞧见了,便马上扭头对着屋里道。 里头的笑声便停了下来。 三春跨进门去,探春扫了一眼桌面,这才瞧见一边还坐着宝钗。 探春心中暗自嘀咕着,宝钗何时同林姐姐这样亲近了,随即坐下来,笑道:“瞧姐姐高兴的,方才隔得远了,我都听见姐姐的笑声了。” 黛玉笑了笑,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探春道:“得了这样的喜讯,自然要过来瞧瞧。从前和侍郎送了姐姐那样多的东西,当时我们还感叹精巧漂亮呢,如今才知晓其中还含了不少情意。” “从前不也分了你两支钗环么?如今倒是打趣起我来了。”黛玉睨她一眼。 探春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该我的不是。” 探春说完,又道:“方才去瞧了宝玉。” “如何了?”黛玉随口一问。 宝玉如何,她是半点不上心的。但却不好让这些传进旁人耳中去,总会叫别人笑话的,损了和珅的面子便不好了。 “发狂呢。”探春愁得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黛玉没搭话。 探春也不敢再往下说,便转声道:“从前我拿了姐姐那么些东西,今日我便与姐姐卖个好。同姐姐说个事。” “什么?”黛玉不解。 探春凑得近些,“刘家姑娘同临安伯府的姑娘走得近,那刘家姑娘前几日见了我,便同我说了一桩事。” 黛玉只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说那临安伯府的姑娘一早便中意了和侍郎……” 黛玉拧了下眉,有点儿不大痛快。 惜春插声道:“那日在临安伯府便瞧出来了,不过那日她不是叫和侍郎教训了一通吗?还罚了规矩。” 黛玉眉头便又舒展了。 甚至有些想笑。 探春这样一说,倒是勾她想起那日,和珅回护她的情景了。 灵月前头才拿自己同她哥哥打趣,惹恼了她,后头便叫和珅教训了,颜面尽失。 想着想着,黛玉心底又隐隐有了一丝甜意。 和珅当真是处处都护着她的。 探春忙揭过话去,又说了旁的事给黛玉听。 尽是外头的趣事儿。 探春常跟着王夫人、王熙凤,自是听了许多事来。 宝钗便也随口讲了家中行商的事来听。 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黛玉想了想。 若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也还是该问问,灵月当真钟情他吗? 和珅全然不知自己被惦念了下。 府中已经为他收拾好了行囊,只待两日后便要往两淮去。 和珅早做好了准备,只是想到才刚下了聘礼,便要离京。黛玉心中该是什么滋味儿? 和珅实在放不下心,便想着,总要抽上个机会,再往荣国府去一趟。 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 第四十六章 为着宝玉的事, 王夫人着实掉了些头发。 偏他发起狂来, 竟是谁也不认, 只管哭闹,将往日那份贵公子气度,早不知晓丢到哪里去了。 王夫人晨间去探望时, 袭人便还坐在宝玉的床边低声同他说话, 宝玉却连头抬也不抬, 恹恹的裹在被子里,脖子上的通灵宝玉不知晓扯到哪里去了。 王夫人一惊, 正要问。 袭人却先一步起身,朝王夫人道:“怕宝二爷无意碎了那玉,我便先收起来了。” 王夫人不免夸赞了她几句。 只是待心思转过去后, 王夫人心头又觉得袭人心眼儿实在太多了些。处处都想着如何哄好主子。 这一心只伺候主子的, 自然好。 但袭人盯着的却是她的儿子啊。 王夫人扫过袭人眼下的一圈儿青黑,道:“你也去歇息吧。” 袭人此时自然不舍得离了宝玉的身。 她一走, 便定然要换做晴雯等人替上。 这房里的丫头都同宝玉好得很,等宝玉清醒时,瞧见的是别人, 只怕她前头的功劳就都要付诸东流了。 袭人不肯走, 王夫人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思, 不由淡淡出声敲打了几句。 “你是知晓的,我断容不得日后有谁,叫宝玉娶不得一门好亲。” 袭人平日里算计多,但在王夫人跟前还是显得嫩了些, 她缩了缩脖子,不敢对上王夫人的目光。 而此时宝玉腾地坐了起来。 “母亲,母亲!”他一边呼喊,一边又道:“母亲如何舍得让林妹妹嫁了旁人?” 说罢,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王夫人心疼,但却没有上前劝他。 总要狠上一次,才能断得干净。 袭人倒是慌乱了起来,她忙伸手去扶宝玉。 只是袭人本就体弱了些,加上服侍宝玉又未曾休息好,此时力道自然比不得宝玉。 宝玉握住她的手腕,只将她当做那拦路的恶鬼,往前狠狠一推—— 袭人心头一凉。 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了方才王夫人同她说的话。 她既已与宝玉说了有孕的事,宝玉却仍旧满口的“林妹妹”。而王夫人更容不得她仗着肚子,便坏了日后宝玉的亲事。 取舍摆在跟前。 袭人一咬牙,一狠心。 便彻底撤了身上的力气,狠狠摔倒了下去。 王夫人叫她惊了一跳。 只听得“嘭”的一声响,竟是将一边的桌子也带倒了,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宝玉呆了呆,这才像是回过神似的,朝地上的袭人瞧了一眼。 袭人疼得脸色煞白,但她还是勉力抬起头,迎向宝玉的方向:“宝玉……” 王夫人脸色一变,忙转身让彩云去请大夫来。 宝玉讷讷地从床上下来。 袭人衣裙下已经流出了不少的鲜血,那血刺眼得很,将宝玉生生钉在了那里。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去触碰袭人,但最后却又蹲在了半空,一副不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袭人心下更觉一片凉意。但随即又想,宝玉不本是如此吗? 袭人咬了咬舌尖,满心想着自己曾经做过无数次的梦。她所求,绝不仅仅是做个丫鬟。 忍下去吧。 忍下去就好了。 王夫人微微别过脸,心底对袭人的认知再次有了变化。 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丫头,懂得审时度势。 光冲着这点,日后也该许她些好处。 待大夫来了,与彩云将袭人扶起来。 袭人这才朝着宝玉落下泪来:“孩子没了……” 宝玉终于如梦初醒,他浑身一颤,疾步上前坐下,低声哄着袭人,又口中连喊“该死”,显然是在责怪自己。 王夫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知晓至少这几月内,宝玉都不会再因黛玉的事忧心了。 只要袭人聪明,甚至可以让宝玉再无法想起黛玉的事,一旦想起便心中愧疚与她。 当黛玉同这等悲伤悔恨的情绪挂钩时,久而久之,感情自然消了。 王夫人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丫鬟彩霞跟在她的身后,畏惧地拍了拍胸脯。 王夫人顿了下足,道:“备些上好的药材、人参送去吧。” 彩霞忙应了。 待再走几步,王夫人的步履便轻快了许多。 回了院儿里,吴兴家的便凑上前来,说是杨家太太请府里头的姑娘们出门踏春去,再晚些,便要赶不上正好的春景了。 王夫人此时刚歇了下来,正想拒绝。 却突地想起来,前两日贾政同他说,如今和侍郎正得皇上看重,过几日还要去两淮办差。 这年轻公子,才刚定了亲,若是就这样出远门办差去,焉有不思念之理? 王夫人心念一转,便应下了,道:“何时出门去?” “说是太太若要带着姑娘们去,便巳时两刻出城门去,便在城外相见。” “那便回话去,说我这就带了府里几个姑娘出城去玩玩儿。”王夫人站起身,叫来几个丫鬟分别去传话。 几个姑娘,谁也不能落下。 且说那吴兴家的,有个远房侄子,便正是吴买办。 吴买办从吴兴家的这里得了信儿,便疾步朝侍郎府去了。 因为过两日便要出发的缘故,乾隆便特准和珅在家中歇息一两日,待收拾好后再出门。 和珅听小厮报是吴买办来了,还当是又出了什么事,当即便将人叫了进来。 不等他开口,便已经让小厮赏了他两吊钱。 “说罢。”和珅这才抬眼看了看他。 吴买办捧着钱合不拢嘴,笑着道:“今日二太太要携着府里几个姑娘,出城踏春去。” 古代男女本就不好相见,纵使定了亲,便也要避嫌。 更有甚者,定了亲的女子大半年都不得迈出家门一步。 若有踏春作藉口,倒是便宜了他。 和珅又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又拿了一吊钱给他,道:“几时出发?” “太太说是马上便走了。” 和珅点了下头。 小厮便道:“你且回去吧,改日得了什么消息,照旧赏你。” 吴买办连连点头,随后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他可不曾想到,不过是报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便得了这样的富贵! 日后可多来些这样的消息才好! 既然已经得了信儿,和珅便也不作迟疑,当即让人备了马车,又备了吃食茶水,及一些小玩意儿。 更将和琳也带上了。 他带着幼弟踏春去。 这才显得不像是刻意撞见。 和琳没什么怨言,乖乖跟着上了马车。 和珅对京中路线早已烂熟于心,他让那车夫绕了另一条道,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便抵了城门外。此时,城门口还没别的马车影子呢。 和琳咬着糕点,问:“嫂嫂还未到么?” “待会儿便不可这样唤了。” “我知道的。” 正说话间,先是几辆马车,周围跟着下人、护卫,出了城门。 但他们却并未立即动身,而是先等了等。 不久,便又有几辆马车行出来了。和珅只一眼便认出来,这些是荣国府的。 和珅的马车便混在了中间,一同朝前行去。 因他的马车瞧着也是非富即贵的,一时间其他马车里的人都未能发现他的不同。 便如此行了一路。 那杨家太太邀王夫人去的,乃是小阳山脚下。那小阳山正是宣通道长的道观所在之地。 小阳山脚下有一大片桃林草地。 的确有许多人爱往这处来踏青。 那两家的马车停在了一处,很快便有下人铺了毯子在地面,又摆了桌案,瓜果等物…… 护卫们围作了一个大圈儿,隐隐将这两家人护在其中。 这也是免得有什么登徒子冲撞了家中的姑娘。 和珅的马车就离得稍远些。 和琳当先跳下去。 他如今身量也不矮,因着自幼身子骨不好,后头勤练些功夫,较之宝玉倒是还要高些。 偏他还打扮不俗,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 那头便立即有目光扫了过来。 那杨家太太也有两个女儿,不过年纪尚小,一个刚出了十岁,一个才不过八岁年纪。 十岁那个便毫不顾忌地趴在窗沿上,瞧和琳这边看。 因他们这边的动静,便引得荣国府这头也打起了帘子。 三春先行了下。 而后才是黛玉、宝钗。 山下空旷,风有些大,几个姑娘便都戴了风帽,因而一时间面孔倒也瞧不真切。 如此也可免了叫人说闲话。 王夫人与杨家太太到了一处说话。 王夫人不大瞧得上杨家太太,但想着兴许和侍郎要来了,便还是耐着性子与她闲聊起来。 几个姑娘无所事事,便自己凑作了一堆儿。 掐了草叶子,来抽长短玩儿。 不远处花丛的香气递来。 真有些醉人。 黛玉心下是有些新鲜的。 她鲜少出门,上次难得出门还不愉快。 此时竟有些想躺在地上才好。 就在此时,吴兴家的在王夫人身边蹲下来,悄悄说了两句话。 王夫人便立时朝和珅这边望了一眼。 随即吴兴家的便起了身,走到几个姑娘那儿去,冲着黛玉道:“太太说那林子里有些花儿可采,姑娘几个不如带着丫鬟进去玩玩?” 探春当先应了,起身便要朝林子去。 宝钗没有多大兴致,但也不会拂了众人的意,便带了丫鬟跟了上去。 惜春没有动弹,瞧上去神色灰暗,坐在那里,瞧一眼竟像是个泥塑的似的,眼里都没了什么神采。 她的丫鬟忙劝着黛玉同迎春先走。 黛玉回头望了一眼,便同迎春一面往林子里走,一面问:“四妹妹这是怎么了?” 迎春摇摇头,满面茫然。 她连自己都不大关心,又如何关心得到惜春。 黛玉无奈,只好记着,等之后再问。 那林子还真有些大,探春、宝钗在前头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了。 迎春有些畏手畏脚,便一路紧跟着黛玉,半步也不肯离去。 黛玉也不嫌她,就在林子肆意转悠着,见了些好看的花儿,就让雪雁摘下来,拢在怀里。格外好看的呢,她也还往头上簪一簪。迎春望着她,见她神色轻松,眉眼间一派自然的笑意,不由有些羡慕。 黛玉见状,便也拿了朵花儿,抬手要往迎春头上放,却见迎春双眼微微瞪大,盯着她的身后,像是被什么吓得呆住了。 不会是什么毒蛇猛禽吧? 可这里哪儿来的毒蛇猛禽? 黛玉满心疑惑地回头,便见和珅着一身青衫,站在那里。 他眉眼间颇有些冷淡意味,但待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却又冷意一化,面上带出了三分笑。 第四十七章 迎春之前是见过和珅的, 但那时站得没这样近, 这会儿骤然见了一俊美男子在跟前, 迎春慌得往后退了两步。 她身边的丫鬟绣桔也慌了神,只胡乱挥舞着手臂,好歹将迎春扶住了。 黛玉原本还有一丝紧张, 倒是叫迎春这样一番动作弄得全消了。 她忙也伸出手将迎春扶住了。 迎春垂着头, 大气也不敢喘。 她同别的姑娘不同。 别的姑娘见了和珅, 第一面或许是先将和珅的俊美之姿看在眼中,纵使再知晓他定亲, 脸红也是本能。 而迎春此刻却只觉得畏惧。 她只觉得这和侍郎身上的气势,压得人浑身都绷紧了,生怕闹出半点错处来。 “林妹妹, 我……我先去瞧瞧三妹妹她们……” 迎春虽然似个木头人, 但她却并不愚蠢。她见了和珅后,便知晓, 这位和侍郎出现在这里,应当是为见林妹妹来的。她再杵在这里,自己害怕不说, 还妨碍了他们二人相处。 说罢, 迎春也不等黛玉应声, 携着绣桔,扭头便跑了。 倒还健步如飞。 转眼林间便剩下了和珅、刘全,黛玉及她身后的雪雁。 刘全何等上道,忙笑着将雪雁引到一旁去了。雪雁本也没那么多心眼儿, 刘全一喊她,她便跟着走了。 于是这下,就剩下了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 除却上次送走马灯时,黛玉还没有离他这样近过。 而那次全沉浸在了走马灯的美轮美奂中。 这时她才发觉,对方原来这样高。 站在她的面前,便盖去了她面前的大半光影。 和珅这时也在瞧她。 这时再见面,与从前的心情又有了大不同。 单是垂下目光,凝视着黛玉的面庞。哪怕明明和从前也是一样的,五官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两蹙罥烟眉,一双含情目,美得不可方物。 只从前会觉得不负红楼绛珠仙子之名。 如今却会一眼惊艳。 越瞧,胸中越鼓噪不安,像是那颗心都要跟着跳出来了。 黛玉偏也站在那儿,大方地任由地和珅打量。 只是她始终没有开口,还是有一丝羞意在的。 和珅倒也并未打量太久,他不想唐突了黛玉。 于是微敛了目光,不疾不徐地道:“一直不曾见面,倒也不曾问过,你可愿嫁我。” 黛玉微歪下了头,她脸颊已经浮起了浅浅的红,但嘴上却自如道:“父亲不曾转告你吗?我是点了头的。” 和珅抿下了唇,眼底神色更见柔和,他低声道:“转告的话语,哪里抵得上亲眼所见。” 他口气平稳,没有半点挑逗之意。 黛玉见识过宝玉的油嘴滑舌之后,这样的口气正得她心。 黛玉微微仰起头,好将和珅脸上的神色看得更清楚。 这时她动了下脑袋。 小脑袋点了点,问:“这下亲眼瞧见了吗?” 和珅心中像是被谁挠了一下,对方却又很快收了手似的。 意犹未尽。 他的目光变得更深一些,定定地看着黛玉道:“瞧见了。” 黛玉这才心下一转,反应过来,对方莫不是怕她不愿嫁他吧? “聘礼可都瞧过了?” “不曾。”黛玉摇头。哪有人会急着去瞧自己的聘礼都有什么。 “若有什么想要的,待改日我差人一并送来。” “好。”应完声,黛玉才忍不住问:“您为何……为何会想要娶我?” 若是从前,黛玉定然不会这样问。因为旁人会说这样是不合规矩的。而黛玉自己也不大敢问。 但如今不同了。 不过一夕之间,她就已然脱下了所有的负累,再不用去计较旁人如何看待她,如何看待林家。 而且有了宝玉在前。 瞧过了宝玉对那些丫头们的暧昧亲昵,却与谁都没个准话儿。黛玉便希望有个人,至少能同她清晰点明的,而不是含含糊糊便带了过去。 和珅瞧出了黛玉的心思。 他也不喜宝玉那般对待感情轻率冲动,又含糊不清的方式。 和珅低声道:“幼弟和琳曾问我,每日望着门外,是在等什么。” 黛玉微微疑惑,不明白和珅怎么突然说起了这样的小事。 但她还是微微歪头,耐心地听和珅往下说。 和珅的目光扫过黛玉的模样,心底不自觉地又一软,他接着道:“那时我也不知晓是在等什么。后头过上了一阵子。有人来同我说,临安伯府的长子请了媒人上荣国府提亲。我觉得惊讶,震怒。惊他临安伯府怎么敢有这样的胆子,怒他临安伯公子哪里来的底气,觉得他能为你的良配。” 黛玉隐约听出了些什么,但她依旧没有开口,还是听着和珅往下说。 “那日我胸中多觉不快,甚至想趁着夜色也要到荣国府上,问贾政与你父亲,可有应下这门亲事。若应了,我也要叫他们拒了才好。但后头想想,若此时上门,岂不闹得荣国府上下都跟着乱起来,反倒给你带来麻烦。” 黛玉心下一暖。 嘴角的弧度软了软。 这便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不似宝玉那样只管自己畅快,他总会为她先考量三分。 “我便想着,那等天明吧,等天明便可上荣国府来了。” 和珅捏紧了手指。 如今再忆起那日得知有人向黛玉求亲,他胸中都依旧觉得沉甸甸的。 “谁知晓我在书房里枯坐便是一夜。手边公文,翻也未曾翻开过。连食物吃在口中也没有滋味儿。” 黛玉微微瞪大眼,心跳快了些。 恐怕谁也不会如她这样,听自己的未婚夫低声道来,是如何被她牵动着一颗心的。 士大夫都讲究谦逊内敛。 更将如此剖心之言视作女子才爱作的姿态。 黛玉惊在那里,一时更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心底好像有一把火,渐渐融掉了外头裹着的那层薄冰。 “很快天亮,我非但没有打消上荣国府的念头,反而愈加热切了。”和珅说到这里,这才又笑了起来,冷淡的面孔再次因之变得柔和起来:“那时我便认定,这一切异状,不过是因为我心中倾慕你。” “原来我总在等着的,是你从荣国府递来的信儿。” 待他话音落下。 黛玉已经呆住了。 他说得不错。 纵使旁人再如何转告,也到底不比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得更动人心。 “我……”黛玉张了张口,却又觉得好像什么话都显得有些匮乏。 她的耳根更红了,直蔓延到了两颊。 和珅抬起手,为她拂去了头上的树叶。 “于是那时我便想,既我心中也倾慕你,为何还要瞧着别人求娶你呢?何不以我之全力,来护你一辈子呢?” 黛玉的呼吸微微变了变。 但她定定地站稳了,没有摇晃,更没有后退。 这个人比她幼年记忆中的模样,要冷酷得多,但那是对旁人。同时他又比记忆中要温柔得多,那似乎仅仅只是对她。 “我向你父亲提起时,还心中忐忑。”和珅面上笑容更浓了些,“幸而,你点头了。” 说罢。 黛玉察觉到自己头上发髻一沉,像是有根什么簪子,由他的手轻轻插了上去。 “这是前两日我在铺子里瞧见的,匠人新做出来的,京中只有这样一支簪,我想着便也只有你可配了。只是不好见你,便揣在身边,想着哪日见了,便能给你了……” “今日巧了。”黛玉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容中带了一分羞涩,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明烈的笑意。与书中一样。 她喜欢了便是喜欢了。 便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 也唯有贾宝玉那样的,才舍得叫黛玉整日泡在醋里,瞧着他与旁人亲昵而伤心了。 “正巧,我也还有一事欲与你说。” “何事?”黛玉问。 许是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剖心直言,眼下黛玉已然自在了不少,两人倒像是自打幼年时见过后,便不曾分隔多年似的。 “过两日我要往两淮去处理一件公务,兴许要留上两三月。” 黛玉抿了下唇,心底多少有了些失落。 方才尚在欢喜中,这会儿便有些无所适从了。 原来牵挂一人,是这样的滋味儿么。光只是听一听他要远行,便觉得不痛快了。 “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欺侮了你去。若实在有不长眼的,你便写信给我。自有人送信来与我。” “嗯。”这种滋味儿对于黛玉来说,实在新奇又难得。 林如海虽然疼爱他,但却不会同黛玉说这样的话,尤其贾敏去后,黛玉从林如海那里得来的护佑关怀便更少了。 林如海是个好官,但却终究对女儿的爱护不及。 黛玉不禁又想起来,曾经她还想,老太太心底排在头等的是宝玉。 那和珅心中,她排在哪儿的了? 黛玉对上和珅的眼眸,见他眼眸深邃,其中裹含着深深的情意,不知该有何等的重量。 ……她在他心中,该是头等的吧? 和珅忍了忍,还是又道了一声:“若是……想我,也可写信来。” 黛玉愣了下,随即笑出声来,道:“嗯。” 话已经说完,但和珅却有些不大想就这样离去。 这一转身,便不知晓要多久才能见到了。 黛玉也并不提。 有人原来真将她放在心尖儿上,这种滋味儿,还叫她沉溺在其中,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和珅又抬起手,将她身上的风帽拢得更紧一些:“林中走走?” “嗯。”黛玉低低地应了。 两人便并肩在林中慢慢走了起来。 那些花儿草儿再入不得黛玉的眼了。 两人都不自觉地盯住了脚边的影子。 日光落下来,将影子拉得那样长,影影绰绰间像是重叠纠缠在了一起。 此时连春风拂面,也不觉得带着寒意了,只觉得满是花里的香气,是那样叫人迷醉。 哪怕林中安静,他们谁也不曾再开口说上一句话。 如此走了不知道多久,和珅怕黛玉累了,便驻了足。 “回去吧,我的马车便停在不远处。我会看着你的。” 黛玉脸颊上的绯色本来已经褪干净了,这会儿听和珅这样一说,便又全部涌了回来。 和珅看得神色一动,有些想要抬手抚过她的面颊。 但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如何能这样唐突? 再等等罢。 黛玉的身量才及他胸膛。 瞧着实在娇小,和珅反倒怕下手,总觉得会碰碎了她。 “我送你出林子。”和珅低声道。 “好。”尽管黛玉开口不多,但却能听出来她的语调也是微微上扬的。 可见心情是不错的。 那便好了。 今日他这一行,便算是达成目的了。 但和珅还得生生扼住心头窜动的那股飞扬的心绪,将步履放缓些,放得再缓些。 待快要走到林子边上了。 刘全也带着雪雁归来了。 雪雁刚与刘全说了些话,有些念家,两眼便红红的。但等见了黛玉,又瞧见她头上陡然多出来的那根簪子,簪子上头缀了只蝴蝶。 蝴蝶两翅镶着红色玉石。 黛玉行走间,那蝶翅便轻轻扇动,使得那红色玉石间像是有光华流转一样。 实在巧夺天工。 雪雁便又笑出了声:“姑娘可摘着好看的花儿了?” 黛玉抿下了唇角,却没能压住唇角的笑意,她斜了雪雁一眼,道:“摘到了。” “那咱们便回吧。” “回吧。” 黛玉说完,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和珅。 随即又朝和珅微微扬起下巴,然后轻点了下头,随后便脸上发烧,带着雪雁匆匆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珅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先是低低的笑。 但慢慢的却是再压不住心头的喜意,笑出了声来。 刘全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子可好?” “好,好得很。”和珅这才收敛了笑意,“走吧,回去。” 他们的身影也慢慢自林中消失了。 不多时,探春同宝钗才也走了出来。 探春满面呆滞之色,半晌她才拍了拍胸口道:“你说,方才和侍郎瞧见我们了吗?” 宝钗摇头:“许是没有吧,若是瞧见了,便该要呵斥我们了。” 探春吐出一口气,面上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和侍郎对林姐姐也真是上了心。”探春眼底闪过艳羡之色,“光是这样远处瞧一瞧,我都觉得想要嫁人了。” 宝钗反倒要冷静得多了:“却是要分嫁给谁的。” 探春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宝姐姐说的也是,却不是谁人都能同和侍郎一样的,若是嫁了旁的人,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细心了。” 宝钗早没了那等小女儿心态,因而听过探春的话,便也只是笑了笑。 “走吧,太太该等急了。” “嗯。” 前头黛玉已经先一步到了。 王夫人一眼便瞧出来她头上多了根簪子,模样精巧。 又见她面颊微粉,模样说不出的绝色动人,应当是已经同和侍郎说过话了。 王夫人立刻便放了心。 想来和侍郎也能记得她的功劳了。 宝玉做的那些浑事,也总能让和侍郎不去计较了。 这时,杨家太太也瞧见了,立时惊道:“可是荣宝轩的簪子?” 黛玉也不知晓。 但从前和珅便送了许多荣宝轩的首饰来,她还分了两件给其他姊妹。 这便应该也是荣宝轩的吧。 杨家太太不等她答话,便已经盯着她头上的簪子,啧啧道:“上月在荣宝轩的册子里,瞧见了这个样式,说是这月才要出的新式样,独一份儿呢。荣国府倒是疼姑娘,这么快便给府里姑娘戴上了。” 王夫人哪里敢揽这个功劳,她忙道:“这是玉儿的未婚夫送来的。” 定了亲的男女,送些小礼物,也是常事。 那杨家太太知晓黛玉定亲的事,当即便掩唇道:“和侍郎待林姑娘可真是好呢。”说罢,她还看向了自己的女儿,道:“我这两个丫头顽劣,不知日后能配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言语间虽是忧虑,但她的目光却是朝和琳马车那边扫去了。 原本她也不至如此。 奈何和珅求娶黛玉,弄得实在阵仗太大。 又是赐婚,又是钦天监合八字,什么大雁,什么全鹿,什么茶饼,那都是沾了御字的东西…… 又有乾清门侍卫抬礼,镶黄旗的士兵开道,内务府的来唱礼单。 谁家听了不羡慕? 哪家有女儿,不盼望着自己女儿也嫁个这样的人家? 多大的脸面啊。杨太太都已为妇人了,但想着都还觉得心中嫉妒呢。 王夫人虽然也叫和珅的手笔震住了,更曾经想着嫁个贾家女儿到侍郎府中去。 但如今她更瞧不上杨家太太那番小家子气做派。 便只淡淡一笑,也不同她接话。 杨家太太这会儿见了黛玉,正被她脑袋上那根簪子弄得心下痒痒,恨不得自己女儿也过上这样的富贵生活呢,哪里肯就此住嘴? 她便又看向了迎春、惜春,道:“你们府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也都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巧了,林姑娘正与和侍郎结了亲,不若便亲上加亲,再嫁个姑娘到那侍郎府上去。” 杨家太太捂嘴一笑:“和侍郎有一幼弟,也生得俊美非常,如今正在官学里读书呢,说不得过两年便也同他兄长一样,中了举人,再封了官儿呢。” 王夫人心下也痒痒,但她晓得这时候不能得罪和珅。 她便淡淡道:“总该要情投意合才有这样的事。哪有一头热的道理。” 这便是在讥讽杨家太太了。 杨家太太恍若未闻一般,指着远远的那头马车道:“瞧瞧,那便是和侍郎的弟弟了。” 迎春、惜春本能地朝那边看了过去。 只隐约瞥见个身影,修长,身量高,清俊,有几分和侍郎的风采。 但仅仅是这样,也足够叫人心下一动,本能地脸红了。 黛玉许久没见过这样不懂得瞧眼色的人了。 她抬头瞧了瞧那杨家太太,道:“太太若是想将女儿许给和琳,何必攀扯荣国府里的姑娘?” 三春中,迎春、惜春胆小。 尤其惜春,因着宁国府的原因,便总畏惧旁人拿她打趣,说了什么闲话。 此时听了杨家太太的话,黛玉都觉得烦闷,何况惜春? 既听不得她的话。 不知为何,黛玉脑中霎时闪过了方才在林子里时,和珅同她说:“若实在有不长眼的,你便写信给我……” 黛玉心下一松,便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又并非可怜巴巴的孤女。 何必委屈自己闷着这样的气? 第四十八章 杨家太太敢拿迎春、惜春开涮, 也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 她讪讪笑道:“林姑娘说的什么话, 我哪里是在攀扯荣国府上的姑娘。” 说话间, 那头的马车动了,像是朝这边过来了。 杨家太太本就心虚,见状还当是那和侍郎要过来找麻烦了, 便就此住了嘴, 面上微白, 再没了要开口的意思。 眼看着那马车越来越紧。 杨家太太不由掐紧了手中的帕子。 纵观围坐在这里的一行人,反倒只有黛玉毫无惧色。 终于, 那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了。 两个丫鬟捧了一匣子点心并一壶果酿下来,走近了,盈盈道:“我们家主子令我们送些吃食来给林姑娘。” 说罢, 也不要黛玉起身, 那两个丫鬟便恭敬地跪伏下来,将手中捧着的食物, 放上了中间的桌案。 王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道:“有劳侍郎牵挂。” 那丫鬟只笑笑,并不说话。 杨家太太见状, 便也想讨个好, 于是笑道:“这是墨斋的点心吧?那是青玉楼的果酿吧?可都是难买的好东西。说是每日份额都有限呢。和侍郎待林姑娘可真是好。” 谁晓得黛玉看也不看她, 只与那丫鬟道:“辛苦你们走一趟。” 丫鬟忙笑了:“应当的。能给林姑娘送东西来,倒是我们的福分。” 说罢,那两个丫鬟才同王夫人辞别了。 毕竟王夫人到底是长辈。 杨家太太心底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了,暗暗道这林姑娘真是得势了, 便也给人脸子看了。 只瞧方才那两个丫头,模样俏丽得很。 只怕那侍郎府里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丫鬟呢,好好一个俊公子放在跟前,谁不想巴上去呢?总有林姑娘头疼的时候。 王夫人知晓黛玉已经同和珅见过了。 于是待他们吃过点心,喝了果酿后,王夫人便出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便回城去吧。” 杨家太太只好起了身,只目光还忍不住又望了望和珅那头。 那头主仆也正在坐下来吃东西。 和琳似乎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便自己笑出声来,连这边都隐约可闻。 王夫人将杨家太太的神色收入眼底,心下不屑,转头道:“上马车吧。” 几个姑娘便立时动身上了马车。 杨家太太瞧出了王夫人不愿与她相交的意思,便也扭脸上了马车。 待车帘一放,她才同丫鬟讽刺道:“不过是林家结了门好亲,倒仿佛他荣国府结的亲一样。架子比从前也大了不少。谁家没个女儿?日后我女儿还说不得要嫁谁呢。” 丫鬟忙安抚了几句。 杨家太太冷笑一声:“日后且等着瞧吧。” 这边几个姑娘同王夫人坐在了一处。 王夫人道:“那杨家太太是个多病的,整日想着将女儿嫁户好人家。你们不必理会她,让她自个儿发疯去吧。” 三春点头。 话音落,马车便动了起来。 探春忍不住掀起帘子来,往外瞧了瞧。 他们行过了侍郎府的马车旁。 三春往外一望,就能轻易瞥见和珅同和琳的身影。 王夫人便也装作瞧不见他们的小动作,并不出声干预。 待行得远些了,他们便自然放下了帘子。 这厢,和琳转头瞥了一眼远去的马车,问:“兄长,咱们也回府吗?” “你不是前两日便闹着要出府玩儿吗?坐。我陪你玩儿。” 和琳双眼一亮:“好好好。” 两人便又留了半个时辰,方才回了城中。 “我一旦离府,府中做主的人便成了你。和琳,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要担得起责任了。若是荣国府那头有什么消息传来,你须得时时上心。” 和琳一拍胸脯,道:“兄长放心罢!若林姑娘那里出了事,我定然是使尽力气护住她!不会叫谁欺了她去!若她有事令我去办,我也定不会含糊。” 和珅拍了下他的头:“去歇息吧,我明日便走了。” “不是说过两日吗?”和琳微微紧张起来。 “若再不走,如何舍得走?” 和琳立即笑起来:“兄长说的有理。” 和珅既已下了决定,当日便进了皇宫与乾隆说了此事,乾隆自然是希望他越早去越好,只是碍于和珅方才下了聘,才不好令他即刻动身。 也是巧了。 第二日,林如海便也该离京了。 他放心不下黛玉,但同样的,他也放心不下手头的政务。何况地方官员本就不能在京中久留。 转眼便是第二日。 黛玉去送了林如海。 和珅则悄悄领了十来个侍卫,先行出发往两淮去了。 其后的钦差队伍,要再过一日才会出发。 送走林如海后,黛玉便同宝钗、惜春玩儿去了。 探春跟着王熙凤忙活呢。 而迎春…… 紫鹃道:“说是大老爷和大太太在为二姑娘相婆家了,这几日怕是不得闲了。” “这样快?”黛玉惊讶道。 宝钗在一旁笑道:“我应当也快了。本就年纪不小了,先说了亲,挑个好日子,这样还要耽搁上一两年呢。” 黛玉这才反应过来。 倒是她最快才是。 一旁的惜春一言不发,一时间,气氛倒有些冷清。 宝钗不由问她:“四妹妹可是有什么心事?” 惜春摇头摇得倒是快。 黛玉瞥了一眼她的头顶,问:“今日怎么没戴送你的的簪子?”她记得惜春最喜欢那个簪子不过。 惜春这才开了口,笑道:“不戴了,没什么意思。待来日我与智能儿一同做姑子去。哪有地儿戴呢。” 黛玉惊了一跳:“好好的,怎么这样想?”说罢,黛玉又想起前两日惜春的脸色便不大好了,瞧着恹恹,像是对什么都失去了兴味。 惜春笑出声来:“我说着玩儿的,莫瞧我了。” 过会儿功夫,探春也来了。 探春坐下来,面色忧伤地道:“方才听说蓉大奶奶病了,病得重,都起不来了。凤姐儿才又送了些人参过去。” 黛玉对宁国府那位蓉大奶奶颇有耳闻,说是生得风流体态,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她性子又好,待长辈恭敬,待小辈爱护,平辈与她也相交甚笃。 难怪探春面露忧伤。 宝钗也叹了声:“病了有小半年了吧。” 反观一旁的惜春,一言不发,甚至面色还有些冷漠。 黛玉心下觉得惊奇,但也不好此时问她,便先按在心中了。 因着说起了伤感的事,几人也都没了说话的欲望,很快便各自先散去了。 唯有惜春往外走时,黛玉将她叫住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同我说说。” 惜春摇摇头,如何也不肯说,她挣开黛玉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隐约间,黛玉瞥见她眼底带着泪光。 很快,院儿里便静了下来。 见人都走得没影儿了,紫鹃方才陪着黛玉坐下,道:“四姑娘因什么事难过,我心中是知晓一些的。这话本不能在府里传,不过府里的下人们从来管不住嘴,当着四姑娘的面儿都说过几回。” “什么话?”黛玉更觉一头雾水了。 紫鹃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可知四姑娘为什么养在荣国府?” “听闻是宁国府的二老爷没有心思管她?” “不止如此呢。四姑娘的兄长较她年纪大上许多,整日荒淫无度,男女不忌。更是什么人都带得到床上去。”紫鹃顿了顿,又道:“幸而姑娘与咱们荣国府才是亲戚。我与姑娘这样一说,姑娘日后便记着离那宁国府远些才好。” 黛玉听了,竟也不觉惊讶。 大抵是知晓了宝玉何等荒唐以后,她便觉得荣宁两府,本也不是什么干净的胚子。 雪雁进门来,道:“我也听见那些人说闲话了。他们总在背后里调笑,说宁国府里头没一个干净的,四姑娘虽然年纪小,但谁晓得她是有没有被祸害……” 黛玉皱了下眉。 她来荣国府也听了不少闲话。 但不过才一载罢了。 可惜春早先便养在荣国府,也不知晓听了多少闲话去。 “她与蓉大奶奶为何关系这样疏远?” 雪雁道:“这便不好说给主子听了。” 黛玉也不再问。 想来,那位蓉大奶奶虽然是个好人儿,但在宁国府里,大抵也被染得不干净了。这才让惜春不愿提她,提起来,便觉得不快。 “日后让咱们院儿里的莫要传这些话,荣国府里头我管不着,但咱们院儿里我是管得着的。” 紫鹃应了声。 “还有桩事要与姑娘说。”雪雁道。 “何事?” “和侍郎今日已经离京了,说是办差去了。” 黛玉一怔:“怎么这样快?”“倒忘记问她临安伯府的事了。” 雪雁惊道:“主子还要问那临安伯公子的事?” “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哪里会问他。我要问的是临安伯府上的姑娘。” 雪雁道:“姑娘说那个讨人厌的小丫头啊。兴许这几日正闹着呢吧,我瞧她嫉妒我们姑娘嫉妒得厉害呢。” 正应了雪雁的话。 灵月的确在临安伯府中闹腾。 她从前被父兄捧在掌心,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临安伯老太太身子渐弱,没了心思管她,她便趁机发作,哭喊起来。 临安伯夫人心疼不已,便问她欲如何,定然想尽办法去满足她。 灵月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哑着嗓子道:“我欲如何,我欲嫁和珅。母亲也能为我做到么?” 第四十九章 临安伯夫人自然也起过这样的心思。 那位和侍郎就是个香饽饽, 京里的夫人, 谁不想让他做自家女婿? 但后头, 和珅斥了她的儿子,转头却又自己求娶了林家姑娘,临安伯夫人便怒极, 若非如今临安伯府已是强弩之末, 她绝不肯就此罢休。 “他不行。”临安伯夫人厉声道。 “母亲连我这点请求也不允吗?”灵月哭得头发都乱了, “可我只想嫁他!作妾也好!我咽不下这口气。那林家姑娘哪里好?兄长瞧上她,和珅也瞧上她。” “我临安伯府的女儿焉能去作妾?”临安伯夫人快叫她气疯了:“何况和珅同林家姑娘这桩亲事, 乃是皇帝亲自赐下的婚,你这便要去与人作妾。只会叫你父亲得罪了皇上……” 搬出皇上来,倒是叫灵月冷静了些。 她坐在地面上, 喃喃道:“那该如何?那我该如何?” 临安伯夫人为她理了理发:“你年纪也到了, 本也该说亲了。娘自会为你寻个好人家。你莫要再生这样的念头了。” 说罢,临安伯夫人便起身离去了。 灵月还坐在地面上, 半晌,她抬手捂住面孔。 怎能再不生这样的念头呢? 那念头她怎么也压不住啊…… 她第一面见他,就喜欢极了。纵使他为那林姑娘斥骂她, 她心中也只是觉得痛得很。但她还是喜欢他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 灵月抬起脸来, 叫来丫鬟:“你为我收拾收拾,我要出府去。” 方才临安伯夫人也没说不能出府,丫鬟便只好点了头。 不一会儿,灵月便坐了马车, 带了三两个护卫,说要去山上散心。 待一离了临安伯府,她便指挥车夫往侍郎府去,车夫听从她的话,便去了。 灵月便如此反复几日,偷偷在那侍郎府外探看。 后头知晓和珅不在府中,甚至还动了追去两淮的心思。只是她到底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才没有胡来。 临安伯夫人见她乖觉下来,只以为她真放下此事了,便开始为她相看人家。 那日方才说到蓉大奶奶。 没两日,宁国府便来了信儿,说是人要不成了。 荣国府便派了王熙凤去,最后连带宝玉也去了。 府里几个姑娘倒是不曾去,怕过了病气不好。 而且这等场合,他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自然是留在荣国府内慢慢等待了。 当日便传来消息,说人没了。 黛玉怕惜春心中有恙,便同惜春在园子里玩儿,还叫了宝钗。 园子里头几个下人扫着地,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口中还议论着:“宝二爷是个重情的,蓉大奶奶没了,他便在宁国府哭得厉害呢……” 惜春讽刺地笑了笑。 婆子们瞧见了,自是不惧她。 但瞧见了黛玉和宝钗后,便多少收敛了些。 黛玉听了,倒是没什么感觉。 毕竟她早看清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恐怕凡是好看的女子病了,他都会真情实意哭上一场。到别人嘴里,竟也成了重情之人。 宝钗出声岔开了话,两人便也不提什么宝玉、蓉大奶奶了,转而聊起书画,惜春擅画,如此也可插上两句。 宝玉是叫人扶回来的。 这么狠狠哭了一场,人瞧着倒是清醒了不少,只是他满面的悲戚,叫人看了心底也跟着发酸。 他房里的几个丫头瞧了,便心疼得不得了。 王夫人扫了一眼,却暗暗皱眉。 那秦可卿是个什么人物?她明白得很。贾母喜欢她,王夫人心头却是喜欢不起来的。 王夫人便瞧了一眼袭人。 袭人立即便有了动作,走到了宝玉的跟前去。她近日穿得素淡,面上又没什么血色,竟也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味道。 “宝二爷莫要因为伤怀而损了身子。”袭人常这样头一个来安抚他。 宝玉抬起头,看向袭人。 他少见袭人这般姿态,乍一见,便也想起来袭人才受了罪,她也难受着呢,却还要勉力安慰他。 宝玉当即让其他丫鬟都下去了,只俯在袭人怀里,一边哭一边同她说话。 王夫人扫了一眼,琢磨着袭人应当压住他的脾气了,这才转身离去。 该为宝玉说亲了。 王夫人心底的这个念头越发强烈。总让袭人缠着宝玉,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拖下去,说不准便还有秦可卿之流来分了宝玉的心思。 王夫人要为宝玉说亲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府中上下。 苦的当然是那些平日与宝玉好的丫头。 而令人惊奇的是,宝玉竟然没表现出半点的排斥,竟是就这样接受了。 原本贾母还多有怨气,但知晓宝玉乖顺下来后,心中的郁气便去了不少,便将王夫人叫到了跟前去。 “从前临安伯府的长子不是想与玉儿结亲吗?虽然此事不成。但我瞧那临安伯府的姑娘倒是不错。她是府中的掌上明珠,颇得宠爱,她母亲疼她,嫁妆也颇丰……” 一番话说下来,王夫人便也动了心思。 高门嫡女。 又身家颇丰。 正合王夫人的心意。 婆媳二人难得在此事上达成一致意见,于是回去后,王夫人便立即派了人去探临安伯府的口风。 临安伯夫人也是满意的。 那林姑娘乃是贾家宝玉的表妹,若女儿嫁过去,自然便是她的表嫂。届时和珅不也一样矮了一头吗? 倒是出了口恶气。 临安伯夫人便将此事与灵月说了。 灵月原本还极为抗拒,但待听见临安伯夫人说:“你若嫁过去更早,她便还要日日唤你表嫂,自然得挨你的教训。” 灵月笑了:“这样好。” 临安伯夫人松了口气,她只愿灵月嫁个殷实之家。不管灵月怀着什么心思嫁过去的,只要嫁了人,从前的心思便都作不得数了。 灵月应了后,临安伯夫人便差人透了个信儿给王夫人。 很快,便有媒人上了门。 那媒人上门都没多少人知晓。 灵月埋怨:“哪里抵得了和珅当时的一半做派?” 临安伯夫人只好劝她:“那宝玉乃是荣国府的嫡孙,最受老太太的喜欢,你过去了,自然还有旁的好处,何须在这里与她比?” 灵月勉强点了头。 待合了八字后。 王夫人便着手为宝玉准备聘礼了。 转眼就是半月过去。 秦可卿的死也渐渐再掀不起波澜。 宝玉整个人瞧着越发沉静,日日与袭人腻在一处,也不大爱去找姊妹们玩儿了,他房里的丫头们天天都醋得不行。 满心想着要是宝二爷娶了妻,她们便要落个不好了。 就在这个当口,宫里来人了。 一辆小马车停在荣国府门外,马车两旁跟了士兵,还有两个小宫女。 小宫女掀起来马车帘,只见里头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梳着两把头,神色冷凝的女人。 那女人光是往那里一站,便与旁人的气度都有不同。 只听她道:“我是从前伺候过太后娘娘的,奉了皇后娘娘的命,来陪着林姑娘住一段时日。” 原来是宫中颇有资历的嬷嬷。 王夫人也不敢怠慢,忙将人引了进去。 前头才得了今上的赐婚,后头便又特地求了个嬷嬷来。还是从前伺候过太后娘娘的…… 王夫人也免不了觉得心惊。 这位来了府里,寻常人都得将她捧着了。 毕竟这可不仅仅是个嬷嬷,她还代表了皇家的脸面。 那嬷嬷很快便被带到了黛玉的院儿里去。 黛玉这会儿还坐在屋子里看书。 嬷嬷走进去,不待黛玉起身,便冲她微一躬腰:“见过林姑娘。”姿态倒是放得低了。 与方才她刚下马车时,姿态全然不同。 王夫人看得更觉心惊。 “姑娘唤我李嬷嬷就好。这两个乃是从宫中跟出来的宫女,她们从前是在皇后宫中伺候的。一个名静雅,一个名安心,姑娘日后有事,只管差使他们。” 黛玉愣愣地点着头。 王夫人见她满面疑惑,便知晓和珅竟是未与她提起此事。于是王夫人就出声了:“他们都是和侍郎特地为你求来的。” 黛玉微微怔忡,原本暂且放到脑后的思念,好像一下子便被这句话勾了起来。 原来他早就有了打算。 她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养,贾母近来更没什么心思理会她。 于是他便从宫中求了嬷嬷来,教她日后如何行后宅之事吗? 王夫人将人送到后,也不多留,她差人去与贾母回了话,然后又让人为李嬷嬷收拾了屋子出来。料理完后,王夫人便离开了。 待她走后,李嬷嬷便去收拾行囊了,并未立刻便与黛玉说什么后宅里的事。 第二日,皇后亲自选了嬷嬷送来给黛玉的事,便又传满了京城。 这下谁都晓得,和珅究竟如何看重这个未婚妻了。 竟是连连求了皇上给她做脸。 也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儿家在暗中羡慕。 灵月自然也听闻了此事。 她气得摔了手边的妆奁:“如何比得上?荣国府纵使拍马也赶不上他的行事!他这样给她做脸,日后我嫁过去时,处处比不得她。那丢脸的岂不还是我?” 临安伯夫人也头疼不已。 她哪里想得到,和珅竟然这样护着那林家姑娘。恩典求了一桩又一桩,竟都是为那林家姑娘。倒也不怪灵月嫉妒了。谁看了都会觉得眼热两分。 这头灵月很快又消了气。 她蹲下身去收拾了地面上散落的首饰,随后冷笑一声道:“母亲,我现在能去荣国府走走吗?” “自是能的,你想去做什么?” “我去瞧瞧那贾家的嫡孙,您未来的女婿啊。” 临安伯夫人松了口:“想去便去吧。” 只要不再闹事,都是好的。 灵月并没有急着前往。 她先好生歇息了一晚,待到第二日,她便作了盛装打扮,坐上马车,往着荣国府去了。 王夫人早得了信儿,她也正想瞧瞧这个临安伯府的姑娘性情如何。于是便派人将灵月接进了府里。 接她的是王夫人身边的彩云。 灵月问她:“你们府里林姑娘住哪儿?” 彩云指了一个方向:“那个院儿是林姑娘的住处。” 灵月只瞥了一眼,心下有些不屑,断定那院儿定是狭小不堪的。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儿,便也只能住这样的地方了。 “我与你们府里的林姑娘见过,待会儿我能去瞧瞧她吗?” 彩云哪里敢作这个主,便道:“姑娘待会儿与太太说吧。” 灵月有些不快,但到底知道这里是别人的地方,才按捺住了,没有发作出来。 灵月知晓不能得罪王夫人,待见了王夫人,她便拿出了往日哄母亲的招数来。 于是待半个时辰后,王夫人便瞧灵月,越瞧越喜欢了。 出身好,长得也好,又是个会说话的,又不似王熙凤那样精明。实在太合王夫人的心意了。 王夫人便道:“你们年轻女孩儿,自该与同龄人玩耍。我让丫鬟送你去找探春她们玩。” 灵月面上涌现喜色:“那便谢过太太了。” 这次领她出去的还是彩云。 彩云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抱厦厅领:“三位姑娘都住在这边呢。” 待她说完,却突地发觉身后没了紧跟着的脚步声。 “灵月姑娘?”彩云疑惑地回头。 却见灵月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那边…… 那边正是林姑娘的居所。 “灵月姑娘!”彩云忙追了上去。 她心中有些忿忿,不大喜欢这个姑娘,但她只是个丫鬟,当然什么也说不了。 彩云也只能按下心头的不喜,盼望着莫要让灵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然而就这么追了几步的功夫,灵月已经来到了黛玉的院儿外。 院儿外的婆子正在闲谈,见突然有个姑娘来了,不远处还跟着二太太身边的彩云,她们也不敢怠慢,便出声问:“姑娘是来作什么的?” “我来见你们林姑娘。”灵月一笑,“我从前与她见过,凑巧今日来了荣国府,便想着见见她。” 几个婆子不明就里,还真让出了路来。更有小丫鬟进门去通传了。 黛玉听见了声音,也满心疑惑,谁来寻她了? 她在京中并没有什么认得的姑娘。 黛玉从屋中走出去,便见那门口,穿着胭脂色衣衫的女孩儿正冲她笑,只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黛玉只对上她的面孔,便觉得这人对她怀有敌意。 黛玉往前走了几步,将人看得更清楚些了。 原来是灵月。 她怎么来了? 黛玉神色有些冷淡。 灵月笑着便要往黛玉的跟前走:“要见林姑娘一面可不容易。我听我兄长说,林姑娘拒了他的求亲,还叫我心中好生失落呢。我第一面见林姑娘时,便打心眼里觉得林姑娘该是我的嫂子呢。” 她这话一出,满院子的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谁都知晓从前临安伯府来求亲的事。 可这位临安伯府的姑娘不该挂在嘴边。 毕竟如今谁也都知晓,林姑娘已经同和侍郎定亲了。她突然提起这件事,又一口一个林姑娘该是她的嫂子,也不知是真愚蠢,还是心中另有算计了。 黛玉拧了下眉,也听出了灵月这番话里的不善,正待开口。 突地,旁边厢房的一道小门儿开了。 李嬷嬷从里头走了出来,两个宫女还跟在她的身边。 她们身上穿的都是宫中服饰,自与荣国府里的下人们分开了来。 好歹是在宫里待过的人,气度自然比旁的下人要高出一大截。 尤其那李嬷嬷,往那儿一站,便隐约让人领略到了两分天家威严。 彩云跟进来,乍一见,都觉得有些害怕。 但灵月瞧见了她们,便只剩下心底无穷尽的嫉恨。 就是她们! 她们便是和珅特地来送给这林姑娘的! 灵月看着她们,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这是哪家姑娘?”李嬷嬷开口问。 彩云忙道:“临安伯府的。” 灵月也随之扬了扬下巴,神色倨傲。 李嬷嬷却根本不将她看在眼中,仿佛她并不是什么伯府小姐,而与这满院的下人没什么区别。 她道:“怎么什么人也能往林姑娘的院儿里扎?日后贼人来了,也这样放进来吗?惊了林姑娘怎么是好?” 彩云吓得忙与李嬷嬷辩解。 这头灵月听了,心底更觉不快。 这是将她比作贼人吗? 灵月笑道:“我只是想念林姑娘了,便过来瞧瞧她,难不成还犯了什么忌讳?林姑娘院儿里的规矩竟是这样多吗?倒比荣国府的规矩还要多了。” 李嬷嬷眼底一冷,知晓这小丫头片子有些心计,这是故意想要让林姑娘没脸呢。 那如何成? 她来时,皇后对她特地嘱咐了,说定要照看好林姑娘,不得有别的心思,否则届时处置她的便是皇上。 李嬷嬷冷笑。 小丫头片子这点儿手段也敢在她跟前卖弄? 李嬷嬷下了台阶,走到了灵月的跟前:“这规矩也是分人的,那懂事儿,自然没这样多的规矩去要求她。” 灵月没想到黛玉根本一句话也不用说,便有个老嬷嬷来替她教训人。 和珅待她何等好…… 好得令人嫉妒,嫉妒得她胸中难受极了。 灵月恼羞成怒,伸手去推那李嬷嬷,没能推动,于是抬手便要打:“哪里来的老东西,也敢教训我?” 宫里的嬷嬷又如何。 她还是伯府千金呢! 李嬷嬷半点脸面也不给她留,李嬷嬷脸色一厉,便直接捏住了灵月的手腕。 手劲儿之大,灵月竟是动弹不得。 那李嬷嬷在宫里头是给人施过刑的,手劲儿自然不小。此时见了灵月,不仅半点不觉退缩,反而还动了出手教训她的心思。 不过一个伯府小丫头。 能允她坏了和侍郎的事吗? 皇后不允,皇帝也不会允。 “你好大的胆子,藐视皇家。”李嬷嬷厉喝一声。 灵月呆了呆,竟是吓得腿都有些发软。但随即她便又硬气起来了:“我如何藐视皇家了?我只是见不得你挡在我跟前。我有话要与林姑娘说,哪容得你这老奴挡路!” “说什么话,便传与我说吧。”李嬷嬷动也不动。 灵月咬了咬唇。 说什么。 她是想要怒骂这位林姑娘,瞧不上她哥哥,是个攀龙附凤的货色。也不知晓使了什么手段,得了和珅的青睐。站在那里,实在好楚楚可怜的一朵花儿呢,竟是驱使旁人来为她出头了。 真真好心机。 灵月咬牙。 她却不知晓,黛玉哪里需要做什么? 她什么也不需做,和珅便也是愿意为她去做一切的。 也只有灵月这样的人物,才是耍尽了心机,也求不来想得的东西。 见灵月说不出话来,李嬷嬷便冷嗤一声:“请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整个院子的人都盯着她。 灵月脸上羞臊,又心中愤怒。 但还能如何呢? 她连丫鬟都抛在外头了。谁能帮她拉住那个嬷嬷,好叫她冲上去挠花那林姑娘的脸呢? 可这样走,她又不甘心。 灵月便扬起头,笑道:“林姑娘不知道罢?我不日便要嫁给你的表兄了,日后你见了我,还该喊一声表嫂呢。” 黛玉微微惊讶。 灵月将她的惊讶解读为了不满。 灵月这才觉得胸中畅快了些,便转身朝外走去。 彩云心中更厌恶灵月了。 她陪着灵月走了出去,灵月突地回头与她说:“我要嫁给你们宝二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可莫要多嘴与你们太太说今日的事。不然你太太还要治你的罪,问你为何没能拦住我。” 彩云面色更难看,倒说不出话了。 待他们走得远了。 这院子里,李嬷嬷走到了黛玉的跟前,口吻又柔和地问道:“姑娘没有受惊吧?” “无事。”黛玉没想到这李嬷嬷当真对她上心。 这才不过第二日,她便百般护着她了。竟是比她从姑苏带来的婆子,不知道好上了多少。 李嬷嬷陪着黛玉进了屋,又与黛玉说了会儿话。 “日后遇见了这起子没规矩的人,姑娘只管训斥发作便是,切不可忍着。这忍得久了,人的性儿便会畏缩起来。” 不知为何,黛玉陡然便想到迎春。 “姑娘只管大胆行事,万事都有和侍郎呢。”那李嬷嬷是个聪明人,当即在黛玉跟前卖了个和珅的好。 黛玉经她这样一提醒,便也想起来了。 “雪雁,你取些纸墨来。” “姑娘作什么?” “写信。” 灵月今日来,说要为她兄长讨公道,恐怕是假。更多的应当是为了和珅吧。 黛玉抿了下嘴角,面上并不见怒色,反倒嘴角微微翘起。 总该叫和珅知道,听他如何说才是。 李嬷嬷见状,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道:“姑娘正该如此,莫让自己受了委屈。” 黛玉忍不住笑出声。 她如今被护得这样严实,哪里有委屈可受? 她倒是忍不住想,宝玉与灵月凑在一堆,该是何等好笑的模样。 灵月竟还觉得嫁给宝玉是桩好事,拿来她面前卖弄。 雪雁磨好了墨,黛玉握笔在手。 原本她还不知晓该写什么,现下倒是有了不少话想同他说说。 她下了笔,一封信很快便写完了。 雪雁拿了信,便出门去了。这日的事,因为灵月说了些败坏黛玉名节的话,李嬷嬷便不许他们往外传。院儿里的人对李嬷嬷畏惧得很,还真没往外说。 于是王夫人便始终都不知晓灵月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灵月回去后如何撒火,便不表了。 转眼几日过去。 和珅在清晨洗漱过后,换了一身衣衫,跨出门去,正待要继续去应付那些贪蠹之辈。 侍卫却捧了封信给他。 低头一瞧。 打京里来的。 还能是谁写来的? 和珅心底已经隐约有了个名字。 他伸手接过那封信,面上纵然还云淡风轻,但捏着那信纸的手却过紧了,于是指节都微微泛了白。 第五十章 和珅很少去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但凡是与黛玉有关的, 都会不自觉记得格外牢固。 临安伯公子是一个。 临安伯府上的灵月又是一个。 和珅很快就看完了信。 一旁的侍卫, 就这样见证了和侍郎,从面上微带喜色,渐渐转变为面无表情。那侍卫光是这样看着, 都忍不住心底咯噔一下。 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侍卫正疑惑间, 就见和珅又返身走回了屋子里。 他在桌案前坐下, 抬手开始研墨。 侍卫忙跟上去,接过了研墨的活计, 也隐约瞥见了那信纸上有“临安伯”的字样。 侍卫暗暗点头。 想来应该是什么与国政相关的大事吧。 等到墨汁研磨好,和珅便提笔开始写回信。 那侍卫生怕瞥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便眼观鼻鼻观心, 不敢分去一丝窥探的目光。 这一写, 便有些久。 和侍郎似乎一直都在斟酌。 写了一张又一张,却好似都不满意。 也是。既是国政大事, 自该小心斟酌。 侍卫如此想着,便在一旁耐心地等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 和珅终于提起信纸,吹了吹墨迹, 叠好, 折入信封, 再交予那侍卫:“拿去给送信来的人,他自然知晓传到谁的手里去。” 侍卫点头,将那信捧在手里,健步如飞地出去了。 待回完了信, 和珅面上的神色也依旧不觉得轻松。 他拿起方才写废了的旧稿,一边扔进火盆中焚烧,一边盯着那燃烧的信纸低声道:“……临安伯府,真养了个好女儿啊。” 那声音不急不缓,连语气也是沉静的。 但若是常伺候的刘全在身边,便会知晓和珅的怒气已经被拉到极致,就待一朝发作出来了。 不久,那侍卫回来了,他一脸不负重托地笑道:“侍郎,信已经交出去了。” “嗯。”和珅站起身,淡淡道:“今日他们又邀我赴宴?” 侍卫点头。 “那今日便去吧。”和珅低声道。 侍卫忙点了头。 不知为何,明明和侍郎面上的神情并无变化,但他就是没由来地觉得,深深扎根于两淮的那些蛀虫,恐怕就要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了。 “大人。”门外突然传来一名女子娇媚的声音。 侍卫脸色一厉,道:“这盐运使倒是半点不死心。” 和珅抬手按了按,示意他勿要泄露情绪,那侍卫便只好收敛了神色,走过去打开了门。 只见门外站着个面容妩媚的女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在这样的天气,穿得略有些单薄,隐约可见那纤瘦的腰身。 女子名叫“秀儿”,乃是卢见曾的一房妾室,据说曾是这两淮鼎鼎有名的花魁。卢见曾见了和珅,第一面便将秀儿赠给了他。 这图的自然是欲将美人化作毒药,先毒死和珅这个先锋才好。 两淮的官员多少有些瞧不上和珅。 就连协助和珅办差的巡抚彰宝会、盐政尤拔世,因着从前与和珅未曾接触过,便也不大将和珅放在心上。 在他们眼中,和珅年纪轻,纵然身居高位,但比起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他自然还是不够看的。 这样的年纪,钱权女人都容易叫他迷了眼。 钱,两淮的官员不敢给。 给了就等同于坐实自己贪蠹之事。 但美人却是可以的。 于是那卢见曾便大大方方献出了自己的妾室,之后还常请和珅与他们同去吃喝玩乐。 和珅瞧出了他们心中的盘算,便刻意配合了他们。 初时邀约,便一一应下,更表现如愣头青一般,由他们带得沉溺酒中。 再后头,和珅又表现得略略惶恐,不敢再应他们的邀约,是以表现内心的挣扎。不然对方一勾,他便去了,岂不显得作假? 眼下便是第三个阶段了。 和珅抬眼看向秀儿,淡淡道:“你去打扮一番,今日与我一并赴宴。” 秀儿近来连连碰壁,连和珅的身都近不得,她一面气愤自身没了魅力,一面又担心卢见曾责怪她勾不住和珅。 好不容易,今日总算得了个话。 秀儿欢喜不已,转身便去打扮去了。 一炷香后。 秀儿换了身衣裳,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看上去倒是有一分大家闺秀的味道了。 她自以为神色妩媚,是男人都该逃不出她的掌心。于是一出来,便冲和珅笑了笑,和珅却依旧神色冷淡。 秀儿心中不快,但又充满了挑战欲。 不知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引得他融化身上的冰雪,露出温柔笑意。 被这样的男人用以深情的目光注视,该是何等滋味儿啊。 “走吧。”和珅道。 秀儿微微一笑,忙跟上去,伸手便要去搭和珅的胳膊,和珅却已经大步将她甩在后头了。 秀儿面上一僵。 这人也太不懂风情了些。 她又哪里晓得,再懂风情,也是要分对着谁的。 入了酒楼。 当即便有几个男人迎了上来。 他们便是两淮的官员。 其中略显老态,身材清瘦的男人便是卢见曾。乍一瞧上去,他的模样并不像是贪蠹之辈,反而像是两袖清风的官儿。 卢见曾瞥见了和珅身后的秀儿,顿时心下满意,还当秀儿已经勾住了和珅的心,此次赴宴,便是秀儿将他哄来的。 卢见曾早已做好了打算。 拖延半月。 今日也该有个分辨了。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了和珅,又不动声色地与一旁同僚对上了双眼。 若是今日和珅依旧无法坚定地同他们站在一边,他们便要用强硬的手腕替代那些温柔攻势了。 卢见曾笑着将人迎进去坐下。 秀儿便挨着和珅坐下了。 她抬手为和珅倒了杯酒。 卢见曾开口道:“近日实在劳烦致斋兄为我等奔走,我心中着实感激。但有一事,若是办下来了,自可消去这些麻烦……便想请致斋兄,再劳烦一趟,将此事办下来。” 语毕,便又与和珅许了些财帛美人。 这是从前他们都不曾说起的。 大约是今日已经作好了决定,不成功便成仁,于是也就坦然开口了。他们想着有前面那些铺垫,今日和珅若是聪明些,便知道不能拒绝。 和珅垂下目光,盯着那酒杯。 酒杯中水光粼粼。 不知为何,他脑中想到的却是黛玉。 那灵月可还有去闹事吗?黛玉可会心中积下怒气? 何时那信……才会送到她的手上? 见和珅不答,卢见曾不由出声催促道:“侍郎以为如何?” 和珅这才分了他一点目光。 卢见曾觉得这位和侍郎的目光似乎有些冷,但仔细瞧却又瞧不出什么来。 他能如何? 卢见曾不屑地想。 一个奶娃娃,难不成还敢拒绝了他们吗? 正想着,这头和珅便摇了摇头,道:“不好。” 卢见曾微微变了脸色,但还是笑着问:“哪里不好?谁不好?秀儿将您伺候得不好吗?” 和珅端起桌上的酒杯,还是语调不急不缓:“哪儿都不好。” 卢见曾盯着他的手指。 这人手指细长有力,像是能将万物都掌握在手中一样。 卢见曾觉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竟然会觉得心头浮动起了一丝恐惧。 恐惧? 他有何恐惧的? 卢见曾朝旁人使了个眼色。 随即他站起身来,也端了一杯酒,正要敬和珅,准备同时再说上两句强硬的话。却见和珅手指一动。 “啪——” 那酒杯落了地。 外头突然变得躁动了起来。 和珅哪怕不往外看,也知道外面有官兵动了。 卢见曾脸色霎地沉了下去:“侍郎这是做什么?” “摔杯为号。盐运使不是打算这样调动官兵,来对付我吗?” “你怎么会知道?”卢见曾转头看向秀儿,秀儿脸色煞白,忙辩解道:“奴家什么都不晓得啊。” 卢见曾冷笑一声,道:“既如此,我也不怕与侍郎撕破脸了。这里乃是两淮的地界,侍郎身边不过十余侍卫,焉能挡得住我们?” 和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他道:“试试?” 此时只听外头一声怒吼。 竟是兵甲声响作一片。 他动了驻军! 而且是在卢见曾全然不知晓的情况下。 此时一旁的尤拔世也发作了起来,他身边的亲随拔出了剑来。 门外侍卫也一应破门而入。 刘全战战兢兢地护卫在了和珅的身边。 但当他抬头去看和珅的面色时,却发现这位爷实在冷静极了,丝毫不畏惧那些刀剑在自己面前挥舞。 刘全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问:“咱们这就完了?” “嗯,罪证已经拿到手,再过两日就可回京了。” 说罢,刘全见他面上竟多了一丝笑意,和一丝急切。 刘全忍不住想。 突然这样快下手解决…… 主子不会是因为放心不下,惦念着早日回京吧? 荣国府内。 黛玉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紫鹃见状,紧张极了,问:“姑娘这两日可受凉了?” 雪雁却笑道:“怕是有人在惦念姑娘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虽然我不在京中,但我还可以给刘全发狗粮啊,微笑:) 两淮官员死于男主的相思情嘻嘻。 第五十一章 和珅还未动身回京城, 他的奏章就先递回京城了。乾隆得知从两淮官员处搜罗出了多少东西, 当即震怒。但伴随着天子之怒下达的, 还有乾隆对和珅的赞赏。 因为犯臣已经拿下,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 就连酒楼里的说书人, 也都毫不吝啬地用尽溢美之词来夸赞和珅是如何与那些贪官周旋, 又如何拿下那些贪官的。 薛蟠常出入酒楼, 自然便听说了,回来还与宝钗学了几句。 宝钗笑道:“哥哥这话该学给林妹妹听几句, 也好叫她放心。” 薛蟠还没见过黛玉生得什么模样,只是想起她如今乃是那和侍郎的未婚妻,而那和侍郎何等凶悍, 他心底是清楚的。哪里敢在黛玉面前学舌。 打发走了薛蟠, 宝钗便去了院儿里寻黛玉。 待进了门,李嬷嬷当先道了声:“宝姑娘来了。” 宝钗微微颔首, 这才进了黛玉的屋子。 正巧,黛玉也在拆手里的信。 两淮距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 那信自然很快便到了手。 见宝钗进门, 黛玉便只好先停了手, 起身将宝钗迎进了门。 “宝姐姐如何来了?” “方才哥哥回来,与我说,外头都已经传遍了,说和侍郎已经处置了两淮大案, 不日便要返京。皇上高兴之下,将和侍郎好生夸了一番。” “这样快便要回来了?”黛玉微微惊讶。 既然要回来了,怎么还写了回信给她? 黛玉捏了捏指边的信封,突然觉得手里的信变得沉甸甸了起来。 宝钗低头一瞥,便瞥见了她手中的信:“和侍郎写来的?” “嗯。” “那便是我来得不巧,妹妹快拆开看罢,我去二姐姐那里做会儿客。” “嗯。”黛玉的嘴角扬了扬。 宝钗说走便当真快步走了,像是看穿了黛玉想要快拆信的心思。 待她的身影渐渐远了,紫鹃放下帘子,与雪雁守在一旁,都等着黛玉拆信。 黛玉这会儿都隐隐有些后悔了。 灵月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谁都瞧得出来,是她一厢情愿。但她却写进信里去了…… 黛玉不免又想起来,荣国府中的下人,多有说她性子孤傲,心眼儿如针尖小的。 黛玉拆信的手顿了下。 “姑娘怎么发起呆了?”雪雁忍不住问。 紫鹃也微微急了:“是啊,姑娘快瞧瞧。” 黛玉抿了下唇,这才又继续动作起来。 那封信终于被取了出来。 她的心跳微微快了些。 然后手指一动,展平信纸。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但每个字却都写得不见一丝潦草。 “若她欺你,李嬷嬷又护不住你,你大可传信给和琳。如心中再有不快,只管写信来同我说。不必委屈自己。我与她,因你方才有一面之缘。 另,不日将回京。勿念。” 黛玉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便又翘了起来。 他写得虽短,但字里行间却没有半分不耐。反倒只剩下满满的回护之意。 倒是她想岔了他。 他若会觉得她心眼儿小,便也不会向她求亲了。 黛玉此时尚且不知晓,就这样短短几行字,却也是和珅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斟酌许久,小心思量着,力求令她定下心,如此写了半个时辰,才写出来的产物。 不知不觉盯着那信纸又看了会儿。 黛玉正要将那信纸合上,突地却又发现,背后像是也有字迹。 黛玉微微一怔,忙将信纸翻转过来。 这才见背后还写了几个字。 “两淮无趣,唯有念你。” 黛玉脸上腾地就红了。 一面让她勿念,一面自己却又写了信来,说想念她。 霸道又好笑。黛玉哪里知晓,这人那副好皮囊下,却是这模样的。 偏偏他又与宝玉大不同,并不叫人觉得唐突。 黛玉猛地合上那封信,等了等,却又忍不住猛地翻开那封信。 如此来回看了好几遍。 随即又忍不住想,他为何写在背面? 是因为难以抑制心绪,却又觉得不好让她看见,便写在背面? 黛玉将那信纸握在手中,“噗嗤”笑出了声。 紫鹃见她先是眉心微蹙,而后又见她笑出声来,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忍不住问:“侍郎在信中都写了什么?” 黛玉却将那信收起了,摇摇头,并不说里头写了什么。 紫鹃见她脸颊微红,想来应该也是令姑娘欢喜的话,便也不提了。 只要姑娘高兴,那便都怎么都是好的。 黛玉将信收好,正想让雪雁取来烛台,但随即又想起来,如今他们已是定了亲的正经未婚夫妻,又哪里需要这样避嫌? 黛玉便将那信放进了抽屉里。 可想想,又觉得不大妥帖。于是又抽了出来,贴身放置。 雪雁见她这番动作,早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 黛玉也不与她计较,只好心情地道:“宝姐姐不是往二姐姐那儿去了吗?我也去那儿瞧瞧。” 雪雁脆生生地应了:“哎!” 说罢,便陪着黛玉出了门。 这出了院儿,又进了抱厦厅,却不曾听见里头传来声音。 往日该是说着话才是。 今日怎么这样冷清? 外头的丫鬟高声喊:“林姑娘来了。” 里头这才好似打破了沉寂似的,有道声音响了起来:“见她一面倒是越发的难了。”这声音实在耳熟,前不久黛玉才听过。 是灵月。 雪雁忙抬头去看黛玉,生怕自家姑娘被这么个货色惹得不开心。 却见自家姑娘神色平静,不见一丝怒意。 黛玉才收了和珅的信,知晓和珅言下之意是,她想如何处置灵月都可,全然不必将这人放在眼中。 既如此,那她又何须再将灵月看在眼中呢? 她跨进门去,连看也不看灵月,只挨着迎春坐了下来。 不过几日不见的功夫,迎春瞧着面容要憔悴许多。她原本生得好相貌,只平日里怯懦退让,如今再一憔悴,便更显得好欺了。 难怪灵月挑了她这儿来。 这是专捡软的捏呢。 黛玉心中泛起冷意,她指着灵月道:“这人分明不是荣国府中人,缘何在此扰了二姐姐清静?” 灵月还不曾见过黛玉这样锋锐的时候,不由一呆。 那头迎春低声道:“她是宝玉的未婚妻……” “那便更不该来打搅你了。”黛玉回头道,“她该尊你为姐姐才是。” 灵月脸色一变,冷声道:“林姑娘如今说话真有底气。” 有吗? 她心中是底气十足,比较起从前,有了再无所畏惧的感觉。但她从前说话也这般,所以那些下人才爱在背后说她心眼儿小。 难不成灵月从前也拿她当软柿子瞧吗? 黛玉淡淡道:“我向来如此维护自家姊妹。” 迎春闻言,紧紧交握住了双手,想要让黛玉不必这样为自己说话。 但又舍不得将这话说出口来。 她性情懦弱,下人偷了她的钱,她也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不过是因为从小便没人护着她罢了。 可若有人护了…… 迎春才知晓,这种滋味儿一旦尝过,便是再舍不得割去的。 灵月讽刺地笑道:“是吗?如今和侍郎又办了一桩好差事,朝中上下,乃至满京城,都满口夸赞他。皇上应当已经在准备为他封赏之事了。林姑娘心中很得意罢?这才觉得,不怕我了,敢出言损我了?” 那封信还与黛玉贴身放着。 明明不过薄薄的纸张,但黛玉却能从中汲取到滚烫的温度。 于是听了灵月的话,她半点也不觉愤怒。 和珅这样优秀,办了好差事,又要得封赏,难不成还成了错误? 自然不是。 她心中为他高兴,有何不可? 灵月这一番话,不过出自嫉妒罢了。 想清楚这些,黛玉自然也懒得与她再说下去,便道:“灵月姑娘这样能说会道,我这便去同二舅母说,让她请灵月姑娘过去慢慢说话。” 灵月住了嘴。 只眼底还带着冷意。 她还想着将来,黛玉要唤她一声表嫂呢。 此时哪里敢让王夫人晓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时间倒是投鼠忌器起来。 灵月的丫鬟有些害怕,忙出声催促她:“姑娘,咱们走吧。” 灵月站起身来,冷声道:“林姑娘切莫高兴得太早,这日后什么样,还得往日后看呢。这定了亲,却到底还未嫁过去。林姑娘莫要太将自己当回事。” 宝钗隐约知晓灵月与黛玉不合,但却没想到灵月会这样说话。 宝钗平日里爱与人结个好,但这时她都摇摇头,出声道:“灵月姑娘这句话说的好,不过定了亲,到底还未嫁过来呢。” 这话说得隐晦,但却已经是在暗指,灵月还未嫁到荣国府上,何必拿这样的架子? 灵月面色一白,没想到那些话又还给了她,她知晓在这儿再也占不着半分便宜。 便掉头就走。 且忍忍。 再忍一忍,等到她嫁过来,到时候自然可以出手收拾了这位娇花一般的林姑娘。 和珅是宠她。 但那又如何? 手便能伸得进内宅来吗? 灵月哪里知晓,为着黛玉,和珅那只手,早不知道多久之前就伸到荣国府里头来了。 宝玉都能叫他揍了。 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管,不能管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和珅:我不是不会撩,我只是闷骚。 第五十二章 乾隆三十三夏。 和珅归京。 乾隆任命其为军机大臣, 与阿桂、永贵位同列。 前任两淮盐政普福、高恒, 和盐运使卢见曾判处绞监候, 秋后执行。 在百姓们茶余饭后痛斥起他们时,更多的还是夸起了和珅。 可以说,他们犯下的案, 反倒将和珅在京中的地位, 推向了另一个高峰。 从宫中出来, 上了软轿。 刘全问:“咱们先回府吗?” “嗯。” 和珅倒是惦念着荣国府,但他一身尘土, 形容狼狈,哪里能去见黛玉呢? 和琳一早便等在侍郎府的门口了,见和珅身影近了, 他当即扑了上来:“兄长!” 和珅抬腿往里走, 和琳便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道:“兄长可知晓,那临安伯府的姑娘要嫁给那贾宝玉了!” 和琳摇头道:“可惜了这么个姑娘……” “不可惜。”和珅冷声道。 和琳迅速分辨出了和珅蕴藏的不快, 便问:“她得罪过兄长?” “她对着林家姑娘出言不逊,自然便是得罪了我。” “倒真是……天生一对了。” 和珅伸手将和琳挡开:“且看你的书去。” 和琳在他背后喊:“兄长急着做什么去?” “沐浴。”和琳小声嘀咕:“还要打扮一番么?” 待沐浴过后,和珅换上了一身白袍, 相较往日, 如今的模样瞧着要随性肆意许多。 和琳见他出来, 便笑笑,道:“兄长这般模样,瞧着倒是没那样让人畏惧了。” “就你会说话。” 和琳又笑了笑,忙跟在和珅身后, 道:“兄长要往荣国去吗?我能同去吗?” “走吧。”和珅此时倒是难得的好说话。 和琳面上一喜,当即跟着上了软轿。 未时。 和珅的轿子停在了荣国府外。 但一并与他们停下的,还有顶绾色的轿子,瞧着应当是哪家女眷的。 和珅只扫了一眼便收起了目光。 是谁都同无关。 和珅与和琳下了软轿,荣国府门口的小厮们,原先见了那顶绾色的轿子,正要迎上去。却陡地又见了和珅,他们哪有不识得和珅的? 个个都凑了上来,口中唤着“和侍郎”,仿佛和珅是他们荣国府里头的主子似的。 和珅上门,自是先递了消息的。 毕竟他又不是上门来与贾政算账,自该规矩十足。 这头小厮未说上几句话,便有贾政携王夫人出来了。 贾政将和珅、和琳引了进去。 那头王夫人却是迎向了那顶软轿,和珅心底立刻有了数。 那软轿从旁门而入,她自然连撞上和珅的机会也没有,和珅也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贾政想做个好官,奈何总不得机遇,如今听了和珅在两淮的事迹,心中更觉将和珅视为知己。 于是便滔滔不绝起来,欲与和珅聊政务上的事。 和珅哪里耐听他说这些废话,便淡淡出声,问:“黛玉近日可好?” 贾政不得不就此打住。他哪里知晓黛玉好不好?荣国府上的姑娘,他就从未留心过半分。 贾政心下略有遗憾,但他还是极为上道地道:“你若是要寻黛玉,我这便让人引你过去。” 大有为和珅开方便之门的意思。 和珅犹豫了一瞬。 在这个时代,随意出入女方闺阁,并不会显得如何疼宠女方。只会显得过于轻佻,不尊重女方。 想了想,他还是道:“许久不曾去道观里吃茶,今日你我同去,如何?” 贾政一愣,随即点头:“自然好!自然好!” 刘全懂得和珅的心思,他便一步上前,笑道:“近来道观周围的风景较从前更好了,员外郎不若让府中的姑娘,也上山走一走,再拜拜道祖……” 贾政心领神会:“提议甚好。” 不在府中相见也好,免去不少闲话。 贾政最听不得的,便是这些闲话。 于是贾政与和珅先行,顺便还带上了和琳。和琳虽然年少,但见识却不短,胸中才学更是同龄人难以相比的。 贾政也不敢看轻他,只与和琳随意交谈几句,他便觉得心中沉沉。 和琳年纪较宝玉更小,却不知比宝玉高出多少。 贾政叹了口气,道:“如今只盼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成亲后能有所收敛。” 和珅淡淡道:“必然会的。” 灵月善妒,心眼极小,又手段顽劣,一张嘴不肯饶人,谁都不畏惧。 贾宝玉若与她作了夫婿,端看谁耍浑耍得更厉害了。 不过宝玉是个见了女孩儿便心生怜惜的性子,恐怕还是灵月更胜一筹。 如此正合了和珅的心意。 荣国府上下待黛玉没有一丝真情,宝玉却是他们捧在掌心的宝贝。若宝玉得了这么个妻子。 那时心肝肺都跟着疼的,便是荣国府上下一干人了。 说话间,马车停住了。 他们下了马车,宣通道长已在门口等候。 宣通道长许久不见和珅,这会儿乍见和珅,两行热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和侍郎,二老爷。”宣通道长将他们引了进去。 待布好茶水瓜果。 宣通道长便陪坐在了一旁。 和珅这会儿倒是耐心些了,他陪着人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终于听见小道童进门来,道:“道长,外头来了荣国府的女客。” 宣通道长便忙起身迎接去了。 过了会儿,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 女眷自然不会往这边来。 和珅心下没什么期待,便端起杯盏饮茶。 “父亲。”门外一声响起。 和珅转头扫了一眼,就见宝玉站在那里,身边还带了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和琳趴在和珅耳边道:“兄长,那人是秦钟。说是宁国府的什么亲戚,整日与贾宝玉厮混。”他声音压得极低。 但和珅还是推开他,道:“坐直了说话,像什么样子。” 和琳便忙坐直了。 贾政见状,更觉羡慕。 心中暗道,这和珅教训幼弟,实在有一手。 贾政再转头看宝玉。 便见宝玉那张略显憔悴的面孔上,露出了惊慌之色。贾政心下更恼。 实在难与人相较! 宝玉朝着和珅这边躬身道:“和侍郎。” 宝玉畏惧和珅,又难过于和珅竟与他的林妹妹定了亲。 此时见了和珅,宝玉便觉心头疼痛难当,眼睛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秦钟也上前与众人见了。 和珅并不大喜欢他,扫了一眼便皱了下眉。 秦钟乃是秦可卿的弟弟。 宝玉与秦钟厮混,有个源头便是他在梦境中,和警幻仙子的妹妹巫山云雨一番,而秦可卿恰巧与警幻之妹生得一模一样。 宝玉心中对秦可卿怀有不可说的心思,见了秦钟,便也爱屋及乌。 可这秦可卿,官名兼美。 和珅曾听过一个说法,说秦可卿为何有这样的官名,乃是暗指她兼宝黛二人之美。 如何有人,能兼并得了黛玉的美呢? 和珅早先知晓这一点时,心中便有些不大痛快。 宝玉因秦可卿的缘故,爱护秦钟。 但他却因秦可卿的缘故,实在不喜秦钟。 和珅收敛起冷淡的目光,起身道:“屋中人多,气不通,我在道观中走一走。” 贾政知晓他要去做什么,便起身送他。 和琳忙道:“兄长等我!” 和珅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和琳便讪讪道:“我且后头再转转。兄长先行。” 说罢,便只得目送着和珅远去。 上次只得远远瞧了一眼,哪有这次这样近? 和琳实在抓心挠肺得紧,只想能再见一面未来嫂嫂,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要知晓,府上本有不少前来说亲的人家,都一一被兄长推拒了…… 待和珅走后不久,和琳便也告辞了。 如此,宝玉才松了口气,带着秦钟坐了起来。 如今比较起来,宝玉觉得那位和侍郎比他父亲还要可怕些。 因而,陪着父亲坐一坐,倒也不是以往那样难熬了。 且说这头。 黛玉、惜春连同宝钗三人,正在道观的后院儿中瞧那满院子的花儿。 王夫人便携了灵月,远远的在一旁低声说着话。 灵月不断朝这边扫来,但她在黛玉这里吃了两回亏,如今倒是没那样傻了。她将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这会儿,院子里的宁静却突地被打破了。 宣通道长与谁说着话,仿佛不经意地闯了进来。 众人不自觉地朝那头看去,便见宣通道长身旁站了个年轻公子,着白袍,实在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采!黛玉侧着头,听惜春说:“这道观瞧着还有趣些……” 她正要回应,一回头,视线里已经猛地撞入一道身影。 黛玉心底一跳,双眼微微瞪大。 “他怎么来了?” 惜春歪头一笑:“想是来寻姐姐的。” 宝钗也旋即领会到了他们为何会来这山上,便笑道:“为了妹妹,和侍郎倒也是用心良苦。” 不过意外撞见,总叫人说不出闲话的。 黛玉只觉得脚下踩着的土地都烫了起来。 她抿了下唇,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二舅母,还有灵月。 二舅母已经面带笑容,主动上前,只是挨得并不近。灵月的目光也怔怔落在了和珅的身上。 这厢和珅却目不斜视,与那王夫人说了三两句话,便行到了黛玉的跟前。 他开口,嗓音低沉:“两淮无趣。” 黛玉心中一紧,又莫名有些欢喜。 他不至当着这么多人,说思念她的话罢? 和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知为何,黛玉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深深的目光包裹在了其中,连挣扎也懒得挣扎了。 和珅低声又道:“但幸而盛产天香枣,我便带了些许回来。” 说罢,他便转身从仆从手中取过一个匣子。 他将匣子面朝她,打开来。 只见这么个精巧的盒子里头真放着一些枣。 这些天香枣,个头大而圆,晶莹剔透,色面极好。 枣上头还挂了点儿水迹。 像是刚仔细洗过了,只要捻起来便可入口。 黛玉想笑。 情绪在刹那间飞扬得,按也按不下去了。 身后一干人也都没了声音,他们都盯着那匣子天香枣。 没有谁会出声说,这样的玩意儿太过寒酸。 不寒酸。 半点也不寒酸。 灵月看着那匣子,嫉妒得眼底几乎都要流下泪来。 去两淮公干,却还不忘携一匣子盛产的天香枣回来,眼巴巴地送到了黛玉的跟前。 这林姑娘,她究竟有什么好?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怕也不过如此了。 第五十三章 雪雁忙笑了笑, 上前接过那匣子, 转而递到黛玉的手边, 道:“姑娘尝一尝?” 院中人不少。 有丫鬟婆子跟着,还有几个小道童。 他们都在悄悄打量黛玉。 有小道童打了盆水来。 黛玉净了手,盯着目光, 大大方方地捻起一颗圆滚滚的枣, 放入口中。 甜又脆。 而且那股甜意似乎直直地往心底钻。 “很好吃。”黛玉低声道。 和珅这才露出些许笑意。 此时宣通道长走上前, 笑问黛玉:“女善人可要求道符?” 黛玉惊讶,视线落到他身上的:“这符有什么稀奇吗?” “灾厄不得近身, 心想必定事成。”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东西?你这道士倒会唬人。”灵月插声嘲讽道。 宣通道长如今在京中也是个人物了,哪里会因为灵月的嘲讽便方寸大乱。 他淡淡道:“自也是分人的。有人求得来可保富贵的符。有人求得来除恶鬼的符。有人什么都求得到手,有人却什么也得不到。” 倒像是在讽刺灵月。 灵月面上一红, 但目光触及到一旁的和珅, 她还是闭了嘴。 她心中有爱慕。 但也有畏惧。 这个男人有毫不留情的一面,灵月并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自讨没趣。 黛玉笑道:“你这符有趣,上哪里求去?要往前头去拜三清?” 宣通道长点头:“且随贫道来。” 惜春也跟了上去。 和珅在院儿中多停留了一会儿,方才也转身离去。 待他一走, 院儿里便又恢复了热闹。 只是灵月再同王夫人说话时, 便觉得胸中好一阵压抑了。 黛玉跨进门。 正殿中供奉着的正是三清的塑像。 黛玉并不大信佛道, 但却心有敬畏。她弯腰拜过,此时宣通道长便伸手从那三清座下抽出一管竹节,转身递到了黛玉的手中。 “这便是那符了?”黛玉问。 “正是。”宣通道长微微颔首,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看黛玉, 而是看向了站在门外的人。 和珅站在那里。 也许是因为进了道观,他瞧上去都多了丝方外之人的仙气。 宣通道长望着和珅,压下心中的感慨,随即又笑着对黛玉道:“女善人切记,不得轻易将之打开,不然便失了效了。” 黛玉笑着将那竹节在掌心翻来覆去:“还有这样的讲究?” 宣通道长点头。 “那我便依道长所言。”说罢,黛玉将那竹节放入了随身的香囊中。 那竹节中心是掏空的,里头塞了符纸。形状小巧,便于随身携带。 宣通道长的目光在那竹节上打了个转儿,随后便看向了门外的和珅:“和侍郎也要求个符吗?” 黛玉这才知道和珅也跟上来了。 她转头去看。 便见和珅唇微动:“求。” 说罢,和珅走进门来,在黛玉身边站定,也拜了拜三清。 惜春躲在黛玉身边,小心地打量着和珅。 大约是有些畏惧,惜春此刻看上去身量更小了。 宣通道长等到和珅拜完,便也抽出来一个竹节,递给和珅。 和珅随手放入香囊,瞧上去半点也不好奇。 黛玉的目光随他的动作而动,突地一滞。 那香囊瞧上去,怎么有些……怎么有些眼熟呢? 黛玉思绪一动。 这才想起来,是了!这不正是之前交换信物时,她给出去的那个香囊吗? 针线还略见粗糙。 上面的花纹更是实在简单。 并且也不大像是男子佩的,咋一看,还像是女子佩的。 黛玉先是微瞪大眼,随后更忍不住红了下脸。 早知晓他竟然这样随身佩戴,便该做个更好些的才是。 此时宣通道长看向惜春,问:“女善人也要求一道符吗?” 惜春摇摇头,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抿了下唇,道:“我也能求么?” 宣通道长点头。 惜春这才也拜了三清,得了个竹节。 她没有那样小心,只随手交给丫头入画收了起来。 宣通道长不再出声,他朝和珅躬了躬身,然后便出了大殿。 今日殿中有些冷清。待他一走,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惜春转头瞧了瞧,殿中青烟袅袅。 除外便是那位和侍郎同林姐姐了。 惜春咬了下唇,还是没有走出门去。她怕,她怕跨出门,万一哪天有谁在背后说了林姐姐的坏话。若她在,自然便叫旁人无话好说。 正在惜春犹豫纠结的时候,她便听见那头和侍郎开口了。 他在对林姐姐说话。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灵月可还有欺你?” “她哪里欺得了我。” 和珅淡淡道:“你也不必瞧临安伯府的面子,她若行事张狂,你只管叫李嬷嬷代劳教训她便是。待她嫁到荣国府,临安伯府便也该要走上末路了。无身家作依仗,便也掀不起什么水花了。” 黛玉掩唇一笑:“可她心悦你……” 和珅摇头:“她眼中所见,不过权势地位,与旁人的恭维称赞。更勿论……” “什么?” “她在我眼中,不过如脚边尘土,丛中蝼蚁。” 黛玉有些好奇:“那……” 那我呢。 还不待黛玉说出口,和珅便已经又开了口:“你自是天边星辰,水中花。” 黛玉笑出了声,早先灵月留下的那点儿芥蒂,已然消失干净。 等到笑意微敛,黛玉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这些话也能同我说么?”她指的乃是,临安伯府的事。 “这有何妨?”和珅摇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几日,临安伯便该要惶恐了。临安伯夫人若聪明些,便该知道,早些将灵月嫁进荣国府。恐怕,王夫人便不肯要她这个女儿了。” 黛玉暗暗心惊。 一面更忍不住感叹,和珅在京中的地位,果然如旁人传的那样厉害。 连这些事,他也知晓得一清二楚,并且丝毫没有将之当做一桩大事来看。 一个伯府的覆灭,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也这样云淡风轻。 那头惜春也听得睁大了眼。 心底犹如狂风过境。 和侍郎这样利害,日后若他待林姐姐不好,那岂不是也会受更大的罪? 容不得惜春这样想,只她身边常来往之人,不过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人物……自然便头一个,将人先往坏了想。 别说惜春,她身边的丫鬟也吓得缩紧了肩膀,心中暗道,难怪旁人都说,和侍郎是个不大好惹的。 什么君子风度,不过表象罢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兄长可在?”一道清越的少年声在门外响起。 说罢,便有个同样身着白袍,只模样瞧着更见富贵气的少年郎,跨进门来了。 他手里还倒拎着一把折扇。 端的王公贵族公子哥儿的姿态。 但这人又与宝玉大不同。 他身上不见半分脂粉气,反而眉目间略见清朗。 惜春更有些无所适从了,她面上白了白,又将神色做得更冷漠些,这才觉得心安。 “兄长!”那少年又唤了一声。 来人正是和琳,他先是疾步走进门来,随后见了和珅跟前,站了个身段纤瘦的姑娘,和琳心底一惊,忙顿了顿脚步,低下头,躬身,抬手:“见过林姑娘。” 姿态不可谓不恭敬。 和珅见状,被打搅了的不快这才从面上褪去。 他伸手将和琳拉直,道:“这是我那弟弟,和琳。” 黛玉并不是胆怯的性子,她当即便微微探出头,仔细瞧了瞧和琳,随即笑道:“瞧不出幼时的模样了……” 和琳抬头一笑:“都好几年不曾见过了,自然变化大些。” 黛玉如今见了和琳,便立时勾起了姑苏时的回忆,再见他面带笑容,神情真挚,便觉得亲近许多。 再一想,若是将来真入了侍郎府,该是比在荣国府的生活要轻松快活得多。 那头惜春略有些紧张,她低声问:“林姐姐,咱们出来的时辰是不是太长了?” 黛玉回头瞧她,见她脸色都有些白了。 她知道惜春行事小心,最怕闹出不好的事来,便道:“走吧。” 和琳面露可惜,道:“才与林姑娘没说上几句话……” 和珅打了下他的头。 和琳便忙收住了话,转而笑道:“两位姑娘先请。” 惜春松了口气,上来挽住了黛玉的胳膊,同她一并走了出去。 只是走到门边时,黛玉忍不住回了头。 恰巧和珅也正在看她,两人视线相接,黛玉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才说上没几句话,便要分别,心中的愉悦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往上攀爬着。 “去吧。”和珅低声道。 “嗯。”黛玉应了声,这才迈动步子走得更远了些。 待走得远了,黛玉从雪雁捧着的匣子里,取了颗枣给惜春:“尝尝?” 惜春摇头:“这是给姐姐的。” 黛玉塞到她的唇边,低声道:“四妹妹不必如此小心。” 惜春将那枣咬进嘴里,细细咀嚼并不说话。 甜意入口。 好半晌,黛玉才听见她故作轻松地笑道:“若我不生在宁国府便好了,哪怕随意落在一户人家,也都要好。” 黛玉眨了下眼。 她原以为荣国府上的姑娘,该是过得更要好的。 可如今,她竟成了最好的那个。 …… 黛玉等人走后,宣通道长便也回来了。 他先拜过了和琳,然后才与和珅道:“恭贺小公子。”既不在人前,宣通道长便也唤回了从前的称呼。 他这声恭贺,既是恭贺和珅刚升了官儿,又是恭贺和珅定了亲。 功名利禄,所慕女子,都已经是他唾手可得的了。 宣通道长都忍不住感慨,当年幸而他看准了人,看准了和珅将来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东西放好了?”和珅突然问。 宣通道长忙点头:“是是,正是您给我的那张,我塞进了竹节里,才递给了林姑娘。” “嗯。”和珅低低地应了一声。 哪里有什么诸事灵验的符? 不过是借符,传和珅的话罢了。 何况…… 宣通道长笑了笑。 哪有比和珅更好的护身符呢? 第五十四章 临安伯府大抵真要迎来末路, 灵月已经有好几日不曾上门来了。 黛玉自然不在意她, 倒是王夫人平时还要念上两句, 像是极为中意这个媳妇。 打从王夫人那里出来,远远的,便见鸳鸯走了过来, 朝她福身道:“林姑娘, 老太太让我来传个话儿, 说是今日晚饭要与林姑娘一同用。” 有李嬷嬷在身边常提点,黛玉如今更能分辨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了。此时听了鸳鸯两句话, 黛玉心下并不觉感动,反而将从前积累下来的祖孙情也都消磨了些去。 黛玉登时便没了兴致。 若外祖母将她看得更重些,便早该让鸳鸯来说话了。 李嬷嬷却悄悄按了按黛玉的手臂, 道:“姑娘左右也无事, 不如便陪着老太太用顿饭。” 黛玉虽心有疑惑,但她知晓李嬷嬷既是和珅安排来的, 便应当不会害她。恐怕是有旁的盘算吧…… 黛玉点头应了。 天色渐晚后,黛玉便携了李嬷嬷、紫鹃,往贾母的房里去了。 贾母已有许久不曾好好同黛玉说过话, 待见到黛玉踏进门来, 倒是心下一酸, 颇有些触动。 “玉儿定了亲,反倒是不大爱出门来顽了。”贾母慈爱地看着她,面上还挂着笑意,像是仅在打趣她。 黛玉听了话, 也觉得五味杂陈。 她近来出门的时候,较从前多了不少。又哪里来的不爱出门顽的话?究竟为何不往这里来,外祖母心中应当也是知晓的,如今拿这话来打趣,倒是实在没意思。 也不等黛玉应声,此时李嬷嬷上前一步,笑道:“见过老太太。”贾母的目光落在了李嬷嬷的身上,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李嬷嬷身上的不同寻常。 那是寻常富贵人家养不出来的嬷嬷。 这便应当是皇后娘娘亲自选下送来的嬷嬷了。贾母想起来,早先贾政便与她说,这个嬷嬷曾经乃是伺候过老太后,实在是个不容怠慢的角色。 贾母便撤去了荣国府的姿态,由鸳鸯扶着坐直了身子,笑着同李嬷嬷说了两句话。 “坐罢。”贾母一指下首的位置,示意李嬷嬷也不必拘礼。 李嬷嬷却动也不动,淡淡道:“姑娘是主,我是仆,焉有姑娘坐着,我也跟着坐下来的道理?” 贾母面色僵了僵,这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这位外孙女的身份,是与从前大不同了,这打宫里头来的得脸的嬷嬷,都要拿她当主子看待呢。 但贾母到底并非寻常人,她很快便平复了心绪,转头让丫鬟去传饭去了。 随即又转头笑道:“让我今日同我外孙女好好说说话。” 黛玉笑了笑,没有出声。 从前她在贾母跟前时,二人常一同追忆贾敏,情感自然比旁人更深厚些。 但后头,贾母慢慢有了些私心。 若是黛玉此生便只有个外祖母待她好,那兴许她也就咬咬牙,将个中苦楚吞下去,折磨自己了。偏生有了和珅作对比,黛玉心头便忍不住想,既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缘何这样待她呢? 这样一想,再看贾母,再如何慈和的面孔,便也不似从前那样心下感动了。 待饭菜布好,贾母便带着黛玉到桌边坐下了。 今日倒是再没有旁人了,但黛玉也依旧不觉得轻松。 “近来我睡不大安稳,总想着你在我身边不过养了一年,这便定了亲,日后便是别人家的了,我心里就实在不是滋味儿。总想起来你母亲当年出嫁时的情景。” 贾母叹了口气:“你身子骨弱,我便总怕你走上你母亲的老路。” 李嬷嬷笑着道:“咱们姑娘是个有大福气的,将来是半点灾厄也落不到身上的。” 贾母被这样一打断,倒也不好再说下去。 再往下说,岂不反而显得是她这个外祖母在咒外孙女了? 贾母便又问:“玉儿心里可有个底?那和侍郎当真是个好的?外祖母只怕他日后待你不好,外祖母纵使再心疼,却也伸不过手来了……” 黛玉哪里好在贾母跟前夸和珅。 那头李嬷嬷听了,当即又开口道:“这桩亲事哪有不好的?老太太可莫要这样说。这和侍郎那是今上钦点的状元,姑娘又是得了今上的盛赞,连钦天监合过二人的八字,也说乃是天作之合……老太太心疼外孙女,我晓得。但这话却是万不能再说的。” 贾母乃是荣国府里的老太太,老祖宗。儿子孝顺,媳妇敬畏,孙辈也敬爱她。她做惯了那个发号施令的角色,此时叫李嬷嬷这样一说,她先是微恼。 随后却才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她安逸得太久了,倒是险些忘了规矩。 “这几日不曾好眠,竟是昏了头了。”贾母笑着敲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她道:“我只盼望着玉儿好,那我便也好了。” 因着李嬷嬷那么一提醒,之后贾母便特意避开了和珅,只与黛玉说些琐碎的事。与过去倒也没什么分别,但黛玉却突地没了过往的那些耐心。 这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贾母这才命人撤了饭菜。 黛玉望了望窗外,月色渐起。 竟是已经入夜了。 “我叫人送些安神香来给外祖母,外祖母早些歇息。”黛玉道。 从前她无比依赖的亲情温柔,这一刻却是变得陡然乏味起来。 贾母笑着应了,便目送着黛玉跨出了门。待到她们的身影彻底从目光中消失,贾母这才微微敛起了笑容。 “玉儿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贾母叹了口气。 原先初到荣国府时,那样羸弱的一个人儿,如今身量又见长,瞧着竟也端起气度姿态来了。 “若有这样一门亲事,于荣国府也是一桩好事呀。”老王家的劝道。 “这个我晓得。”贾母应了声,转头又吩咐丫鬟琥珀:“去取前些日子新打的那支钗子,并那个项圈儿给林姑娘送去。” “哎。”琥珀应了。 这头琥珀刚收拾出东西来,那头就真有雪雁进门来,捧了一盒子安神香,笑道:“说是宫里头赏下来的呢,那太后娘娘屋子里,点的就是这香。” 贾母笑着道:“还是玉儿孝顺我,舍得将这些玩意儿取来给我。” 雪雁笑得天真烂漫,道:“倒也不算稀奇,早先送了不少来,说是随意使。姑娘也说了,叫我多送些过来,叫老太太好眠。” 贾母差点绷不住面上的笑容,只心中暗道,林家带来的丫头,到底是个年纪小不知事的,什么话倒也敢说。 雪雁送了东西,便转身出门去了。 这厢,黛玉正同那李嬷嬷说着话。 “姑娘不会怪我在老太太那里抢了话罢?” 黛玉摇了摇头。 她又并非是个不知事的。 李嬷嬷在她身边待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李嬷嬷面冷心软。对外头的人,都端着宫里头的架子。在她跟前,却从未有过拿大的时候。 李嬷嬷之所以会抢话,黛玉也知晓,那是因为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有些话她必是不能说的。李嬷嬷为了不叫她吃了闷亏,这才替她做了个开口出头的。 既不让她失了礼,又叫外祖母无法反驳。 李嬷嬷之所以让她应下外祖母的相邀,更多恐怕也是为了叫外祖母晓得,叫整个贾府都晓得,如今她已不是从前。 不是谁人都能拿捏的了。 那李嬷嬷也松了口气,笑道:“姑娘且放心吧,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呢,哪里会有吃苦的时候?” 这般心思剔透,又生得如神仙人物一般。只要不受荣国府的桎梏,日后哪有过不好的道理? 想起方才贾母说的话,李嬷嬷便想笑出声来。 黛玉的目光从李嬷嬷身上流连而过,又一转,瞧了瞧这个院子。 是与从前大不同了。 哪里都不同了。 这样的改变,哪怕再换来不好的将来,也比那些丫鬟婆子可任意欺凌她,只好自己刺几句话,生生闷气来得好。 黛玉抬起头,道:“嬷嬷昨日说了宫里头的规矩……” 李嬷嬷笑道:“是,咱们接着说……日后,姑娘定是会常进宫的……” 这荣国府也就看着一身光华了,日后却不知要被林姑娘甩出多远去。 …… 屋内声音便就这样持续了好久方才停下。 过了会儿,紫鹃进门来,与黛玉道:“咱们府上怕是要有喜事了……” 黛玉不解道:“什么喜事?” “那临安伯府要将女儿嫁过来作奶奶了。” 黛玉惊讶:“这样快?” 话音落下,她也不由得想到了那日和珅说的话。说那临安伯夫人若是个聪明的,该要急着将灵月嫁进门来了。 雪雁问:“紫鹃姐姐如何晓得的?” 紫鹃道:“今日人都上门来了,说是要赶着二老爷生辰之前,将事给办了。也算双喜临门了。” “这样短的时间,岂不结得潦草?” 紫鹃点头:“也就三个月的功夫了。” 黛玉听过,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那位灵月姑娘,日后约莫是没功夫再来她跟前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了。 和珅近来很忙。 解决了两淮贪污案,却还有后续等待着去解决。 风光、赏赐得了不少,但却也让和珅短期内无法往荣国府去了。 此时他站在殿中,静静等待着乾隆看完那些手边的折子。 不久,乾隆开口了:“听闻临安伯府上的姑娘要嫁到荣国府去了?” “嗯。” 乾隆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那便先让他们将亲事办了吧。” 和珅垂首道:“皇上仁心。” 乾隆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和珅出了皇宫,步行走过街市。 刘全在他耳边道:“主子,那个厨子已经在府上了。” “嗯,送荣国府去吧。” 刘全忙点了头。 说着话,和珅便走进了一处水粉铺子。 那铺子里摆放着各式的胭脂水粉。 和珅粗粗扫了一眼,都觉得不大满意。古时的提纯技术还不够到家,不知晓这些东西里都加了什么玩意儿。 “走吧。”和珅出了门。 “主子不买一些吗?” “都过于粗糙了。” 刘全忍不住想,这家铺子可是京里头最好的了。 和珅走着走着,又突地顿住脚道:“你去请几个师傅来。”“什么师傅?” “专门做胭脂水粉炭笔口脂的师傅。” 刘全有些摸不着头脑,难不成因着主子认为这些配不上林姑娘,于是便自己请了师傅,又再自己开个胭脂水粉的铺子? 疑惑归疑惑,刘全还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中,想着明日便去办了。 待回到府中。 刘全忙不迭地让人将那厨子送到了荣国府去。 这消息先传到了王夫人的耳中,说话时,她还正与王熙凤说着话。 王熙凤听了,便笑道:“如今怎么连厨子也送来了?” 王夫人也笑:“和侍郎该放心才是,府里可半点不曾怠慢了林丫头。” 刘全道:“那自是不同的,我们主子送来的,乃是从姑苏请来的厨子,做的都是姑苏地道的味儿。主子晓得府上待林姑娘好,但却又惦记着林姑娘思念故乡,这才送了厨子来。” 王熙凤都不由惊愕,随即方才笑道:“和侍郎实在是个有心的。日后咱们家姑娘嫁过去,该是享福呢!” 王夫人也跟着点了头,随即便安排了人,将这厨子给黛玉送了过去,又在府中吩咐,说以后在黛玉的院儿里,给开一个小厨房。 随后又让人去报给了贾母。 贾母那头知晓,自然又是一番感慨不提。 总之这厨子是送到黛玉的跟前去了,小厨房也给她立起来了。 也是巧了。 送人过来时,迎春几个正在黛玉的院儿里说话。 见一个婆子领了个男子进来,众人还都一惊,不知晓这是作什么。 那男子躬身道:“日后小人便是给林姑娘做菜的厨子。” 一旁的彩云忙将话交代清楚了:“人是侍郎府送来的,说是解林姑娘的思乡情呢。” 迎春近来正在说亲呢,骤然听了这话,便不由叹道:“林妹妹真是个好命的。” 好命吗? 黛玉微微一怔。 她自幼身子不好,母亲缠绵病榻许久,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她进京里来,外祖母开口说的是什么。  “我的心肝儿苦命啊……” 黛玉忍不住笑了笑,心情骤然又轻松许多。 原来她如今也成个命好的了。 立刻有人带那厨子下去安置了。 彩云也回去与王夫人回话去了。 迎春低声道:“母亲与我说了,我怕是要许给连家公子了。” “连家?哪个连家?” “京里做脂粉生意的那个连家吧?”探春道,“咱们府里的胭脂水粉,便是常在他家里买。” 侯门之女,嫁给商户都算作是下嫁了。 迎春心中自然觉得悲凉。 只是因为宝钗在侧,她也不好说下去,怕将宝钗得罪了。 “只要人家好,又有何不可?”惜春淡淡道,“就算嫁得了大户,只怕二姐姐也周旋不了。” 迎春涨红了脸,讷讷点头应了。 几人说了会儿话。 留在黛玉这里,吃了那厨子做的菜,也算尝过了姑苏的味道,而后才散去。 黛玉口中的味道久久不散,好像又回到了家似的。 她在桌案前呆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叫人取来了纸笔。 和珅这样待她…… 她总该,总该写封信去谢一谢的。 再有,迎春性子懦弱。 不如在和珅那里问一问,那连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迎春去了可会受欺负。 如此,也不算枉做姐妹。 她虽不喜荣国府,但既来了,又与她们认作姊妹,便也是缘分。 如此想着,黛玉便提笔写下了信。 和珅在书房呆了许久,一出来,便有人递了封信上来,说是打荣国府来的。 和珅指尖一动,立刻将那信接过来,又返身进了书房。 外头丫鬟问:“主子,什么时候传饭?” 和珅想了想,又不大觉府中饥饿了。 “再等小半个时辰吧。” 说着,他便动手拆了信。 信中开头提的是迎春,并非黛玉自己,这令和珅略有些失望。 不过既是黛玉写来的,和珅还是仔细看了。 迎春要说给连家? 不该是孙绍祖吗? 也是,此时荣国府尚鼎盛。 至少外人瞧上去是如此。 贾赦再如何昏头,也不该急吼吼地便将姑娘塞给孙家。 “研墨。” 难得收了信。 便该快些回信过去,莫让黛玉久等。 尽管和珅也不知晓,黛玉是否会等他的回信,如他心急如焚的等待那样。 第五十五章 黛玉正欲睡下, 雪雁便神神秘秘地进来了, 冲她一笑, 道:“姑娘,信回来了。” 黛玉撑着床沿坐起来:“这样快?” 雪雁点着头,将那信塞进了黛玉的手中。 随即紫鹃又捧来了灯, 好让黛玉瞧得清楚。 黛玉拆了信, 摊开来一瞧。 忍不住抬手掩唇笑出了声。 “信中写了什么?”雪雁忍不住好奇。 黛玉却捏着信, 俯在床头笑得更大声些了。 她就说,哪有那样快便将那连家的情况都弄清楚了, 原来里头就写了两句话。 “甚念。” “明日再来信。” 这样急送过来,便只是告诉她,明日再来信, 让她莫要着急吗? 黛玉又想笑, 但又觉得心底实在暖意充沛。 她抬手按了下眼角,然后将那信收好, 放在枕头下,道:“我睡下了,你们也去休息罢。” 雪雁虽然好奇, 倒也知道分寸, 不会追问。她与紫鹃对视一眼, 二人便退出去了。 第二日,迎春几个便又与黛玉坐在一起说话,吃吃茶果。 黛玉原拿了本诗集出来,只是还不等翻开, 便见迎春皱起眉,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探春便问她:“莫不是哪个下人又欺了你罢?” 迎春摇摇头,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她两手交握,手指头都被捏得有些发疼了,而后才开了口,道:“亲事怕是有变动了……” “二姐姐既不满那连家,换个人家,不是更好?”探春道。 惜春道:“只怕出了不好的变故。” 迎春面色微微泛白。 换作从前,她是将这份苦咽下去,也绝不会开口的。只是如今瞧见了黛玉的模样,她便也忍不住妄想过得松快些。 不求旁的。 只要不这样任摆布就好。 “说是要将我说给孙家。父亲将孙家好夸一通。可……”迎春咬了下唇,“可我才知晓父亲已经收了连家的礼,如今再要将我许给孙家……” 探春冷笑道:“好女不许二家,若当真这样做,日后二姐姐是要落个坏名声的,嫁过去还不知晓受什么气呢。” 说完,探春又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编排大伯,便忙闭了嘴。 黛玉也是惊讶:“为何定要将你嫁给孙家?” “只说比连家好。” “那一早便不该收了礼……”迎春不说话了。 她能说出来这些来,已是艰难,再让她如何编排自己的父亲,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此事莫急,总不会这样快便将你嫁出去的。”宝钗劝道。 黛玉这会儿却是惦记着和珅的回信呢。 要不要再去信问问他呢? 黛玉并不擅长这等事…… 只是说起来,这桩事与和珅实则半分钱的关系也无。却硬要将和珅拉到其中来,这样是否太麻烦他了些? 黛玉想着想着,便微微入了神。 这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头黛玉正想着,雪雁便又捧着一封信进门来了。 “姑娘,来信儿了。”雪雁将那封信放在黛玉的跟前。 黛玉拿起那封信,道:“二姐姐莫怪我多事,我们都不晓得那连家是什么模样,我便忍不住去信问了和侍郎。” 迎春双眼噙泪:“哪里会怪罪妹妹?我心下感激还来不及。只怕也派不上用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迟早是要去孙家的。” 黛玉也不急着分辨,她先取出了信纸来。 只见上头果然细细写了连家的情况。 “如何?”探春催促道。 “连家在京中生意做得不小,也算是一方富户了。他家只有一个独子,及冠之年,早跟随父亲在外做生意了。”说罢,黛玉也不好细看,便塞给了迎春:“我瞧着是好的,你再瞧瞧?” 迎春面上泛红,但也还是接过去慢慢看了起来。 连家独子连正兴,在外头素有义名。 而连家上头,只有连正兴的父母需要供奉,其它的,什么老太太,老太爷一概没有。连家的亲戚虽多,但却都是远亲,平日少来往。 迎春就是再愚笨,也一眼瞧出来这样的人家,少了许多麻烦。 她本就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性子,与人打交道是打不来的。 光是这样瞧一瞧,迎春便已经有些动心了。 她从来不求夫婿会如和侍郎那般出色,她只想能有个平和的生活,不用听谁的闲话,不用瞧谁的冷脸,吃穿不愁便好。 但孙家…… 迎春放下那信纸,面上却更难看了。 几个人忙着劝了她一会儿,但收效甚微,迎春苦着脸回去了,仿佛经历这么一遭,她便又成了那个“二木头”。 待人都走了。 黛玉才坐下来,将那信纸叠好,烧了干净。 这会儿李嬷嬷进来了。 她笑道:“姑娘怎么脸色瞧着不大好?” 黛玉近来与她亲近不少,便也不瞒她,将此事说给嬷嬷听了。 李嬷嬷刚想张嘴分析此事,但又突然想起来黛玉说想给和珅写信,却又不好拿这样的事去烦他。 李嬷嬷便收住了心思,道:“姑娘该写信去的,姑娘怕什么?和侍郎待姑娘这样好。巴不得姑娘有事都去找他,事无巨细。” 黛玉也不是头一回听旁人说起和珅如何宠她了,只是回回听了,耳根子都会不自觉的发烫。 黛玉抿了下唇,道:“那便再写封信去吧。” 李嬷嬷点头:“正该如此!姑娘日后行事只管肆意些……” 黛玉点头一笑:“嬷嬷说得好,我记在心头了。” 于是,这信才收了没一会儿,便又有回信送到侍郎府去了。 只是和珅人并不在府中。 到了晚间,回了府,和珅方才看见那封信。 和珅猜想,这样密集地送信来,只怕还是因着迎春的事。 和珅对三春不太喜欢,但也没有什么嫌恶的心思。毕竟原著中,三春也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物。 他心情平静地拆了那信,谁知晓一看,便忍不住皱起了眉。 怎么还是说到孙绍祖头上去了? 迎春定然心里难过。 黛玉看了,自然也不好受。 和珅想到黛玉蹙眉发愁的模样,便觉得心底跟着一揪。 “刘全!”和珅唤了一声,“你去查查此人。” “他名孙绍祖,近来应当与荣国府的大老爷有过接触……” 待吩咐完,和珅才又往下看了看。 这才看见写在最后的话。 “拿旁人的事来烦你,你应当不会觉得烦扰罢?” 和珅心中一动。 他很高兴,黛玉晓得什么事都来找他了,至少这是一种对他极其信任的表现。 和珅压了压微翘的嘴角,忙又写了封信。 这次只有一句话。 “乐意之至。” 和珅叫来小厮,命他立刻送往荣国府去。 迎春的事暂且挪后。 这信是定要先回的。 哪怕就写了四个字。 第五十六章 又来信了。 黛玉正抬手倒着茶, 雪雁不由问:“姑娘怎么半点也不心急?” 黛玉抿唇一笑, 也不与雪雁说个中缘由。 她自然不急。 和珅要查那孙家, 自然没这样快。只怕信里又只写两三句话。 黛玉低头抿了口热茶,这才伸出手:“拿来吧。” 雪雁将信递过去,好奇得不行。 这头黛玉拆了信, 展开来一瞧。 得, 这次更好。 四个字呢。 黛玉“噗嗤”笑出声, 将那信纸两三下叠了,忙转身放进了梳妆匣里。 不过好笑归好笑, 黛玉心下还是感动的。 李嬷嬷说得不错,他不仅半点不会觉得麻烦,反而……乐意之至。 黛玉心头松快了不少, 甚至陡然觉得, 迎春这桩事要解决应当也不难。 转眼到了第二日。 黛玉便又收到了信,这次信中与上次一样, 没有半句亲密逾礼的话语,仅有那孙家的信息,方便了黛玉传阅给旁人。 黛玉粗粗看了两眼, 脸色便登时变了。 那孙家原来是个这么货色! 孙家唯有一独子名孙绍祖, 靠着祖上余荫, 倒也算是颇有些家财。此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未娶妻,家中却已有数房小妾。 纵使如此, 都还常在外流连,今日逗了这个,明日耍了那个。 孙绍祖的父母素来不管儿子行事,只要不捅破天,便在后头善后就是。 于是便将孙绍祖生生养成了凶恶之徒。 而更令黛玉色变的,还是大舅舅竟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大舅舅原来爱在外头顽,吃酒赌钱,身上财物挥霍一空,便拿了连家送来的礼,取了其中金银,更变卖了一些换了钱财,凑足了五千余两。 却转头不过一月的功夫,便又挥霍一空。 那孙绍祖本就常与大舅舅打交道,孙绍祖晓得他有个女儿后,便一心想娶个侯门女顽顽,于是转手给了大舅舅六千两,让他去还了连家的钱。 待大舅舅拿钱到手后,他方才又假意求娶,不然便要大舅舅将钱吐出来。 按黛玉所想,那孙绍祖敢将主意打到荣国府的头上,便该狠下手段处置了他,好叫他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是他惹得的。 但大舅舅不仅没有将此时告知老太太,反而还应下了孙绍祖,真作了打算要将迎春说给他。 那孙绍祖便也投桃报李,又许了大舅舅许多钱财。 大舅舅在荣国府中素来不受老太太喜爱,手中可使的银钱有限。连家那笔钱叫他红了眼,一时竟忘了身份,也忘了迎春…… 黛玉合上了信。 心砰砰作跳。 既是和珅送来的,便该是可信的。但她从前如何也不会想到,荣国府袭了爵的大老爷,竟然会为了这样一笔银钱,便丢了面子里子,什么也顾不上了。 紫鹃瞧她面色不好,还当是犯了病了,忙从小厨房端了碗煨着的汤来。 “姑娘喝些汤再瞧吧。”紫鹃劝道。 黛玉摇摇头,起身便要往外走:“我得去与二姐姐说话。” 紫鹃也不再劝,忙叫雪雁跟了上去。 待至了抱厦厅,黛玉便见着了迎春的丫鬟绣桔。 绣桔面色暗淡,瞧上去像是刚哭过了一回,见了黛玉,她便迎上来,唤了一声:“林姑娘。”眼圈便又红了。 “二姐姐可在?” “在床上歇着呢。” “这个时辰怎么会还歇着?” 绣桔抬起手帕捂住唇,仿佛如此便可忍住了哭意,道:“也不知晓是受了哪股寒风,昨天夜里便病倒了,今日还起不来身呢。” “请大夫了?” “姑娘说没得去烦扰别人,睡一觉便好了。” “那如何成?快去告诉二舅母。快去!” 绣桔愣了一瞬,竟从黛玉身上瞧出两分威势来。到底黛玉是主子,绣桔便听了令,忙跑出门去,将此事告知王夫人去了。 雪雁伸手拽了下黛玉,道:“姑娘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这样进去,怕过了病气。” “哪有那样轻易便过了病气?” 雪雁知晓黛玉的性情,她要做什么时,旁人是绝对劝不住的,便也只好跟了进去。 正如绣桔所言,迎春的确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黛玉进门的时候,便能瞥见迎春那惨白的面孔。 她斜斜倚靠在床头,唇干得都起了皮。头发更是散乱地披着,又仅仅着了里衣,看着单薄许多。 倒也是怪了。 待黛玉走得近了,瞧着迎春的模样,脑子里不知为何也闪过了一个画面,隐约倒像是她靠在那里,面色苍白似的。 “林妹妹怎么来了?”迎春面露愧色,“莫让妹妹过了病气。” 迎春素来如此。 出了事,她头一个想的便是莫要再添麻烦。 “来瞧瞧你。”黛玉犹疑了,她不知晓该不该将那信给迎春瞧。尤其还是在迎春病了的时候。 但黛玉又不想让和珅的一番心血浪费,既是查来了,总该让迎春看一看,拿个主意才好。 “林妹妹有话要与我说?”迎春瞧了瞧黛玉的面色,难得聪颖了一回。 “嗯。”黛玉点了头。 迎春便让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下了,黛玉便将雪雁也驱出去了,随后她才将那信给了迎春。 迎春接过去,小心地展开来。 她知晓定然又是黛玉为她去求了和侍郎,当即心下感动不已。 只是等看清那信上写的什么,迎春的面色便更白了。 半晌,黛玉才听见她颤声道:“昨日回来后,母亲喊我去了,我便去了。父亲同我说,今年年底便要将亲事办了……” 说着,迎春重重喘了口气。 她再如何逆来顺受,如木头似的,却也会在这样的事上感觉到委屈。只是她依旧不敢反抗,也无力去反抗。 于是那口郁气下不去,回来便病了。 “这样快?”黛玉惊道。 不过随即她便明白过来,这是急着将事情定下来,好叫迎春不得反抗呢。 黛玉想了想,这事若是在她的身上,她只怕会气疯,争个死活才肯罢休。 “你莫急,这事总该还有余地的。” “没有余地了。”迎春摇摇头,眼泪落了下来:“父母之命。父亲既然应下了,那便再无更改的道理。若是有更改那天,方才是我的末路。” 黛玉抿唇不言。 李嬷嬷与她说过许多东西,正巧便提过这样的情况。若是哪家女儿原本许了人,这桩婚事却出了变故。那旁人不会怪罪男方,却会对女方的名声有碍,日后再说亲都会有阻碍。 黛玉越想越忍不住蹙眉。 荣国府的姑娘,侯门之女,却要过成这般模样? 迎春握住了黛玉的手,低声道:“劳烦妹妹为我操心一番,此事妹妹也不要再管了。妹妹是个命好的,能得和侍郎照拂。但这人的好,是有限的,总不该叫妹妹为了我的事,去消磨了和侍郎待妹妹的好。” 黛玉微微一怔。 是,她之前也这样想。 但和珅却特地回了信来,告诉她乐意之至。 黛玉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比起旁的姊妹,她如今是真的要好了太多。 若在她初至荣国府时,没有和珅伸出手,她如今还不知晓是什么模样呢。 黛玉忙敛住了思绪,低声与迎春道:“你好生休息。” 说完,黛玉也不再久留,先了自己的院儿,然后又匆匆写了信,让人送去给和珅了。 也许是那再简洁不过的四个字——“乐意之至”,令黛玉心安了不少。于是黛玉再写信时,竟是半点也不觉担忧了。 黛玉在院儿里坐了会儿,又与李嬷嬷说了说话。 没多久,她便听院儿里的婆子说,那临安伯府的姑娘下个月便要迎进门了。 “这样慌忙迎进门,只怕那临安伯府的姑娘也不得咱们府里的看重喜欢。” “瞧那日她上咱们院儿里那模样,便该晓得这是个不讨喜的……” “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受气呢。” 几个婆子嘴碎地议论道。 李嬷嬷只轻咳一声,她们便立即住了嘴,还忙站起身来向黛玉躬了躬身。 黛玉转身进了屋子。 倒是真快。 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竟总觉得这荣国府瞧着光鲜亮丽,但越往后便越要出事儿似的…… 这一日黛玉早早便睡下了。 而她写的信,此时也已经又送到了和珅的手中。 和珅书房中点了灯。 一干公文几乎堆满了桌面。 和珅抬手将公文推到一边去,还是先将那信回了,又交予刘全:“此时天色晚了,不适宜再送去,明日一早送去吧。” 刘全低声应了。 “我让你找的匠人如何了?” “这有手艺的,都早让那些铺子重金聘去了。昨日去见了几个匠人,还正撞上le人的东家。”刘全讪讪一笑。 “哪家的匠人?” “连家的。” “倒是巧了。”和珅抬手自己慢悠悠地磨着墨,“那我明日上连家铺子去瞧瞧吧。” 刘全应了。 “下去吧。”和珅挥挥手。 待刘全一走,和珅方才又自己翻看起了公文。 日后他只会越来越忙,整个京城大半几乎都将握于他手。 和珅揉了揉眉心。 竟是有些想要将黛玉放在跟前了。 但这个念头到底也只是一瞬。 于这个朝代的人来说,十二三岁便是足以嫁人的年纪。但于他来说,到底还是年纪小了。 何况,急着娶妻进门,并不会显得如何疼宠女方,反而会显得不够尊重,草草了事。 晨间。 黛玉由雪雁服侍着起了身,开口便问:“可有信来?” 雪雁一愣,笑道:“姑娘神了,姑娘怎么晓得又有信来了?” 哪里是她神了。 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摸清了和珅的习惯。 和珅是断不会叫她久等的,昨日信送去的晚,和珅不愿打搅了她休息,但又想着早些叫她放心,便该是一早送来了。 不过想归想,等核实发现正如自己猜想的那样,黛玉心下自是又觉得一片暖意。 也许是心情又有了变化,今日黛玉拆信又拆得慢了些。 雪雁在一旁急得,恨不得也凑上去看才好。 映入眼中的,还是熟悉的字。 一笔一划都透着十足的耐心。 “勿为此事挂心,自有解决之法。” 还是只有简短两句。 但黛玉的心突地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彻底的定下心了。和珅从不会骗她,既然这样说了,那便定然有解决的法子。黛玉攥着那信,心中滋味儿实在有些奇妙。 这世上原来真有一人,将她说的话都郑重对待,半点也不糊弄。 黛玉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二姐姐还怕她消磨了与和珅的情谊,可她怎么觉得,反倒正是这几封信,竟像是又将她拉得与和珅更近了…… “摆了早饭,吃过我去瞧瞧二姐姐。”黛玉将那信收好,忙吩咐雪雁道。 雪雁应了,转身出去吩咐小厨房了。 待用了早饭,黛玉便出了院儿。 李嬷嬷在后头瞧见了她的身形,便与身边的两个小宫女笑道:“我倒是没想错,和侍郎果然出手相帮了,倒是增进了两人的感情。” 两个小宫女忙出声道:“嬷嬷实在厉害。” 黛玉又到了抱厦厅。 探春早早便出门去了,惜春平日这时候该是去寻智能儿顽了,但黛玉却见她动也不动地坐在外头,瞧着跟迎春差不多,也都是小脸发着白,跟病了似的。 黛玉便走上前邀她一同去瞧迎春。 惜春点了头,道:“二姐姐这两日都不见人了。” 但惜春也只能这样说一说,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自顾尚且不暇。 “你不会也病了罢?”黛玉问她。 惜春摇头,大约是着实忍不住了,便小声与黛玉道:“日后怕是不会与智能儿顽了。” “为何?” 惜春说着,面上便不由显出一丝怨气来:“她与蓉大奶奶的弟弟秦钟有了私,如今整日与秦钟私会,倒也不正经念经吃斋了,更不与我顽了。” 惜春原想着日后剃了头做姑子去,这样便可与宁国府割断关系,也能活个干净了。 如今却见了智能儿,明明身在尼姑庵,却还要沾染情爱之事,与人有私。 这也便罢了,惜春还听人隐约说起过,宝玉爱与秦钟厮混。惜春前后一串连,便觉得胸中实在恶心得紧。 天下之大,竟寻不着一处干净的地儿。 这样一想,便也觉悲从中来,这辈子似乎便得就这样陷在泥里头了。 她又哪里想再去瞧迎春的模样呢?若是瞧了迎春,只怕心中更难过得紧。 回了身去,怕是只想一头碰死便算作了结这一生痛苦烦扰了。 若非黛玉叫住了她,惜春便当真一头扎在那死胡同里去了。 “倒是……倒是叫人说不出话来。”黛玉呆了呆,“她若是真心与秦钟互相爱慕,也该是好事。但……” 但是整日与秦钟私会,却又有些令人不齿。 惜春心下,只怕难过得紧。 还不等黛玉再多说些什么,她们便已经走到了迎春的屋子里。 大夫已经来过了,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 不过倒也见了效,迎春今日已经坐起来了,也不必人扶着。 迎春套好了衣衫,起身陪着黛玉二人坐下,笑道:“怎么这样早便来了?” “自是过来瞧你,再与你说会儿话。” 迎春沉默一瞬,道:“也不必再为我忧心,往好了想,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嫁谁又不是嫁呢。” “可若是有更好的呢?” “可哪里还有……” “今日和侍郎与我来信儿了。” 迎春面露愧色:“此事不必再劳烦你们了,更不要与和侍郎说了。” “话已经出口,哪里还能收回?他今日也给了我信儿,说是此事放宽心,他有解决之法。” 迎春却并不觉轻松,反而变得更紧张了,她摇头道:“不必了……” “二姐姐怕什么?” 迎春愣了愣,道:“怕,怕害了你。” “如何会害了我?”黛玉轻笑一声,道:“我早先便问过和侍郎了,这样的事若总去劳烦他,他可会觉得烦扰。他便回了我四个字。” 迎春怔怔道:“哪四个字?” “乐意之至。” 迎春哑然:“……和侍郎待妹妹,是真的好。” “李嬷嬷也与我说,我若有事,便应当时时去寻和侍郎。他只有巴不得我去的道理,没有将我往外推的道理。让我行事只管肆意些。我便试了试,确实如此。” 迎春呆住了。 像是头一回知晓,原来女子还有这等活法,不必谨小慎微,时刻担心犯了哪条德行上的错处。 也像是头一回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男子,并不是个个都会嫌弃女人多事麻烦的。 “二姐姐且放心养病吧。” 迎春讷讷应了。 那和侍郎为了讨林妹妹的欢心,想来也不会拿话来唬人。 兴许,兴许此事真有转机。 可…… “可若是此事有碍于名声……”迎春涨红着脸,又讷讷出声道。 她是怕的。 她怕坏了名声,日后当真嫁不出去,做个孤苦无依的老姑娘,还不知晓要受多少讥讽嘲笑。 “他虽不曾与我提起有什么法子,但想来定不会损了二姐姐的名声,二姐姐放心吧。” 迎春转念又想到,那位和侍郎待黛玉何等细心,自是会将多处都考虑到。 她若再担心下去,便是她不识趣了。 迎春忙笑了笑:“连累你们为我担忧,正巧我今日好了许多,不如便换了衣裳出去走走。” “那便正好。” 待迎春收拾好,她们便去了园子里散步,连同宝钗也一并叫上了。 另一厢。 和珅来到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水粉铺子外。 这京里头铺子多,但这连家却是在各地都小有分号的,于是便显得家大业大了许多。 今日这铺子里的掌柜,见了刘全便无奈一笑:“这位爷,咱们铺子里的匠人都是签了死契的,您便死心吧……” 刘全不紧不慢,让出路来,对那人道:“这是我们主子。” 和珅这才迈步上前,打量一番这家铺子,道:“劳烦请你们东家来一趟。” 掌柜心中一紧:“做、做什么?” “请他来一叙。” “敢问您是?” “和珅。” 如今京中哪里还有人不曾听过和珅的名号? 那掌柜的倒抽一口气,忙道:“您且等上一会儿,我这便派人去通知东家。您请,您请……” 说罢,便又是请和珅上座,又是让人泡了茶来。 铺子里的伙计飞快地跑了出去,请那连家人去了。 和珅在铺子也就等了半炷香不到的时间。而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也并未闲着,而是起身在铺子里走动,目光不断扫过那些胭脂水粉。 那掌柜倒也是个人才,此时倒是半点不畏惧和珅,反倒还冲和珅推举起了铺子里的脂粉。 “此物乃是我们铺子卖得最好的……” “这个口脂最讨大户人家的姑娘喜欢……” 如今谁不晓得皇上赐了婚给和珅和侍郎? 卖些胭脂给他,正好! 为了未婚妻,和侍郎哪里会吝啬钱财呢? 那掌柜正卖力得很,这会儿门外的脚步声却近了。 “和侍郎!”门外那人朗声叫道,一面还拱手见礼。 和珅转头去看,便一老一少进门来了。 走在前头的是个白发老头儿,身板尚且硬朗,开口也中气十足。方才那一声便是从他口中说出来。 而后头的则是个五官周正的青年,着一身青白色衣袍,腰间配玉石香囊,倒有些富贵气,却又并不显得铜臭味儿。 那青年见和珅打量他,便也拜道:“连正兴见过和侍郎。” 这人便是那连家独子了。 连老爷几步上前,笑道:“和侍郎今日前来是为了?” 和珅收起目光,淡淡道:“跟你们铺子里的匠人学一学如何做胭脂。” 连老爷一愣:“您,您说什么?” “我倒也不白学你们的,我拿个古方来换,如何?” 倒是连正兴反应更快,他笑道:“早听闻和侍郎是重情义之人,和侍郎可是要学了手艺,亲手为那位林姑娘做胭脂?”第五十七章 连正兴将和珅引到了铺子后。 铺子后连着一个小院儿, 待踏进去, 便有一阵香风拂面, 好似里头藏了八九个女子一般。 待走得更近些,才能看见几个匠人忙碌的身影。 连正兴拍了拍手掌,将那几个匠人叫到身前来, 随后便吩咐他们今日先教会和珅做胭脂水粉。 几个匠人都是一愣。 他们都瞧得出来, 跟前这位贵人穿着绫罗绸缎, 一瞧,便不是什么平凡人物。可这样的人物, 好端端的怎么来学这些? 要知道,这些落在贵人眼里,都不过是些下贱把戏。 “劳烦诸位。”和珅开口, 嗓音清润好听。 几个匠人这才回过神来, 忙不迭地应了。 他们将和珅引进了屋,连正兴也陪在了侧。 这一学, 便是足足两个时辰。 和珅将刘全叫进来:“将那古方交给连公子吧。” 连正兴忙出声拒绝:“和侍郎客气,古方便不必了……” “拿着吧。” 连正兴这才双手收下,道:“多谢侍郎送来古方。” 和珅道:“听闻你向荣国府提了亲?” 连正兴暗道, 难怪和侍郎待他这样亲近。连正兴倒也不瞒着, 拱手道:“让侍郎见笑, 这桩亲事只怕不成了。” “为何?” “荣国府差了人来,倒也霸道,便直说这门亲不结了。”连正兴顿了顿,笑得有些尴尬, “那礼金倒也不曾退给我。” 贾赦做得过火了。 抑或是,贾赦那笔刚从孙绍祖那里掏来的银子,又这么让他挥霍一空了? 和珅心下实在不大乐意管这等烂事,但想到那贾迎春多少令黛玉挂心,和珅这才又觉得心中高兴些。 不管是什么事。 只要能让黛玉对他有所信赖,便该是好事。 和珅微微一笑:“荣国府的大老爷实在是个荒唐的,如何能这样拿连家的脸面来涮?” 连正兴原还以为和珅要为荣国府说话,谁知道他开口这样不留情,三言两语便将贾赦斥了。 这话,连正兴自然不好接,便只是笑了笑。 和珅突地话一转:“连公子可知晓那贾家二姑娘是个什么人物?” “自然是不知的。”连正兴摇头。 和珅便也不再说话了,他问连家讨要了些物料,打算拿回去后再练练手。 连家父子恭敬地送走了和珅。 待转过身,连正兴心底不由也起了一丝兴趣。 那贾家的二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和珅回去后,又好生捣鼓了一阵方才休息。 晚间与和琳一同用饭,和琳忍不住皱了眉:“兄长,你莫不是去了什么烟花之地吧?怎么一身的脂粉气!” 和珅抬起袖,那气味儿更浓了。 和琳惊疑不定地看着和珅,看了半天,最后才看清和珅掌心托了个胖肚的白瓷容器。 “这是什么?” “口脂。” “我就说兄长身上怎么脂粉气这样浓。兄长去铺子里给林姑娘买脂粉了?” “不是。”和珅将那物放在一边,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和琳张了张嘴,“……兄长叫我开了眼界。” 和珅拍了下他的头,又送到他鼻子前,问:“香吗?” 和琳忙道:“我又不是女子,兄长给我瞧了,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倒是有理。”和珅抬手,叫了个丫鬟进来,又问那丫鬟:“香吗?” 那丫鬟双眼都亮了,忙点着头。 待那丫鬟大着胆子想要伸手去取,和珅又收了手,转身与和琳道:“那便明日就送到荣国府去。” 那丫鬟呆了呆,面上笑意全消,忙又缩了回去。 和琳此时伸长了脖子,俯在和珅耳边道:“兄长好狠心。” 和珅淡淡道:“总要让她们灭了不该有的心思。于她们不好,于我也不好。” 近来府里的丫鬟有些起了旁的心思,便有意无意往和珅面前晃。这是又叫和珅身上的权势富贵迷了眼,全然忘记了从前和珅是如何吩咐的。 吃过饭后,和珅便带着那口脂进了书房处理事务。 这一晚,孙家出了个事儿。 那孙家与人借了一笔钱,事后加倍索要不成,便抢了那人的妹妹。那人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当即就一头磕在墙上,本意是想吓唬孙家,可谁知晓最后生生磕死了。 孙绍祖抱着那女孩儿,才刚睡下,便叫官差拿了个正着。 孙绍祖进了大牢。 孙家便求到了荣国府这头来,这还没做正经亲戚,便要求上门了。 何况贾赦本就心虚,不愿叫人晓得他挥霍,更借了钱的事。 此时见了孙家的人,便气不打一处来,叫人将孙家人打了出去。 而手里的银子也成了烫手山芋。 贾赦哪里还想再和那孙家做亲家,莫说孙家他本就瞧不上,此时出了事,以后还不知晓掏不掏得出钱来。 谁都知晓,那一旦进了大牢,钱便会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没了钱,倒还不如那连家了,连家倒是拿得出钱的……改日只要骗迎春,礼钱少,他收着了,那便成了。 这样想着,贾赦便匆忙叫身边的小厮,将之前孙绍祖送来的那笔银子,又给人送回去了。 而后又派了人重新上了连家门。 贾赦也晓得,不能让连家知道孙家的事,便叫那媒人编了几句话,说:“咱们大老爷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事,但抵不住咱们家二姑娘喜欢呀。” 连正兴听过这话,便又想起那日和珅说的话。 连正兴是个有野心的人。 从他那日如何接待和珅的,便可窥一二。 他有野心,且懂分寸,又并不做小人那般的虚伪姿态。 连家对连正兴的期望向来很高,而连正兴也足够争气,在外行商,从不跌了连家的份儿。 他一心只有将连家生意做大,于情爱一道,实在没什么想法。后头父亲做主,说是斗胆去向荣国府提亲,求娶那荣国府的二姑娘,连正兴也应了。 后头亲事吹了,他也无大碍。 如今亲事却又落到了他的手里,连正兴便想到了和珅。 他并不大瞧得上荣国府。 外人都瞧荣国府何等富贵荣华,但荣国府上却空有爵位,并没有几个当得了官儿的。 恐怕鼎盛不过三代。 可和珅便不一样了…… 连正兴心念一动,道:“能得二姑娘垂青,该是我之大幸。” 那方见连正兴松了口,便仔细与连正兴说起了话。 待送媒人走时,此事便已当做定下了。 连正兴能猜出,这门亲事有变动,恐怕都是贾赦的心思有了变动。至于突然又回头来找他,跟二姑娘垂青他与否,便更没关系了。 但连正兴没有将这些说给父母听。 连父连母自然是欢喜的,当他要娶侯门之女,那姑娘又恰巧喜欢连正兴,岂不是再好不过? 这下双方都大喜了。 邢夫人唤迎春前去的时候,迎春还在与黛玉几个说着话。 听是邢夫人唤她,迎春便有些局促,她站起身来,低眉顺目,瞧着有些可怜巴巴。 这时雪雁来了,与黛玉道:“姑娘,前边儿送东西来了。” 黛玉惊讶:“送院儿里去了?” “不曾。”雪雁露出手上捧着的匣子:“喏,就这个。” 那匣子小得很,实在不大符合往日和珅送东西来的风格。 黛玉好奇地打开了匣子。 一时间连迎春也好奇得不走动了。 却见那匣子里放了个小瓷器,胖肚,矮得很,头上一个木契子塞着。下头还压着一封信。 黛玉对那小瓷器没什么兴趣,只先伸手拿了信。 拆开一瞧,黛玉便立即抬头冲迎春笑了笑:“好了。” “好了?”迎春一愣。“嗯,那事已经好了。大舅母要与二姐姐说的,也该是好消息了。” 迎春却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这样……好了? 仿佛不过一觉睡醒罢了。 黛玉也不再看她。 黛玉将信收好,便拿起了那瓷器,将上头的木契子打开了。 一股香气霎地钻了出来。 “桂花香。”迎春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是口脂。”宝钗也跟着出声。 那口脂色泽妍丽,却又并不过分妖艳,上头浅浅覆了一层光华,透着晶莹。 黛玉当即便爱不释手了。 她用指尖沾了些,轻轻在唇上一点。 “好看的呢!”雪雁双眼亮了,忙道。 宝钗也笑道:“好一张芙蓉面。” 黛玉将那容器握在掌心,突然想起来一事。 上次他送她生辰贺礼时,也送得有些“寒酸”,便只有一个走马灯。 这次送礼来,又只有一个口脂。 这样作风,莫不是……莫不是这次的口脂,也是他亲手做的? 可这样想想,又觉得实在匪夷所思了。 堂堂侍郎,做个走马灯已是令人惊诧至极的事,做口脂? 怕是想也不要想的。 此时宝钗盯着那口脂瞧了瞧,道:“这个匠人手艺似乎有些生疏,那口脂都溢出边缘来了。” 黛玉心中一跳。 送给她的东西向来都是极为珍贵的,少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黛玉又捏着那容器转了转,抿了下唇:“难不成是他做的?” 三春一呆,围上来,惊奇道:“和侍郎亲手做的么?” 黛玉有些羞意,她低声道:“上回那走马灯也是他亲手做的。” 三春听罢,更是一呆,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宝玉也曾捣弄过这些玩意儿。 但他顺手便给了这个丫鬟,转身又给那个丫鬟抹上。 更不要说他是个什么人? 那和侍郎又是个什么人? 两种行径,虽有相似之处。但却生生叫和侍郎比下去了。 第五十八章 从黛玉这里得了准信儿, 迎春便也就放下心去见了邢夫人。 也正如黛玉说的那样, 邢夫人绝口不提那孙家的事, 只说过两日便要同连家商议她的亲事了。 但迎春自己却有些忍不住了。 “那……那孙家……” “莫要再提那孙家了,原是个这等货色。如今他们家都叫人拿进大牢里去了,我们荣国府如何能同他们扯上关系?” “那连家, 连家没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想来也是知道咱们荣国府的厉害。” 迎春沉默了一会儿, 陡然胸中浮动起了浓浓的喜悦。 她从来不去反抗任何事,因为知晓反抗没有用, 又何必再添麻烦呢? 但如今才尝到,原来反抗过后的滋味儿,竟是这样美妙。 不必委屈自己。 不必拼了命地说服自己。 更不必强笑着去安慰旁人, 说这样也很好。 迎春一颗心几乎都快飞了起来。 真好。 林妹妹有待她那样好的未婚夫, 真好。 待与邢夫人说过话后,迎春那苍白的面孔上已经有了几丝红润。 她的心底甚至隐隐开始期待起未来了。 仅这么一桩亲事, 不仅叫迎春整日换了副面貌,瞧着轻松喜悦多了。 连贾赦也规矩多了。 他担心被查到与那孙绍祖有所牵连,贾赦自然不惧官差, 但他却丢不起这个脸, 若是让老太太、贾政知晓, 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于是贾赦便收敛了,整日赖在几个小妾房中,不去赌钱,也不去喝酒了。 人瞧着也清醒了些, 去向贾母请安时,还难得得了贾母一句好话。 因着迎春病好了,惜春也从那几日恹恹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探春便做主,将府里几个姑娘都聚到了一处。 “前几日二太太与我说,过个几年,也都是要嫁人的了,便让我好好学学针线功夫。” 探春说着便让丫鬟侍书取了绣布来。 几个姑娘都不是擅针线的,指着绣布说了会儿话,便将话题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探春好奇,便问迎春:“那事如何了?” 迎春笑道:“母亲已经在与连家商议了……” “如今瞧来,二姐姐不久怕是便要出嫁了。” “还早呢。”迎春羞红了脸,道:“只怕……只怕宝玉更快些,我昨日听母亲说,凤姐儿在帮着备宝玉的聘礼呢。” 探春也点头:“我听凤姐儿说也就这两日的事了,你们道是为了什么?” “什么?”黛玉疑惑地问。 “两方换了八字,便送去高僧那里合了。那高僧没说合不合,却是先说了句,婚期越早越好,再不成亲,只怕要出变故,还说……”探春显然并不大相信这话,便撇了撇嘴,“还说恐怕害了宝玉的性命。” 近来宝玉的确身子骨虚弱了些,他又才从魔怔中回过神来,王夫人更将他看得小心,此时听了这话,纵使心下也有三分怀疑。 但到底还是护子心切。 她可就这么一个宝玉了,恨不能将一切好的都捧给他。 王夫人让人将这些话报给了老太太听。 贾母多个心眼儿,让人去瞧了那高僧可有作假,待确认了后,贾母才慌了。 她较王夫人,只有更疼宝玉的道理。 哪里舍得让宝玉有什么性命之忧? 贾母一松口,王夫人这边一拍板。 探春道:“如今连婚期都定下了。” “什么时候?”迎春问。 “就五日后。” “这样快!”迎春惊道。 探春点点头:“若是个旁的姑娘还好,早些进门都是为了宝玉好。偏是那个灵月。” 没谁喜欢灵月。 黛玉是不喜这人的品行。 而探春则是纯粹厌憎灵月这一类人。叫父兄捧在掌心,娇生惯养,过得多好啊。比她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却半点不懂珍惜,净做些惹人厌的蠢事。 “若是亲事在即,我便该回去备贺礼了。”宝钗道。 黛玉也点头。 纵使她不喜灵月与宝玉二人,但按规矩总是要送上贺礼的。 说罢,几人便各自回去了。 迎春、惜春没什么钱,送什么倒是要发愁些。 黛玉、宝钗便轻松了,这二人都是不缺银钱珠宝的。黛玉随手挑个玩意儿便能送出去了。 宝钗回去后,将此事与薛姨妈说了,薛姨妈还心下遗憾。 “若没有灵月,便该是你……” 宝钗摇头:“不是说好不再提的吗?” 薛姨妈忙点头:“倒也不差了他,日后还能寻个更好的。” 宝钗这才笑了,道:“正是呢。” 也不知是否她的感知出了错。 她竟觉得这桩亲事迟早是要出事的…… 转眼便是五日后。因着是荣国府大喜,府中姑娘便也该扮得更好看些,免得叫府上宾客小瞧了。 黛玉一早便起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紫鹃给她梳着发髻,雪雁便立在一旁递簪子、钗环。 过了会儿,雪雁突然出声问:“今日婚宴,和侍郎该也要来罢?” 黛玉怔了怔。 他也要来吗? 黛玉的胸口微微发烫起来,这几日只有书信来往,还多是为了迎春的事。 待到迎春的事一平息,她心底便有些思念了。 这会儿让雪雁一勾起来,那股思念竟然更深了些。 此时紫鹃在耳边笑道:“和侍郎定是要来的,哪怕没有功夫来,为了能见咱们姑娘一面,也该是要来的。” 雪雁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今日要将姑娘妆扮得更好看些。” 紫鹃敲了下她的头:“姑娘单是这样便是好看的。” “是是是……” 黛玉听她们打趣,也不觉得烦闷,反而觉得心下轻松,甚至想要跟着笑起来。 连带着,瞧窗外啼鸣的鸟儿,都觉得更悦耳了几分。 这日荣国府忙得不可开交,下人们走路都带着风。 黛玉在院儿里和李嬷嬷说了会儿话,待迎春上门来唤她了,她才同迎春等人一并往前头去了。 和珅的确收了荣国府的喜帖。 他让刘全装了贺礼,又慢条斯理地换了一身月白色袍子,更用了些食物,净了手。 这才带上和琳往荣国府去了。 和琳还嗤笑道:“那个祸害倒也要结亲了。” 和珅没应声,而是掀起轿帘往外看了看。 荣宁街上热闹极了。 那迎亲的队伍方才行过,百姓们都还满口热议着这桩亲事呢。 和珅想起原著中,黛玉行过了这条路,才来到了荣国府的门外。 又想起,原著中,那宝玉结亲时,黛玉病得起不来床,只有紫鹃、雪雁守在她的床头,前头却还怕亲事出了错,硬将一个雪雁带去扶新奶奶了。 如今,一切都变了。 宝玉自有灵月让他头疼去。 和珅那冷淡的面孔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多好。 管你荣国府折腾成什么模样,黛玉好好的便足够。 轿子停。 和珅二人到了台阶前,贾政亲自迎了出来,将他们迎进了门。 此时筵席已经摆好,贾政将人引进了院儿中坐好,又与和珅多说了会儿话,方才转身去招呼其他人。 和珅极少带和琳出席这样的场合,许多人都是头回见和琳,这会儿都不免上前来问一问,待问得了和琳的身份,便纷纷开始夸赞起和琳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新娘子迎进了门。 那新娘子打众人跟前行过,进了厅中。 厅中贾母、贾政与王夫人已经坐好。而这时宝玉也终于有丫鬟扶着出来了,他今日也作盛装打扮,那张面孔瞧着更见俊俏。 于是院中便有人当即称赞出声:“郎才女貌啊……” “员外郎这个儿子生得好啊……” 贾政与王夫人都满面的笑容。 这厢的一对新人。 宝玉脑子里记挂的却是旁的事。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红绸,眼睛有些酸意。 只怕以后再无法与林妹妹说话了。 这边灵月也攥紧了红绸,只是面色是冷厉的,因为过分用力,她的五官都微微扭曲了。 什么郎才女貌…… 待拜过了天地,便有丫鬟扶着两位新人往新房去。 新房在院儿外,自然便又要从宾客跟前行过。 灵月垂下目光,透过那盖头的缝隙,瞥见了两边坐着的人。 最后她的目光匆匆掠过了和珅的鞋面。 灵月心中更觉煎熬。 为何是身边这个没用的货色呢? 灵月扣紧了手指。 心中怨愤不甘滚动来滚动去。 若是他,临安伯府也该能保下来的,何至让她这样匆忙出嫁。这哪里是一桩喜事,这分明是个笑话。 和珅根本没注意灵月,他满心都放在女眷那边了。 和珅突地站起身来,带着刘全走了侧门。 灵月瞥见他离开的身影,不知觉地掐紧了手掌。 他去做什么?他又去见那林黛玉? 一时间,灵月心底又嫉又恨。 而另一厢,黛玉入了女眷的座,才动几下筷,李嬷嬷便走过来,与她耳语道:“姑娘随我来。” 黛玉一愣,只当李嬷嬷有什么事要寻她。本来这筵席也没什么可吃,她便立即放下了筷子,随着李嬷嬷出去了。 李嬷嬷带着黛玉回了院儿里。 黛玉疑惑道:“怎么回来了?” 此时院儿里没有什么人,显得冷清极了。 李嬷嬷笑道:“劳烦姑娘在这里等上一会儿。” 黛玉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她驻足站在树下,低声问:“他来了?” 李嬷嬷不答,只是看向了院门外。 黛玉见状,便也跟着朝那头看去。 站在那里的长身玉立的男子,不是和珅,又待是谁? 第五十九章 和珅身边只跟了个刘全, 但和珅往里走, 刘全便留在了外头。 黛玉往旁边一瞧, 连李嬷嬷也不知何时退下了。 和珅三两步便走到了黛玉的跟前,他的目光落在了黛玉的面庞上。 今日黛玉只浅浅描了眉眼。 本就已是人间难得的容色,如此一经描绘, 将她往日的羸弱去了个干净, 反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意。 正好似那水中莲绽放了一半, 刚探出半绯半白的尖儿。 顾盼神飞。 楚楚动人。 待走得更近些,和珅便能嗅见淡淡的桂花香气。 他的目光不由定在了黛玉的唇上。 她的唇色有些淡, 从前一病起来,就更显得不大有气色。后头身体渐好,这才显得好些。 而府里头姑娘们用的口脂, 都是些色泽偏朱红的, 过分显色不说,瞧上去还略有些沉闷。 但今日便不同了。 她的唇瞧着莹润柔软, 带着浅浅的绯红,正合了少女的模样。 黛玉见和珅盯着自己的唇瞧,她耳根微红, 嘴角微弯, 却是大方地开口道:“今日抹的是你送来的口脂。” 和珅心中一动, 袖子底下的手攥得更紧了。 “要试试其它的吗?”和珅问。 “其它的?”黛玉好奇地抬头看他。 “嗯。”和珅一边应着声,一边抬起了手。 袖子滑下去,露出了他掌心托着的翡翠匣子。 那匣子的大小连半个巴掌都不及,触手冰凉, 色泽剔透,黛玉都能隐隐瞥见里头的颜色。 “这是胭脂。”和珅动手开了盖儿,露出了里头的膏体。 黛玉垂下眼睫,凑近去瞧:“又是你做的?” 和珅低低一笑:“叫你瞧出来了。” 黛玉也止不住嘴角的笑意:“上回送了口脂来时,宝姐姐见了,便说那口脂都从边缘溢出来了,哪家匠人这样粗心?” 和珅抿了下唇:“下回就能做得更细致些了。”黛玉盯着那胭脂摇头道:“都做得那样精细有什么意思?若只图模样精细,便该去寻外头的匠人了。” 和珅忍不住又是低低一笑:“你本该用这世上最精细的东西。” 黛玉两颊霎地便红了。 从前这人不是连在信中写个甚念,都要悄悄写在背后吗? 如今却又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了。 不过黛玉也并非娇羞得说不出话的人,她嗔道:“我用的已经是世上最精细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转,盯着和珅笑道:“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叫侍郎做了口脂来用呢?” 和珅心底又是一动,某个地方更骤然柔软了下来。 这是他从书中无法领会到的。 越是与黛玉说上更多的话,便越是知晓,她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相反该是极为通透灵巧的人物。 和珅没再出声,他用手指蘸取了些许的胭脂,然后轻轻点在了黛玉的眼角。 他的手指细长有力,平时捏过毛笔,握过缰绳,更执过刀剑。 此时他手中的力道却放得极柔,甚至柔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因为如今已经入夏的缘故,和珅的手带着些许热意,当他轻轻揉开黛玉眼角的胭脂时,黛玉便有种每被触碰过的地方都烫起来的错觉。 一时间,两人的呼吸都放得轻了些。 风拂面。 连带发丝都微微动了起来。 和珅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如玉般的面庞,下手更轻了些。 黛玉的肤色很白。 当得起“冰肌雪肤”之称。 那浓淡相宜的胭脂在眼角晕开后,便有些说不出的眉眼醉人。 的确像极了天宫的仙子。 和珅心想着收起了手。 黛玉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面颊,她瞧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但她却能感受到和珅略微深沉的目光。 那如墨的眼眸里,像是倾注了满满的情意。 在这样的注视下,黛玉的心跳得快了些,她更有些忍不住想笑。 于是黛玉也就真的笑了,道:“古有张敞画眉,今日我倒也见了一回……” 和珅摇头道:“该有不同。那张敞不过借为妻子画眉为由,上朝时便总迟到,之后便不得汉宣帝重用。” 黛玉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我这样好……” 和珅也跟着笑,并抬手扶了扶黛玉鬓边的珠钗。 黛玉抿了下唇,低声问:“咱们就这样退了筵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和珅摇头:“哪里顾得上我们?” “倒也是。” 黛玉再望着跟前身形高大的人,心底的滋味儿又有不同了。 早年脑子里印下的仿佛兄长般的印象,渐渐被冲淡了。 好像……好像心底有别样的情愫在生根抽芽了。 “迎春之事解决了?” “解决了。”黛玉点头,“她如今整日面上带笑,我也觉得轻松不少。” “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必犹疑,即可告知我便是。这些事本就应当由我代劳。” 黛玉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知道了。” 和珅正待与她再说些什么,院门外却突然嘈杂了起来。 “宝二爷!宝二爷怎么来这里了?” “宝二爷快跟我回去罢……” “那盖头还没有掀呢……” 丫鬟婆子的声音乱作一团。 和珅不悦地转头看去,就见门外站了个贾宝玉,他着一身红袍,面容较平日更俊俏一分,瞧着倒也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但他此时面颊上却挂着泪珠,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 他痴痴地望着这头。 “林妹妹……”宝玉喃喃喊。 丫鬟婆子听了这声,顿时慌了手脚。 等看清院子里头不止一个黛玉,还有和珅在的时候,他们就更慌乱了。 他们不愿被王夫人责备办事不力,更不想触了和珅的眉头。 如今谁不知晓这位和侍郎的本事呢? 这荣国府里又有谁没听过他的凶名呢? 那可是个动辄打宝玉的人啊! “宝二爷快随我们回去罢……”婆子上前劝慰。 宝玉却手下一发狠,连看也不看就将那婆子推倒了,而后一个大步跨进了院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呢,便也没抓住机会将他拦住。 宝玉没了阻碍,便加快了脚步朝黛玉走来。 黛玉面色微变。 她本就不喜宝玉,心下是半点也不想同他扯上关系的。 何况是和珅就在身侧。 宝玉却半点也未接收到黛玉的不快与抵触,他快步走到黛玉面前,顿住了脚步。 “林妹妹……”他又唤了一声,那泪珠便如同断了线似的簌簌往下掉。 他若是这样哭给旁人,兴许还是有用的,还能得个劝慰的话语。 但在黛玉跟前,反而只让黛玉觉得浑身都难受。 又来了…… 这位表兄惯使的把戏。 他只要为她哭上一哭,便能引得旁人的心疼。最后这笔账,还要算在她的头上。 天知道,她是半点也不愿和宝玉扯上关系的。 宝玉哭成这个模样,是想要感动谁呢?不过是感动了他自己。 “宝二爷此时不在婚房中,跑来这里作什么?”和珅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顷刻冷了下来,连口吻也仿佛淬了冰。 宝玉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成亲了。 他看向黛玉,讷讷道:“可不是林妹妹……” “宝二爷还没从梦里头清醒过来吗?”和珅一步跨出去,同时将黛玉往身后掩了掩。 他身形比宝玉高出许多,往宝玉跟前一站,宝玉便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我……我……”宝玉连话都说不清楚。 但他却紧紧盯住了后头的黛玉。 黛玉叫他瞧得也有些恼怒。 从前黛玉有所顾忌,但如今她却是没有。 黛玉便从后头揪住了和珅的袖子,而后走了出来,眉眼都覆了一层霜:“表兄莫要胡话,我已经许了人家,与表兄本也是半分关系也无。表兄素日爱顽,但也不该拿我视作好随意欺弄的玩意儿……” 这话便说得有些狠了。 宝玉面色一白,瞪大了眼看着黛玉,随即竟是捂脸哭了出来。 他哭得极为大声,不知道的,还当这家办的是丧事呢。 几个追着来的丫鬟婆子这会儿早慌了手脚。 他们忙上前去扶宝玉,口中道:“宝二爷快回去罢,不然太太该要生气了。新奶奶还在屋子里等着呢……” 宝玉却一概不理,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仿佛悲从中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和珅这会儿脸色已经彻底沉下去了。 他平日本就神色冷淡,叫人看了觉得害怕,这会儿沉下脸,就更具威势了,院子里头一干人等竟是都不自觉瑟瑟发抖起来。 和珅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随即将那扳指取下来,塞到了黛玉的掌心。 黛玉的掌心温热,还有些微微的湿意。说明她方才真的气得狠了。 黛玉何等心性,哪里容得下旁人这样欺侮她呢? 和珅心底怒火更甚。 “替我拿着。”他道。 黛玉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这头和珅却已经一步上前,将宝玉拎了起来,宝玉原本还捂着脸大哭,这会儿却不得不对上了和珅的面容。 宝玉叫他的模样吓坏了,不自觉地又想起当初叫和珅扇的那几个耳刮子来。 宝玉瞪大了眼,哭也忘了,连呼救也忘了。 “宝二爷若是不知晓何为规矩,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便替府上二老爷来管教一二。”何等耳熟的一段话。 当初和珅也是这样说的。 宝玉心中畏惧翻腾。 但陡然间,他胸中那恨意与不甘却变得更盛了。 他不过只是想要林妹妹,为何旁人都不给他…… 又为何,又为何让跟前的人得了去! 宝玉梗着脖子,道:“我本也不想活了,不如便打死我罢……” 丫鬟婆子们哭喊声震天:“宝二爷莫要想不开……” “宝二爷啊,老太太还在前院儿等着呢……” 和珅轻嗤一声。 这荣国府里的人吃这一套,但他可不吃。 和珅握住了宝玉的左手手腕,顺着捏住了他的手指头,然后猛地一掰。 宝玉痛得惨叫了一声。 和珅面不改色:“想来宝二爷圆房,也是用不上这双手的。” 宝玉哪里受过这样的痛苦? 他痛得惨叫抽气连连,还满口喊:“林妹妹救我……此人,此人实在是个凶徒……” 这厢哭喊声响震天。 前头婚房也还在找新郎官。 灵月顶着那盖头坐在屋内,早就有些不耐了,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她便更胸中有郁气。 灵月扯下了盖头,问陪嫁丫鬟:“你去找人来问问,他们府里头那宝二爷是死了么?还不见来掀盖头!” 陪嫁丫鬟也气着呢,他们姑娘怎么一来就吃这样的苦呢? 她出了门,找了个婆子问。 那婆子磕磕绊绊地道:“兴许,兴许是去前头吃酒了……” 这贾宝玉一心痴迷林姑娘,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兴许此时宝二爷去了林姑娘院子里闹呢…… 但那婆子却不敢说,怕被王夫人晓得了,将她的皮都生扒了。 陪嫁丫鬟目光一转,却是又拎了个生嫩的小丫头过来,拉下脸问她:“你们宝二爷去哪里了?” 那小丫头有些畏惧,便缩着脖子道:“……好像,好像是往林姑娘的院儿去了。” 陪嫁丫鬟转头便将这话和灵月说了。 “林姑娘?”灵月掐紧了手掌,“好啊,又是这个林姑娘。” “咱们……” “咱们也去瞧瞧啊,瞧瞧这林姑娘究竟有什么样的厉害功夫……” 灵月说着便扯掉了盖头,带着自己的陪嫁丫鬟和婆子,朝着那院儿去了。 因为从前去过两次的缘故,灵月这回走得倒也轻车熟路。 灵月在临安伯府张狂惯了,一干下人根本拦不住她。待走到了院儿外,灵月便正巧听见宝玉的声音。 “我不与她圆房……”宝玉费力地道。 因为被和珅拎在手中的缘故,宝玉整张脸都涨红了,看上去可怜又滑稽。 灵月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先看了看宝玉,心底却只有厌恶。这荣国府的宝玉,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连和珅十分之一也不及。 再看向和珅呢。 他身量高大,轻松便将那宝玉拎在了手中,二者气势都不可同日而语。 那林黛玉是什么样的好命? 有和珅恋慕她不说,连自己的新郎官竟也痴恋她! 灵月咬住了唇,冷笑道:“我道宝二爷怎么没有来掀盖头,原来是叫林姑娘牵绊住了脚步。” 宝玉并未见过灵月,此时听了灵月的话,他便不由转过头来。 灵月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倒也生得一副俏丽模样,只是比之黛玉,一个乃是泥,一个却是云。 不过贾宝玉见了女子都难生出恶感,在他心中凡是女子那如水做的,该是干净的,需要旁人去呵护的。 宝玉此时见了灵月,便不由一呆,这会儿才终于有了一丝歉意从心底起。 灵月却根本看也不看他。 灵月在瞧和珅,在瞧黛玉。 眼底满是艳羡和嫉妒。 灵月扭头与身边的陪嫁丫鬟道:“我实在想不通呢,这林姑娘是不是狐妖变的,不然怎么……” “灵月姑娘一张嘴还是不肯饶人,如今瞧来,是从前吃的教训还不够,倒是正能和宝玉凑作一对了。”和珅淡淡道。 古时认为君子该修口德。 因而君子不得与人计较,更不该口出恶言。 但和珅却是一概不管的。 灵月咬紧了唇,看着和珅的目光复杂极了,又爱又恨。 黛玉也并不是会躲在他人背后的人,她打和珅背后走出来,斜睨着灵月,冷声道:“灵月姑娘若有这个功夫,不如先将他带了回去?平白污了我的地儿。” 灵月一愣。 这林黛玉原也这样牙尖嘴利! 灵月忙去瞧和珅,想着和珅见了黛玉的模样,便该面有不快了。 谁晓得,和珅面色变也不变。 不仅如此,和珅还松了手,任由那贾宝玉跌坐在地面,瞧他的模样,倒像是丢了个垃圾似的。 “这里是荣国府,又是宝二爷的大婚之日,我本不愿让彼此面上无光……” 灵月心底重重一跳。 她知道这个男人狠起来,是何等的无情。 灵月忙转头斥责丫鬟婆子们:“愣着作什么?将宝二爷扶回去!你们荣国府丢得起脸,我却丢不起!” 正话音落下的时候,王熙凤带着人来了。 “我的好兄弟,好好的大喜日子,你跑来这儿作什么?”王熙凤比旁人行动能力要强,她一伸手,便同平儿将宝玉扶起来了。 王熙凤转头见了和珅,心中暗惊。她万般不想得罪了这人。何况她与黛玉也有几分情分在…… 王熙凤便忙笑道:“妹妹莫要生气,宝玉今日犯了糊涂,我替他向妹妹赔个罪。” “还不快带宝二爷回去!”王熙凤转过头,冷斥道。 王熙凤在府中积威甚重,丫鬟婆子们都见过她一边笑着,一边收拾底下人的模样,对她的手段发憷得很,这会儿再敢拖拖拉拉…… 几个强壮些的仆妇上前,拉住宝玉便往外头去了。 宝玉这会儿倒是不哭了。 也许是因为院子里多了灵月,王熙凤等人。他只是痴痴呆呆地叫人拖了出去,两只眼睛肿得仿佛两颗桃子。 王熙凤见宝玉让人拉出去了,这才转过身来,又与和珅赔礼道歉,又细心询问黛玉可有受到惊吓。 黛玉心绪平了不少,兼之她对王熙凤的印象较好,这会儿便也不再说什么,当受了这个歉礼。 王熙凤松了口气,转头扫了眼灵月。 王熙凤心下觉得这位新妇不太懂得规矩,好好的不该闹到这里来,但她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人扶了灵月回去。 灵月见了王熙凤这一番唱念做打,直觉自己丢了脸面。 又有些厌憎这人手段八面玲珑。 但灵月不得不离去。 以后日子总是长着的…… 灵月这样安抚自己。 但走到门口时,灵月还是忍不住回了个头。 这厢和珅正低头同黛玉说话。 “可有吓着?” 黛玉仰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哪有那样容易被惊着?” 和珅淡淡道:“今日宝玉犯了错,改日总得还回来。” 黛玉有些好奇,让宝玉如何还回来呢? “这样一番打搅,倒也不好再留。”和珅道。 黛玉倒不觉得失望。虽说宝玉搅了好心情,但能与和珅说了会儿话,总是好的。 黛玉想着摊开了掌心:“你方才将扳指给我作什么?” 和珅轻笑一声:“我取了扳指打算揍那贾宝玉了。若戴着扳指,扳指不会裂,但只怕他那鼻子得歪了。” 黛玉脑子里又闪过宝玉曾经肿胀的面孔,更联想了下他鼻子被打歪的样子,不由低低笑出了声。 “姑娘,咱们走吧。”陪嫁丫鬟催道。 这厢灵月却还忍不住盯着和珅那方。 为什么呢,他舍得将这样的满腔温柔都留给了那林黛玉? 灵月看着和珅低下头,看着黛玉笑出声肩膀微微耸动的模样。灵月一转身:“咱们走。” 丫鬟婆子松了口气,赶紧拥簇着她走了。 灵月回去后,横竖瞧宝玉不顺眼,但她却没有急着发作出来。 只是等到第二日,见宝玉房里的丫鬟与宝玉调笑,灵月便将胸中的嫉妒不快都发作了出来。 才新婚第二日,宝玉房里便吵闹得像是要打破头似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和珅将胭脂留给了黛玉,方才领着刘全离开。 待贾政等人回神时,才知晓宝玉又去招惹黛玉了,还正叫和珅碰了个正着。贾政、王夫人是又惊又怒。 “待他过了新婚,再好好收拾他!”贾政厉声道。 王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倒也没说什么。 只盼着那灵月能起作用,将宝玉哄回正途了。 这亲事结束得仓皇,暗地里有多少笑话不说,但荣国府里却是热闹了好几日。 黛玉不愿见贾母,也不愿见宝玉等人,便干脆歇在了自己院儿里。 这厢宝玉才娶了亲,贾母一时倒也想不起黛玉来,倒是让黛玉轻松了不少。 而这时候和珅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若按照原著时间线,此时林如海该要重病了。 也不知他之前给林如海开的药方,林如海可有按时吃? 和珅性情淡漠,林如海如何与他本是没干系的,但为了黛玉,林如海也必须活下来。 至少也该同贾敏一样,多活几年。 和珅想起此事后,便也不做耽搁,立即派了人去扬州探问此事。 第六十章 刘全带了个年轻女子到和珅的跟前。 女子身材高挑, 有一张姣好的面孔, 但身上却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 刘全躬了躬身, 道:“她叫兰儿。” 兰儿头一次见和珅这样的人物,不由有些紧张,她略惶惶地交握着手, 低低地喊了声:“大爷。” “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吗?” “我知道。”兰儿低声道:“是伺候病人, 让他按时吃药……” 和珅点了下头:“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法子, 必须得让他在此事上听从于你。” 兰儿涨红了脸,应了声。 “你跟在他身边便只能做个丫鬟……半点名分也拿不到。”和珅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些冷。 兰儿用力点着头:“我晓得的。” “钱我已经让刘全拿给你家里人了。”和珅顿了下,又取出来一个钱袋扔给兰儿,“这是你的, 若日后做得好, 只会多不会少。” 兰儿更用力地点着头,面上感激不已。 和珅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 沉声道:“你需要变得更凶悍一点。” 兰儿愣了愣,忙再次点头。 “东西收拾好了,就启程吧。”和珅见提点到位了, 便也不再多说。 一旁的小厮送着那兰儿出了门。 去码头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兰儿将去到码头, 然后走水运去往扬州。 她是和珅要安在林如海身边的人。 前几日扬州回了信儿来,林如海还真病了,偏他还放不下手头的公务,连吃药也总忘记。 这一拖, 就病得重了。 兰儿乃是刘全特地选出来的。她家中以前也是富户,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兰儿是家中长女,会照顾人,又较寻常贫苦人家的姑娘要多些气质。 和珅觉得将这人按在林如海身边最合适不过。 林如海是个君子,他将自己看得很轻,却往往将旁人看得更重。林家下人不敢劝林如海,兰儿却敢,而林如海不好拂了兰儿的脸面,便必然要应下兰儿的话。 此时刘全望见自家主子面上漫不经心的表情,他忍不住问:“主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和珅推开了桌案上的公文,淡淡道:“他眼下尚且还有得救,便是为了黛玉,也该多活两三年。” 他在黛玉心中分量到底还不够重。 于黛玉来说,父母才是最重的。贾敏去时,黛玉便跟着病了一场。那林如海去时,她若想到自己身无所依,岂不会病得更厉害? 待到过个两三年,林如海再如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都没关系了。林如海若身死,黛玉也同他已有深厚情谊,情感有所寄托,心头的哀痛便会少了许多。 “连家又送了东西来?”和珅转头问刘全。 刘全点头。 “倒是个聪明的,拿来我瞧瞧,这两日得了闲,也正该给黛玉做盒子头膏了……” 刘全咂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前多少人暗暗感叹主子无情。 但如今,刘全觉得主子多情起来更可怕。 做这些玩意儿,须得先将采来的新鲜花儿洗净,然后挨个碾碎了再混进去。 这样才带着馥郁香气。 花是丫鬟们去采的,也是他们去洗的。 但装在篮子里头以后,便是和珅慢慢一朵朵碾碎的。 那细长白皙的手指沾满了花汁也全然不顾。 刘全盯着主子的那双手,再瞧瞧主子的神色。 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可实际上……不过是做个头膏。 刘全在心底叹了声,而后悄然合上了门,候在了门外。 灵月嫁进荣国府中已有小半月了。 也是到这时,灵月才知晓宝玉房里有个一等丫头,竟然怀了宝玉的孩子。 这才刚嫁过来,灵月那样骄纵的脾气,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她当即便带了陪嫁丫鬟并两个婆子找上了门。 袭人养病养了也有几个月了,王夫人倒也不亏待她,整日好吃好喝供着。何况宝玉心下愧疚至深,便总会来瞧她。 自是过了一段由人伺候的富贵日子。 那张脸蛋都愈见美丽了。 那真金白银养出来的,连气质也比往日高了些。 袭人本就行事妥当大方,素来会端着温柔聪慧懂分寸的架子。她又早与宝玉有了肌肤之亲,这会儿瞧着便像刚新婚的年轻妇人一般。 灵月往那房里一站,竟是被衬得如同一个不知事的丫头。 灵月不由掐紧了手掌。 冷笑:“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正儿八经的新奶奶了。” 袭人知道宝玉结亲的事,她极清楚自身的位置,知晓一个奴籍的丫头,拼了命地往上爬,也就只能做个姨娘。 但那已经够了。 不管宝玉娶了谁,只要那人不是个善妒、容不得姬妾的,袭人都一概不理会。 然后灵月出现了。 袭人扶着床沿坐起来,望着新嫁娘的打扮,隆重富贵,头上戴满了钗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声声,让袭人心底升起了嫉恨。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狠下心付出了那么多,却只换来这样的际遇…… 灵月抬手便将袭人从床上扯了下来,一旁的丫鬟吓得惊叫出声。 正巧这时候宝玉来了。 见袭人摔在地上面色惨白,灵月还高高在上,神色傲然,宝玉气红了脸,他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我没想到世间女子,竟还有你这号歹毒人物?”宝玉指着灵月,手都抖了。 袭人忙拉住了宝玉:“宝二爷莫要气急,与二奶奶好好说话。” 灵月虽然不见得聪明,但也知道这时候和宝玉闹起来,王夫人该要不喜她了。临安伯府夫人曾与她千叮咛万嘱咐,刚出了嫁,日后不得再像姑娘一样肆意妄为…… 可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灵月心底不快更甚:“把她给我拉起来。”她指着袭人道。 陪嫁的丫鬟婆子当然是听了她的话,冲了上去。 反正从前灵月就是这个性子,她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宝玉哪里肯,他从前就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成了亲也不会变的。 宝玉拦在前头,灵月非要教训袭人。 屋子里一下就乱了起来。 丫鬟婆子们传进了王夫人耳朵里去。 袭人更怕。夫妻新婚,突然不和睦甚至大打出手,自然不会是新人之过,只会是他们之过。 这头打了一场,一干下人愣是没敢往外传。灵月也不好叫王夫人知晓,自己打了她的儿子,便也约束了下头的人,不要往外说。 只是等回去之后,灵月胸中半点也不觉快意,反而越发的堵了。 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林黛玉过的是什么日子? 灵月躺了一日,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待第二日,灵月便唤来丫鬟。 “不是送了新衣裳新首饰来吗?都给我扮上。” 正值夏时,屋内难免闷热,纵使再有丫鬟仆妇摇着扇子,汗也浸透了背。 几个姑娘不耐呆在屋里,便约了在亭子里小憩,借着阴凉处,吹着树下风,面前又摆了茶点瓜果,都是些稀罕玩意儿…… 本是好不自在。 远远的,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 这边少有人来,平日里府里头年轻姑娘就他们几个,而近来因着宝玉的喜事,府中忙碌,丫鬟婆子更没有闲暇的功夫。 “谁来了?”探春歪着头,还探出了半个身子去瞧。 这一瞧,她的面色便不大好看了。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她。” 随着探春话音落下,那一行人也近了。 灵月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乍一看还真有些声势浩大的味道。 待她走近了,便听见一阵笑声道:“妹妹们好啊。” 探春笑着指了指迎春与宝钗:“该唤姐姐的。” 灵月脸色微变,没想到这便丢了个脸,连人家辈分儿都没弄清。 灵月哪里肯唤一声“姐姐”,便扭头含糊过去了。 “把东西也在这儿摆下吧,我也在这里瞧瞧风景。”灵月指了指亭中的桌子,倒还真有几分拿自己当主人的架势。 几个丫鬟忙将食物放下,又将那凳子铺上毛毡。 黛玉轻笑一声:“倒也不嫌热。” 灵月坐下去的动作僵了僵。 灵月扶住桌面,目光滑过跟前的几个姑娘,尤其迎春、惜春、宝钞三人。 迎春、惜春在府中穿戴平常,不及探春,不及黛玉。而宝钞又不爱作盛装打扮,穿的衣裳也都不论新旧款式。 灵月便不同了。 她刚嫁进荣国府,吃穿用度比三春都要高出一头。 此时她瞧不上黛玉,自然便也瞧不上三春,便生了奚落的心思。 灵月今日梳了妇人髻,头上满缀钗环,什么金蝶花簪,累丝珠钗,又戴了银鎏金点翠抹额。 身上又着碧霞云纹锦衣。 腰间配饰也有好几样。 穿着倒是富贵,偏她年纪小,又不是雍容大气的相貌,她下巴一抬,模样倒是倨傲了,但却十足的不伦不类。 黛玉自觉林家是远不如荣国府的,但她瞧过灵月这身打扮后,也不免觉得眼睛累得慌。 这般品味。 哪里像是临安伯府出来的? 比之荣国府,实在天差地别也。 三春穿得是不算如何富贵,但却都打扮得体,身材又纤侬合度,头上钗环不多不少。 无论隆重与素净都是好看的。 灵月并不知晓此时黛玉的心思,她指着宝钗道:“怎么还穿的旧衣裳?府里头没有为你们做新衣裳吗?” 宝钗淡淡道:“我不爱穿这些。” 灵月只当她嘴硬呢,便又扭头瞧迎春:“迎春穿的什么?” 迎春心下难受,但又不好撕了灵月的面子,便道:“妹妹穿的什么?” 灵月终于等来她想要的话,随即便笑道:“母亲刚给我做的新衣裳,说是苏州宋锦……” 宝钗淡淡道:“外头罩的是轻容纱罢?” 这里头谁不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三春吃穿用度再平常,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灵月这番作态,倒是衬得他们都眼拙瞧不出来一般。 灵月从没将宝钗与黛玉放在心中。 这二人,一个死了爹,一个死了娘。 不过倚靠荣国府的屋檐过活。 林黛玉是有些好运气,竟是撞上了个和珅。但那薛宝钗可什么都没有,光是商户女的身份,便叫人好瞧不起了。 灵月笑出声来,道:“原来薛姑娘还是识得这些玩意儿的。” 黛玉闻言只觉得好笑。 她从前不大喜宝钗时,却也从未看低过宝钗。宝钗见识广,眼界宽,莫说她本就并非寻常商户女了,那薛家好歹还顶着个皇商的名头呢。 黛玉便出声道:“前些日子宝姐姐不还拢了一箱子的轻容纱给我么。” 灵月眼皮一跳,本能觉得不大好。 黛玉可不是个好欺的性子,她抬手掩唇一笑:“我让雪雁拿去糊窗户去了。” 说罢,她又添了一句:“这些玩意儿宝姐姐是见惯了,半点也不稀罕,我便跟着沾了个光。” 灵月脖子根都气得红了。 连带头上的钗环也晃了晃。 宝钗是个不爱得罪人的。 她八面玲珑,待谁都要好。但她也不是旁人欺上脸还要带笑的。 宝钗便拉了黛玉的手,从她手里抢过帕子来,道:“你若真心谢我,不如将你这帕子给我。这可是织金妆花罗的料子。” 灵月眼皮子浅,但却是听过织金妆花罗的。 她眼皮一跳,道:“说什么玩笑,那织金妆花罗乃是宫里头专门织龙袍凤袍的……她如何弄得到……” 但话说到这里,灵月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紧跟着面孔也微微扭曲了起来。 是啊。 黛玉弄不到。 但和珅弄得到啊! 以当今对和珅的喜爱,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前头赐了无数女子首饰珠宝,后头赐了如意鹰鹿,再后头又赐了太后身边的嬷嬷……有什么,有什么是不能赐的呢? 这一下,便勾足了灵月心头的暗恨。 那说亲的三书六礼,其六礼,便须得奉上鹰和鹿。 寻常人家难寻鹿,便以鹿皮代之。灵月嫁进门时便是如此,荣国府没有那么闲暇去寻鹿了。 但黛玉的呢?却是从皇宫里取的,皇帝豢养的雄鹰与马鹿。 那他弄个织金妆花罗的料子,来给黛玉做帕子,也不稀奇。 灵月暗自嫉恨的目光落到了黛玉的身上。 此时探春也忍不住出声道:“林姐姐的衣裳是新做的罢?我听凤姐儿说,是特地取的蜀锦来做的呢。” 黛玉身上的衣裳的确是新做的,王夫人如今待她如亲女一般,只怕有一处怠慢了她。 她今日着的是蜜合色绣玉兰长裙,外头穿的是银红金丝扣比甲。 浓淡相宜。 贵气十足,又不失了少女气。 正像是那早晨时,洒了金光上去的娇嫩花儿。 蜀锦融入金丝,章彩绮丽。 做工肉眼可见的金贵细致。 灵月相貌本就不比黛玉,气质又要差上一大截,如今两个的打扮放在一处,更是拉出了天差地别的距离。 灵月像是乍富人家的姑娘,穿金戴银,却偏又压不住这股子富贵气,倒像是偷了旁人的金饰压在身上。 黛玉本就品味不俗,气质如仙,又得了李嬷嬷的调教,如今更添贵气威势。她瞧着倒像是天生的权贵女儿。 灵月越是对比,便越是觉得心底翻腾着难受。 她本是想好好作一番打扮,拿出新奶奶的架势,将这些个年轻姑娘镇一镇。 如今却反被镇了。 黛玉懒得再与她说话。 灵月若是想从吃穿用度上来瞧她笑话,那便实在是想岔了。 探春如今好不容易出了口恶气,自然不会这样轻易罢休。 探春捻了块糕点,送到黛玉唇边去:“林姐姐尝尝这个……” 灵月见状露出嫌恶的神色。 她是容不得谁来喂她的。 这厢黛玉正要咬下,探春却盯着她的唇,突然出声道:“林姐姐今日涂的难道是那日送来的口脂?” 黛玉不明所以地点了下头。“擦在脸上的胭脂怎么瞧着也与往日不同?” “也是和侍郎送来的。”黛玉道。 她隐约记得此事是与三春说过的,当时还与他们说了那走马灯是和珅亲手所做。 黛玉的目光微微一转,触到了一旁的灵月,见灵月正死死咬着唇,紧盯住了探春,像是要从她嘴里挖出什么来似的。 黛玉霎时明了。 探春这是拿灵月的手段,来故意给灵月找不痛快呢。 黛玉没觉得自己是个心胸宽广的人物,她又不稀得去做什么伟大人物,更稀得人人都赞她。 不痛快了自然不该捂着。 这头探春又道:“这世上就这独一份儿了……”说罢还啧啧感叹起来。 灵月闻言笑出声来:“难不成也是从宫里头送来的?就算是宫里头送的,恐怕也算不上独一份儿吧?还是和侍郎寻了家铺子,那铺子就只卖一样东西?” 灵月只当探春这话是故意来骗她的。 探春又笑:“如何不能是独一份儿了?嫂嫂倒是见识少了。” 灵月压着怒火:“那你便说说,我如何见识少了?” 临安伯府是比不得荣国府的富贵荣华,但她见过的好东西却也不少。拿这一身的宋锦来嘲讽她们,是她棋差一招,没成想几个姑娘穿得不大好,黛玉却是穿得最好的。 但他们想要糊弄她,是不成的。 “嫂嫂便没想到,那些玩意儿都是和侍郎亲手做的吗?” “不可能!”灵月想也不想便出声道,“他怎么可能……他堂堂侍郎,如何会做这些下等人的活计?” “焉知不是和侍郎待我们家姑娘好到了极致呢?你说不可能便不可能吗?不知道的还当嫂嫂如何熟知和侍郎呢?” 灵月气得浑身都颤抖了。 怎么可能呢。 他是那等人物,身上半点烟火气都不沾的,又如何会去做这等事? 宝钗这会儿慢悠悠地开了口:“和侍郎从来都是个有心的。送了珠宝罗裳,却觉得不足表心意。妹妹生辰时还亲手做了走马灯送来呢……” 探春这会儿痛快得很,可不想住嘴,便又笑道:“我们家那兄弟是个爱顽的,不慎错拿了那走马灯。和侍郎便又做了个送来……唉。这京里头的男儿,怕是没一个比得上和侍郎这份情谊的。” 灵月攥紧了帕子,眼前阵阵发晕。 她是真的气急了。 她不敢去看那宝钗攥着的织金妆花罗帕,也不敢瞧黛玉身上明艳动人的衣裳。 她的目光落在了黛玉的面庞上。 那口脂,是好看的。 比所有铺子里卖出来的口脂都要好看,那唇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水嫩气。 莹润极了。 那胭脂,也是好看的。 像是天边要散未散的红霞。 竟是衬得她那面孔都娇艳了许多。 多美啊。 可为何偏偏是别人这样美。 灵月扶住了丫鬟的手,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 若是没见过和珅待别人如何好也就罢了。 偏她见了。 还一桩桩地见了。 叫她如何不嫉恨呢? “这亭子里人杂得很,叫我胸闷气短,咱们回去歇歇,莫沾了晦气。”灵月勉强挤出这样一句话来,算作全了自己的脸面。 丫鬟怕极了,忙扶着灵月往外走。 黛玉几人坐在亭子,便瞧着灵月脑袋上的钗环叮叮当当远去了…… “可出了一口气!”探春扯着手里的帕子道。 她总跟着王熙凤,也就多少染上了两分泼辣气,这会儿心有不快,倒也不藏着掖着,就这么撒出来了。 宝钗抬手要将帕子还给黛玉。 黛玉笑:“便送宝姐姐吧,宝姐姐改日送一箱轻容纱给我就是。” 探春问:“作什么?” “糊窗户呀。” 迎春惊道:“原来方才林妹妹是骗她的。” 黛玉点头。 宝钗将那帕子握在掌心,笑道:“不过日后便不是骗了。改明儿就给你糊个窗户去!” 黛玉笑着点点头,这才又低头吃糕点。 方才将那灵月气得不轻,这会儿谁都心情舒畅着,便将那灵月抛到了脑后。 几人一边闲话着,一边吃着瓜果。 那瓜浸了冰的,吃着凉快,只是制冰不易,加之女孩子本也不能多吃,她们便只吃了几口,就擦了擦手,又磕起瓜子来。 树下风吹来。 一时倒也忘却了烦忧。 第六十一章 灵月到那亭子里走了一遭, 回去时面色难看的消息, 到底还是没能瞒过王夫人的耳目。 趁这日灵月来定省, 王夫人便将人叫住了。 “前两日去与几个姊妹说话了?”王夫人问她。 灵月那日吃了羞辱,回来后也晓得并非贵气的打扮便能压得住人,今日便换了个素净些的妆扮。王夫人与贾母喜好正相反。见她这样素淡, 王夫人心中倒是喜欢, 因而面上也没什么怒气。 灵月一番察言观色, 顿时心下大安。 她开口便道:“那林姑娘可是姑母的女儿?” 王夫人点头,随即心下又起了疑惑:“昨日与你起争执的, 便是林丫头?” “不止……还有……”灵月本想说薛宝钗,但突地又想起来,那薛宝钗行事大方, 又是王夫人的甥女, 只怕王夫人并不会信她的话。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一转:“还有三姑娘。” “探春?”王夫人倒是不意外,她低声道:“妹妹如何能与做嫂嫂的起了冲突, 此事我改日与她说说。” 灵月心下一喜。 但随即王夫人又道:“黛玉孤身在荣国府,自该多护佑她才是。你日后若与她起了争执,便该拿出嫂嫂的气度, 且退让才是。” 灵月傻了眼。 明明方才说到探春, 王夫人还说要去教训探春, 让探春不得与她起冲突。 为何换作黛玉后,王夫人的口风便霎地变了? 王夫人注意到了灵月不大正常的神色,于是一顿,问:“如何?做不到吗?” 灵月没出声。 “你是兄嫂, 该有大度之风。”王夫人便也敛了面上的喜意,淡淡道。 灵月打了个激灵,对上了王夫人的面孔。 明明这个婆母整日吃斋念佛,手里时不时捏着一串念珠,瞧着便是慈爱庄重的……但这一刻却叫她打心底升起了惊惧。 灵月不再多留,她匆匆告别了王夫人。 待走出来后,灵月忍不住问陪嫁来的嬷嬷:“和珅护着她也就罢了,怎么连她也……” 嬷嬷低声道:“怕是瞧的和侍郎的面子。” 灵月一噎,心中更觉不平。 待胸口郁气终于消散,灵月才又出声道:“这荣国府上下实在没什么规矩,日后也该立立规矩才是。明日我便寻个机会,与母亲说一说。” 嬷嬷斟酌再三,却是摇头道:“这话怕是说不得。” “为何?” “如今打理内外的乃是二太太的内侄女王熙凤,二奶奶若是说了这话,岂不反倒招来二太太的不喜?” 灵月脸色一青:“如此一来,岂不是我连管家之权都没有?” 嬷嬷无奈道:“如今二太太年纪不大,即使那琏二奶奶不管事,她也要管的。何况上头还有个大房的邢夫人。” 灵月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她掐紧手掌,艰难地从齿间挤出来一句话:“也就是说,我嫁到荣国府来,竟是什么也捞不到了……” 嬷嬷忙拽了她一把:“二奶奶慎言!” 灵月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嬷嬷瞧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临安伯夫人便不该这样放纵了她,竟是将姑娘教成了这样…… 灵月不知晓嬷嬷心中所想,她的怒火很快被另一件事牵绊了过去。 前头半个月,因着宝玉忙碌的缘故,她还未有宝玉陪着回门的时候,如今刚吃了亏,灵月心底的想法便强烈了许多。 “走,去瞧瞧宝二爷。”乾隆坐在御案前,盯着奏折瞧了许久。 最后,他将那奏折放了下去,抬起头来。 “辛苦爱卿。爱卿行事,实在甚合朕意。”这话是说给一旁的大臣听的。 乾隆顿了下,道:“擢和珅任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赐紫禁城骑马。” 立在一旁的几个大臣眼皮一跳,齐齐愕然地抬起了头。 三旗官兵事务握于他手! 其中权利,何等可怕! 乾隆又道:“两淮案,便该在今日画上句号了。爱卿,这最后一桩事,便交予你了。” 和珅躬身应道:“定不负皇上信任。” “去罢。” 和珅整了整朝冠,转身走了出去。 别的大臣莫说反对的话了,就是想要插句嘴也没能插得上。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和珅走出去,心底对于和珅要去做什么,隐约有了个雏形。 官兵已在紫禁城外等候。 待和珅一出了门,便有侍卫牵马上前。 和珅翻身上马,面色冷凝:“去临安伯府。” 今日乃是临安伯府姑娘回门的日子,临安伯府上下便特意等候在了门口。那荣国府可不是什么小户人家,他们自该摆出最热情的姿态。 眼瞧着那马车近了。 小厮放下矮凳,掀起轿帘。 宝玉从上头跳了下来。 他虽心中不大喜灵月,但他却从来不下女孩儿的面子。于是宝玉转过身,伸手接了灵月,待扶着灵月下了马车站稳了,他方才松开了手。 今日灵月又穿戴了一身金银,瞧着华贵非常。 而宝玉便只作了平日的打扮,不过他生得俊俏,又唇红齿白,瞧着倒是十足的富贵气,比灵月还要强上几分。 临安伯夫人将他们的模样收入眼中,顿时满意无比。 瞧来灵月嫁到荣国府上去,是半点苦也未吃的。 要她说,比嫁和珅不知好了多少。 那荣国府是何等底蕴,那和珅才不过是个京中新贵! 临安伯夫人敛下心中的轻蔑,上前亲热地接了二人进门。 宝玉正经起来倒也能唬人,他不撒泼发狂,便是个讨人喜欢的贵公子。 临安伯夫人越瞧他越觉喜欢,亲热地一口一个“儿啊”。宝玉不大适应,暗暗皱了下眉。 灵月神色淡淡地走在一侧,倒没几分新婚的味道。 临安伯公子暗暗打量着她,正欲出声问她在荣国府如何。 此时外头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近了。 “怎么回事?去瞧瞧。”临安伯吩咐儿子。 临安伯公子转身出去,待走到门边,他一眼便瞧见了马背上的和珅。 那马儿通体黑色,高大英武。 和珅骑在马背上倒也显得身形更见高大,甚至隐隐带出了几分威势。 临安伯公子心底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问:“和侍郎有何贵干?” 和珅的目光漠然地扫过他,道:“临安伯府与两淮一案有所牵涉,今我奉皇命拿下临安伯府上下一干人等。” 临安伯公子心头一跳,几乎脚下不稳:“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临安伯府如何会与那些贪官污吏扯上关系?” “去唤你父亲来。”和珅并不理会他。 临安伯公子却动也不动,他扫过跟前的官兵与侍卫,再扫过那高头大马的和侍郎,心底越来越凉。 和珅又扫了他一眼,也不知晓这临安伯公子是要与律法皇命相抗,还是吓得腿软走不动了。 和珅不打算耗费过多的时间在此处。 他一扬手:“进。” 官兵们立刻破门而入,制住了门口的门房与小厮。 随着他们的步伐迈进,脚步声与兵器撞击声也响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临安伯等人不得不顿住脚步,扭头厉声问:“什么人来了?怎敢如此放肆?” 灵月、宝玉也跟着回头。 灵月眉头紧拧,也跟着娇叱:“谁在我临安伯府中胡闹?” 紧跟着他们便见着了官兵的身影。 那些官兵长驱直入,下人们莫说手无寸铁阻拦不了了,他们光是见了官兵那身衣服,便已经腿软,朝下一跪,再不敢动了。 临安伯早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他冷汗涔涔,口中说不出话。 他只是抬头往大门的方向看去。 带兵来的是谁? 今日是来抓他们下大狱的?还是来抄家的? 这厢和珅翻身下了马,这才迈着步子缓缓踏进了临安伯府中。 自然的,也就进入了临安伯府一众人的视线中。 灵月瞪大了眼。 今日和珅穿着一身朝服。 这是灵月头一回见他这般模样。 他顶戴上缀着珊瑚与花翎,又戴朝珠108颗。 胸前补服绣有锦鸡。 灵月见过自己的父亲穿朝服,但却远不及和珅这样,挺拔高大,威势凌然。 灵月掐紧了手掌,脸色泛白。 她死死地盯着和珅越走越近,咬着牙开口:“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为什么偏偏是她回门的日子! 和珅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旨是皇上下的,不过凑了个巧。” 灵月脸色更白,几乎浑身都颤抖起来。 和珅不再与她言,转头吩咐一旁的太监:“念旨。” 那太监便尖声唱起了圣旨。 临安伯面色灰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临安伯夫人却是陡然松开攥着宝玉的手,两眼一翻生生晕了过去。 其余人吓得不轻,也纷纷跟着跪地。 灵月、宝玉自然也不例外。 官兵就站在他们身侧,手中的刀刃闪着寒光。 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但都不约而同地跪拜了下来。 灵月颤声道:“是因为我诋毁过她,所以你便要这样害我临安伯府吗?” 和珅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只是此次与两淮案牵连的并不止临安伯府一处。 而乾隆问起他先处置哪家时,他恰好一指,便指了临安伯府。 灵月软倒在地,抬头望着和珅的面庞。 “你好狠的心……” 和珅这才分了她一个眼神:“温柔是要分人的。” 灵月死死掐住手中的帕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温柔是要分人的。 分谁? 只分黛玉吗? 灵月忆起自己在临安伯府中的骄纵种种。 她不敢再往下想,若是失去身后的依仗…… 早知,早知今日…… 不,早知今日,她也依旧会拿林黛玉来顽笑。 只是她不会再蠢到,在心上人的跟前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两行泪自灵月面上流了下来。 第六十二章 临安伯府没了。京中人也只一时唏嘘, 转头便不再提此事。 毕竟那临安伯府也不过咎由自取, 与两淮案扯上关系, 又能讨得什么好?如今没丢性命,已是大善。 仲夏时。 两淮案彻底画上了句号。 临安伯夺其爵位,降为庶民, 府中钱财一概收缴归于国库。 念在临安伯唯一的女儿已经出嫁, 便不追究其过, 连其嫁妆也未动分毫。此举自然赢得不少人拥护,直道今上仁慈, 乃我朝之幸云云…… 灵月和宝玉回到了荣国府中。 荣国府自然也知晓了这个消息,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贾母同王夫人。 无疑,这二人乃是府中最疼爱宝玉的人, 她们虽多有不合之处, 但唯一相合的,便是盼着宝玉结一门好亲, 娶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若说原先瞧灵月什么样都好。 那如今瞧灵月……心下便凉了一分,如何瞧都如何觉得这个媳妇降了个档次。 灵月到底只是仗着临安伯府的威势,才骄纵跋扈, 直到这日她才真正见识到了, 在临安伯府之外, 又是何等的可怕。 灵月回到荣国府就被吓病了。 王夫人听闻临安伯府没了,心中惴惴不安,只怕自己为宝玉娶了个祸星回来,因而心头多有不快, 只让人去请了大夫来,但却没有亲上门去看。 黛玉也知晓了这个消息。 雪雁与黛玉说起此事时,狠狠松了一口气:“咱们到底不比那侯爵之家,我原还想着,这灵月整日来寻姑娘的不快,纵使有李嬷嬷挡着,也是桩麻烦事……如今倒好,瞧她日后还如何拿架子。” 黛玉抿了下唇。 还真如和珅说的那样。 见黛玉没应声,雪雁吐了吐舌头,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出门换热水去了。 又过了几日。 临安伯府之事彻底在京中消停下来了。 而灵月也终于迈出门了。 也许是病了一场,灵月的打扮要素淡多了。 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更没有了她作少女时的娇俏,瞧着竟是干巴巴像是一面白布。 黛玉去向贾母请安时,便正好在走廊撞见了她。 灵月定住了脚步,目光深深落在了黛玉的身上。 “林姑娘可高兴了?”灵月讥讽一笑,眼角带着锐利。 黛玉连瞧也不瞧她。 从前她没将灵月看在眼里,今后自是更不会将灵月看在眼里。 灵月突地换了个口吻,沉声道:“他可好生无情啊,林姑娘便不惧吗?这样的男子,若日后也待你那般无情……”灵月轻笑一声,“那时林姑娘受得住吗?” 说话间,走廊那一头宝玉正缓缓走来。 宝玉骤然见了黛玉的身影,脚下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步子。 待灵月话音落下时,宝玉已经到跟前了。 黛玉盯着宝玉的模样瞧了瞧,忍不住轻笑出声,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叫好呢?待谁都温柔多情者?这样的人,今日待了你好,明日岂不又待了别人更好。我与你的喜好不大相同,我便觉得他那样是好的。你若喜欢那多情的人,那便安心留着这人就是。” 宝玉隐隐听出来,林妹妹这话是在刺他呢。 宝玉面上立时涨红,口中忍不住道:“林妹妹,我……” 灵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林黛玉那话,岂不是说她便也只能喜欢贾宝玉这样的了? 灵月面色微变,还待再张口。 黛玉便扭头吩咐雪雁:“今日不赶巧,我们先回去罢。” 雪雁忙跟着黛玉转身往外走。 灵月面色更难看了。 待转头,瞧宝玉还痴痴望着那背影,她心中更觉一阵闷痛。 这头走得远了,雪雁才撇撇嘴,道:“这宝二奶奶倒是半点教训也不吃,如今临安伯府都没了,她还想着拿捏别人呢。” 说完,雪雁顿了顿,又小声嘟哝道:“我也不觉得和侍郎是个无情的人。本是临安伯府犯下的错,自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又不是和侍郎挟私报复。和侍郎要真像宝二爷那样,待谁都温柔多情,怕这个疼了,怕那个哭了,那便也不是和侍郎了。也不该得姑娘的喜欢了。” 黛玉这才笑出声来:“谁同你说我喜欢了?” “瞧啊!自是瞧得出来的!姑娘见着和侍郎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是吗。 黛玉低下头,细细回想一番。 旁的没想起来。 但心底却隐约被勾起了一丝思念。 只怕近来他又要好好忙上一阵…… 不知晓什么时候才又能想见了。 黛玉回了院儿里,便不大出门了。 但前头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 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就只是灵月吃了苦头,便日日找宝玉房里丫鬟的麻烦。王夫人晓得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本就不大喜欢那些妖妖娆娆的丫头。 宝玉却是不干的,便总与灵月起了争吵,倒是叫人瞧了不少笑话。 于是这每日里,要么黛玉便与三春几人一块儿顽,要么便窝在屋子里看书,要么……便听雪雁捡了宝玉房里的笑话,来说给黛玉听。 黛玉尚好。 倒是紫鹃总与雪雁说着说着,便二人搂着一并笑起来。 这一转眼,便又是几日过去。 “妹妹可在?”宝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卧在贵妃榻上小憩的黛玉起了身,探出半个身子去瞧:“宝姐姐怎么来了?” 因是休息,黛玉发髻也未梳,就这么散乱地披着头。 宝钗跨进门,见了黛玉的模样,心下也不由一叹。 难怪林妹妹能得人喜欢。 那梳好了头发,是一种美。 这发丝散乱竟也是一种美。 宝钗收起感叹,转头指着健壮仆妇们抬进来的箱子,道:“那日不是说要给妹妹糊窗户么?” “说着玩儿的,宝姐姐竟当真了。”黛玉有些惊喜,忙起了身,踩着薄薄的鞋履走在地面。 “自是不能当玩笑来瞧的。” 仆妇们收拾了轻容纱出来,便真要给黛玉糊窗户。 这会儿外头却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来。 丫头春纤快步进门来:“姑娘,前头送东西来了。” 尽管春纤说得含糊,但谁都晓得这东西究竟是打哪里来的。 宝钗便喊停了几个仆妇,陪着黛玉出了门去瞧。 贾政院儿里的仆妇小厮们,抬了几个箱子进门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年轻丫头。 那丫头不像是荣国府上的。 “林姑娘,宝姑娘。”那丫头是个聪颖的,一眼就认出来了二人身份,忙恭敬地出了声。 说罢,她一转身,指着身后的箱子道:“主子惦念着林姑娘夏日难熬,只怕屋中闷热不透气,便让奴婢送了一箱子的单丝罗来,说要给林姑娘糊窗户呢。” 宝钗微微哑然,随即一笑,道:“今日竟是巧了……” 黛玉心下也有些复杂,她全然没想到,和珅竟细心至此,连这些也注意到了。 宝钗又笑,道:“如此不如拿我的来给林妹妹作纱帐好了。哪里好与和侍郎抢呢?” 黛玉抿唇一笑,道:“好啊。” 于是那丫头便指挥了仆妇,将那一箱子的单丝罗抬了进去。 紫鹃好歹从前是跟着贾母伺候的,眼界自然比普通丫鬟要更宽广些,此时她望着那箱子,不由叹道:“和侍郎好大的手笔,拿单丝罗来糊窗户……这单丝罗,说隋唐时,都是拿来给公主作衣裙的。” 黛玉也点头:“曾有人赞其飘似云烟,灿如朝霞。是隋唐时最是轻薄的丝绸。” “想来夏日里该是最透气的了。”紫鹃咂舌。 “如此姑娘便也不必忍受屋内的闷热气了。”雪雁高兴地拍了拍手。 此时那丫头又出声道:“主子还送了个冰鉴来。” 冰鉴,便是古时盛冰的容器。 虽说很早便能制冰了,但到底制冰不易,那都是有钱人家才使得上的玩意儿,而就算要使,那也都是有份例规定的。 后头小厮开了个箱子,一股凉意便扑面而来。 里头正放了个冰鉴,冰鉴之中放了大块的冰,堆积在一处,化得便慢了。 几个小厮将那冰鉴抬进门,却只放在了门口。 那丫头又道:“主子说林姑娘体弱,禁不得寒气,这冰鉴只能摆在门口,热风吹进门的时候,叫那冰鉴一和,便不大热了。” 黛玉又是抿唇一笑,只觉得舌尖似乎都带着些甜丝丝的味儿。“还有些最新鲜的瓜果,夏里吃最好不过。主子说,虽说府上也不缺这些玩意儿,但总惦念着让姑娘尝到、用到最好的。” 那丫头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足以叫整个院儿里的人都听见。 黛玉的耳根便不自觉地红了下。 她低声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道:“奴婢名青果,日后奴婢会常来送东西给姑娘的。” 黛玉抿唇点了头。 那青果忙让人将剩下的都一并抬进门去,而后方才告了退。 黛玉转过身,望见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陡然想起来一事。 “我该做个什么送他呢?” 第六十三章 和珅的阵仗向来大, 自是瞒不过荣国府上下的。王夫人后头听了和珅都送了什么来, 便转头叫来丫头金钏儿:“你去取些丝线, 给林姑娘送去。” 金钏儿一愣,道:“前些日子才送了。” “今日挑些更好的送去。”王夫人捻了捻手中佛珠:“她正需要着呢。” 金钏儿不敢再问,忙领了王夫人的对牌, 去中公的库里挑丝线去了。 这头黛玉还苦恼着呢。 “帕子、香囊、鞋?未免过于私密了些。只怕不好。”黛玉说着说着便将自己否决了。 紫鹃笑着送上热茶:“依我说呀, 这送什么都好。只要是姑娘送去的, 哪怕是随意拣了块玉送去,和侍郎都是满心欢喜的。” 黛玉忍不住笑骂她:“怎能如此敷衍……” 紫鹃依旧笑:“我说的是大大的实话, 姑娘不信试试?” 黛玉一边想着,一边顺手翻了翻跟前的书。 她突地坐直了身子:“他平日应当也是爱看书的,不若缝个书袋给他?” 紫鹃哭笑不得:“姑娘, 这女儿家, 哪有缝书袋送人的道理?” “如何没有,我今日缝了, 那便是有了。” 紫鹃摇摇头:“姑娘说有那便有罢。” 只是话说完,她出了门,便同雪雁窝在一处笑去了。 不多时, 金钏儿送了些丝线来。 待她一走, 后脚鸳鸯便又来了, 口中笑着道:“今日姑娘可得了空?” 黛玉猜是贾母寻她,便坐直了身子,丢开了手中的丝线,道:“鸳鸯姐姐说的什么话?若是外祖母寻我, 我自是时时都有空暇的。” 她心底虽有些不大愿意踏足贾母的院儿,但却不好在鸳鸯嘴里落个话柄。 她并非不尊不孝之辈,何苦去担这个罪名呢。 鸳鸯忙又笑:“老太太心里惦念着姑娘呢,姑娘今日去老太太院儿里一并用饭罢。” “好。”黛玉应了下来。 她有些日子不曾与外祖母亲近了,也该去瞧一瞧了。 鸳鸯瞧了瞧黛玉手边的书,只当她在看书呢,便也不好打搅,躬了躬身,便告退了。 她的身影渐远,黛玉也不去瞧,只埋头专注地执起笔来,画了画花样。 待到天色晚一些,黛玉方才动身往贾母的院儿里去。 今日贾母院儿里静得很。 黛玉进门,便有丫鬟迎了上来,将她引了进去。 里头也只有贾母坐着同鸳鸯问话,待见了黛玉的身影,贾母便立即打住了声音,笑道:“玉儿来了,快坐坐。” 倒不似上回那样,旁的话引了一箩筐,又说黛玉不爱出门,又说她不爱顽,与外祖母都见得少了。 “我瞧瞧,玉儿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贾母笑着,亲昵地拉住了黛玉的手,将她往身边带了带。而后便将黛玉按在了她的身边一同坐下。 “我听闻和侍郎送了个厨子来。如今玉儿可还想家?”说罢,贾母叹了口气,又将贾敏的事拿出来说了说。 “你母亲幼时是个爱玩爱笑的……” 贾母的这副姿态,黛玉并不陌生。 从前未将宝玉拿出来说的时候,他们便常这样亲近地说话。 那时黛玉还一心视她作好外祖母,言语间亲热许多。 黛玉抿了下唇,心知外祖母怕是有心与她修好。 此时贾母顿了顿,又转声道:“这几日天热得很,屋子里也闷得慌。吃过饭,你挑一些透气的料子出来,让裁缝给你做几身新的。” 黛玉微微惊讶,但还是受了贾母的这份好意。她点头应了声:“好。” 听了黛玉的回应,贾母心底还是不见轻松。 若是以往,黛玉该要说自己如何疼她了。 贾母暗暗叹了口气。 谁能想得到,如今竟是成了这般模样。那临安伯府没了,她头一个气的,乃是给宝玉娶了个门第没落的妻子,实在对不起宝玉。 但紧跟着,她心下却更忧心起荣国府的将来。 抄了临安伯府的便是和珅,这位和侍郎如今手握大权,正是头一号的风光人物。 荣国府与临安伯府同为汉臣,这样的时候,自是越与和珅交好,未来便越可大安。 这才是贾母心急火燎,又将黛玉唤到身边来说体己话的缘故。 不管如何,她总归是黛玉的外祖母。 这偌大的荣国府都是她的亲人。 一时心中不快自然难免,但她总有气消的那一日。这血缘连着的关系,哪有断了的道理? 想到这里,贾母面上神色便更见慈和了些。 待饭菜上桌,贾母便携了黛玉的手,亲热地与她坐在一处,又叫了自己的丫头伺候黛玉用饭。 黛玉从头到尾的笑容都有些寡淡。 实在是贾母待她的姿态,与其说像是待亲近的外孙女,倒不如说是待贵客。 也罢。 若说从前,她还会因着荣国府的态度有异,而心下憋闷难受。如今却是半点难过也不觉了。毕竟她如今已经有情感作倚靠了。 待用了饭后。 几个丫鬟仆妇便抱了些轻薄的料子来。 黛玉选了几匹,贾母便立即让人送去叫裁缝做去了。 “不敢搅了外祖母,我这便回去了。”黛玉低声道。 贾母点了点头,目送着黛玉远去。 心底却琢磨着,改日还要提点贾政,多请和珅到府中来。再提点王夫人,多携黛玉出门顽顽。 这个夏日于黛玉来说过得极为自在。 正如冬日炭火供应十足一样,待入了夏日,她这儿的冰也供应得极足。 更总有新鲜的瓜果从府外送来。 她过得舒适自在,自然便也远离了病痛。想一想去年,她还因为过热而病倒了,今年便不大吃药了…… 这一晃,便是入秋时。 冰鉴都不大用得上了。黛玉畏寒,便又换回了更厚实些的衣裳。 而和珅也终于得了空。 贾政这日高兴极了,三催四请之下,和珅总算又登了荣国府的门。这是在和珅带兵抄了临安伯府之后,头一次踏足别的官员侯爵的府邸。 这对于众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信号。 和珅并没有要刻意为难他们的意思。 临安伯府就单单只是正撞枪口上了。 脱去一身威势凌厉的朝服,换上一身便服,和珅便又成了翩翩公子。 贾政今日哪里也不去,便只陪着和珅吃茶。 二人在厅中坐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道:“大老爷来了,说是来见见和侍郎。” 贾政不喜自己的大哥,贾赦的种种行事都叫他看不过眼,但此时当着和珅的面便不大好拒绝。 贾政只好点了头,让那小厮去请大老爷进门来。 “和侍郎。”不多时,便听见了贾赦的声音,同时就见他大步迈进门来。 贾赦到了跟前,连自己的弟弟瞧也不瞧,便要与和珅坐在一处。 贾赦不管如何都是长兄,又是袭了爵的,贾政无奈,只能站起身来,好叫贾赦落座。 贾赦坐下后,便极为亲热地与和珅道:“听闻那做脂粉的连家,与和侍郎亲近得很……和侍郎可是专在那家给黛玉买胭脂水粉?” 和珅早猜到他会来问,神色不变,淡淡道:“我从他们铺子里学了点手艺。” “学手艺?”贾赦一愣。 “嗯,闲暇时便做些胭脂水粉。” 贾赦瞠目结舌。 贾政更说不出话。这样的行径莫说放在贾政眼里乃是不务正业了,那放在贾赦这个素爱玩闹的人眼中都觉荒唐。 但这些事放在和珅的身上,偏又叫人说不出话来。 混到和珅这等地步,莫说是要做个胭脂水粉了,他就是跑去做木匠,铁匠,恐怕也没谁敢指摘。 旁人都是玩物丧志。 这和珅也就玩一玩物,却半点不曾丧志啊! 想到这一点,贾政便对宝玉有所不满。 宝玉若有和珅的一分本事,也不至令他百般操心。 这头贾赦拾起了自己的惊讶,又道:“听闻过不了几日,大清银行便要开了。” “嗯。” 贾赦搓了搓手,恭维道:“和侍郎的本事实在叫人敬服。我还听闻,这京里开了家清水斋,也是和侍郎的铺子。” 那清水斋是卖酒的地方。 之所以特地被贾赦提起,是因为这家有个怪异的规矩。 清水斋的酒水只供给两种人。 一则有才识的读书人,二则有姿容的娇姑娘。 这凡是读书人,皆清高。 这凡是闺中秀,都多少有自己的傲气。 谁都想去当那有才识的读书人。 谁都想去做那有绝色姿容的姑娘。 于是能不能买到酒,变成了评判标准,自然的,便在一时间引得京中人趋之若鹜。 贾赦之所以如此抓心挠肺,是因为他同那些狐朋狗友想要买到清水斋的酒,却买不到手。 他乃是荣国府大老爷,却想买一壶酒都买不到手,贾赦哪里忍得下来?这便巴巴地寻到和珅跟前来了。 和珅轻笑一声:“若是大老爷要酒,与我说一声便是。不过这酒酿造不易,纵使我亲去拿,也不过得一壶。” 贾赦喜不自禁,这会儿看着和珅便亲热如自己的儿子一般,忙笑道:“好!好!如此那便多谢和侍郎了。” 说罢,贾赦又在这里赖了一会儿方才离去。 贾赦回了自己的院儿里,正巧遇见了邢夫人在院子里头和几个婆子说话。贾赦这会儿喜不自禁,便也不嫌弃邢夫人的愚笨,招手将她唤到身边。 笑道:“这日后,我瞧二房还如何压我们一头?” 邢夫人只当他又喝多了酒,便也不出声。 贾赦往日若是听不见邢夫人的声音,便要发火。今日却难得有了耐性,反而又笑道:“方才我去见了和侍郎,你可知晓他说了什么。那连家确实与侍郎府有来往!这连家平日瞧着不声不响的,私底下却是有些本事的……” 邢夫人这才笑了,也不再嫌弃那连家乃是商户。 “连家倒是有本事。” 贾赦又笑:“你道那和侍郎还说了什么?我问他要清水斋的酒。他说日后我若是想要,便与他说一声就是!哈哈……” 贾赦眯起眼:“这说明和侍郎是愿意同咱们大房亲近的,他二房怎么不见得到这些东西?从前宝玉满口的‘黛玉’,那二房也不加管束。兴许就是这个缘故,和侍郎看上去与我那弟弟亲近,实际上……啧。” 贾赦叹了一声,心中更觉自得,又与邢夫人道:“日后该叫迎春多与黛玉亲近。” 邢夫人满心欢喜地应了。 夫妻俩越说越觉高兴,倒是难得坐在一处,好好说了会儿话。 大房因而还和睦了一段时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和珅坐在厅中,与贾政说起的乃是另一件事。 “有个消息,我倒也不怕透给你听。”和珅放下茶盏,淡淡道。 贾政心中一紧,忙问:“何事?” “你们家要有喜事了。” 贾政心底一松,面上难掩喜色:“当真?” 和珅却未再开口。 贾政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话。这话岂不是说明他不信任和珅吗? 贾政忙笑道:“一听致斋兄说起有喜事,我便心中欢喜难抑。” 和珅淡淡道:“且备着吧,想来不日便要用上香案了。” “有圣旨?”贾政心底又是一惊,这会儿只觉得无比敬畏,再无半分怀疑。 和珅常跟在乾隆身边,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便决不是空穴来风。 贾政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那临安伯府得了圣旨,却是去抄家的。 而他荣国府得了圣旨,却是来宣喜事的。 贾政忍不住站起身,朝着和珅一拜,道:“多谢致斋兄为我周旋。” 和珅坐得端正,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一礼。 这等事当然不是能随意透露出来的,而是乾隆特意让他来说的,好收割荣国府上下的好感,叫荣国府满心当他同他们是一体的。 和珅起身道:“我便不多留了,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你报个喜讯。” 贾政惊讶,随即心下感动不已,道:“好,我送致斋兄。” 二人并肩行了出去。 待快要出荣国府了,突然有人追了上来,道:“和侍郎留步。” 和珅转头一看,便见雪雁捧了个盒子,大汗淋漓地望着他。 和珅伸了手:“给我罢。” 他早已明白那应当是黛玉要给他的我,自然连半句多的话也没有。 雪雁忙递了上去,这才告了退。 和珅拿了盒子跨出门。 今日他来时骑的马,于是便将那盒子放在了面前,刻意行得极慢。 这一路,不少百姓都瞧见了他的身影,私底下自然又是好一番感叹。 回到侍郎府,和珅下了马,捧着那盒子径直就进了书房。 也不知里头是否藏了信。 如此想着,和珅便觉一刻也难等了。 他极快地打开了那盒子。 只见盒子里放着一个…… 和珅疑惑地拎起来。 是个书袋。 白色作底,上绣梅竹。 比较起之前和珅拿到手的香囊,此物便要精细许多了。 那针脚也要用心些,上头绣的图案更不必说。 和珅拎起书袋来后,才瞥见下头还放了一封信。 和珅忙将书袋放下,拆开了信。 “……不知晓该做什么来送好,便做了书袋。我不善画,那画儿是惜春画了,我照着绣的。技艺不大精。” 比较起从前写给和珅的信,如今的信里细碎的话更多了,口吻也要更亲近些了,像是在与人闲谈一样。 和珅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他叫来丫鬟磨了墨,提笔写回信。 …… 这日贾政回去后,也将和珅的话与王夫人说了。 夫妻二人不由猜测起了,这究竟是哪门子的喜事。 这一等便足有七日。 七日后。 小厮狂奔入门,到了贾政跟前气喘吁吁。 道:“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早有和珅的话在前,这会儿贾政王夫人只觉心中狂喜,倒是并无惊慌之色。 他们摆了香案,开了中门,跪在了门口等待接旨。 侍郎府中,和珅抬头朝外望了一眼。 瞧着时间,恐怕圣旨已经到了。 那荣国府上下自该欣喜不已,但却不知晓,这再大的荣耀,如今搁在荣国府身上,便不过如同架在火上烤罢了。 哪里真有那样好的事儿落在这群货色头上呢。 第六十四章 元春封妃了。 只是与原著大有不同, 她并非得封贵妃, 封号也并非“贤德”二字, 而是得了个“荣妃”的名号。 但这些都不重要。哪怕仅仅只是得封“荣妃”,也足以令荣国府上下欣喜若狂。 待后头又知晓皇帝特地开了恩,让妃嫔们得以出宫省亲。 这是何等的恩宠啊! 一时贾政等人倒也瞧不见, 别的妃子也同样享有这等恩宠。 这个喜讯很快便传遍了阖府上下, 贾母喜不自禁, 当即做主赏了府中下人,又让中公取了料子出来, 给府里的姑娘们都做了一身新。 王夫人也高兴极了,还在院儿里摆了一桌酒,却也没请旁的人, 只是让薛姨妈、王熙凤、宝钗、宝玉、灵月、黛玉几人坐了一桌。 因着是府上有了喜事, 黛玉想了想,这日便穿了身更见活泼灵动的衣裳。宝钗倒是一如既往的素淡。而灵月则依旧将自己往大气贵重的方向打扮。 黛玉只瞥了她一眼, 便觉得心下好笑,只与宝钗坐在一处说话去了。 “今个儿让厨房做了些新菜,便想着将你们都叫过来尝尝……”王夫人笑道。 王夫人平时是个稳重的, 面上情绪不轻易显露, 但今日却实在遮不住那眉梢眼角的喜色。 王夫人也不多言, 很快便开了席。 黛玉吃了几筷子,因着并不大合胃口,便放慢了速度。 她留意到今日宝玉有些不大对劲。 元春是他的亲姐,既然元春封妃, 他应当也是再高兴不过,怎么今日却瞧着郁郁寡欢? 不过黛玉也只诧异了一阵,便挪开了目光。 这样倒好,他魂不守舍的,自然也就不拿那惹人厌的目光来烦她了。 待用过饭后,黛玉不耐再坐在这里瞧灵月的模样,便早早退下了。 王夫人知晓她身子骨不好,便也不拦她,还又吩咐了金钏儿改明儿送些东西给黛玉。 黛玉前脚一走,自然不知晓,灵月在背后盯住了她的身影,眼底的目光由愤恨渐渐转变为了轻蔑。 灵月也没想到,那贾宝玉瞧着是个废物。整个荣国府更瞧着如个铜墙铁壁一般,叫她想要插手都插不进来。 可谁知道,贾宝玉的亲姐姐,这荣国府的大姑娘,在入宫多年之后,竟然一朝得以封妃! 是,她临安伯府是垮了。 可以后谁也不要想嘲笑了她去。 谁叫她的母亲在临安伯府垮塌之前,为她说了一门好亲事呢? 黛玉有和珅在背后又如何? 哪里敌得过一个荣妃呢? 荣妃可是今上的枕边人啊。 想着想着,灵月便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待转头瞧见王夫人的面庞,灵月这会儿上前讨好,便更要真诚多了。 待说了会儿话,散了后。 灵月回到房中,便想着要将宝玉抓得更紧才好。从前她瞧不出宝玉将来有什么出息,可如今宝玉也可称得上是国舅了。 她自该和他好好相处,决不能让那些个没名没分的小蹄子钻了空…… 但等灵月难得装出一回温柔贤淑来的时候,宝玉却将她赶到了门外去。 “谁也莫来烦我!”宝玉大喝一声,便让贴身小厮守住了门。 那几个贴身小厮都与宝玉亲近,当然不听灵月的话,灵月入不得门,再转头,又见几个丫鬟在一旁瞧呢,灵月气得扯了扯手里的帕子,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待再久些。 她定要将这些个丫头,拿出去配人的配人,打发出府的打发出府,该发卖的便拿去发卖了…… 灵月这样想了一阵,方才觉得胸中舒服多了。 这厢王夫人与贾政也回了屋。 二人坐在一处,又低低商量了好一阵。 “只怕其中和侍郎也是使了力的,不然他便不会来与我们说这话。”贾政叹道。 “日后待黛玉更好些,将和侍郎牢牢同荣国府绑在一起,那便是一桩大好事了……”王夫人微眯起眼,笑了笑。 她也指望自己的娘家兄长能得皇上看重的,只是兄长处在那个位置上,久久都不曾动过了,而她又是已经出了嫁的王家女,自然不能光靠娘家兄长。 若是元春得了好。 日后宝玉便也能得好。 说不得日后她便也是个一品诰命的夫人…… 夫妻俩在这头一边聊着,一边做着美梦。 而另一头,和珅却进了宫。 乾隆与他说完政事之后,便突然口吻一拐,笑问:“如何?那荣国府上下,可是对你感恩戴德?将你视作贵人?” 和珅点头。 乾隆笑了笑:“且让他们再高兴一段时日。” 和珅顺势夸了乾隆两句。 其实乾隆的算盘很好理解。 临安伯府与荣国府都是汉臣出身,乾隆不喜他们,但朝中还有许多站在重要位置上的汉臣。 处置了一个临安伯府,提拔一个荣国府。 方才是打了一巴掌又给一颗枣的安抚之道。如此一来,那些汉臣不仅不觉寒心,反而只是唾骂痛斥临安伯府这等与贪腐为伍的人! 乾隆到底不似他父亲那样手段铁血,他不过是来了一手温水煮青蛙。 便叫荣国府上下沉浸在狂喜与感恩戴德之中了。 待荣国府掏空银子修了省亲别墅,再又不得不伸长手,借着皇亲的身份,更嚣张跋扈地去昧银子时……便是荣宁两府被抄家之时。 “还有一事,皇后让我问一问你。”乾隆顿了顿,笑道:“不日,皇后将举办一场赏菊品蟹宴,她问,你那位林姑娘可是个爱顽的?若她愿出门,便请她进宫赴宴,如何?” 和珅当然是要应下的。 这皇后宴请,分别请了谁,将会成为京中一段时间内攀比的风潮。若是旁人都去了,黛玉却不去,那岂不是叫人看低了她? 和珅哪里会允这样的情形出现。 和珅抬手一拜:“那便有劳皇后娘娘了。” 乾隆哼笑一声:“你这是指着让皇后亲发了帖给林姑娘罢?” 和珅但笑不语。 乾隆正喜欢和珅这等能干,又不拘泥于君臣关系,不诚惶诚恐之人。他笑骂了一声:“你倒是疼你那未婚妻。” 说罢,乾隆点了头:“朕应了。” 和珅拜谢了乾隆,而后便出宫去了。 待出宫后,和珅就去了荣国府上。 贾政早得了信儿,他备下茶水瓜果,将和珅迎进了门。 比较起从前,和珅在荣国府上得到的待遇更高了。 仆从丫鬟们待他更为恭谨,仿佛他便是这府里的主人一般。 贾政待他也越加亲近,口吻间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说着说着,贾政便说起了修建省亲别墅一事来。 “我从来不理这等庶务。但此事又不好怠慢,听闻别的皇妃家中,早已去城郊相看地皮去了。家中上下都挂心此事,只盼望着和侍郎能出一良策。” “要我出什么样的良策?” “请和侍郎派个人来,一并督建。” 这是要拉他绑上荣国府这艘船呢。 和珅早已看穿了贾政的心思,却装作未觉一般,他敲了敲桌案:“此事……我可派个小太监与你们府中人一并督建。” 贾政欣喜不已地点了头。 之后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贾政才亲自将和珅送出门去。 若非今日和珅骑马而来,贾政便恨不得将他送出荣宁街才肯罢休了。 过了几日。 和珅去见乾隆时,便将贾政的提议与乾隆说了。 “应下。”乾隆笑了笑:“朕倒好奇这荣国府有多少钱呢。他若要分钱给你,你只管拿着便是。” 和珅也淡淡一笑:“臣拿了钱,自该入国库才是。” 乾隆大笑出声:“朕哪里瞧得上那些钱?你且收着吧。待日后没了两府,自该有不少玩意儿进国库。” 和珅那番话,当然不过是刻意哄乾隆的。 事实上效果是极佳的,乾隆听过后,不仅不在乎那笔钱,反倒认为臣子忠心,连这些钱都不敢贪,是个好的。 将此事报备给乾隆后,和珅便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出宫时,和珅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晚霞。 宫中该要送请帖去了罢。 荣国府上下此时又是好一阵欢喜。 原来是荣妃娘娘赏了些东西,叫几个小太监抬来了。 与之一并送来的,还有几张请帖。 一是给了灵月的,二是给了宝钗的,三是给了惜春的。 探春为庶出,自然不得入宫,这迎春是个木头,不大会说话,元春也不愿她进宫露怯,掉了荣国府的脸子。 至于那黛玉。 元春并不大喜欢那位嫁了人的姑姑,更早在家里人送东西进宫给她时,她听闻弟弟痴恋黛玉,便心中不喜,想着又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便也不送了。待那请帖一分完。 灵月是喜不自禁。 王夫人却犯了难。 还是贾政道:“此事哪里要你来卖这个好?想必和侍郎一早就为她备好了。” 王夫人想想也是,这才放下了心。 但灵月却不这样想。 和珅哪里插手得了后宫事? 那后宫娘娘将帖子送谁,不还是凭后宫娘娘的喜好吗? 灵月转头便吩咐了身边的丫鬟:“那日要好生给我打扮……出了差错我饶不了你!” 多好的机会啊。 多好的奚落黛玉的机会啊。 第六十五章 给黛玉的请帖, 乃是随着秋时补身子的药材一并送去的。 东西都是打宫里来的, 荣国府上下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因而私底下议论感叹几句,便就此作罢了。 谁又会想得到,皇后亲笔写下的请帖还放在里头呢? 黛玉倒是一眼便瞧见了请帖, 可她又非张扬之人, 自然不会四下同人说, 她也得了那请帖。 这一转眼,便是几日后。 王夫人携了宝钗, 灵月,惜春三人,欲进宫赴宴。三人都怕在皇后跟前显得不够庄重, 便皆作了盛装打扮, 灵月尤甚。 府中早早备好了马车,马车候在门外, 却迟迟未动。 灵月被笨重的步摇压着头,不由得心下烦躁,她压着不快, 柔声问王夫人:“母亲, 我们还不走吗?” 王夫人稳坐在那里, 动也不动:“还有黛玉未来呢。” 灵月惊道:“林妹妹也要去吗?” “应当是要去的。” 灵月心下惴惴,面上却强忍着不露出分毫情绪,又问:“她哪里来的请帖?” “和侍郎定会为她备着。” “和侍郎不过是前朝臣子,这后宫的帖子, 如何送得到他手中去呢?” 王夫人一滞,觉得灵月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但这会儿王夫人面色不见轻松,反倒凝重了些。 “若早知如此,便该叫娘娘多送一份帖子来。” 灵月但笑不语。 多送一份? 凭什么? 那林黛玉算是荣妃娘娘哪门子的亲戚? 王夫人轻叹一声:“罢,不好耽搁了进宫的时辰,我们先行吧。” 待回来后,又再对黛玉作安抚。 这厢王夫人一行人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行去。 而另一厢黛玉才刚梳好妆。 丫鬟青果入了府,拿了个匣子交给黛玉,而后又道:“请林姑娘随我上车罢,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哪儿来的车?”黛玉微微惊讶。 她原本还想着,怕是要与王夫人一同前往的。 青果抿唇一笑:“自是主子一早备好的。” 黛玉点了点头:“走罢。” 青果忙在前头引路。 几人一路出了院儿,然后才从侧门而出。 侧门外,一辆马车的确在候着了。 那马车足够大,且外形富丽大气,若非前头仅一匹马拉车,瞧着便像是谁家王公贵族的女儿乘坐的座驾。 黛玉心下一暖。 她在京中自然坐不上这样的马车。 但和珅却早早备好了,特地赶在这样的时候送来,他作的什么样的打算,黛玉心下明了。 她无父母在京中,纵使背后有荣国府作靠,更有满京城的人都知晓,她已与和珅定了亲,但难免有人轻视了她。 若想不叫人轻视,那便拿出让人不敢轻视的行头与气势。 自然便没了那些麻烦。 待上了马车,内里之宽阔,足够让黛玉躺下来歇息。 今日陪着黛玉进宫的,乃是两个丫头,一个紫鹃,一个却是李嬷嬷从宫里头带来的宫女安心。 之所以让安心跟在身侧,也是为了避免黛玉着了道。 这有人的地方便难免有争斗,若是进了宫,谁管黛玉是拿了谁的请帖进去的。万一有个不长眼的呢? 而安心从前是在皇后宫中伺候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宫里头的种种了。 安心是个不大爱开口的女孩儿。 她也并不拿捏身份,硬要往黛玉跟前凑,只乖觉地守在一旁。 此时紫鹃心下好奇,便问黛玉:“姑娘不瞧瞧,侍郎送了什么来?” 黛玉这才想起来,方才从青果那里取了个匣子呢。 黛玉忙将那匣子打开。 匣子里头放了些封好的点心,一股酥香气很快便窜了出来。 除此外,里头还放了一个极为小巧的香囊,但细细看,却又发现那香囊的针脚极为怪异。 这是谁做的? 黛玉拧了下眉,将那香囊拿起来,却闻见一股药味儿窜进鼻子里。 原来不是个香囊。 是个药囊。 “这里有封信呢。”紫鹃突地出声道。 黛玉一瞧,那匣子的盖子上正黏了封信。 黛玉轻轻一用力,就将信取了下来。 想来信中写的,应当是嘱咐她在宫中如何行事的话。 黛玉拆开来一瞧。 却见开头提笔一行便是:吃掉这些点心。 哪有一开头便劝人吃的。 黛玉忍住了笑意,又往下看去。 原来和珅是想告诉她,赴宫宴吃不了什么东西,若是饿了,在席上都不好动手。 于是便让她先吃了点心,垫垫肚子,免得进了宫饿坏了。 而那药囊,信中也提及了。 “可免虫蚁近身,气味令人保持清醒。” 除此外,便是让她在宫中放开手脚,莫要过分拘束。日后只怕还要常入宫的。 若有人不长眼惹事上门也不要怕,让安心传话给皇后就是。 若再有不懂该如何是好的,便询问安心。 可谓字字周全妥帖。 再没有半点他考虑不到的地方了。 黛玉忍不住轻叹一声,将信叠好,立即吃起了那些点心。 点心是甜的。 连带的,心底好像也甜起来了。 黛玉微微一笑,面上再不复一丝紧张。 安心在一旁瞥见了,不由悄悄赞叹。 荣国府里的下人爱议论主子,她在荣国府里住的这段时日,便听了些编排林姑娘的话。只是那些人到底畏惧,不敢往狠里说,也就只暗地里嘀咕两句,道那林姑娘小家子气。 如今再想到这话,安心却只觉好笑。 林姑娘哪里小家子气呢? 该是要比荣国府上下都要大气的。 这一路不知晓行了多久。 待马车停下时,黛玉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将点心都吃光了。 她脸颊微红,忙从紫鹃那里接了手帕擦净了手指。 等擦了手,收拾好了匣子。又将那药囊挂好,信贴身放好。 黛玉这才由安心扶着下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自然是不得行进宫的,于是宫门外便见许多的妇人与年轻姑娘们,带着丫鬟缓缓行进门去。 王夫人一行人到得要早些。 他们被暂且安置在了一处偏殿中,要等到见过了后宫的贵人们,这才会引到花园中去,落座赴宴。 此时偏殿中已经有了些夫人小姐在。 他们都知晓荣国府上的大姑娘刚封了妃,这会儿也不管真心或假意,都挨个上前与王夫人道了喜。 只是有人见只来了王夫人,便出声问:“怎么不见你们府上的大太太?” 王夫人心下略有不快,但面上还是得体地道:“她不曾收到帖子。” 几个夫人对视一眼,心下好笑,嘴上却不提。 这荣国府真有意思,竟是这样乱了章法。 那大房袭了爵,位处嫡长,却不见荣妃送张请帖去。反倒是将自己亲娘请进来了,如此连弟媳都不曾漏下,却偏漏了大房的长辈…… 几个夫人们私底下笑笑,这会儿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怎么也不见那位林姑娘?” 如今谁不知晓,那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生了个好女儿,竟得了皇上赐婚,只待钦天监合个婚期,将来便要嫁给如今的朝中红人和侍郎了。 怎么不见她呢? 王夫人面上一僵,自然不好说话。 灵月却没这个顾忌,她笑了笑,道:“自是不曾收到帖子了。” 几个夫人盯着灵月瞧了瞧,道:“这是临安伯府那位姑娘罢?” 灵月听人提起临安伯府,心下便有些不大痛快,但她还是强按捺住心底的滋味儿,笑了笑:“是啊。” 这些夫人们素来厌憎灵月。 他们谁家里没个姑娘,谁家的年轻姑娘没被灵月戏弄过? 这会儿自是丝毫不留给灵月面子,嘲讽一笑,飘然离去。 灵月掐紧了帕子。 转头与王夫人低声说着话,想要借此来消除心底的不痛快。 这会儿宫门口,却有人在暗暗打量黛玉。 他们从未见过这号姿容绝色,气质出尘的女子。 再打量她。 穿得一身得体的褙子长裙,坐的又是好生富丽大气的马车。 身边跟的丫头也好似与别人家的不同,竟无端透着些宫里头的味儿来。 这是哪家的郡主? 众人一时摸不清她的身份。 但都想与她卖个好。 于是便有夫人携着家里的姑娘,上前与她说话了。 黛玉早得了李嬷嬷的一番调教,这会儿自然不会怯场。她低声细语,款款应来,直叫人感叹其家教之良好,恨不得与她多说几句话亲近亲近才好。 这一路聊着。 黛玉便也进了偏殿。 只怪她实在容色太过出众。 明明只作了一身简单的打扮。 褙子是白底绣红梅的,长裙上也只缀了些云纹。 却依旧叫满殿的人都挪不开眼去,不少人都暗暗咋舌,这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从前怎么不曾见过? 这下子,王夫人也注意到了她。 王夫人松了口气,笑道:“看来和侍郎是一早就备好的,只怕马车都是他备好的。” 灵月却攥紧了手帕,气得浑身发抖。 幸而,此时来了个宫女,请王夫人一行人先去见荣妃。 灵月面上一喜。 只怕待会儿林黛玉一个人立在殿中,该要慌乱了。 第六十六章 王夫人携着灵月几人踏入凤藻宫时, 元春正命人拿了靠枕垫在腰后, 在位置上坐得端正极了。 王夫人一抬头, 便见元春纤瘦的腰身上裹了锦衣华服,头上戴的也是华冠,珠穗自面颊边垂落下来, 正将元春的面庞修饰得更见秀丽动人。 王夫人心中大受震荡, 当即拜了下去。 这头灵月也同样受了震荡。 荣国府吃穿用度已比临安伯府高出一截, 但这些……都远比不上跟前带给她的刺激要大。 富贵荣华,地位权势。 这才是令人心向往之的东西。 灵月攥紧了帕子, 待元春与她说话时,口吻便也温柔亲近起来。 此时元春瞧了瞧一旁的宝钗,心下却有些遗憾。 她一早更相中的便是宝钗, 既与他们家有一层亲缘关系在, 宝钗的稳重大方、端庄素淡也入了元春的眼。 如今见了灵月,元春心下自然失望。单只临安伯府叫皇上抄了家这一点, 便让元春心底生了刺。 灵月不知,还使了劲儿地与元春亲近。 元春心下不大瞧得上她,只面上还维持着些许的笑意。 随后, 王夫人又与元春说了会儿话, 顿时心下大定, 更一心想着,他们荣国府只怕又要迎来鼎盛之日了。 满心欢喜时,王夫人倒也不曾忘了正事。她低声与元春道:“日后若是再送了什么玩意儿来,也该为林丫头备上一份儿。” 元春心下敷衍, 但面上却是笑着颔了首。 王夫人道:“还有一事,这几个姑娘都是不曾进过宫的。只怕哪里行差踏错,害了娘娘。” 元春一笑:“放心罢,哪里害得了我?今日来赴宴的人里头,少有几个比你们身份更要高的。” 王夫人放了心,灵月也扬起了笑。 这时宫女踏进门来,低声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元春便由宫女扶着起了身,又让身边的大宫女陪着王夫人回到偏殿中去。 王夫人见了元春一面,心下已然满足,此时也不多话,欣喜地领着人便回到偏殿中了。 之前没见元春时还好,此时见过了,多少都觉得自己比在场的人要高一等了。王夫人心机深沉,并不展露出来。但灵月却做不好表面功夫。 若是此时黛玉站在她跟前,灵月便要出声扬威了。 他们可与这些人不同,一进了宫便被荣妃请去说话了,只怕他们在宫中无所适从。只怕黛玉此时心下还不知如何忐忑呢? 只是她环视一圈,都不曾见到黛玉的身影。 “怎么不见林妹妹?”灵月忍不住出声问。 王夫人皱了下眉:“不知。” 这头还在闲话,那头有个小太监站到了殿中,高声唱道:“皇后娘娘到。”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众人都抻直了脖子,恭谨又小心地站在那里。 灵月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心底畏惧,但又充满了向往和好奇。 灵月悄悄抬起头—— 脚步声近了。 锦衣华服的女子近了。 她头戴凤钗,模样美丽。 她微微笑着,正与人说话。那与她说话的人,着一身白底绣梅花的褙子,下头配了一条素色锦纹长裙。一动一静间皆是动人。 仿佛从云间溜了下来的仙姑。 此时不止灵月,旁人也都瞧见了。 不识得黛玉的,便惊叹于她的身份。 而识得黛玉的,如王夫人,这会儿已经呆住了。 她竟然,竟然能同皇后说上话! 是皇后携着她进门来的! 这两句话都震惊地盘旋在众人的脑中,众人的反应也都各有不同。 有嫉妒者,有想暗暗查探此人身份者,也有想与之交好者…… 灵月便是那个嫉妒的。 荣妃已是她生平可触到的,地位最高的女子。却不想后头还有个皇后…… 灵月自然想不到,在他们被荣妃请走后,也有几个太监宫女过来,将黛玉请到皇后殿中去了。 早得了和珅宽慰的话,见到皇后,黛玉倒是半点不乱,不见露了半点怯。 若黛玉是哪家未曾许亲的姑娘,皇后心中恐怕还不大喜欢她。毕竟凡是漂亮的女子,后宫中便没有一人是不提防的。可黛玉生得再美,她也许了和珅了。皇后瞧她,自然欢喜多了。 因而皇后也想给足了和珅的面儿。 便将黛玉带在身边,仿佛对待子侄一般,又同她说话,又将她众目睽睽下带进殿中来。 待皇后坐上高座,黛玉这才与旁人一同站在了殿下。 说来也真是奇怪。 明明不过写了封信来,就那么瞧了两眼,这会儿心底便觉大安。 哪怕是在这样偌大的殿宇中,身边宫娥都打扮如画中仙似的,处处富丽堂皇,又处处都见贵主…… 但黛玉却并不觉敬畏,心底几乎出奇的平静。 她微微抬头,看向了殿上坐着的皇后。 如今的乃是继后孝仪皇后魏佳氏。 她乃是汉妃。 光在皇后殿中时,黛玉便听她说了几句荣妃“不得体”之类的话。黛玉也明白过来,同为汉妃,魏佳氏只怕并不喜荣妃。 正想着呢,殿上便已经说完话了。 皇后开宴了。 宫女太监们有条不紊地将人引到殿外,往花园而去。 那头王夫人一行人,却浑身不大得劲儿。 这前头见了荣妃,那欢喜劲儿还没过,一转头就见黛玉跟着皇后出来了。这谁都笑不起来了。 待入座时,按制黛玉自然该坐在后头。 可这皇家若存了心要抬高一个人的时候,又哪里会处处都按制来呢? 乾隆又并非重规矩的人。 皇后揣测着乾隆的心思,便将黛玉的位置按在了自己的下首,居公主之末,却位其他妇人千金之首。 众人见状,不由又心下惴惴。 这女子果真来历不凡…… 后头有多少人嫉妒得嘴脸都快歪了,这些都是黛玉瞧不见的。 此时荣妃也落了座。 这一坐下,才分明了。 姬妾自是不能坐主位,而乾隆后宫中不乏漂亮女子,荣妃混入其中,竟是与众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相比之下,倒不如黛玉吸足了视线。 皇后扫过众人,示意众人可动手用宴。 于是便有宫女上前来,净了手为黛玉拆蟹,半点也不须黛玉动手。 又有宫女倒了杯酒,带着果香,说是暖身的,去去蟹的寒意。 这会儿更有人抬着几盆子花上来了。 有合蝉,红二色,绿芙蓉,雪青,泥金九连环…… 都是些难栽培的菊花。 凑在一堆,的确好看极了。 说赏菊。 黛玉便真专心赏起了菊花,一边还不忘品起蟹肉来。 若这样的动作由旁人做来,怕是会被讽为真当这宴是来赏菊品蟹的了……但由黛玉做来,便让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瞧着她的行动举止,就觉得应该是如此的。 待饮了两杯酒,皇后便出声,一面让众人赏菊,突地又话音一转道:“林姑娘可不能用多了蟹。” 灵月一听,险些笑出声来。 只怕是林黛玉举止不端,出了差错,吃个蟹都如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似的,于是引得皇后亲自开口说她。 那头皇后却顿了下,又笑道:“前几日皇上便与我说此事了,让我在宴上务必提醒姑娘,蟹寒,当心伤了脾胃。” 原来皇后想说的是这话! 众人一惊。 这会儿谁还生得出嘲讽的心思来? 莫说他们,黛玉也是一呆。 但黛玉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谢过了皇后:“劳您惦念。” 黛玉心中差不多也知晓,这皇帝皇后哪里有功夫来操心她的身子骨弱不弱,受不受得寒气。恐怕多半是和珅在前头与皇上说了,这才有了这番嘱托。 他倒真是…… 滴水不漏。 黛玉抿了下唇,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这赏菊宴说是赏菊,但也不会真干巴巴地盯着瞧。在座的年轻姑娘,都是自幼便有女先生教导。算不得饱读诗书,却也不差那几点墨水。 皇后便出了题目,令他们作诗,这作得好的,便可挑走一盆菊花。 菊花虽贵重,但对于他们来说,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真正了不得的乃是其背后象征的风光。 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得了赏,可不是风光么? 前头自然有人跃跃欲试。 待听过几人的诗后,黛玉便垂下了眼眸,只漫不经心地吃着跟前的食物。 宫女方才还取了些暖胃的食物来给她呢。 倒不是她高傲,而是前头念的那些诗,的确不大能入眼。 如此又有二人作了诗,都是些浅显之作。 此时不知哪个妃嫔突然出了声,笑道:“前些日子还听皇上夸起荣妃的诗作得好,这样好的景儿,不如荣妃也作一首来?” 黛玉忙放下了筷子,抬头望去。 她不曾见过这个姐姐,但心底也隐约明白,对方怕是不喜她的。 不然便不会备了请帖给宝姐姐,却也不给她备上一份儿。 索性她也不在乎。 妃嫔中一个眉目秀丽端庄的年轻女子扬起头,道:“颖妃姐姐盛情,我便不作推拒了。” 说罢,她便念了一首诗出来。 黛玉又垂下了眼眸,心底暗暗摇头。 不过中等也。 才情还不比宝姐姐。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荣妃叫那颖妃似真似假的一捧,便有些压不住那稳当的姿态了,竟是有意想要展露一番自己的才华。 黛玉不由得想起了李嬷嬷与她说的话。 “这宫里头个个都是胆大的,那是为了博得荣华。也个个都是胆小的,那是为了不出差错,惹人耻笑。在宫里头听见的话,得先往坏处想……谁夸你,未必是真夸你,恐怕不过是为了瞧你笑话。” 黛玉望向皇后的方向。 皇后听罢荣妃念的诗,神色淡淡,连半句评语也无,转头便又点了个姑娘起来,叫她作诗来听。 荣妃一怔,面色微一泛白。 而其他妃嫔已朝她投去了微带嘲弄的目光。 荣妃别开头,微微低下头,不再言语。 新封妃是很风光,外头的人更觉得尊贵。但若是放在后宫中,便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也是李嬷嬷同黛玉说的。 便是为了宽慰她,若在宫中遇见了哪个贵主儿,不必小心翼翼。 黛玉此时见了荣妃的模样,便不由心下感慨。 如今一瞧,大姐姐元春在宫中也未必真就风光无忧了,只怕比寻常人还要艰难些。 这头王夫人几人心下也略有惴惴不安。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原本荣妃的地位在他们心中,已是遥不可及,可如今见了旁的妃嫔,又见了皇后,才觉得心下略略茫然。 王夫人尚好,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 那天家威严,却是将灵月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等再抬头去瞧黛玉,身边有宫人伺候着,又坐得离贵人们那样近。 这花园之中,独她一人几乎夺去了所有的光彩。 转头瞧瞧宝钗,这人生得尤为好看,却不是个爱打扮的,她竟然真舍得这样让黛玉比下去! 灵月心下堆积了种种不快,一时面色隐隐有些发青。 这会儿宝钗扫了她一眼,仿佛不经意地道:“二奶奶怎么满头的汗?可是热着了?” 王夫人也回头扫了眼灵月,见灵月的模样,只当她是吓着了,再一瞧旁边的宝钗,不卑不亢、稳坐如山,王夫人心下便有些失望。 “拿帕子擦擦,这模样成什么体统?”王夫人道。 灵月心下一紧,不由转头悄悄剜了宝钗一眼,宝钗却好似全然未觉一样,连半个目光也不曾分给她。 灵月心中低低冷嗤一声。 倒还真将对方视作姐妹了!这宴不长,很快便评了诗魁,又分别选了几个较好的,让他们领了花。 皇后并不熟悉黛玉,怕唤她出来作诗,反惹出麻烦就不好了,因而便始终未曾唤黛玉。 但尽管如此,黛玉也实在足够夺目了。 待散去时,皇后又将黛玉叫到了跟前去说话,叫宫女取了些宫花来赠她,另又赏了盆墨菊。 一干人瞧红了眼,但也知晓这不是她们嫉妒便也能得来的。 只怕这个神仙一般的姑娘,身份来历大得很。 “我也乏了,今日便就此结束罢。”皇后出声,随后便由太监扶着她起身,先退出了花园。 而旁的妃嫔们忙恭送了她,而后也才各自散去。 剩下的夫人千金们,自有太监宫女引着他们出去。 待一路行到宫门口,太监宫女们四下散了。 这才有人围到了黛玉身旁来。 忽地,有个妇人惊叫道:“这不是安心姑娘吗?” 黛玉不解地朝妇人看去,安心此时并未应那妇人,而是先与黛玉道:“那位夫人从前应当是在皇后身边见过我的。” 黛玉点头。 原来是这样。 那妇人却觉得惊讶极了,忍不住用更疑惑的目光来打量黛玉。 因妇人那一嗓子,便也引得旁人想了起来。可不是么,那女孩儿身边跟着的,不正是从前伺候在皇后宫中的么? 此时王夫人忍不住动身走上前来,笑道:“玉儿待会儿便一同随我们回去罢。” 黛玉知晓,若是再与王夫人分乘,会叫旁人瞧了荣国府的笑话。虽说如今不大喜荣国府,但黛玉也并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笑料,于是点头应了。 众人一愣,瞧着王夫人的模样,又瞧一瞧黛玉,心底隐约有了个推论。 “这是府上林姑娘罢?”有人出声探问。 王夫人笑得满面和蔼:“正是呢。” 周围的夫人便立时换了个口吻,笑道:“我道是谁有这般神仙风采,原来是林姑娘。不怪得了皇上的赞誉,又赐婚给了和侍郎呢。” “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从前我倒真不曾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 “难怪方才宴上坐在前头呢。哎哟哟,林姑娘这般模样,京里实在少有人比得过的……” 几个夫人先后开了口,恨不得将黛玉夸上天去。 但黛玉始终记着李嬷嬷的话,便不骄不躁,面上半分得色也无,只淡淡一笑,自有矜贵气度在里头。 在荣国府里,她这般姿态,是叫下人私底下议论为“目下无尘”“高傲得很”。但此时落在这些夫人眼里头,便觉好大的气度,倒不像是姑苏林家能养出来的。 难怪在那宴上也不露怯,从头到尾不大出声,却叫人不敢忽视了她去。 也难怪皇上做主将她赐婚给和侍郎了。这等模样的女子,是该高嫁去做那大家主母的。 几个夫人又与王夫人夸了几句,待出了宫门,才各自上了马车。 此时王夫人已经叫那一番捧,捧得面上带笑了。 不管如何,她的女儿都是宫里的贵人了。皇后何等年纪,她的女儿何等年纪?花花心思,做个宠妃也未尝不可。 前头又因着黛玉的关系,有和侍郎这道助力。 瞧瞧,这些个夫人,不还得捧着她荣国府吗? 王夫人欢喜地上了马车。 待几个姑娘都坐好了,她方才拉着黛玉的手,笑着问:“开宴前,皇后传你过去说话了?” 黛玉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问了几句平日里爱做什么。” 王夫人点了点头:“玉儿是个好福气的。” 王夫人只与黛玉说话,时不时还与宝钗说上两句。 自然便冷落了一旁的灵月。 惜春向来是个不得人注意的,她遭冷落不奇怪,可……灵月却觉自己不该遭此冷落。 来时的欢欣鼓舞,这会儿都已经被林黛玉碾碎了个干净。 灵月靠着车厢内壁,更觉四肢发软,心底一片茫茫。她便一辈子要被林黛玉踩在脚下了吗? 当然无人去关心灵月的心思。 王夫人这会儿对她还有些不满呢。 这荣国府眼瞧着越来越好,唯独这个儿媳妇却是越瞧越不好,偏生还换不了…… 不多时,车停稳了。 众人下了马车,黛玉、惜春走在了一处,王夫人又将宝钗叫在身边说话。于是便独独留下了灵月。 进门后,黛玉便要回院儿里歇息,王夫人哪里会拦她,还叫人送些燕窝过去,叫黛玉好养着身子。 黛玉转身离去,身后的安心还捧着皇后赏赐下来的宫花。 没行几步,便见个妇人朝她躬身行礼:“林姑娘。”言语间竟满是讨好的味道,若是细听,甚至还能听出她嗓音里微微颤抖着,像是怕极了黛玉。 那妇人连头也不抬。 黛玉瞧了会儿没瞧分明,还是身边的紫鹃出声:“周姐姐今个儿怎么往这边来了?” 黛玉这才瞧清楚,跟前躬着腰身的乃是周瑞家的。 自上回分宫花时将她得罪了,周瑞家的便待她恭敬极了。待她定了亲后,周瑞家的便更不敢往这边来了。听院儿里的婆子说,如今她在二房院儿里也不大得头脸了。 黛玉倒也不同情她。 周瑞家的是个踩低捧高的性子,见她好欺,便不顾她的脸子。如今得这么个下场,可不正是咎由自取么? 此时周瑞家的讪讪一笑,应了紫鹃的话:“给珠大奶奶送些东西,便打这儿过了。” 紫鹃也不喜周瑞家的,便笑道:“那周姐姐快些回去吧……” 周瑞家的忙点着头,加快步子走了。 黛玉和紫鹃也不再瞧她。 几人朝前行去,没走几步,路上遇了几个丫头,几个丫头一声声唤着“林姑娘”,一个叫得比一个甜。 黛玉心下好笑,便转头问紫鹃:“今个儿都吃错药了不成?” 紫鹃笑了笑:“只怕是姑娘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府里头便知晓,皇后娘娘请了姑娘去赴宴呢。这自然便存了心思地来讨好姑娘了。” 黛玉摇摇头:“倒是没趣儿,若前头说我坏话,后头也说我坏话。那还算个真性情。这前头说了,后头又改了口。便是叫人瞧不上了……” 紫鹃笑道:“这无论哪种,都不是个好的……” 说罢,二人也不再议论这扫兴的事。 待进了院儿,黛玉与李嬷嬷说会儿话,雪雁便来伺候她洗漱歇息了。 此时皇城内。 和珅抬头望了望远方。 那最后一辆马车的影子也渐渐自眼底消失了。 也不知今日她过得如何。 第六十七章 被和珅派往荣国府一并督造荣国府的小太监, 名叫福里。 福里生得瘦高, 面白无须, 站在那里倒也颇有几分威严气势。 荣国府为了造省亲别墅,下了大工夫,自然在福里跟前也不吝啬钱财, 该打点的金银都给了。荣国府哪里会晓得, 福里转过身, 便将自己受的那些金银放在了和珅的跟前。 “都拿着吧。”和珅连看也不看一眼。 福里心中对这位和侍郎的敬服又上了一个台阶,当即感动得涕泗横流, 又说了好些表忠心的话。 和珅抬抬手将他打发走了。 待将福里打发走后,和珅便收拾一番进宫去了。 和珅与乾隆议了一阵公务,突然便听乾隆问:“你欲何时同那林姑娘成亲?钦天监不敢定日子, 竟是巴巴求到朕这儿来了。” 和珅微微一愣。 何时成亲? 越快越好。 脑子里骤然闪过四个字。 但和珅到底还是按捺下了冲动, 道:“待她及笄。” 乾隆眼底闪过一抹讶色:“爱卿等得了?” “如何等不了。”和珅笑了笑,“待她及笄时, 我还要请德高望重的妇人为她梳发,加钗冠。” 乾隆不由叹了一声:“你倒是周全。” 和珅又笑了笑:“本当如此。” “你且好生办差,待那林姑娘过了你家的门, 朕便授她诰命。” 和珅抬手:“那便先谢过皇上了。” 趁着和珅在, 乾隆便将钦天监的人唤了来, 待将和珅的意思传给钦天监后,钦天监便立即回去选期去了。 后头没几日,便送了一纸书,分别往林家和荣国府去了。 这日正是好天气。 黛玉坐在屋子里头, 陪着迎春下棋。却见紫鹃小心地捧了什么东西进来了。 探春瞧见,便笑问:“捧的什么精贵玩意儿?” 待紫鹃走近了,众人只见是红底的文书,不由都微微惊讶:“这是什么?怎的这样小心?” 紫鹃不答,先将那物递到了黛玉眼皮子底下。 “什么东西?待会儿给我瞧。”黛玉眼底还印着黑白棋呢,哪里顾得上此物。 紫鹃忙道:“姑娘先瞧了罢。”说罢,她又俯在黛玉耳边,低低耳语了一声:“钦天监送来的。” 黛玉心下微惊,忙撇开了棋盘,伸手取过那纸文书,打开来一瞧。 上头写的正是婚期。 黛玉抿了下唇。 明年年底。 明年…… 明年她便及笄了。 黛玉捏着那纸婚书,一时间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她来京中时,可断不会想到这样的将来。 “姑娘?”紫鹃忙抬手碰了碰她:“姑娘这是惊住了?” “怎么了?”探春也忙问。 “无事。”黛玉一笑,将那文书交与雪雁,让她好生收起来。 探春却好奇极了:“到底是什么?林姐姐也与我们说说。可是什么喜讯?” 黛玉低头捻了一枚棋子,这才低声道:“婚期定了。” “什么婚期……”探春先头还满脑袋雾水,但等话说到一半,她便呆在那里了:“婚期!林姐姐同和侍郎的婚期?” “哪里还有旁的婚期,定是这个了。”惜春道。 她年纪小,与这些事没什么心思,但此时却冲黛玉笑了笑,笑容里还透着几丝真诚:“先贺过姐姐了。” 几人便也不玩棋了,忙将黛玉恭贺又打趣一番。 随后又聊到了迎春的婚期上。 迎春较他们年纪都大些,她低声道:“我应当是明年年初了。” “这样快?”探春惊道。 “不快了,母亲都着急了。”迎春无奈地道。 探春旋即叹了口气,道:“我将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呢,我是庶出,怕是连二姐姐那样的人家都嫁不进门的。” 宝钗早先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此时便也不开口。 怕探春伤了心,几人将话挪向了另一边儿去,说起了那日去赴宴的事。 迎春、探春无缘这等场合,便也听得有滋有味儿。 待听见宝钗说,那日黛玉被皇后唤去说了会儿话,又格外得皇后的看重,两个姑娘便欣羡极了。 反观惜春倒是没太大感慨,就好似只平平常常出了趟门。 待到日头渐下西山。 听得意犹未尽的迎春、探春方才离去。 又过了些日子。 荣妃赏了些东西下来,小太监们抬了两箱东西进门,弄得荣国府上下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那东西未必贵重。 但却是从宫里头来的东西,那份儿荣宠便胜过一切了。 小太监唱了单子,让王夫人一一分发下去。 待到念完,王夫人骤然发觉,其中竟然没有黛玉的份儿。 是娘娘忘了吗? 王夫人也不好开口问那小太监,只背过身暗暗皱了下眉。 待送走了他们,王夫人心下便有些难安了,第二日便只好自己添了东西在里头,让人给黛玉送去。 却说元春赏下来的玩意儿里。 灵月得的乃是些宫花首饰。 而宝玉与宝钗得的便要贵重些,什么玉器金器都得了。 分的时候,宝钗也在,只扫一眼,她便忍不住暗暗皱眉。 也不知道娘娘是如何想的,竟是将她同宝玉礼送了一模一样的,竟是可凑作一对儿的。 宝钗取回去后,薛姨妈还满面笑意,道:“可见你大姐姐是记着你的。” 宝钗不言不语,叫来了丫鬟莺儿。 “都收起来罢。” 莺儿一向听从宝钗的话,点了头,捧着匣子便转身进了屋子。 薛姨妈一愣:“这是作什么?这样的玩意儿,该摆在外头才是。” 宝钗摇摇头,将个中缘由拣了紧要的与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拍了拍胸口,道:“这不是……这不是叫我儿里外不是人吗?这从前荣国府是一门好亲。但如今宝玉都已经娶了亲,怎么还要拉你下水?” 话至此,薛姨妈皱了皱眉,心下也多有不快。只是忌惮着对方的身份,也不好多说。 反倒是薛蟠回来后听闻了此事,发了好大的火,说是那荣妃的麻烦他找不了,宝玉的他却找得了。 薛姨妈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住了。 只是出了这么桩事,薛姨妈也不得不再紧着考量起宝钗的婚事了。 从前王夫人与她都有意撮合,便多少透了点意思出去。那些丫鬟婆子指不准便有看破的,这荣国府里的仆妇们嘴上都是不把门的,这次有了荣妃送来的玩意儿,还不晓得他们私底下如何议论呢? 薛姨妈哪里舍得让宝钗吃这个苦头。 她暗暗叹了口气。 大不了,便求到兄长那里去,再不成,便待明年采选时,将宝钗送入宫中了。 这样一折腾,薛姨妈倒是一夜不曾睡好。 而这荣妃赏赐的消息自然也传进了和珅的耳朵里。 和珅:“她送了宝玉和宝钗一样的物件儿?” 传话的小厮忙点头。 倒是和原著不差分毫。 但如此看来,元春也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 再年纪轻,入了宫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如何连这点表面功夫都做不好? “还未曾赏林姑娘东西。”那小厮又道。 和珅冷笑一声:“倒也不奇怪。” 原本元春就不喜黛玉,只是她面上不会说,但却会从旁的方面表现出来。这荣国府里头是一群何等会见风使舵的人物。 自然的,他们便会更看重宝姑娘,而轻视了林姑娘。 原著里,不正是如此吗? 和珅此时收敛了神色,淡淡道:“晋了妃位,说来好听,说到底却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那小厮听得冷汗涔涔,浑身发抖,没想到和珅敢这样直接地编排宫里头的娘娘。但转念一想这人的身份,却又觉得不奇怪了。 他有何惧的呢? 只怕多少人都盼着巴结他呢。 如今荣国府里出了个娘娘,不也依旧待和侍郎极为恭敬吗? 小厮咽了咽口水,道:“别的便没了。” “府中可有人说闲话?” “有……有些……”小厮顿了顿,道:“但说林姑娘闲话的倒是不多,周瑞家的得了教训,旁的人便也收敛了。倒是有些人暗会嘀咕两句宝姑娘的事。” 和珅并不大关心旁的人,闻言便挥手让他回去了。 荣国府这一封妃,还真叫荣妃一时飘飘然忘了自己。 她瞧不上黛玉,却忘记揽镜自照,瞧瞧自己又是个什么模样。 和珅眼底微冷。 旁人将这位荣妃视作贵主儿,可他却从来没将这人放在眼底过。 说白了。 不过是个妾。 随时都可能暴毙在宫中的那种妾。 连和珅动手都不必。 没几日,荣妃便冲撞了老太妃,于是挨了禁足。 这消息没传出宫,外头人当然不知道,但元春却吃尽了苦头。 这一道禁足令下来,方才叫她如同一盆冷水浇头,霎时清醒过来,骤然明悟自己还算不得什么。 可都走到这一步了,却还叫人肆意拿捏。 元春心底也是多有不愿的。 待小半个月后,元春解了禁足令,得以跨出宫门。 这才让人暗暗与家里传了话,说要多打点下宫里头。王夫人见了信儿,自然心下焦灼,便满脑子想着,该从哪儿谋钱来,好叫元春在宫里过得越发尊贵。第六十八章 荣国府外, 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王熙凤掀起轿帘往外瞧了瞧, 道:“又是来接林姑娘的” 丫鬟平儿点头:“应当是的。” 王熙凤先是一笑, 随即却又叹了一声。 娘娘那里倒是一直不曾得信儿。 想到几日前王夫人暗示她的话,王熙凤便觉得有些头疼。手里攥的钱就那么些,让她上哪儿挖去叫她将自己赚的钱吐出来, 那可是绝行不通的! 此时不止王熙凤瞧见了马车, 还有灵月也瞧见了, 她认得那马车,都来了府上两三次了, 次次都载着黛玉往皇宫去。 下人们总议论说,那马车乃是和侍郎特地造的。 这些都一个不落地进了灵月的耳中。 皇后倒是常将黛玉唤进宫去。 而他们……想要见荣妃一面都难。 两相对比……灵月掐了掐手里的帕子,转身进了门。 这皇宫进的次数多了, 黛玉身上的气质自然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熙凤便打趣她“如今瞧着真是个贵重人儿了”。 一转眼, 便自秋时入了冬去,袭人又病了一场, 灵月同宝玉的关系倒是略有了些改善。 王夫人、王熙凤等整日里都满面春风。 因着府上修造的大事,贾政便也少过问宝玉的学业,没了斥责, 府中便平静了不少, 瞧着一派祥和的景象。 十一月。 冬狩。 乾隆带了荣妃、颖妃等后宫女眷, 又带了两个女儿,几个阿哥。 除此外,便是一干王公贵族及得了宠的大臣。 和珅自然在列。 而荣国府上下沾了荣妃的光,倒也一同前往。 大房与二房一并上了马车, 邢夫人、王夫人负责带女眷。女眷中,王熙凤要留在府中打理内务。李纨素来不喜这样的场合。而迎春因将要嫁人,便不大好出门。顶替她的便是探春。随后还有宝钗、黛玉、惜春,及灵月。 而府中男子便只有贾赦、贾琏同宝玉一并前往。 如此一来,自然队伍庞大,车驾长长。 和珅随侍在乾隆身侧,君臣便共处一辆马车之中。 待途中疲乏困倦时,和珅方才换马乘之。 女眷们远远跟在后头,他们虽然与前头的队伍拉出了不小的距离,但却也足以让后头的女眷,掀起帘子,便能望见前头的高头大马。 以及那马上的英俊男儿。 黛玉几人坐在马车中,便听了好几回满臣女儿大声议论,问:“前头哪个才是和侍郎?” 几人闻言,便不由齐齐朝黛玉看去。 黛玉一笑:“都瞧我作什么?” 王夫人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忙道:“和侍郎是京中才俊,有人爱慕乃是常事。” 王夫人能说句这样的话来宽慰,已是难得。 只是她这话说了倒不如不说,说出口来反倒叫车厢内的氛围更为怪异了。 宝钗见状,笑了笑,道:“纵使如此,和侍郎心中不也只有林妹妹一人吗?这才更叫人觉得难得。” 黛玉耳根一红,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探春也笑着指了指黛玉怀中的手炉:“这也是和侍郎送来的罢?我听雪雁说,那里头用的炭也是前些日子送来的。用的什么……什么红萝炭。说是半点烟气儿也没有,点起来又暖和又不呛鼻。从前还是御供的呢。” 几个姑娘笑闹在一处,灵月在那里越来越如坐针毡。 这些话不就是说给她听的么? 灵月咬了咬牙,忍下心底的一片酸意,将头扭向了窗外。 此时又有人大声道:“那前头是谁?” “好像是和侍郎的弟弟……” 闻言,王夫人也不由得掀起帘子往外瞧了瞧。 探春也好奇地往外看去。 反观宝钗、惜春便实在没什么反应了。 这一路,便时不时地听着旁人的议论,又瞧一瞧外头骑在马上的男儿,再瞧一瞧沿途的风景,便算是这样熬过去了。 猎场至。 太监侍卫们搭好了帐篷,自是主子们先住了进去。 而后才是大臣及王公贵族们。 荣国府的帐篷搭在一处。 女眷在里头,男人在外头。 如此舟车劳顿之下,乾隆没了打猎的心思,便让众人先休整一晚。 黛玉实在少有这样的经历,一时间倒还真有两分新鲜。 到第二日醒来,紫鹃服侍着她起了身,黛玉都不觉如何疲累,反倒精力十足。 待众人都起了,用了些食物,又说会儿话,养足了精神。 便有人来唤他们去前面了。 荣国府一干人到了前头,此时便有人牵了马儿来叫他们选。 同时来的还有一名女官。 那女官道:“若有姑娘想要骑马的,自可随我学学。” 宝钗自幼受的教导里,并不包含骑马这一项。她从来被要求端庄得体,这骑马便自然是不行的。 探春在府中泼辣大胆,出来了却有些怯怯,便不吱声了。 灵月也不愿学,只觉骑马粗鲁。 倒是黛玉来了兴致。 她近来放开了不少,眼界较从前更为开阔了。 待见了跟前马儿,黛玉头一个想的并不是骑马何等粗鲁激烈,恐损身子。反而想的是,这样的事她从来不曾做过,不若试一试…… “我跟着学吧。”黛玉出声道。 那女官点了头:“姑娘挑匹马。” 黛玉瞧了瞧,随意指了匹红马。 红马的个头小,但又不失神骏风采。 只是等选了马,黛玉一转头,便见惜春正巴巴地盯着那马儿,目光连挪也不挪一下。 但惜春却什么也没说。 黛玉也不好将她强拉出来。惜春的性子早定了型,平日恨不得将自己变作块石头,让谁都不要注意到她才好。 黛玉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 再瞧自己。 她倒真是好了不少了。 女官道:“姑娘随我过来罢,待猎场一开,姑娘紧跟着我便是。” 黛玉点点头,携了紫鹃跟上去。 前头乾隆在说着话,外围守了不少的侍卫。 黛玉不敢再往前行,便就在附近先由女官教了她如何上马下马,如何驭马。 那女官是认得黛玉的,待教完黛玉后,她便低声道:“姑娘贵体,驱马时务必小心,莫要伤了自己。” 黛玉点点头,心下有些紧张,却又有些期待。 女官扶着黛玉的手臂,耐心地瞧了她上马下马,又牵着黛玉的缰绳,带她行了几步。 “姑娘学得真快。”女官笑道。 黛玉面上绯红,这会儿更来了兴致,但她也知晓初学骑马不能胡来,便只是由人牵着走动。 冬日里的风拂过面颊,都不觉得有一丝寒冷了。 而前头,乾隆终于说完了话。 在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后,一干王公贵族以及年轻的八族子弟,便都翻身上马,各自跟了不同的阿哥,扬鞭催马上前。 唯有和珅始终未动。 乾隆将他叫到跟前:“你年纪也轻,如何不同他们一块儿顽顽?” 和珅指了指前方:“待他先行。” 乾隆一瞧,和琳正和身下的马较劲呢。 乾隆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弟弟是个执拗性子。” 和珅点头,复又看向和琳的方向。 但实际上,这会儿和珅想的却是另一个人。黛玉该也来了。 只是不知她见着那女官没有? 这时前头突地一声吆喝。 原来是有几个姑娘扬鞭策马跑出去了。 而到这时,和琳也才终于将身下的马儿驱动了,待马儿一动,他便立即扬鞭,更快地窜入了林子中,再不见身影。 乾隆道:“走罢,随朕一同。” 说罢,乾隆便站起了身。 乾隆如今的年纪也不小了,虽说还会冬狩,但身边却总围满了人。 和珅摇摇头,一笑,道:“臣便不与皇上一同打猎了。” “为何?还怕朕吓走了你的猎物不成?” 和珅点头:“正是,今日这猎物可跑不得,臣还想着打个狐狸兔子,取了毛做件大氅呢。” 乾隆失笑:“朕晓得你那心思,去罢去罢!” 和珅一拜,方才转身向马儿的方向走去。 他今日骑的马乃是乾隆叫人牵来给他的,马儿通体雪白,无半点杂色。 和珅今日着的又是黑色常服,他翻身上马,黑白映衬,自然说不出的俊美,立时便有女子在旁惊呼了两声。 和珅看也不往旁边看一眼,他扬鞭驱马,飞快地朝着林子间去了。 前头进了林子的都顺着动物的踪迹而去,唯独他头也不回地往右手边行去了,这一路也不知晓行了多久,最后见着了一棵极为高大的树,和珅方才停住了。 而此时耳边再无半点嘈杂的声音了。 和珅抬起头,有飞鸟被他惊得飞了起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和珅翻身下了马,将那马拴在了树上。 马儿掀了掀蹄子,突然转了转身子朝后看去。 原来是又有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近了。 那马蹄声甚是缓慢。 和珅暗暗在心中数着拍子,再一抬头,便见一女官牵着一匹小红马近了。 马上坐着黛玉。 她今日着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 白底的衣裳,胭红的裙子。 镶金边儿的带子将那腰轻轻一束,便将精神气与窈窕身段都勾勒出来了。 和珅抬头对上她的双眸。 “来了。”和珅低声道。 黛玉坐在马上已经惊住了。 她便说那女官为何牵着她一路往林子里来了,还眼瞧着越行越偏,她还当自己着什么道,正想着该将安心带来的。 谁晓得心底刚悬起来,这便见到了和珅的身影。 他立在马下,身形瞧着似乎更见挺拔修长了。 黛玉耳根微红,脑子里塞满了乱糟糟的思绪。 也不知晓她如今站在他的跟前,又该变得如何矮了。 马儿停住了。 女官并不敢松缰绳,但她却是朝着和珅的方向拜了拜:“见过侍郎。” 这下黛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那女官只怕一开始便是和珅派来的。 他也算花尽心思了。 和珅拔腿走到了红马边上,又伸手接过了女官手中的缰绳,这才低声道:“可学会了?” 见他开口问的是骑马的事,黛玉耳根处的热度倒是退了退,她抿了下唇,不大好意思地道:“才学了些最简单的,如今还不敢自己跑马呢。” 方才黛玉可看见了,那些个八旗的姑娘分外彪悍,驱马便奔腾出去了。 “是该学得慢些……不过——”和珅说到这里,话音却是陡地一转:“不过要想速成,却也不是无法。” 黛玉不由得身子微微前俯,好与和珅说话时更近些:“有什么速成的法子?” 和珅方才还略显冷淡禁欲的面庞上,陡然露出了笑容来:“我来教你。” 黛玉瞪大了眼,耳根更觉得发烫了。 但她第一反应却是转头去看女官。 这一瞧,才发现女官不知何时走远了。而紫鹃也正捏着帕子掩住面,装作什么都瞧不见呢。 黛玉一面哭笑不得,但一面……却又心跳微微快了,有那么一丝的期待。 “我扶你,你下马来。”和珅张开了双臂。 黛玉瞥见他俊美的面庞,忍不住面上更红。 但她还是伸出手来,攀住了和珅的胳膊。 和珅身上穿得单薄,大约是为了方便活动的缘故。 于是隔着那布料,黛玉隐约都能感觉到手底下从骨肉间传递而来的强劲有力的力量。 这下好了,连带掌心都跟着烫起来了。 黛玉抓着胳膊跳下马,随即就飞快地收回了手。 待一下马,黛玉的身形登时便被衬得娇小了许多。 和珅瞥了眼她,低声问:“怎么没穿披风?” “麻烦……” “着凉了怎么办?” 黛玉顿时语塞,她忍不住拢了拢袖口。 和珅转头唤了声:“紫鹃,去取你们家姑娘的披风来。” 紫鹃脆生生地应了声,忙掉头往回跑,取披风去了。 于是林间一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上马。”和珅低声道。 “啊?”黛玉愣了愣,不是方才下了马么? 和珅解了拴在树上的绳子,低声道:“上我的马。” 黛玉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底略一迟疑,黛玉便抓住缰绳,蹬住马镫,翻身上马,同时和珅伸手在她背后一托,稳稳地将她托住了。 待她坐上马时,便是晃也不曾晃一下。 第六十九章 “冷不冷?”和珅问。 黛玉却奇异地半点也察觉不到寒意, 她一截雪白的脖颈露在外头, 哪怕寒风袭来, 却又很快转变为了暖意。 “不冷。”黛玉低低地道。 和珅这才牵动了马,慢慢朝前行去。 黛玉低声道:“这是去作什么?” “猎狐。” 黛玉一下便来了兴致:“山里头还有狐狸?” “有的。” 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话,说什么便来什么。 话音才刚落下, 和珅便见草丛中动了动, 黛玉坐得高, 自然看得远些,但就算是这样, 她也只来及瞥见一抹白影窜过去了。 “白毛的,是兔子吗?”黛玉问,面上泄露了一丝激动。 和珅突然勒住了马儿。 黛玉不解地低头去瞧他, 然后便见和珅抓住缰绳, 猛地一借力便翻身上了马。一股温暖的气息自背后贴来,几乎将黛玉整个人都裹在了里头。 黛玉立时便不再动了。 心胡乱地蹦着。 她不自觉地抓紧了缰绳, 双手都紧紧地攥着,似乎借这样的动作就能平息心底的不平静了。 和珅将鞭子塞到了她的掌中:“试一试。” 和珅的手掌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他的手指细长, 但却有力。 黛玉的手背叫他的手指轻轻擦了过去。 黛玉的手背紧了紧。 和珅也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指。 “你试试。”和珅轻咳一声, 低声在她耳边道。 话说完, 倒是不大好再碰黛玉的手了。 眼前的树木在阳光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还有他们乘坐的马也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坐在马上的两个人也好像被拉高了不少。 黛玉盯着影子瞧了瞧,心底一股冲动驱使着她, 抬手挥鞭,马儿嘶鸣一声,几乎是立刻扬蹄奔了出去。黛玉心下一紧,略有些无措。 因为到这里,她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方才都是慢吞吞地走着,待马蹄迅疾地扬起来,便立刻是另一番天地了。 “别怕。”和珅的声音随风送入了黛玉的耳中。 黛玉微微垂下眼眸,才发现他的手指正攥住了缰绳,因为攥得有些用力,手指都泛起了白。 对于和珅来说,要驾驭一匹马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他轻松地掉了头,在林间穿梭起来。 随后才又道:“你瞧瞧,还有狐狸的影子吗?” 黛玉听见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按了他的声音去做。她睁大了眼眸,努力地搜寻着狐狸在林间的踪影。 没有…… 不见踪影。 黛玉心下微微着急,不自觉地便身子往前俯了俯,好将草丛间看得更清。 和珅皱了下眉,另一只手猛地拦住了黛玉的腰:“这样很危险。” 其实黛玉附身的幅度并不大,何况降低重心也未见得会掉下去。但和珅在看着她附身弓腰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心一紧,而他的手也比脑子更快地先将黛玉拦住了。 黛玉的腰肢太细了。 也许是因为幼年时身子不大好,所以哪怕有了后头的调理,待长成后也稍显纤瘦。 和珅忍不住收回了手,不好再紧贴着她。 黛玉察觉到腰间的束缚没了,忍不住抿了下唇。 她坐直了身子,同时还往后头仰了仰:“现在好了么?” “……好了。”这会儿却轮到和珅无所适从了,因为黛玉坐直了身子后,自然便和他贴得更近了些。 幸而这时候草丛又是一动。 “握住缰绳。”和珅低声道。 他的声音太近了,几乎是就这样灌进了黛玉的耳中。 黛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更攥紧了手里的马鞭。 这时候和珅伸手,从马背上挎着的袋子里抽出了弓箭。这一串动作也就不过片刻的功夫。 搭弓,射箭—— 只听见“噗嗤”一声。 草丛不动了。 和珅驱马走得更近。 那草丛中躺着的,果真是只狐狸,通体雪白。 和珅几乎是立时便抬手遮了黛玉的眼:“好了,不看了,待会儿我叫几个侍卫来捡走就是。” 他的掌心炙热。 黛玉莫名觉得眼睛都舒服了些。 但她还是拽下了和珅的手:“有什么关系?这样的场面我是见得的。” 和珅笑了笑,低声道:“走罢,咱们去别处。” “嗯。”黛玉等了会儿,才想起来马鞭握在她手里呢。 黛玉忙又扬鞭。 马儿立即便加快了速度,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马背上颠簸,便难免有贴近的时候。 但这样骑马又实在痛快极了。 那冬风迎面刮来,丝毫不觉刺脸冻人,发丝都叫风吹起来,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快意,这是黛玉前头十来年绝无可能体验的时刻。 而在疾驰的快意下,同时她心底又深知,尽管马儿跑得再快,她也是安全的。 身后的人,贴得并不紧。 却时刻像是一座大山,提供给她最大的依靠。 黛玉微微眯起眼,开口问:“你怎么也会射箭?” “我父亲便是武职,我早年便有习马射箭。后头我也做了会儿武职。这些自然也就娴熟了。” 随着话音落下,和珅又抽了支箭出来。 又是方才一样的动作。 搭弓,射箭。 “咻”。 那是弓箭破空的声音。 但紧跟着又有一箭飞来,似乎也是想往同一个目标射去。 黛玉皱了下眉:“那边有人?” 和珅立即伸手勒马,转而先翻身下了马。 毕竟没有旁人瞧见,他和黛玉如何都好。但若有旁人瞧见,哪怕他和黛玉举止并不越矩,也该叫旁人说黛玉的闲话了。 和珅走到草丛中。 这次被射中的却是只红狐狸。 旁边还有一支箭,却是射歪了,直直插在了地面上。 和珅微微皱眉,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和马蹄声近了。 和珅转头看去,便见一个锦衣青年打马近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厮。 那青年也没想到这里有人,待见到和珅后,便一愣。 等转头看见马上的黛玉,他便愣得更厉害了。 “和侍郎?”青年勉强将目光抽回,看向和珅问。 和珅微一颔首,但面上神色便冷漠极了,不见半点的热络气。 青年也早知晓这位和侍郎不大好说话,他忙下了马,拱手道:“在下卫若兰。” 话是对着和珅说的,但他那目光,却是不自觉地往黛玉瞥了去。 黛玉骑在高大的白马上。 一袭红裙,灿烈似火。 刚柔在她的身上被结合得极好。 莫说是青年看得微微呆了,换谁来,只怕都会有一刹那的出神。 这时候和珅却是皱了下眉。 卫若兰? 他隐约记得这人,似乎……似乎将来会做史湘云的夫婿? 卫若兰是个什么样的人,和珅记忆实在不深。 但那史湘云,却是叫他十足讨厌的。 第七十章 黛玉不开口, 和珅又面色冷淡, 一时无人与卫若兰搭话, 气氛竟是僵硬了起来。 卫若兰笑了笑,便探头去看草丛。 却见那狐狸身上插了箭羽,扎得极透, 可见力道之深。而狐狸身旁, 同样有一支箭羽, 不过此处土质坚硬,那箭羽便只浅浅扎了个头进地面。 卫若兰惊叹道:“倒是缘分, 竟与侍郎同射一只狐狸。” 和珅神色淡淡,只略点头便算作是应了。 卫若兰还待开口,紫鹃此时便携了披风, 快步行来。见自家姑娘骑在那白马之上, 还一派神色自若的模样,紫鹃微微一惊, 然后忙递出了披风,道:“姑娘莫要着了凉。” 卫若兰忍不住又悄悄瞥了一眼黛玉的方向。 随后又指着那狐狸道:“咱们的箭羽都是一并领的,也不知是谁射中了……”说罢, 卫若兰面上还有些遗憾, 瞧着竟是有些打算相让的意思。 和珅将他的心思看了个分明。 卫若兰这般举止, 不过是为在黛玉跟前博个好罢了。 他不先瞧瞧黛玉是谁家人也就罢了。 这狐狸本就是他射中的,又何须卫若兰来相让? “倒是有差别的。”和珅开口。 “嗯?”卫若兰一怔。 “我那箭羽乃是从皇上的箭囊中抽出来的。” 卫若兰愣住了。 和珅迈步上前,将那箭羽抽出来。 卫若兰定睛一瞧,这才瞥见箭头乃是金的。 那箭身上也刻有满文, 乃是爱新觉罗的姓氏。 卫若兰顿时意识到,那旁边射空的箭才是他的。 顿时面上一片火辣辣,大觉丢脸。尤其…… 尤其还是在佳人跟前。 卫若兰张口,勉力笑道:“和侍郎骑射功夫实在一流,若兰远不及。” 和珅没出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赞誉。 卫若兰不免觉得更加尴尬了。 这会儿黛玉已经将披风裹上身了。 她攥着缰绳,正要翻身下马。 和珅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臂,好让黛玉扶住了他,免得下来时摔着了。 黛玉忍不住笑了笑,搭着他的手臂,然后才下了马。 那马太过高大,紫鹃在一旁瞧着都忍不住暗暗惊呼。 卫若兰见着这一幕,这会儿抓心挠肺得紧。 但他又不好开口询问。 只怕唐突了。 “我下马走走。”黛玉并不大想在这时见着别的人。 “好。”和珅心下有些失望,但面上丝毫不露。 他目送着黛玉主仆二人走远,然后才低声喊:“收猎物。” 原本还有些安静的树林中,立时蹿出来了几个侍卫。 “哟是个红狐狸!” “侍郎实在好运气!” 几个侍卫低声议论着,便将那狐狸捡了起来,还笑道:“我们先帮侍郎收着了。” 和珅点了头:“前头还有只狐狸,一并去捡了。” “好勒。”他们应了声,忙向和珅来的方向去了。 卫若兰在一旁被无视了个彻底。 他也乃是王公子弟,如今遭此对待,心底自然有些微妙的不痛快。 但卫若兰也晓得和珅的身份,寻常王公贵族都是不大愿得罪他的,卫若兰定了定心神,便想着出声缓和一下气氛。 和珅却径直转头离去了。 卫若兰面色微微尴尬,待和珅走远后,他方才一哂:“和侍郎倒是个怪脾气的。” 和珅骑着马,沿途又打了些猎物,交与侍卫后,他又绕回了拴小红马的地方。 小红马已经不在了,应当是由黛玉骑走了。 和珅松了口气,这才出了林子。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打猎归来了。 太监们正在负责清点数量。 乾隆一声令下,道今日便烤了这些猎物来吃。 这些食物并不大能吸引和珅。 毕竟他上辈子吃过太多不寻常的玩意儿了。 和珅与乾隆说了会儿话后,便先回了帐中歇息。 他好几日都不曾歇息好了,原本乾隆都不打算将他加在冬狩名单之中。但想着又是难得能见着黛玉的机会,和珅便强行跟来了。 和珅换了衣衫,倒头便睡下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 第二日冬狩结束,乾隆一行人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黛玉顽得累了,上了马车后也闭目休息了起来。 其他几人也多少没了来时的兴奋,便都安静极了。 只探春面颊微红,也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回到荣国府后。 便有人来与王夫人报,说是采买的尼姑都安置好了。 这是旧时富贵人家的习惯。 采买穷人家的女孩儿来替自家姑娘出家,如此般算作替自家姑娘挡了灾祸。 吴兴家的还着重提了个女孩儿,说是叫“妙玉”的。 王夫人也不大过问,便道:“此事便让凤姐儿去做吧。” 吴兴家的忙点了头,退出了门去。 且说黛玉回到院儿中后,便觉浑身酸痛。 紫鹃、雪雁忙伺候着她泡了会儿澡,好歹解了乏。 雪雁不曾跟去,此时便好奇极了,忙出声询问黛玉。 黛玉开口说了会儿,说着说着却想到了和珅。 于是便说不下去了。 雪雁再问,她也不肯开口了。 雪雁捂了捂脸,小声道:“莫不是见了和侍郎?” 黛玉横了她一眼,忙拿起书遮住了脸,只是接下来却一个字都不曾看进眼里去。 一转眼,又是几天过去。 贾母又请黛玉过去说说话。 鸳鸯笑道:“史大姑娘又来府里小住了,老太太想着从前林姑娘还不曾见过史大姑娘,便让我来请姑娘过去说说话。” 黛玉是听过这个史大姑娘的,说是外祖母的侄孙女,出自史侯家。总来荣国府上小住。之前黛玉来时,恰巧她不在府中,便并不曾遇见过。 荣国府中姑娘少,因而一时黛玉倒也有些好奇,这个史大姑娘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那便劳姐姐回话,说我晚些时候就过去。”黛玉道。 鸳鸯应了声,这才回去了。 黛玉在屋子里看了一个下午的书,待到日落时分,她便叫紫鹃跟在身边,二人一同往贾母院儿里去了。 紫鹃忙往黛玉手里塞了个手炉,又问:“姑娘冷不冷?” 外头刮着冷风,还真有些冷。 黛玉这会儿却不自觉地想起来,和珅问她“冷不冷”的时候。 黛玉抿唇笑了笑:“不大冷。” 紫鹃略有些不明所以,她不知晓黛玉为何突地笑了起来。 但姑娘的心情好,那便是好的。 主仆二人兴致不错地迈进了贾母的院儿里。 还不等迈进门,黛玉便听见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笑声连窗户纸都堵不住了。 门外的婆子见黛玉来了,忙打起了帘子,又有丫鬟将黛玉小心地引进了门去。 门内宝钗、三春俱在,倒是不见灵月的身影。 不见正好。 免得见了谁心底都不痛快。 黛玉忍不住想。 外祖母如今倒是知晓照顾她的心情了。 黛玉又往前行了两步。 贾母立即便抬头看来,笑着道:“玉儿来了。” 黛玉往贾母的方向瞧了瞧,见贾母膝边坐了个姑娘。 那姑娘蜂腰猿背,皮肤雪白,脸蛋儿生得团团,两颊红润,瞧着便是个身子极为康健的。 贾母笑道:“这是湘云。”“湘云,这是你林姐姐。” 史湘云闻言,便立刻歪头盯住了黛玉,笑道:“林姐姐模样生得真好,我早先便听丫头们说起过了。” 黛玉微微一笑。 早先便听丫头们说过了? 只怕说的也不是她的好话。 史湘云又笑:“林姐姐进了屋子里还不解披风么?林姐姐可是身子弱?” 贾母点头:“你林姐姐正是身子弱呢。” 紫鹃上前来,伸手为黛玉解了披风。 一旁的丫头忙引着黛玉去贾母跟前坐下了。 黛玉这会儿彻底没什么心思了。 这史大姑娘像是个自来熟的,与谁说话都不大客气。 黛玉不是小气的,但却觉得与对方怕是处不好的。 “再坐会儿便开饭了。”贾母道:“玉儿可饿了?” 黛玉摇头:“还不大饿。”史湘云此时又插了嘴道:“这便开饭了吗?今日爱哥哥不来吗?” 黛玉听见这声,顿觉得这史大姑娘舌头好似打了个结,腔调有些怪异。这“爱哥哥”指的又是什么人? 此时贾母笑着拍了拍史湘云的手背,道:“他这几日都不大出门,你不如明日寻他顽去。” 其实贾母是不敢将宝玉唤来。 她知晓宝玉心头的执念,只怕万一来了,闹得不快。 到时候便是荣国府要遭那和侍郎的恨了。 史湘云点了头,笑得娇憨:“那我明日寻他去。” 话音落下,便有丫头来说饭菜备好了。 贾母便一手牵着史湘云,一手牵着黛玉往前头而去。 史湘云似乎分外好奇,总不忘打量黛玉一眼。 那目光并无恶意,但却过分了些,像是恨不得好好瞧瞧黛玉这张脸是如何生出来的一般。 第七十一章 史湘云的个子较府上的姑娘都要高些。 她的目光放肆。 打量起黛玉的时候, 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黛玉不欲与她目光相接, 便别开头了。 史湘云却开口了, 问贾母:“林姐姐这样好看,早该定亲了罢?” “定了。”贾母竭力笑得更慈和些,“就今年定下的。” 史湘云忙转头看黛玉:“那便恭贺姐姐了。” 黛玉总觉得她举止行动都过分活泼了些, 连面上的笑容, 也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于是便只低低应了一声, 旁的话就不曾多说了。 说话间,他们便已经换到摆了饭的厅中。 落座后, 史湘云的话也比其他人要多些,她与贾母极为亲近,什么话都敢脱口, 总将贾母哄得前俯后仰。 桌子上, 倒像是成了她一个人说话的地方。 黛玉不由转头瞧了瞧。 今日宝钗安静极了,迎春、惜春更是闭口不言。 只有探春时不时与史湘云对上一两句话, 透着些一同长大的熟稔。 吃了饭。 史湘云便赖在贾母身边,继续陪着贾母说话。 贾母抬头瞧了瞧黛玉,想要将黛玉留下来, 但又不大好开口。 黛玉瞥见了她面上的犹豫之色, 心下隐隐有些失望。本该是亲近的外祖母, 如今反倒成了陌生人。 黛玉敛起目光,也不再看史湘云与贾母说话的样子,转身同宝钗一并走了出去。 待出了贾母的院儿,惜春才走到黛玉的身旁来, 小声道:“方才她是故意给你瞧呢。” 故意给她瞧? 瞧什么? 黛玉一愣:“谁故意给我瞧?” 惜春却摇摇头,又不肯细说,只带着自家丫头,跟着迎春、探春回抱厦厅去了。 宝钗在一旁笑了笑,道:“她说那史大姑娘呢。” 由宝钗这样一点,黛玉倒是立时便明了了。 原先她并未往史湘云身上想去,如今才骤然想起来,方才吃饭时,史湘云嘴上便不曾停过,后头待吃完了饭,也还要与贾母偎着说话。 这不正跟小孩儿一样,怕被夺了长辈宠爱似的,便故意在她跟前,以示与这荣国府何等亲近,又与贾母如何的好。 黛玉摇了摇头:“我本来也……” 本来也不大在乎了。 只是这话不好在外头说了。 宝钗也不多言。 能点出史湘云来,便已改了她往日的作风了。 她与黛玉告了别,转身回了梨香院。 第二日。 黛玉起身梳洗完,便和三春赏梅去了。 她裹得极为厚实,只怕寒风侵入。 几人在院子里头见了,便独独黛玉穿得最多。 偏她又身形瘦弱些,这样穿得多,却也不见臃肿,反而面上生出了一分稚气来。 丫鬟们在亭子里支起炉子,温了茶酒。 又放了点心,肉干,还有些瓜子核桃。 这头坐了才不一会儿,便听见有笑声近了。 那笑声爽朗,躲也躲不得,直直往耳中钻。昨日黛玉才听了这声音,自然不会忘记。心下知晓该是史湘云过来了。 史湘云倒是没什么。 只是黛玉还记着她昨日说要寻什么“爱哥哥”顽去。 黛玉忍不住问:“昨日史大姑娘说的爱哥哥是甚么人?” 探春失笑:“什么爱哥哥?说的便是宝玉了。她那舌头绕得很。好好的二哥哥,便叫她唤成爱哥哥去了。” 黛玉微一惊讶。 也不知是否她想得多了。 这史家大姑娘一口一个“爱哥哥”,莫不是也心中喜欢那宝玉不成? 探春此时拿了块点心吃,小声道:“从前老太太还想着撮合她与宝玉呢,可惜了……倒是让灵月钻了空子。” 黛玉闻言,垂下眼眸,神色有了点冷意。 外祖母倒是操心着宝玉。 也不知晓见了多少姑娘都想着说给宝玉。 前头有个湘云,后头有个她。 外祖母恐怕也未必如何真心想为宝玉选个好妻子,她这一手挑的,净是她这边的亲戚了。 想着想着,也不知为何,黛玉竟觉心下有些恶心。 这头探春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了。 因为史湘云已经进园子里来了。 她远远见了这边的人影,当即便呼喊了起来:“你们自个儿在这儿顽,竟也不喊我。” 说罢,史湘云便走近了。 她进了亭子,挨着黛玉坐了下来,道:“可是在这儿吹风顽呢?” 探春笑她:“你才爱吹风顽呢,这是梅花开了,便过来瞧瞧。”探春顿了顿,又问她:“不是说去寻宝玉了吗?怎么往这边来了?” 史湘云叹了口气:“我去了,几个婆子将我拦住了。”说罢,史湘云还多有些委屈:“兴许是久不在府上住了,他们便不大将我瞧得起了。” 探春微微尴尬地笑了笑:“胡说什么呐,哪里是瞧不上你。只是这个时候也确实不大好去寻宝玉,他房里头还有人呢。” “谁?”史湘云满面困惑,“袭人姐姐?还是晴雯?” 探春摇头:“哪里是呢。你之前回了家,怕是不知道,宝玉如今已经结了亲了,那宝二奶奶还在房里呢。几个婆子自然不好放你进去了。” 史湘云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动也不动。 半晌,黛玉才听见她喃喃道:“竟是成亲了?我怎么……怎么半点消息也不曾得呢?” 她的模样有一分失魂落魄,黛玉一眼便瞧了出来,她怕是真心喜欢宝玉的。 只是想到这里,黛玉便不禁皱了下眉。 若是这样的话。 昨日这史家大姑娘询问外祖母她可定了亲,莫不是便怕她与宝玉走得近了,夺了她的位置? 这样便实在好笑了。 这边亭子里正一片气氛凝滞呢,园子外头却又有脚步声近了。 只见得一道红色人影闪进园子里来,随后就听那人影欢喜地道:“妹妹!湘云妹妹!” 黛玉哪里识不得这声音。 这不正是贾宝玉么? 一旁的史湘云原本还略见低落,这会儿倒是又猛地站起身来,嘻笑着迎上去了:“如今见爱哥哥一面倒是难了。” 黛玉再一瞧亭子外。 紧跟着贾宝玉进来的,还有个灵月呢。 灵月的面色这会儿已经青了。第七十二章 也不知是谁大声喊了句:“二奶奶走得慢些, 当心摔了。” 这一声立时便将史湘云从一片欢喜中拽了出来。 史湘云从凳子上起身, 探头朝亭子外看去, 见距离宝玉不远的地方,立了个娇俏的姑娘。 不,那不是个姑娘。 她梳着妇人髻, 穿着一身红裳, 身上的富贵气逼人得紧。 史湘云的目光不自觉地绕着她打了个转儿。 她头上戴的簪子, 史湘云是见过的。 王夫人不爱穿戴之物,但她屋中却收着不少好东西。史湘云早年便曾听王夫人院儿里的彩霞说起过, 说那几根好模样的簪子,将来都是要留着赏给宝二奶奶的。 史湘云虽说出身史侯家,但却父母早亡, 因而过得并不宽裕。 她要想戴这般模样的簪子钗环, 得靠老太太赏她才成。 老太太早又与她透过几分,要将她嫁给宝玉的心思。她只当这一切便是顺理成章的。可如今却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女人, 做了宝二奶奶,富贵加身。 再瞧瞧她呢? 竟是显得寒酸了。 …… 黛玉离史湘云最近,她瞧得见史湘云攥了下手掌, 也瞧得见史湘云身子微微颤了颤, 而后更能感觉到史湘云努力地压制下了心头的难过。 黛玉将目光望向灵月。 灵月却也面色不善, 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目光锐利得几乎快要化作那尖锐的簪子头。 怕是要有一出好戏。 黛玉无意掺合到这等烂糟事里头去,便立时将头别开了,只低声与宝钗说起话来。 “这里头掺了花进去罢。” 宝钗也不瞧那边, 点头应声:“吃着一股冷香气。” “味道倒是好的……”说着话,黛玉忍不住还想着,和珅该也尝尝就好了。也不知晓这样的玩意儿,能送去侍郎府上么?会不会往盒子里一放,久了就散了味儿了? “我倒是不爱吃这些带了花儿的玩意,整日里吃药都吃不够呢。”宝钗道。 她话音刚一落下,宝玉便窜到了亭子里来。 方才宝玉可不曾看清亭子里都坐了谁,这会儿不由一愣,喃喃唤道:“林妹妹……” 此时灵月也跟着踏进亭子来,但她却没瞧黛玉,而是指着史湘云,问宝玉:“这也是你妹妹么?” 宝玉并未察觉灵月话中的攻击性,他点了头道:“这是史大妹妹!叫湘云。老祖宗的侄孙女。从前便总住在咱们府上。” 史湘云闻言,心气儿顺了些,便想着抬头冲灵月笑一笑。 这边灵月却突地轻笑一声:“她家里头没人了么?怎么打小儿便住咱们府里?” 那口吻天真烂漫,仿佛真只是出自疑惑,这才问出了口似的。 宝玉是个不记打的。 一心觉得这年轻的姑娘都该是好的,一时的凶恶形状都不过是吃了醋,发了小性。 他听灵月出声,虽觉有些不妥当,但又并不觉得灵月是出自恶意。 便只在旁解释道:“史妹妹是没了父母,老祖宗心疼她,我们几个又素来和史妹妹亲近,这才常邀她过来小住。” “原来是这样……”灵月将史湘云从头打量到脚,道:“史妹妹的打扮怎么这样素净?既是老祖宗的孙女儿,也该打扮得更富贵些。” 宝玉一愣,也发觉史湘云的打扮过分素净了些,但往日里他们哪里会注意这些地方?史湘云的相貌又不算如何漂亮。于是便也没人觉得她该好生打扮了。 灵月这会儿抬手从头上取了根簪子下来。 方才她就发觉史湘云在瞧她的簪子了。 灵月笑了笑,道:“不如把这个送给妹妹罢?妹妹脸蛋儿红红,倒比我更适合这根红石榴簪子。” 宝玉瞧见那簪子,一愣:“这不是母亲送你的么?”宝玉这话也并没有旁的意思。 但这头灵月却跟着惊叫一声:“呀,险些忘了。是我粗心了,母亲赏的东西,怎么好随意给人呢?” 说罢,她又将那簪子插回了头上,还转头对陪嫁丫鬟道:“还愣着做什么?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去我房里取些首饰来。我瞧史妹妹,觉得一见如故,要送些东西给她,我心里才舒坦呢。” 丫鬟躬身应了,忙转身出园子去了。 史湘云到底没愚笨到听不懂话的地步,灵月这样一番似捧似踩的话,叫她那颗心好似被针扎了千百遍一样,实在难受得紧。 “不,不必了。”史湘云勉力笑了笑,随即又有些怒气,她看了看宝玉。宝玉却全然没接收到她的不快,他正小心翼翼地往黛玉的方向看去。 他又何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旁人? 他是这荣国府的宝二爷,多少人捧着他,纵着他。 却偏用这样的目光瞧人…… 史湘云心底又难过又觉得有些嫉妒。 他若是喜欢上旁的女孩子也就罢了,偏他都成了亲了,这新奶奶还是个不好相与的。 那新奶奶说话再好听,史湘云也感觉到面上火辣辣。 那丫鬟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拔腿快步出了园子。 一时间,园子里的气氛便有些怪异了。 宝玉拉着史湘云在桌边坐下,待一转头,发现灵月还在一旁站着。 宝玉忙扫了扫桌前的凳子。 哪里还容得下一个灵月呢? 这便有些尴尬了。 史湘云瞧了瞧,便道:“姐姐没有位置了。” 灵月一笑:“是啊,你将你的给我啊。” 史湘云呆了呆。 灵月眼底带着冷意,面上却是笑着继续道:“我和你说着玩儿的,不过是个凳子,哪里至于当个宝贝呢。” 史湘云面上微红。 凳子自然是不重要的。 重要是的一旁坐着的人。 宝玉只好讪讪站起来:“不若你坐这里罢?” 灵月便也不客气,就这么占了宝玉的位置。 她不敢瞧黛玉,怕瞧了只会让自己狼狈。 毕竟再如何不想承认,她也知道,黛玉比她生得美丽,如今又是和珅小心地捧在掌心。越是瞧黛玉,越是不过自取其辱。 于是灵月的目光转了一圈儿。 她知道宝钗不好得罪,王夫人疼着她呢。迎春是个木头,探春是个不好相与的,惜春什么存在感也没有。 最后便还是落到了史湘云的身上。 灵月偏头问宝玉:“如此说来,这史妹妹与你岂不是青梅竹马了?” 宝玉哪里敢认? 他摆摆手:“不算得不算得。” 史湘云咬了下唇,笑着转头看宝钗:“宝姐姐瞧着才像是爱哥哥的青梅竹马。” 黛玉和宝钗的动作都是一顿。 并且二人都忍不住皱了下眉。 史湘云的话这不是将宝钗都拽下了水?与宝钗又何干? 这头灵月却并未注意到宝钗身上去,反而是先眉一皱:“爱哥哥?爱哪个哥哥?史妹妹在这府里头爱谁?” 史湘云面上微红。 谁都知道她有这个口癖,但却从来没人当着面这样直接了当地撕开来说。 平时没人揭出来也就罢了,今日好不容易被人揭出来了,宝玉也觉得有些脸红,于是忙辩解道:“她说话素来就是这样,二字念不好的。” “原来这爱哥哥指的你呐?这样听着倒是有趣儿了。怎么听都是在说爱你呐。”灵月说到这里,话音一转,“这可是个大毛病,焉有不治的道理?该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才是。这日后,若是出了门闹了笑话。岂不是不大好?” 待灵月话音一落,亭子里便安静极了。 史湘云面上涨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玉讷讷道:“这……” 他们谁都没拿这当回事儿,怎么叫灵月一说,便显得严重起来了? 探春到底和史湘云有点情分在,她笑了笑,出声道:“这又不算什么口疾,只是舌头打不过转儿来罢了,嫂嫂何必这样说她。” “我是一心为她好,倒是叫你这样误会了我。她年纪不小了,也该要定亲了。日后若是还当着未婚夫的面儿,喊宝玉爱哥哥。那被退亲事小,这名声传出去,哪家还敢娶她?” 探春一愣。 她也不曾想过这些。 毕竟从前府里头的人,还当湘云要嫁给宝玉呢。 他们与湘云又亲近得很,听她平时“爱哥哥”的叫,便也只打趣两句的,旁的话却不会说。 宝玉讪讪道:“这怎样好。” 灵月笑了笑,又伸手要去抬史湘云的下巴:“我还想瞧瞧,史妹妹的舌头是不是短了一截,若是这样。那大夫怕确实治不好的。” 史湘云面色更涨红。 等灵月伸手真捏住了她的下巴,史湘云没由来的一急,忙将灵月甩开了。 灵月的手打在了石桌上,霎时就红了。灵月捧着手,娇叱道:“妹妹脾气可真大,容不得我说话么?” 宝玉也急了,没想到好好的怎么闹成了这样,他忙去捧住灵月的手,转头让小厮去取药。但突然又想起来黛玉也在跟前,便又讪讪地收了手。 史湘云看着这一幕,眼圈儿便红了。 “好好的,史妹妹哭什么?”宝钗推了个点心碟子到她跟前,神色也多有些冷淡。 史湘云急匆匆地别开脸,抓起点心往嘴里塞了一块,却又吃得太急,噎住了,她咳了咳,更见狼狈了。 宝玉抬手给她拍了拍:“妹妹怎么这样莽撞?” 从前宝玉那里会怪她莽撞。 哪怕是开口责骂的话,那也都是带着温柔气儿的,这会儿史湘云听了,心里实在难熬到了极点。 灵月从来不是个肯饶人的。 黛玉她说不得,这么个家道破落的史湘云,她还说不得吗? 灵月笑嘻嘻地道:“妹妹是个爱吃的呀,难怪生得这样壮实。” 史湘云的脸当然是又难看起来了。 黛玉都忍不住看了眼灵月。 她脑子里灵光一现,这会儿骤然发觉——她道为何见了史湘云,心下不大能喜欢得起来,原来是她与灵月有着共通之处,二人嘴上都不大把门,拿说了蠢话当天真烂漫。 眼下灵月笑着说话时的神情,和昨日史湘云问贾母她长得好看该早定亲了时,竟是有几分重叠。 作者有话要说:  史湘云在原著里,又当着宝钗和宝玉的面酸黛玉夸宝钗,又当着黛玉的面,打趣她和宝玉。转头又一口一个“爱哥哥”。怪恶心的。她和袭人怕是要被我黑穿地心了。 第七十三章 “史妹妹哪里会壮实?”宝玉忙出声, “这样才是好看的。” 灵月这才敢看了眼黛玉, 道:“这里坐着的, 都不及史妹妹壮实。如此说来,便都不及史妹妹好看了。” 灵月嚣张惯了。 临安伯府没落后,她便多有收敛。可再收敛, 骨子里的模样是不曾改变的, 这一朝见了史湘云。 便登时爆发出来了。 这头宝玉冷汗涔涔, 这话哪里好应得呢? 自然是林妹妹最美。 宝姐姐也不差。 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都是标致的人物。 可他要如何答,方才全了情面, 又不伤了史妹妹呢? 眼瞧着场面便要不可收拾,只听得丫鬟在亭子外脆生生地喊:“二奶奶,东西取来了。” 原来是灵月派去的丫鬟, 将首饰取来了。 此时灵月又笑了:“史妹妹没将我的话当真罢?我方才说着玩儿的。史妹妹身体好, 这是好事儿。” 说罢,灵月冲丫鬟招招手:“拿来让史大姑娘挑一挑。” 丫鬟忙走上前, 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灵月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炫耀机会,那匣子一打开,就见里头放了不少的金银首饰。 这些是史湘云没机会戴的。 “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 史妹妹要是喜欢, 挑个三四件也是使得的, 只要不生我的气就好。”灵月将那匣子往史湘云面前一推。 这头黛玉和宝钗谁也不曾说话。 黛玉甚至隐约从宝钗的眉眼间瞥出了一丝漠然。 虽说黛玉很少见到宝钗这副模样,但,本该如此…… 史湘云与荣国府上下有情谊在,但与他们却是没有半分情谊的。史湘云要拉她们下水, 本就是她打错了盘算。 史湘云略有些无措地看向了宝玉:“爱哥哥。” 话出口,史湘云又总觉得又要遭人讥讽了。 但灵月什么都没说,史湘云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样的东西,我哪里敢拿呢。” 灵月却从里头随意抽了根簪子出来,然后站起身插在了史湘云的发间,微微一笑:“多衬史妹妹啊。” 说罢,又取出两个镯子,一个项圈儿,都放在了史湘云的跟前:“拿着吧。” 宝玉只当这是灵月主动同史湘云讲和呢,便笑着道:“史妹妹拿着吧。” 史湘云心下却像是吞了只苍蝇。 明明对方是笑着,言语间也挑不出错处来,但史湘云就是有种仿佛被施舍的感觉。 亭子里安静极了。 灵月也不等她出声,直接起了身,道:“宝玉,我们该走了罢?” 宝玉一愣,慌忙站起身:“嗯……嗯……” 他小心地望了一眼黛玉的方向,又怕招来嫌弃,这才跟着灵月走了。 探春松了口气:“我还怕宝玉耍浑呢。” 宝钗笑了笑,道:“所以这个亲娶得好啊。” 她言辞间极为恳切,黛玉知晓她是说给史湘云听的,也免得史湘云总拉着他们下水。 但此时史湘云拢了拢袖子,眼圈微红地道:“当真好么?瞧她的模样,瞧了我就觉得害怕。还不如林姐姐和宝姐姐让人瞧了亲切。怎么……怎么偏就挑了她给宝玉呢?” 说罢,史湘云转头看向宝钗:“我瞧宝姐姐就很好啊。” 宝钗眼底更透了一丝冷色。 黛玉见状觉得实在没趣儿,便出声半笑着道:“她哪里适合?史妹妹才好,青梅竹马呢。” 史湘云破涕为笑:“林姐姐捧着我……” 黛玉似笑非笑,抬手将炉子上架着的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宝钗添了些热茶。 “不若下去走走罢?”黛玉抿了口热茶,道。 “你且喝两杯酒暖暖身再走。”宝钗按住了她。 黛玉点头。 一旁的紫鹃忙给她倒了杯温好的酒。这酒并不呛人,反而带着股果香,味道甜软,荣国府里头常备着给姑娘奶奶们喝。 待喝了两杯酒。 黛玉便和宝钗出了亭子。 后头丫鬟又打了伞,好挡一挡风。 “该要下雪了。”宝钗低声道。 黛玉应声:“这天气一凉,便该换厚实的衣裳了。” 宝钗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高墙,那高墙上一枝梅花探了个头出来。 黛玉瞥见宝钗那略见漠然的眼底,不知为何多了几丝阴翳。 他们并未久走,因为不多时雪雁便来请黛玉回院儿里去了,说是有东西送来了。 而梨香院也来了人请宝钗回去,说是薛蟠回了院子里,要寻妹妹回去说话。 二人便告了辞。 那亭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了史湘云和三春。 史湘云揉了揉眼眶,叹了口气道:“如今荣国府好似变了个样。” 探春点点头:“是变了,不过变得好多了。大姐姐封了妃你可曾听说?如今府里头正喜庆着呢。只是可惜了些,宝玉如今不能再总跟咱们顽了。” 史湘云点头,她想说的正是这个呐。 “不过倒也没关系,与林姐姐、宝姐姐们一处玩儿也是好的。偶尔再与宝玉书说说话就好。”探春又道。 她是个害怕寂寞的。 与府里头其他姊妹玩得越好,她才越觉得安心。 从前和宝玉要好,也存了点讨好的心思。可如今她渐渐得了凤姐儿的看重,便也不必总像从前那样了。 史湘云却与她不同。 史湘云又叹了口气:“从前在府里,大家都顽得好。怎么现在却跟四分五裂了似的。” 探春笑她:“你这说的什么话?哪里四分五裂了?宝玉总要长大的,我们也总要长大的,日后还能不能凑在一处,还要另说呢。” 可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宝玉瞧的是别人了。 她们也晓得和别人更亲近了。 她才离了荣国府多久,回来便成了什么都不是了。 探春疑惑地看着她:“你不会是还想着老太太当初说的话罢?” 史湘云抬头一笑:“哪里会呢。我就是瞧府里变了不少,心下有些难过。又觉得那个灵月实在不大配得爱哥哥。” 探春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林姐姐与宝姐姐哪个不好呢?”史湘云撑着下巴道。 探春忙打断她:“这话日后可莫说了,林姐姐是许了人的。那同她定亲的人,可不大好惹。” 史湘云笑道:“难道是个罗刹?” 探春摇摇头:“不与你说了,你和二姐姐顽罢,我该去找凤姐儿了。”史湘云便与迎春说了几句话。 只是到底都不如从前亲热了。 迎春是个木头,也分得好坏。林妹妹与和侍郎前头才帮了她,她如今再不分好歹,那岂不是个白眼狼? 于是只要史湘云一提起“林姐姐”三字,迎春便只好装聋作哑。 史湘云知晓迎春是个木头人儿,因而心下虽然失望,但也不作怀疑。 “罢,总归没什么好顽的了,我陪老祖宗说话去。” 说罢,史湘云这才退出了园子。 惜春始终没说一句话,她直接起身退走了。 便就剩下迎春喝了两杯酒方才带了丫头回抱厦厅。她没多久便要嫁了,该要动手做做针线了。 且说黛玉回了院儿里,便拿到手了一件大氅。 皮毛火红。 雪雁捧着摆在她面前,便更将黛玉的面容衬得如花容如月貌般。 “待下雪时,该有多好看啊。”雪雁喃喃道。 黛玉拢着身上的大氅,温暖极了,半点寒风也侵不得身。 但更暖的是胸口。 她笑了笑,这会儿早将那史湘云扔到爪哇国去了。 到这时。 省亲别墅的修造已经告竣,花在里头的银子多不可计。 眼瞧着年节便在跟前了。 史湘云却与灵月又起了争执,二人还闹到了王夫人跟前去。 原来是史湘云从前与袭人较为亲近,后头见灵月待袭人凶恶,便寻宝玉去告状了,要为袭人鸣个不平。 灵月自然不会吃这个亏。 她更为嚣张,史湘云在荣国府的屋檐下,平日状似天真,拿话气气别人还成,却气不着灵月。 到了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却是个不喜史湘云的。 她知晓从前贾母想将湘云许给宝玉,王夫人却瞧史湘云浑身上下,一处都不得好。 生得不好看也就罢了。 性子又鲁莽,张口什么话都敢说得。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这样的姑娘,哪里能做宝二奶奶?她可就这样一个儿子。不过是贾母想将自己的亲戚塞进来罢了。 何况如今又为了袭人的事闹了笑话。 王夫人不冷不热地将史湘云说退了。 待史湘云跨出了王夫人的院儿,这才反应过来,王夫人这是护着灵月呢。 史湘云越想越觉得难过,自己哭着走到了园子里去。 还在园子里睡着了。 还是宝玉来园子里采花儿,要回去分给几个丫头。这才见着了她。 宝玉忙将人唤醒。 史湘云悲从中来,还在宝玉跟前掉了几颗泪珠子。 这些便是底下下人传来的。 黛玉听过,一面觉得荣国府里头的下头太没规矩,但一面又觉得史湘云这般作态实在不大好,偏她自己好似未觉一般。 这会儿,黛玉也没工夫去思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探春与他们说,府里头采买了几个尼姑来,说其中有个生得极为美丽的,瞧着模样高洁着呢。 黛玉便有些好奇。 几个姑娘便摸过去瞧尼姑去了。 第七十四章 几个尼姑暂且被安置在一处倒座房内。 黛玉几个去的时候, 扇扇门都紧闭着, 院里头透着股破落气。 探春道:“早说了, 怕是没什么好瞧的。” 她话音一落,便见一扇门开了,一个小尼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那小尼姑年纪极小, 脸蛋儿也生得极瘦, 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 “你们是府里的人吗?”那小尼姑低声问。 探春点了下头, 道:“我们来见妙玉的。” 小尼姑摇摇头:“你们见不着的。” 探春微微惊愕:“如何见不着?这是荣国府上,焉有见不着她的道理?” 这时候宝钗才出了声:“她不是采买来的。听闻从前是住在姑苏的, 家里也是官宦人家,说是因着什么缘故,才皈依了佛门。性情自然孤高些。” “也是姑苏来的?”黛玉微微惊讶, 心下倒是来了三分兴致。 但她扫了一圈这院儿, 也知道今日怕是见不着了。 想着总归是要在荣国府上修行的,日后总有见着的时候。 “那便先回去罢, 听着是个有趣儿的人,改日来见倒也不迟。”黛玉道。 探春摇摇头,有些不快:“这样的人, 我是亲近不来的。” 惜春也往那几扇门瞧了瞧, 眼底倒是透出几丝向往之色来。黛玉见状, 哪里还敢多留,便先走在前头了。 几个姑娘人没见着,倒也不觉如何生气。 他们转头便将那个妙玉抛开了。 这日贾府领了旨,说是恩准荣妃次年正月十五省亲。 待领了旨后, 贾府上下便又忙乱起来了,连探春也整日不大见人影。 宝钗渐渐出门的时候也少了,黛玉初时不大明白,但后头听雪雁说起。史湘云与宝玉说话时,总将她和宝钗提起。 黛玉心下一边有些腻烦,一边也明白过来,宝钗是不想多生事端,无端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闲料。 黛玉便也干脆不大出门了,整日窝在院儿里读书。 和珅送了不少书来给她。 这其中门类甚广,有正经的诗书,却有些打发时间的话本游记,更有些传记、医术、农桑、兵法等书。 只怕叫她看上三年都是有余的。 这会儿正值年底,满朝的官员都忙碌了起来。 许多地方官员也回京述职。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林如海,反倒是贾雨村来了一趟,还见了贾政一面,与贾政相谈甚欢,好好攀了一把关系后方才归去。 这些都不曾瞒过和珅的眼睛。 “倒是个会钻营的。”和珅淡淡道。 他不曾将贾雨村看在眼中,这人是个假道学,贾政又是个假正经,二人凑在一堆,倒也有意思。 “兄长,兄长。”和琳在外头敲了敲门。 “进。” 待门被推开,和珅才看向他:“你不好好读书,来作什么?” 和琳苦着脸道:“眼下便是年节了,我可该备些年礼送到荣国府去?” “自然轮不到你。” “可我已经想好送什么了。” “送什么?” 和琳自背后取出一套茶具来:“兄长瞧这个如何?” “她的身子不大适合吃茶。” 和琳垮下脸来。 “不过倒也能送去,待我送年礼去荣国府上,便将你的同我的放在一处。” 和琳立马便笑了。 或许是因着他们相依为命长大的缘故,和琳便极重亲情。 于是如今和珅有了未婚妻,和琳便已经想着如何待嫂嫂好了。 和珅也不立即赶和琳走,他将人留住,先考校了功课,才放人离去。转头又吩咐了刘全,说让厨房做些和琳爱吃的食物。 待来年,和琳便该要参加春闱了。 可不得怠慢了吃喝。 想着要送年礼。 于是和珅之后连续好几日,一下了朝,便去街市上走一走。 金银珠宝送得多了,便没多大意思了。还得花心思去寻一些更有意思的玩意儿才好。 这一路行,便瞧见些卖糖葫芦的,卖泥人儿的,卖红纸的,卖红绺子的…… 和珅一口气买了不少东西。叫车夫都拉着回了侍郎府。 回去后。 刘全便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家主子,用一双有力的手,攥着那细细长长的红绺子,慢条斯理地打着结。 过会儿,又见自家主子拿着剪刀,自己搁哪儿剪福纸。 刘全看得忍不住感叹。 要这样下去。 待日后与林姑娘成亲时,岂不是那红窗花主子都能自己剪出来了! 想想将来的画面,刘全险些忍不住笑出声。 打如意结,剪福纸,乃是和珅上辈子养下来的习惯。 他出身虽然不错,但家里头并不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情味儿。相反,每逢年节,这如意结、福纸都是父亲亲手做的。春联则是他念,父亲动笔写。写完以后,母亲才在旁边指挥父亲贴春联。 这会儿打完如意结,剪完福纸,和珅又顺手拿起几张纸折了几个纸鹤、花儿、蝴蝶、兔子…… 刘全忍不住又咂咂嘴。 您可真是手艺多变啊! 和珅顺手将这些玩意儿都扔进了匣子里。 那匣子底下铺了一层珍珠,莹润雪白。 却不过是拿来衬那些小玩意儿的。 和珅又叫人取了些府里头腌的蜜饯果子,用玻璃盏装了起来。 这玻璃也是和珅自己做的,工艺自然更高一筹,玻璃片儿间不见一丝杂质。 剔透的玻璃盏里,盛放着色泽艳的蜜饯果子。好看极了。 此时莫说刘全了,其他丫鬟仆从们也都微微看呆了去。 这东西如何贵重,如何漂亮都变得不大重要了。 便有主子的这份儿心,就是个铁石心肠的见了,也要柔软成一滩水了。 和珅此时盯着那匣子,还觉得有些遗憾。 因着身子还未调理完好的缘故,许多东西都是黛玉不能碰的。不过待日后她大好时,那便可放开来了。 除了这些零碎的东西。 和珅还备了首饰头面,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珍稀药材,更有茶酒…… 这里头有些东西,是黛玉可拿去送长辈的。 她到底住在荣国府里头,荣国府上下自不敢说了她的闲话。但只怕在外头落了话柄。和珅不惧名声,但女儿家却是要名声的。 刘全又忍不住暗暗嘀咕。 这瞧着,像是恨不得将林姑娘一年的吃穿用度所需都送去似的。 除去亲自给黛玉备的东西外,荣国府上,乃至其他一些与和珅有浅交的人家的年礼,便都是由刘全去一手操办的。 和珅半点心思也没分上去。 很快,入正月,逢新年。 侍郎府中人丁单薄,难免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和珅从来不计较这些,他与和琳二人将年夜宴摆在屋中,帘子打起来,中间围着炉火倒也不冷。 外头已然下起了雪。 二人便一边瞧着雪,一边吃着饭。 待过上一会儿,还有宫里头御赐下来的菜,送到了府上。 二人只随意尝了尝。余下的时候便慢慢吃茶饮酒说说话了。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荣国府上。 荣国府上人丁本就兴旺,丫鬟仆从们一大摞,光围在一起不开口,也足够有人气儿了。 今日黛玉身上裹的还是那件红色大氅,大氅将她围得密不透风,雪雁在旁提灯,紫鹃在旁撑伞。 雪花纷扬,却近不得她的身。 待她迈上台阶。 廊上挂着花灯,待灯下见了黛玉,众人恍惚一瞬,好似见了天宫仙子,竟不敢出声惊扰之。 还是史湘云穿了一身红裳,从后头带着丫鬟,也跃上了台阶,笑道:“前头是林姐姐么?” 叫她这一嗓子喊出来,霎时什么意境便也没了。 黛玉回头扫了她一眼。 史湘云也就是往日不打扮,逢过年倒是打扮得俏丽活泼,她本又是个爱顽爱闹的,这样灯下一瞧,面颊微红,皮肤白皙,连眼睛都灵动了起来。 倒是个好看的姑娘。 黛玉冲她淡淡点了下头,也没有旁的寒暄,便又继续往前行去。 待跨进门去,便见丫鬟婆子们从身边擦过,屋中灯影烁烁,人声交叠。 “林妹妹可来了!”王熙凤当先一个迎上来,亲切地拉着黛玉的手,将她往前带去。 而后才是丫鬟翡翠上前,引了史湘云往前走,一口一个:“史大姑娘。”甚为亲切。 待走近了。 黛玉才见宝钗、灵月等人都早已先至了。 难得逢新年,宝钗便也换了往日素淡的衣裳,今日着的是一身浅黄,外头罩着件白披风,端正雍容,美丽大方。 灵月则更是盛装,黛玉都能听得见她头上步摇晃动碰撞的声音。 史湘云一见她便有些发憷,还从后头扯了扯黛玉身上的大氅,道:“林姐姐今日穿得又好生厚实。” 想借着和旁人说话,好忽略掉那边的灵月去。 紫鹃上前,为黛玉解了大氅,自然的,史湘云也就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了。 史湘云只好收了手,挨着黛玉落了座。 这会儿众人聚在一处,贾母、王夫人自然也顾不上底下小辈了。倒是王熙凤还会时不时照料一下黛玉。 因着人多的关系。 一开年夜宴,黛玉倒也从中真品尝出了点儿年味儿。 只是因着与荣国府上下早不似当初那样亲近,待用了年夜宴,瞧过了烟花,又陪着贾母说会儿话,黛玉便先早早归去了。 院儿里一直点着炭火不曾熄过,因而当黛玉进了门也觉好一阵暖和。 黛玉想了想刚入府时的浑身冰凉形状,距现在竟是好似过了个十年八年一般。 雪雁伺候着她梳洗过后,黛玉便拥着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又做了个梦。 只是这回不再是梦中隐约有个人影,连他姓名都无从得了。 黛玉抬头,便能望见对方如玉的面庞。 那是和珅。 黛玉不自觉地在梦中笑了笑,随即便睡得更沉了。 正月初二。 各方的年礼便送上门来了。 当先来的便是和珅的年礼,他人未至,重礼却先至了。 王夫人将那些玩意儿分发下去,随后便将黛玉的份儿让人送了过去。 探春叹道:“和侍郎倒是一如既往的手笔,不过想必林姐姐那里得的礼又是与旁人大不同的。我倒更好奇她那儿的礼呢。” 史湘云闻言,不由微微一愣:“和侍郎?什么和侍郎?” “你前头不还问么?这便是林姐姐定了亲的未婚夫了。” “那个可怕的罗刹?” 王熙凤从后头拍了拍她:“史大妹妹说什么呢。” 她分明笑着,但自那双凤眼里迸射出来的光芒,却叫史湘云不自觉地心下一紧,立时便闭了嘴。 第七十五章 打侍郎府上送来的礼, 叫他们念叨了好一阵。 不过这波热潮很快就被盖过去了。 贾政携着一干执事人收验了大观园, 园中又逢宝玉、贾珍二人, 便将他二人也带上。 之后宝玉才题对额,自是获了好一番称赞,连贾政瞧他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王夫人忙活了一段时日, 这一转眼, 便迎来了元宵。 荣妃该要出宫了。 众人一夜未睡, 有爵在身者便按品级着了大妆。 黛玉、宝钗等见不着荣妃的面儿,但贾母也早早打发了人来, 叫他们不得怠慢。 黛玉叫雪雁为自己略作梳洗打扮后,便同宝钗一并往前头去,等在了贾母院儿外。 他们早先便见过了荣妃, 尤其黛玉近来又常出入宫中, 因而见了这等仪仗,面上也无半点慌乱惧色。 不久, 史湘云也被引来了院儿中。 她平日大胆得很,今日却有些怯怯,便只攥紧了婆子丫鬟的袖帕, 小心挪着步子朝黛玉二人走来, 连瞧旁边的小太监一眼也不敢。史湘云小声唤:“林姐姐。” 史湘云心下是复杂的。 她已从身边伺候的婆子那里得知, 黛玉、宝钗,一个失了母亲,一个失了父亲,与她倒也没甚差别。这二人又是后头才进的荣国府, 按理说,该是要比不过她的。 可此时,她都觉胆战心惊,偏这二人仿佛没事儿人似的。 她在他们跟前,岂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似的? 几个小太监闻声,突然朝史湘云扫了一眼,史湘云吓了一跳,随即老老实实站在黛玉身后,莫说出声了,连动也不敢动了。 不多时,有女官传三人同薛姨妈进门。 几个小太监这才让出路来,同时有宫女将跟前的帘子打了起来。 薛姨妈为长,自然走在前。宝钗紧跟其后。然后才是黛玉、史湘云。 众人进了门。 门内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纨、三春等俱在。 荣妃上座。 今日出宫省亲,她自是着了盛装。 元春的长相偏向雍容美丽,盛装压身时,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反倒有几分贵气逼人的意思。 史湘云一见着她便呆住了。 荣妃是认得史湘云的,只是到底过去好几年,心下也不敢肯定,便先出声道:“站在那里发愣作什么?” 史湘云张了张嘴,道:“见了大姐姐,还以为是见了桂宫仙子,不大敢认呢。” 贾母笑出声:“湘云倒是个会说的。”说罢,便先将史湘云招到了身边去。 荣妃待她自然比待宝黛二人更亲近些,忙叫身边的女官赏了史湘云,史湘云面上微红,几乎遮掩不住眼底的喜意。 只是比较起史湘云,这会儿荣妃更不得冷落了薛姨妈。 于是荣妃又忙将薛姨妈叫到面前,连同宝钗一块儿。这已不是第一次见宝钗,但荣妃依旧觉得心下欢喜,只感叹,若是她作了弟弟的妻子,才是最合心意的。 这下子,黛玉便叫冷落了。 还是贾母瞧不得自己的外孙女儿受了冷落,毕竟比较起史湘云,黛玉挨她更近,薛姨妈二人不过是王夫人的亲眷。哪有光是他们受荣妃看重亲近的道理? 贾母笑了笑,忙道:“玉儿过来见过你大姐姐。” 叫贾母这样一打断,荣妃才将目光落到了黛玉的身上。 因是冬日里,黛玉穿的是檀色的衣裳,色泽暖,带着红,却又不觉轻浮。 这是个极为好看的姑娘。甚至见了她,只有越觉出色的时候,从没有黯然失色的时候。 也正是她的美过分张扬了,所以才让人不喜。 荣妃心中暗道。 见荣妃还在打量黛玉,并不开口说话,王夫人哪里见得二人不亲近?于是忙出声道:“娘娘,之前在宫里见过的,这是林丫头。” 荣妃点了下头,这才道:“赏。” 只是旁人若细心点,便能瞧出来荣妃的态度实在不大热络。 女官忙给了黛玉一对镯子,黛玉双手接过,只是神色有些淡淡:“谢过大姐姐。” 倒是个性情傲的。 荣妃心下一声感慨,待黛玉便更不如之前了。她扭过头,又笑着与宝钗说起话来。 先问宝钗读过书,又问她平日里都爱做什么,每每问完,都要笑着夸赞一两声。 这样一来,史湘云在旁边也有些被冷落了。 不过史湘云不似黛玉这样面上淡淡,她还依旧满面笑容,紧挨着贾母,像是只等着荣妃与她说话了。 待说了会儿话,荣妃便又问宝玉何在。 女官忙传话,将宝玉引了进来,而此时与宝玉一并进来的还有灵月。 混在一群姑娘中间,灵月的容貌便实在不大出色,兼之她又打扮华贵,再一想她的出身,念及如今临安伯府都已不复存在,她却还如此穿红戴绿,可见心下没有半点善良慈悲。便更不得荣妃的喜欢了。 荣妃自幼便习妇道,在她瞧来,如母亲那样不爱打扮,为人慈和端庄,方才堪当良妻。 如宝钗便很好。 如灵月、黛玉、史湘云之流,便实在是末等人选。 荣妃也不亲近灵月,她只笑着将宝玉唤到了跟前。 宝玉年纪幼时,与她相处更多,长姐如母,因而荣妃待宝玉是最亲近的,又是最疼爱的。这会儿好容易见了宝玉,眼圈还泛了红。 她忙拉住宝玉的手,低声道:“近来学业如何?可有进益?” 如此多问了几句,得闻宝玉题对额之事后,荣妃更是落下泪来,笑着夸宝玉有长进了,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这番待与宝玉叙过之后,她才又将灵月叫到跟前。 到底是瞧了宝玉的面子,才对灵月亲切地说了几句话,同样也赏了东西下来。 比较之下,反倒一旁的三春什么也不曾得。 王夫人身处内宅多年,算不得如何会处事,但却到底比荣妃多吃了几年的饭,这会儿见了状,心下便有些不安。 三春本就是府里透明的人儿。 但那黛玉不是啊。 王夫人惦念着这事儿,便有些坐立难安了。 她忙朝荣妃使了个眼色。 荣妃并未领会到王夫人的意思,但却反应过来,与他们几个说话的时候太长了些,便出声问贾政何在。 女官会意,将几个年轻姑娘屏退,连灵月也屏退了出去,邢夫人、李纨、王熙凤也不留。 便只请了贾政进门。 屋中留下贾母、王夫人、贾政与宝玉。 几人说了会儿更亲近的话,又惹得荣妃掉了眼泪。 这会儿院子外头,史湘云心下还有些激动。 她少得见这样的场面,这会儿头转来转去,只顾打量,而手中握着得来的赏,又觉得胸中舒坦极了。 倒不是得的东西如何贵重,而是荣妃待她亲近,无形中便好似将她拉得与宝玉也更近了。 黛玉、灵月二人不得娘娘的喜,这样一对比,岂不是她更有头脸了。 史湘云想着想着,便不免唇边含了笑意。 这边灵月却正不痛快呢。 她叫女官请出来了,可她如今分明是宝二奶奶,如何不能呆在里头了?这样做派,不是将她和史湘云等人放在一处了么?谁要与那史湘云并肩? 灵月转头见了史湘云面带笑意,心下便大为不快。 她可是个不怕事的,哪怕一旁站了几个小太监,她也指着史湘云道:“史妹妹今日倒是打扮得好看,这样一瞧,竟也有三分人样儿了。” 一边说,灵月还一边笑,像是真在夸史湘云一般。 王熙凤在旁闻言,目光闪了闪,也并不为史湘云出声。 毕竟史湘云与贾母,不比黛玉与贾敏亲近,而她本身又无可图之处,这灵月就是个疯子,硬要为史湘云说话,只怕还要招来灵月反扑。 若是闹得里头的贵人听见了,便不好了。 院外寂静,只闻得灵月的笑声,实在有些刺耳。 史湘云的面色当即便有些发白。 只是她本就不是个口齿伶俐的,又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何况这会儿她也怕惊扰了里头的贵人,便选择了闭口不言。 且说这时候,屋里头又在说什么话呢。 王夫人示意荣妃屏退身后女官。 荣妃虽有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贾母另安排了人去伺候两个女官。 那两个女官喜笑颜开地去了。 只有一早便跟着元春入宫的抱琴仍在旁边候着。 “娘娘在宫中过得如何?”王夫人道。 荣妃想起前头的禁足,心下还有些戚戚,不过既允了她省亲,便说明皇上待她仍是好的。荣妃微微一笑,道:“自是好的。” 王夫人松了口气,又道:“娘娘不通前朝,不懂得如今谁家与我们交好。” 荣妃心道,不便是王家吗? 但这话不好说出来,贾母还在侧呢。 她便耐心地等着王夫人往下说去。 王夫人这会儿又道:“娘娘须知,林丫头如今说了亲。” 荣妃隐约记得王夫人与自己提起过,但当时并不大在意,此时不免又问:“谁?” “和侍郎。娘娘身在内宫,定然不曾听过。但此人却是个厉害人物。他前年得的状元,如今便已是二品官职。娘娘可晓得临安伯府溃败与何人手中?便是他领了皇命,带了侍卫去抄的家。娘娘。后宫与前朝不得相通,但却不代表娘娘便要将前头的人得罪了去啊。老爷不过是从五品的官儿……这其中利害,娘娘可知晓?” 荣妃反倒笑出声来:“母亲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我们荣国府还要靠他不成?母亲该放宽心才是。府中日后自有更好的道理!” 第七十六章 荣妃是谨小慎微, 自认与前朝扯不上联系, 也不必扯上联系。 那和侍郎再如何厉害, 到底也与她无关。 荣国府又何须放下身段?要她待黛玉好些,自是成的,但她如今毕竟位置不同, 该敲打时, 旁人又哪里挑得出错处来? 她如今抬高宝钗, 打压黛玉,也不过是为了宝玉罢了。 只要是为着宝玉好, 又有何不可? 母亲按理说该是比她更聪明,怎么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若是荣国府再将黛玉捧在掌心,百般呵护, 岂不更给她与宝玉相好的便利?宝玉爱顽爱闹, 便该由他们来把着关才对。 荣妃也并不大瞧得出那和侍郎的厉害。 荣国府何等尊贵,虽说不如从前, 但到底有底蕴在。和侍郎再如何厉害,到底没有根基。 这也是王夫人的疏漏之处。 她并不曾告知荣妃,和珅乃是出自满洲正红旗, 他的姓氏钮钴禄氏, 本又是满洲大姓。 这点, 再凭借他本身的本事与地位,将来只怕更加厉害。 荣妃到底眼界小些。 进了宫又未经多少波折,便做了荣妃,因而便当一切都是轻易可拈来的, 嗅觉便要迟钝许多,这会儿哪里能品出其中利害。 贾政此时却皱眉瞥了一眼王夫人,尔后才出声道:“娘娘确不该如此,不谈和侍郎在皇上跟前地位如何,他与我乃是至交好友,对我多有助益。因而侍郎府与贾府便甚为亲近。黛玉既已与和侍郎定亲,又是皇上亲赐的婚,得了皇上的夸赞。娘娘待她亲近才是对贾府有益的。” 荣妃闻言,便点了头。 只是她冲的并非前头那段话,而是听见这门亲事乃是皇上亲赐,那黛玉又得了皇上的夸奖。 既是皇上所为,她无论如何也该摆出亲近的姿态,不然便该叫人说成是不满皇上的赐婚了。这样岂不害了自己,又害了荣国府? 见荣妃听了进言,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他们又与荣妃说了会儿话。 此时王熙凤在外求见。 女官将王熙凤放进来,王熙凤便笑着说筵席都已备好,请荣妃游幸。 众人这才不再往下说,忙笑着出了贾母的院儿,往大观园行去。 荣妃将他们的话记在心中,因而游园时,除却贾母几个长辈走在前头外,便还将黛玉、宝钗叫在了身边。 荣妃赐了几处名。 后头又题了七绝。 她目光落在宝黛二人身上,心下一动,便想着让他们各题一匾一诗。若黛玉是个通诗书的,她便也好大方夸赞她,以找补回先头的冷落。若黛玉是个不大通诗文的,那便也不该是她的过错。 给几个年轻姑娘一个露风头的机会,该是好事。 于是荣妃便开了口,既让他们题诗,又让宝玉题诗。 探春才学不浅,便当先应下了。 宝玉虽有些苦恼,但他心中敬重长姐,闻言便也应了。 几人入了亭子,有丫鬟捧纸笔墨上来。 众人都提笔先写,唯有黛玉与宝玉不动。 宝玉抓着头,皱着眉,显然是有些苦恼。而黛玉神色淡淡,瞧着清高冷傲。 荣妃见状,不由心下感叹,莫非黛玉当真不通诗文? 倒是可惜生了副好皮囊。 她给了黛玉献风头的机会,黛玉却也抓不住,这怪不得她了。 眼瞧着众人都完成了。 黛玉这才慢慢提笔,一气呵成地写就。 荣妃当她是不想落了面子,这才勉强写了出来,便也不叫人先捧她的诗来。 按着年纪与亲疏,先叫迎春呈上。 而后探春,惜春。 此时李纨也勉强作了一首,递上来。 荣妃扫过几眼,不由感叹,竟是探春最佳。 她也不吝啬,一面出声赞了探春,一面又叫女官打赏了。 宝钗与黛玉的诗作上前。 荣妃心道,黛玉瞧着便是个面皮薄性子傲心眼儿又小的,先戳了她的面子,只怕要不好。便伸手先取了宝钗作的。 这一瞧,荣妃便登时亮了双眸。 不愧是她中意的姑娘。 这样有才情的女子,仅从诗中便可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该是配宝玉多好! 荣妃掩下心中失望,又叫女官打赏之。 那头灵月、史湘云也递了诗作上来。 荣妃知晓史湘云是个不大擅的,只怕灵月也是如此。心想着,有这二人作陪,黛玉心下该不至如何难过了。 荣妃便让几个小太监执诗作,在她跟前排开,而后她依次扫去。 果不其然,灵月、史湘云的多见瑕疵。 待目光落到最后一首。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荣妃怔了怔,而后骤然发觉,自己竟是将诗念了出来。 太过妙极。 与宝钗不相上下。 但这却是…… 是了,是黛玉所作。 荣妃才又反应过来,方才黛玉之所以迟迟不作,并非她不知写什么。而是她一早便觉简单,因而才不慌不忙,抬手便随意凑来了一首好诗。 倒是自己…… 倒是自己看走眼了。 荣妃暗暗皱了下眉,心下略有些不快。 黛玉这样出色,她心中不见半点喜色,反而略起忧虑。 生得这样美丽,偏又是个腹中有才情的女子。那冷傲放在她眼中自然不喜,但放在旁人眼中,兴许也就成了世外之风。 那宝玉今日见了她的厉害,日后岂不陷得更深? 荣妃迟疑一下,只是心头还念着贾政说的话,这才也令人打赏了黛玉,只是并未将黛玉点为魁首。 她忙转头瞧向宝玉,问宝玉可作好。 宝玉却头上渗出汗水来,不见应声。 史湘云便按捺不住,上了前瞧去。 灵月哪里容得她这样亲近宝玉,便也跟了上去。 只是二人都不是擅诗作的,只见宝玉抓耳挠腮,除却一个情深意切、一个不痛不痒地安慰两句外,便也没旁的动作了。 他们哪里晓得。 原本此时应当宝钗上前让宝玉改“绿玉”为“绿蜡”更为妙极,而后又有黛玉上前相助,为他写了首诗,满堂惊艳,叫荣妃好一顿夸,又引为魁首。 此时自是没了宝钗,也没了黛玉。 荣妃又等了会儿,都有些不大等得住了,便笑道:“你莫管作了几首,且拿与我瞧瞧。” 宝玉这头再不好推脱,便也只好收起诗作,叫人送到荣妃跟前去。 荣妃一瞧:“只少了杏帘在望,已是出彩了。” 宝玉却并不欢喜,只面色微微泛红,满心觉得在林妹妹跟前露了拙。 “杏帘在望?”黛玉这会儿出了声,便又随口道:“不若作: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待她一首诗念完,鸦雀无声。 荣妃面色复杂地放下手中诗作,道:“林妹妹所作,果真与众不同。” 何止与众不同呢。 荣妃又扫前头宝玉所作三首,见“绿玉”时便心下有些失望。 竟都是比不得黛玉的! 这头众人也才方知,黛玉进府时,口中说的不过认了几个字罢了,怕是谦辞了。 宝玉这正经读书、学学问的,倒还多有不及。 荣妃将黛玉点作诗作之冠,而后才又叫探春录下诗传与外厢。 至此时,众人见黛玉的目光已有了些变化,直道这位林姑娘平日里倒是深藏不露呢。 黛玉倒是面上不显。 若是旁人夸了她,她该要忍不住喜意了。 只是荣妃不喜她,她都察觉出来了,于是荣妃再如何夸,也都不沾她身,不得她喜了。 这游完园,便有太监飞快进来,将锦册与花名单子递与荣妃。 荣妃只点了四出,《豪宴》、《乞巧》、《仙缘》、《离魂》。 随后便有贾蔷张罗起此事来。 黛玉难得见贾府里唱戏,心下倒来了几分兴致。 于是几人落座,只望着几个伶人扮演。 黛玉与宝钗坐在一处。黛玉看得入迷,宝钗又不是个多话的,倒也看得愉快。 但另一边,史湘云挨着惜春坐下,身边便是灵月,灵月哪里肯放过她,便压低了声音问她:“史妹妹可看得懂?” 史湘云面色涨红,开口:“我如何看不懂?” 灵月突地又掩唇道:“倒是我错了,史妹妹自是看得懂的。那《离魂》出自《牡丹亭》,想来史妹妹常看这出戏呢。” 《牡丹亭》讲的乃是杜丽娘与柳梦梅抗争封建礼教,梦中相会,后又私下相会,之后更为爱身死,后又复活成亲的故事。 灵月突地这样提起,岂不是说她不懂廉耻,也违背礼教,总想着与宝玉私会么? 史湘云的面色霎地又红又白,她掐紧了指尖,想要怒骂,却又想着一旁还有荣妃,更有贾母、王夫人等人,哪里好丢了这个脸。 便只好生生忍了下来。 这头黛玉听了动静,便回头瞧了一眼。 这一瞧,便见史湘云叫灵月气得脸儿都红白一片了。 黛玉忍不住与宝钗笑出声来。 “这灵月,与史妹妹倒是可凑作一对儿‘好冤家’了。” 第七十七章 荣妃省亲, 可算落下了帷幕。 离去前, 还赐了不少东西下来, 此次倒是公平均匀,谁也不曾少了去。 难得得了几件儿宫里头的东西,贾府上下本该喜不自胜。只是仔细瞧一瞧, 发觉黛玉那儿往日没少收这样的物件儿, 于是此时瞧了, 便也不觉如何欣喜了。 若再喜不自胜,反倒露了拙。 不过府中下人倒是欢喜的。 贾府有喜, 他们也得了金银的赏,更赐了筵席吃吃酒,自然面上有光, 恨不得跨出荣国府大门, 叫别家做奴才仆从的瞧一瞧,他们荣国府里头的下人何等的风光。 眼下逢年节, 处处都爱请了戏班子来顽,丫头们的家人也上门来见。 得了空的丫头便能见一见亲人,顺带去听一听戏。 黛玉在院儿里, 乍听雪雁要见兄长父母去, 这下子思念立时便被勾了起来。 又想父亲, 又想母亲。 还有些想和珅。 前脚雪雁出了门,后脚紫鹃便守在黛玉身旁坐了下来,低声道:“姑娘想什么呐?” 黛玉哪里好说出口,便摇了摇头。 紫鹃道:“今个儿在外头听说, 老太太想着给宝姑娘办生辰呢,算算也没几日了。” 黛玉这才有了些精神,忙问:“哪天?” “二十一。” “的确没几日了。”黛玉皱了下眉,“我与她算不得如何亲近,可这就算是石头的心肠,挨着一块儿顽得多了,也该有几分情谊了。我该送什么是好呢。” 紫鹃张了张嘴刚想说,姑娘可以问问李嬷嬷去。 这会儿话到了嘴边,却是拐了个弯儿,她暗暗一笑,道:“姑娘可以问问和侍郎去。” “问他?”黛玉本能地想否决,但骤然又想起来,和珅曾与她说的,无论何事都可求助与他。 想着近来二人书信来往又少了些…… 黛玉点了头:“那你研墨去。” “哎!”紫鹃欢欢喜喜地应了。 叫这件事一分心,黛玉心底的思乡情倒也没那么浓了。 父亲一贯重公务,此时记不上她倒也是常事。 如今总也有旁的人来牵挂她了。 这头黛玉刚写了信,叫紫鹃送出去。 前头和珅便上了荣国府的门。 是贾政邀他来吃酒的。 和珅神色冷淡,陪着贾政吃了几杯酒,贾政满心以为宾主皆欢,这头和珅却放下了杯盏,道:“不知近来宝二爷如何?” 贾政浑身一紧,本能地觉得和珅是要来打人的。 他忙道:“他近来乖觉了不少,想来是娶了妻,沉稳了。” 和珅又问:“林姑娘呢?” 贾政又一个激灵,心道和珅怕是担忧黛玉过得不好,心中想着嘴上说说和珅怕是不大信的,不若便让他去瞧瞧。 索性正值年节,也没有这样多的讲究。 贾政心下有了决定,便抬手招来一个小厮:“你在前头带路。” 那小厮心领神会,点了下头,忙和珅往外去。 和珅面上这才有了点笑意:“那我便暂且不陪存周兄了。” 贾政点头不已,道:“晚间我再与致斋兄共饮。” 和珅微微一颔首,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从贾政院儿里出来,走了不久,便近了女眷的住处。 右手边乃是抱厦厅的方向,左手边便是黛玉所在。 和珅往黛玉的方向迈了几步,便突地听见几声女声近了。 和珅身边跟着丫鬟忙动身往声源处去,劝了几句,像是叫那边暂且停了步子,免得冲撞了和珅。 小厮自是引着和珅继续往前行去。 和珅也没什么回头去瞧的欲望。 但他没有回头瞧,后头的几个姑娘却是在打量他。 这会儿叫丫鬟拦住的,乃是李纨、迎春、探春与史湘云一行人。 李纨与史湘云都不曾见过和珅。 但李纨是个寡妇,自然不好多瞧,便小心地垂下目光,又挨得迎春更近,好叫身边的丫鬟将她挡了去。 史湘云便大胆多了。 她微微睁大眼,瞧着那抹修长挺拔又带着几分凌厉威势的身影,不由好奇出声:“那人是谁?从前怎么不曾在府里头见过?是哪家的世交?还是爱哥哥的同窗?” 探春笑出声来:“哪里是什么世交同窗。他便是林姐姐的未婚夫了。” 史湘云更为惊讶:“那他如何,如何能上府中来……” “你不知其中关系。他原先是与父亲有交情的。父亲视他为至交好友。” 史湘云大惊失色:“那他岂不是三四十的年纪?可方才瞧身影不太对……”史湘云也说不出心底滋味儿如何,只是骤然觉得轻松了些。那般天仙似的林姐姐,竟是寻了这样一门亲事。若年纪长她许多,也难怪旁人说这个未婚夫厉害着了。 迎春忙道:“三妹妹该一口气将话说清楚才是。” 探春笑出声来,点头道:“是是,是我的过错。”说罢,她便又转头看着史湘云,道:“你可莫以为他是个年纪大的,不然呢,他与宝玉年纪相差不多,还未加冠,却已经是个厉害人物了。” 史湘云心下略有些失落,便忍不住问:“如何厉害了?”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的,我也不过随意听了几句。他才这个年纪,便已经官居二品,身兼数职,又是今上面前的得意人物。从前不是说过么,他与林姐姐的那门亲事,都是今上亲下了圣旨指的婚。叫人好羡慕呢。” 这些对于史湘云来说,着实有些遥远了。 什么官居二品,什么今上面前的红人,又什么皇上赐婚……都离她太远了些,因而听了过后,一时间还略有些茫然。 听探春说“羡慕”,她心下便也隐隐有些羡慕。 但转念一想。 还是二哥哥好。 若是事事都如从前那样,半点不变,便是最好了。 只可惜他娶了亲了,日后她也总要嫁人的,还不知晓是嫁谁呢。 若是就嫁到荣国府上,整日还能与他们顽,又有老祖宗疼爱,多好。 史湘云叹了口气。 探春忙拍了拍她:“你叹什么气。” 这头话音落下,那头迎春突然结巴起来:“那,那不是宝玉吗?他往那边去做什么?” 探春也是一惊,心跳都快了:“他莫不是去寻林姐姐的罢?” 迎春忙道:“怎、怎么是好?” 探春咬了咬唇:“咱们上前去将人拦住了。” 三春都知晓宝玉的心思,毕竟他曾经闹出的响动实在不轻。 在正月里闹出大事,那可就糟了。 探春忙追了出去,迎春和史湘云也只好跟上去。 只有李纨不好沾了这等事,便等在了后头。 这厢宝玉在怀中搂了个匣子。 他想得极好。 才得了的好东西,该拿去给林妹妹。 想那日游园时,林妹妹也不曾对他再有排斥,兴许是已经原谅了他从前种种。他知晓林妹妹如今已是别人的了,便也不盼着别的,只想着林妹妹待他莫要冷言冷语便是好的。 如此想着,宝玉便近了院子。 而和珅才刚踏进了门。几个婆子将院门看得极紧。 而这头和珅已经入了屋子。 黛玉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对和珅道:“外头风刮着冷。” 和珅微微抿唇,点了下头。 黛玉正想着该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和珅便先出声了:“吃的什么?” “嗯?” “年夜吃的什么?” 黛玉便抛开了些许的生涩疏离,低声与他说了起来。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在猎场中的时候。 和珅也听得认真,丝毫不觉无趣。 “你见着那套文房四宝了吗?” 黛玉愣了愣,点头笑道:“我今日还用了。” “想来你是喜欢的。” 黛玉点头。心下微甜。 “那和琳便可放心了。” “和琳?” “嗯,那一套东西乃是他去亲手挑的,磨了我许久,非说要送来给你。”和珅顿了下,抬眼紧紧盯着黛玉,“他道,既然我与你定了亲,你便该是我们家里的人了。” 黛玉面颊一红,却没反驳这话。 反倒是忙抬手倒了杯茶,推给和珅。 和珅低头一喝,却是凉透了的。 和珅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这便是特意备给我的?” 黛玉点点头,也举杯往唇边送。 和珅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黛玉的手腕微微晃了晃,不解地看着他。 “凉了,你喝不得。” 黛玉气道:“凉的?那你如何不告诉我?我备给你的可不是凉茶?” “你这里的茶,就算是凉的,也比旁的地方要好喝。” 黛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心想,便该用那凉茶堵一堵他。 但到底黛玉还是出声将春纤唤来,让她泡了新茶去。 春纤前脚出了门。 后脚院门外便起了喧哗声。 “我去瞧瞧。”黛玉忙起身往外走。 和珅便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那帘子一掀。 外头的冷风裹着雪花送了进来。 和珅伸手拉住黛玉,将她扳过来,又抬手为她重新系了系披风,然后才放她往前走去。 黛玉走在前头,和珅便只站在了台阶上。 而这会儿院门外也望见了里头的情形。 探春自然不觉惊讶。 但宝玉却呆住了,只觉得怀中的匣子有千斤重。史湘云见了他的模样,心下又气又觉得心疼。 便不由心下微恼地也朝里看去。 这一瞧,既见着了黛玉弱柳扶风的美丽。 也瞧见了那阶上人长身玉立的俊美。 史湘云好生吓了一跳。 眼底冒出了些酸意。 原来这个人,不仅年纪轻,却还是个容貌不输二哥哥,气势又较二哥哥更胜的! 史湘云光是瞧那人淡淡立在那里,便不自觉地有些瑟缩,往后退了半步。 第七十八章 宝玉见了和珅, 第一反应便是结结巴巴地道:“我得了些东西, 想着来给林妹妹送一些。并……并没有旁的意思。” “荣妃省亲赏下来的东西?” “是。” 和珅微微一笑, 转头问黛玉:“这次不曾落下你的罢?” 黛玉一愣,随即摇摇头,笑道:“娘娘来时, 赏了不少东西。” 和珅这才微微颔首。 探春是个何等的人精, 听了这话, 几乎立刻便颤了颤,心下一阵发凉。心道, 和侍郎对府中了解竟如此之深。 “宝二爷既然来了,不如便与我坐坐罢。” “是、是。”宝玉不大想灰溜溜地离去,于是只好忍着心底本能的畏惧, 生生应了下来。 和珅这才又扫了圈儿外头立着的人。 宝玉忙道:“这是我二姐姐, 三妹妹。还有这是住在咱们府上的史家妹妹。” “史侯家的?”和珅微微眯起眼。那不就是史湘云了么? “正是。” 史湘云骤然触到和珅的目光,也不知为何, 明明这人是个容貌俊美,如玉公子般的人物,但却叫她打心底里觉得害怕。 像是整个人都被那目光剖开来看似的。 这一刻, 史湘云终于能切实地明白, 为何探春说他厉害了。 史湘云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同时暗暗抓住了探春的袖子。 但这会儿和珅已经收了目光。 史湘云并不是尖酸刻薄的长相,相反,她模样生得有些憨意。 她的五官远不及宝黛之美,倒也算标致。 只可惜, 生了颗不好的心。 和珅目光微冷,让小厮去在院儿中摆酒,说要与宝玉喝一喝酒。 那小厮一愣,也不知反驳,竟真的去办了。 不多时院儿里便摆起了酒来。 小厮还真将宝玉请过去坐下了。 这会儿传话的人去和贾政说了,说和珅邀宝玉吃酒,贾政先是一惊,随后狠狠松了口气。 和珅若是来教训人的,又何必和宝玉一同吃酒。 和珅这人满腹才学,若他能提点宝玉一二倒是好的。贾政如此想着,便心安了不少。 “随他们去罢,只是莫纵着宝玉作出不端之事!” 且说这边院儿外头探春松了口气,见没有起冲突,便忙带着史湘云走了。 史湘云咬了咬唇,道:“这人倒怪,怎么仿佛是府里头的主子似的。” “你说话可小心些。”探春心有余悸地道。 “嗯。”史湘云虽然应了声,但这会儿避开了那道目光,便又不觉得如何厉害了,心中反还有些不大满意。这再厉害的人物,如何来了荣国府里拿大?府里竟也没人觉得不妥。 探春这头低低一笑,道:“如何?方才瞧见了吧?林姐姐的未婚夫是京里头女子都想要嫁的人物。” 史湘云扁嘴:“我便不喜欢。” “是是是,你心下只有……”话说到一半,意识到宝玉已经结了亲,探春又忙住了嘴。 见她这般,史湘云心下反而觉得更难过了。 二哥哥为何还待林姑娘一往情深呢? 方才那和侍郎冷眼瞧着二哥哥时,林姑娘可一句话也没说。 史湘云想着眉头便拢了起来。 这头探春见她神色多有低落,便想着将史湘云的心思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探春又一笑,道:“我也不喜欢和侍郎。不过那和侍郎有个弟弟。” 史湘云这才转头又看她,笑道:“难不成你瞧上人家弟弟了?” “这和侍郎自然是不成的,他有林姐姐了。但他弟弟却也是个好的,还不许人想了么?我之前见了两面。也是个俊秀人物,生得如宝玉一样。”说着,探春便微微面红起来。 史湘云却不服气:“哪里有如宝玉一样的?改日让我见见才好。” 探春叹了口气:“是与你说不通了,快走罢,今日不是说要去给宝姐姐做生辰礼么?我瞧你昨个儿还绣了个帕子,好看得紧。” 史湘云道:“那是要给爱哥哥的。” 探春闻言,一噎,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呢? 就扎在宝玉身上像是出不来了似的。但这会儿史湘云又一笑,道:“你想什么呢,爱哥哥既成了亲,我便没别的心思了。只是做了那样久的兄妹,为他缝个香囊,糊个扇子,绣个汗巾,又算什么。” 探春想想,总觉得还是略有出格。 但仔细一想,却又说不上哪里出格。 便也知笑笑就算过了。 这边才提了一句和琳。 待和珅归了侍郎府后,第二日便又带着和琳上门来了,这才算作是贺年。 和珅怀里头揣了封信,身边小厮还捧了个匣子来。 他将信与匣子放在一处,便让刘全亲自给黛玉送去了。 而后他才又与贾政坐了下来。今日宝玉、王夫人也在。宝玉经那日和珅给了几个甜枣逗的,这会儿见了和珅又不似从前那样畏惧,因而心下轻松。 但王夫人却并非如此了。 王夫人捏着手里的串珠,面上平静,心下却半点也不平静。 那日在黛玉的院儿里,和珅问的那句“这次不曾落下你的罢”,探春回来复述给了她听。这一听,王夫人便知晓元春的确做了件错事。 那和珅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物。 但经由府里头这一桩桩的事来瞧,就该知道凡事扯上了黛玉,他便没有个心眼儿大的时候! 王夫人暗暗叹了口气。 但元春是娘娘。 娘娘捅出来的窟窿,自然便是她来补了。 这头和琳突地出声道:“兄长,你们说话也太无趣了些,不如我同宝玉去外头顽顽。” 贾政有些迟疑。 还是王夫人道:“你们年纪相当,顽一顽正好。” 贾政这才道:“去吧。” 宝玉也早坐得不大安生了,只是他也不大愿意同和琳出门顽。 和琳打人下手太狠。 那次他同薛蟠,便叫和琳打了个鼻青脸肿,回来疼得很呢。 正想着,和琳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去。 “宝玉,走罢。”和琳冲他笑了笑。 宝玉也不好再拒,他到底是荣国府里的嫡孙,姐姐还刚封了妃呢,哪里有怕了和琳的道理? 何况这不就在荣国府中么?谁还能动得了他。正好叫和琳瞧瞧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如此想着,宝玉才露出笑容,道:“走罢。” 二人出了贾政的院儿。 “我带你去园子里瞧瞧。”宝玉道。 “好。”和琳目光闪了闪。 他也知晓这荣国府修了个园子出来,专门作那荣妃的省亲别墅,和琳虽然瞧不上宝玉,但他却对这园子是好奇的。 若是能遇见未来嫂嫂。 那便更好了。 二人带了小厮丫鬟跨进园子里去。 宝玉颇为高兴,便指着四处对和琳道:“这里是曲径通幽,那里是沁芳亭……” 待走得远了。 便不时听见些丫鬟嬉笑的声音。 这些丫鬟素来是不避宝玉的,待听见脚步声近了,几个还笑道:“可是宝二爷?” 宝玉走上前去,摘了朵花儿,随手给了个丫头。 宝玉身后的茗烟便嚷嚷道:“二爷倒也给我个宝贝!” “你要什么?” 话音落下,茗烟便去扒他的腰间。 宝玉叫他弄得大笑起来,一时间神采飞扬,全然没了之前的束缚。 和琳将这些收入眼中,不由心下轻嗤。 难怪是个这样的人。 却是打小从脂粉堆里滚出来的,只怕离了这红袖添香便不能活了。 宝玉此时指着另一边的亭子,问:“那边怎么有烟雾起?” 丫鬟躬身道:“应当是宝姑娘几个在那儿顽呢。” 宝玉双眼一亮:“林妹妹可在?” “林姑娘也在的。” 宝玉说完,却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身边还立了个和琳呢。 他忙收了面上的喜色,心下略有些惆怅,心道,明明是自家的姐姐妹妹,却偏还要避着走。 宝玉咬咬牙,转头问和琳:“还往前头去吗?前头便是我家里头的姐姐妹妹了。” “瞧啊。”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 这会儿再瞧和琳,又想起从前和琳在酒楼与他们撞见的时候。 只怕和琳也是个爱顽的,兴许与他兴味相投呢。那次动手,恐怕也只是因为他那同窗先动了手,这才打了起来。 这样想着,宝玉心底便觉得有些亲近了,那最后的一点儿束缚也就都飞走了。 他忙道:“那我们过去瞧瞧,那边的花儿好看,还可以采几朵回去。” 和琳点了头,跟着他往那边去。 这会儿亭子里的确是坐了黛玉几人。 这是探春想的主意,她想着让史湘云与宝黛二人亲近些,便想着不如一同邀出门来,坐在亭子里,喝些暖胃的酒,吃些糕点,以诗会友,兴许便成知己了。 史湘云倒也没让探春失望,她花了大力气来作诗,一两首与黛玉的相投,一两首又与宝钗的相投。 只若是没前头那些形状,这会儿他们也真会待史湘云更亲近些,只是想着她前头的举止,黛玉便不大想与她接近了。 宝钗倒是难得给了史湘云几个好脸,不过她素来又这样,倒也瞧不出亲近与否了。 史湘云搁下笔,正待开口,她的目光蓦地瞥见了不远处行来的身影。 她双眼一亮道:“是爱哥哥来了。” 听了这话。 黛玉与宝钗对视一眼,便又别开脸去,只觉得日后怕是无法与湘云好了。 探春也与宝玉要好,但到底是兄妹,探春没有旁的心思。 但史湘云便不一样了,她心中揣着宝玉,又不好明着讲出来,便总要拉两个人下水,这个试探一下,那个试探一下。 谁乐意经这样的试探呢? 那头脚步声越来越近。 身影也越发明晰起来。 的确是宝玉。 只是众人一瞧,不由微微惊讶。 那宝玉身旁的少年是谁? 那少年着一身白色衣袍,袖口处多见金色暗纹,他穿戴不似宝玉这样,满身的玉石金银,但这人打扮也着实贵气。 他与宝玉有些相似,都是一副娇生惯养出来的姿态,又生得一张俊俏的面孔,像是金玉铸就的人儿一般。 只他又与宝玉不同。 他较宝玉身形更瘦些,更挺拔些,因而便没了宝玉身上的靡靡脂粉气。 史湘云微微一呆。 像是瞧见了宝玉,又像是没瞧见。 这人可真像宝玉身上的气质。 这时探春却抬手轻轻捅了下她,道:“那便是和侍郎的弟弟,和琳。此前打猎,你没见着。他骑在马上,模样还要潇洒肆意些。” 可像足了那话本里的俊俏贵公子。 第七十九章 这贾府里的丫鬟, 也少有见外男的时候, 从前见了和珅, 心底畏惧更深,并不敢多看一眼。 可如今这个年轻公子便不同了。 他年纪与宝玉相当,瞧着又是个好脾气的, 气质又与宝玉颇合。 丫鬟们都免不了多瞧两眼。 宝玉领着和琳上了前, 他脑子里素来没什么规矩, 这会儿也不顾其它,将和琳拽上了台阶, 道:“这是侍郎府的二公子和琳。” 说罢,又挨个为和琳介绍了自己的姐妹们。 幸而迎春不在,不然她怕是要吓得摔下亭子外了。 和琳眼中自然是瞧不见别人的, 他朝黛玉拜了拜:“林姑娘。”黛玉瞧见他, 便想起他送的东西来,又想起幼年时, 脑中那个瘦弱的形象,心下不由起了笑意,于是便道:“不必这样生疏, 幼年时是见过的。” 探春惊讶道:“原来林姐姐早先便见过么?” 黛玉点头。 和琳这会儿也不拘礼, 又笑着拜道:“林姐姐。” 虽说黛玉比他还要小几月, 但黛玉已经站在长辈的位置上,他倒是想叫一声“嫂嫂”,但却又不敢,便只好叫“林姐姐”了。 黛玉笑着应了, 笑道:“嘴甜,给你个果子吃。” 说罢,黛玉真拿了个橘子给他。 和琳也真接了过来,转头管宝玉要干净的帕子:“我擦擦手再吃。” 宝玉忙叫丫鬟去打水来。 和琳洗过手后,便真的剥了皮,一瓣儿接一瓣儿地吃起来,丝毫不顾这样是否会有损风度。 “甜!”和琳眉眼都染上了笑意:“林姐姐给的橘子甜极了!” 听他这话,倒不像是在夸橘子甜了,而是说因为是黛玉给的,所以才甜。 黛玉见他的模样,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和琳明明同宝玉一样,都是嘴上会说漂亮话的。但也不知为何,和琳瞧着便更真诚些,许是气质不同的缘故,又许是因着他并不与好几个人说漂亮话的缘故。 “林姐姐吃橘子吗?我能给林姐姐剥的。”和琳又道。 “你且省着功夫吧。”黛玉又推了个小罐子到他跟前,“吃么?” “吃。”和琳低头瞧了一眼,忍不住道:“这不是兄长前些日子搜罗来的罐子么?这里头的蜜饯还是府里头做的。” 旁人听了,自然心下又暗暗感叹。 那位和侍郎待林姑娘倒是真够细心的,堪称处处妥帖了。 和琳此时又笑:“咱们府里头的厨子可会做吃的了,甜的,咸的,辣口的,都会做。什么鱼肚煨火腿,文思豆腐羹,辘轳锤,梨片伴蒸果子狸,海参烩……日后林姐姐定会喜欢的。” 黛玉又扔了个橘子给他:“偏你话多。” 和琳又笑。 其他人听了,心下不由多有些羡慕嫉妒恨。 这羡慕着羡慕着,便忍不住将目光落到和琳身上了。 那兄长是个疼人的,又是个世间难得的才俊。如今瞧弟弟的模样,也是人中龙凤,又是会说些软话的,他也好呀…… 宝玉见和琳一人抢了风头去,心下不大乐意,又见这会儿林妹妹神色宽和着呢,便大了胆子,让小厮们又搬了凳子来,还搭了个小桌子,上头煮了热汤,又配以热酒。 宝玉道:“不如一同吃些?” 那里头煮的是羊肉,冬日吃了暖身的。 和琳却陡然出声:“不成。” “为何?”宝玉微恼,这人怎么总是和他唱反调。 “林姐姐不能又烤了火,又去吃羊肉,我兄长和我提过,我便记在心头了。”说罢,和琳还冲黛玉邀功地笑了笑。 “那便不吃了。”黛玉笑道。她本来也没什么想吃的兴致。 宝钗道:“我也吃不得这个东西。” 眼瞧着气氛便要冷下来,史湘云一拍手掌,道:“我同爱哥哥一块儿吃,我正想吃呢。” 说罢,她便提了裙子,往宝玉身边去。 这走了几步,便从和琳身边擦过去了。史湘云的脸颊微微一红,利落地在宝玉跟前落了座。 宝玉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他忙动手给史湘云倒了杯酒。 还转头问:“姐姐妹妹们不来一些?” 探春起身道:“我来些吧,林姐姐和宝姐姐是吃不得的,便罚他们自个儿吃果子嗑瓜子去,馋着他们。” 说罢,探春也到宝玉身边去坐下了。 一时这边桌旁倒是空了下来。 和琳便厚着脸皮笑问:“林姐姐,我蹭个座儿可好?” 黛玉倒是容他坐得的,只是一边还有宝钗呢,黛玉便转头去瞧宝钗。宝钗笑道:“既是和侍郎的弟弟,将来便也是林妹妹的弟弟,那便坐着一同说会儿话吧,索性周围还有这么多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们盯着呢。” 黛玉这才叫他:“坐罢。” 和琳可开心死了,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敬黛玉道:“许久不见林姐姐了,今日得见,发觉林姐姐如今已是神仙风姿,叫我都不敢逼视了。” 黛玉问他:“你今日过来前,偷吃了你哥哥多少的蜜饯?” 和琳笑道:“我可不曾吃蜜饯,兄长都不肯给我吃的,说是留给林姐姐的。还是今日来,才从林姐姐这儿偷得一两颗尝了。” “怕是故意胡说来哄我。”黛玉又被他逗笑了。 和琳忙摆手道:“在姐姐跟前哪里敢胡说,回去兄长岂不扒了我的皮给姐姐做个披风?” “你这听着怪瘆人的。”探春回头笑道。 这会儿正说话间。 又一阵脚步声近了。 “和侍郎来了。”在外头站着的小厮忙高声道。 黛玉又推了碟肉干到和琳跟前:“听你说得那样凄苦,还不赶紧再吃两口,待会儿你哥哥便带你回去了。”这话当然也是玩笑。 和琳还真咬了两截肉干在嘴里,这会儿哪里还见初时的翩翩公子之态。 且说外头吃着东西的宝玉三人,听见和侍郎来了,都不由微微一紧,本能地站了起来。 而等他们站起来时,和珅便正好走到了亭子前来。 “原来在这里。”和珅冷声道。 和琳两颊撑得鼓鼓的,他道:“瞧见了林姐姐,总得来请个安,拜个年的。” “你的歪理多。”和珅冷睨他一眼,却是没有责怪的意味。 宝玉忙起身拜他:“和侍郎如何过来了?” “过来瞧他。”和珅指了下和琳。 这头史湘云难得鼓起些勇气,想要大胆打量下这个和侍郎。 她抬头瞧了瞧和珅,又转头瞧了瞧和琳,心下道,这两兄弟的差异倒是大。 半点也不像。 前者只叫人畏惧,后者却……却叫人不住地心生好感。 “打搅了。”和珅走上前,单手将和琳从位置上拎了起来。 和琳道:“方才林姐姐给了我些吃食,兄长倒是允我吃完再走。” 和珅这才松了手:“吃罢。” 只是话说完,他的目光便不住地落到黛玉身上去了。 黛玉这会儿也没有之前那样自在了,她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头发,微微别开脸去。 然而触手却是凉意。 黛玉才想起来今日冷得很呢。 那他…… 黛玉又扭头去看和珅,见和珅今日穿得也不算如何厚实,在众人中间,就他显得格外的挺拔,风采卓群。 黛玉便忍不住指了下他:“今日没穿厚实些吗?” 和珅动了动唇,随之面上神色也柔和了许多:“我不畏寒。” 黛玉想起来,那日他们骑在一匹马上的时候,隐约便能察觉到和珅那炙热的怀抱。 的确是个不怕冷的。黛玉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想得更深了些,耳根不由微微红了,她忙喝了口茶,这才盖过去。 有和珅在,宝玉也不敢继续吃下去,他便出声地问:“和侍郎可也来一同尝尝?” 和珅扫了一眼:“羊肉?” 宝玉点头。 和珅皱眉:“这个厨子不大好,还有腥臊气。” 宝玉讷讷,便不好再邀了。 黛玉倒是又想起来和琳说的,他们侍郎府里的厨子厉害得很,什么都会做。 黛玉心下有些好奇,一面又有些期待。 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和珅颇有几分大家长的威严,他在这儿,众人都有些放不开手。 和珅也知道这点,他便低头去瞧和琳:“快些吃。” 和琳哪里舍得走。 侍郎府里哪有这样热闹? 和琳便转头对宝玉笑道:“宝玉,你这里真好顽,我日后也常来顽如何。” 宝玉是个听不得夸的,一听,还当和琳果真与他兴味相投呢,于是笑道:“自然好,你日后来,我便备了酒迎你。” 和珅闻言,倒是没说什么。 和琳的那点儿心思他看得透。 索性有和琳盯着,宝玉想再胡闹也没机会了。 倒是桩好事。 见和珅没有反对,和琳便放心了。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道:“今日我便不多留,告别诸位姐姐、妹妹。来日我再备礼上门来顽。”说罢,和珅又看了眼黛玉,这才带着和琳离去。 待出了荣国府。 和琳笑着在和珅耳边道:“我以后便做兄长的耳报神啦!” 和珅斜睨他一眼:“说罢,想要什么。” 另一厢,待黛玉回了院儿中。 她便又打开和珅送来的信瞧了瞧。 黛玉攥着那信纸,忍不住想,见了字如见人。 倒也不觉遗憾了。 第八十章 和珅让人送信给黛玉的时候, 也一并将宝钗的礼送来了, 让黛玉不必费心了, 直接拿去送给宝钗便是。 那匣子里头放的是一副银头面,工艺精巧,与市面上的都不大相同。 黛玉翻来覆去, 才从极为微小的地方找见了“御”字。 也就是说这一套玩意儿是从宫里头赏下来的。 自然的,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贺礼了。 黛玉便也不再烦忧了。 一转眼便是宝钗的生辰这日。 此事全交由王熙凤来操心了, 她为宝钗摆了两桌宴,几个兄弟姊妹凑在一处吃了酒。又在贾母的内院搭起了小戏台子。 宝钗点了一折《西游记》, 头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后头黛玉等人也都没落下,挨个都点了一出戏。 在戏台上的几个小旦年纪都小得很, 贾母见了可怜, 便叫下来赏些铜钱果肉。 王熙凤见了,心下微惊, 道:“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 宝钗便只笑了笑,想要将话岔开去。 这头史湘云却突地盯着那小旦打量几眼,“噗嗤”笑出声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这声“林妹妹”正是学了平日宝玉的口吻, 怎么听都怎么透着一股子酸气。 偏史湘云笑得模样憨, 瞧不出几分故意的味道来。 倒像只是无心之失罢了。 这头黛玉面色却立时沉了下来。 她已许久没吃过这样的亏了。 史湘云倒是好, 拿她与戏子比较。那几个小旦瞧着再如何可怜,史湘云也不该将她与戏子并到一处,还刻意学了宝玉的口吻,若说不是故意, 谁又信? 黛玉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她指着那小旦,冷声问:“那史妹妹倒是说说,她何处与我相像了。” 众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 近来黛玉少有发作脾气的时候,旁人便都当她性子好随意来顽笑了。方才还有几个脑子笨的,差点跟着笑出声来。 这会儿莫说笑了,他们是连半句话也不敢吭了。 就连贾母一时也都说不出话来。 按理说,她是如今荣国府里头辈分最长的,她出声抚去尴尬,糊一糊稀泥便好了。 可如今贾母与黛玉之间,与其说祖孙亲近之情更深厚,倒不如说是如今的畏惧更多。她并非真怕了黛玉,只是不想为荣国府招来个不能惹的对头。因而这会儿见黛玉脸色变了,贾母心下便有些小心了,哪里好出声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这头王夫人心底的惊惧要更深些。 她还记得探春与她学舌,说了那日在院中,和珅问黛玉,这次可有再落下。 可见这黛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巨细,都是落在和珅耳中的,而且都是被和珅所看重的。一旦今日这出闹剧传了出去,只怕和珅还不知要如何动怒呢。 “史大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王夫人出声了。 此时王熙凤见了风向,也想出声,但她却不得不瞥一眼贾母。毕竟史湘云是贾母的侄孙女,她若是今个儿出了声,叫贾母心有不快,那便不好了。 贾母这才道:“湘云。” 史湘云满面不解地抬起头来:“老祖宗,我可是说错了什么话?” 贾母面色有些复杂。 原本好好听个戏,又正当宝钗的生辰,众人都聚在一处。若是闹出笑话来,那岂不是反而办了桩坏事? 贾母希望这一幕很快揭过去,但黛玉始终不曾出声,她只是坐在那里,神色冰冷,盯着史湘云,似有些讥讽。 这便说明黛玉是不肯退步的了。 宝钗心底这会儿也有些窝火。 她本不是会大动肝火的人,只是史湘云这一招太损,又坏了她的生日宴,又贬低了黛玉。 这时只听得宝玉道:“史妹妹怕也是高兴得昏了头,也算不得什么事,今日是宝姐姐的生日,可不好坏了这宴。” 宝钗忍不住又皱眉。 宝玉实在是个没头脑的。 这话看似保全了史湘云,实则不仅让史湘云心底不快,更让黛玉心底难受得紧,连她也要被拽下水。为了她的生日宴,便要林妹妹受委屈,这不是存了心的让林妹妹连着她也厌烦么? 宝玉想要多面讨好,却哪有这样好的事儿? 宝钗在心底斟酌一番,正待开口。 这头黛玉却已经先开了口:“今日是宝姐姐的生日,为旁的闲人坏了宝姐姐的生辰,着实不该。” 宝钗微微一怔,没成想黛玉会这样让步。 但黛玉是个恩怨分明的。 那史湘云得罪了她,又并非宝钗得罪了她,何苦在宝钗宴上闹起来。 旁人都道她心眼儿小,心思多,那她便心眼儿小、心思多一回,这后头史湘云可得盼着莫撞上了她。 “是是……”王熙凤忙笑着道:“方才还不曾将贺礼给宝丫头呢,平儿,快取来。” 贾母松了口气,以为只要黛玉退步,这事儿便可算作抹过去了。 何况贾母心底也存了点心思,她并不大愿意见到,所有人都要为黛玉而退让。她宠得黛玉,却并不希望她成为这荣国府里头地位超然的人。 这头众人方才又活络起来,忙都将自己的贺礼递到了宝钗的跟前。 宝钗这会儿不大笑得出声。 也幸而她本就不大重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一个生日,不过是与旁人拉近关系的机会。 黛玉这也才叫身后的人将匣子送了上前。 倒也巧。 黛玉生辰的时候,宝钗便是送了她一副金头面。今个儿黛玉送的也正是一副头面。 旁人的礼物拿过去了,宝钗都不曾自己动手打开,待黛玉的拿到手中,她却是自己打开了。众人忙瞧去,见了里头放着头面,迎春等人自然感叹,她们是送不起这样的玩意儿的。除非是从自己的首饰里头划出去。 倒是灵月与史湘云并不大在意。 宝钗心细,她知晓,若是寻常头面,黛玉不会往她跟前送。 果然! 待她仔细一瞧,才见上头还有“御”的字样。 原来是宫里头打的头面! 怕是娘娘用来赏人的。 灵月这会儿心下不快,便眯起眼道:“这也是林妹妹在宫里得的么?” 黛玉抿唇不曾说话。 史湘云却盯着那匣子道:“这不是前几日从前头送到后院儿里来的么?” 众人这下心头明白,原来这贺礼是黛玉让和侍郎去寻的。也就只有和侍郎才肯应黛玉这样的请求了。 他们正想着呢,史湘云这头便道:“像是那日和侍郎送来的。” 并没有接她的话。 只有宝钗与黛玉笑道:“倒是让你费心了。” 黛玉正要出声,就又听史湘云惊讶地道:“那岂不是和侍郎送给宝姐姐的?” 王夫人闻言,气得胸口一疼,差点扯绷了手中的珠串。 她真恨不得将这位史大姑娘的嘴撕了。 王夫人虽说从前因着薛姨妈拒了她,心底多有不快,但到底还是疼宝钗的。史湘云对于她来说,就是个外人。 可如今史湘云先头讽了黛玉,坏了宝钗的生日宴。这后头又出言,像是在抹黑宝钗,故意坏了宝钗与黛玉的交情……王夫人冷冷地看向史湘云。 史湘云见又没人接话了,现场几乎陷入一片寂静中,她忍不住道:“我可是又说错什么了?” 宝玉讪讪笑道:“不曾……只是你这说话含糊的毛病得改改。” 史湘云还瞪了他一眼,道:“我说话哪里含糊了?” 现场更是一片死寂。 下人们都微微发起抖来了,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今日辛苦了老太太为我作生。”宝钗出声,微微一笑,“这戏听足了,饭也吃饱了,我这礼也收了。便不敢再求更多了。” 王熙凤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也只好笑着道:“那便好生回去歇息吧。” 贾母点头,当先起了身。 黛玉这便牵起了宝钗的手,道:“我与姐姐一道走吧。” 这头薛姨妈也恨不得将史湘云整个人剜了,只是这里到底是荣国府,薛姨妈便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气,道:“咱们也别跟这儿杵着了,待会儿树枝上头要掉石子儿下来砸人了。”几人便散去了。 雪雁是个性子急的,经不得这样的撩拨,她走在黛玉身边,怒道:“这史大姑娘也太不像话了,她说的那是什么话!” 黛玉掐紧了手掌。 这会儿竟觉得眼底有些酸。 从前初入荣国府时,她也受不得这样的气,一听便忍不住眼睛泛酸,还要将自己气个好歹。 后头倒是好了许多,不拿自己生气了。 可现在便又忍不住想哭了,这委屈压在她的心头沉甸甸的,怎么也挥之不去。 黛玉从没有这样一刻,无比的想念和珅。 该是他的纵容宠溺,才将她又宠得一点委屈也受不得起来。 正走在路上。 突地一阵脚步声近了,竟有两个小厮追上来,道:“林姑娘,二太太请你去一趟院儿里。” 黛玉强忍着不快,别过头,道:“可是有什么事?” “有,说是急事呢。” 黛玉便也只好挥别薛姨妈、宝钗,带着雪雁先过去了。 待进了院儿里。 还不曾再往前两步,黛玉便瞧着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第八十一章 和珅近来也是忙得昏了头。 乾隆秉持着“能者多劳”的原则, 恨不得将和珅掰开成三个人来用。 等和珅坐下来歇息的时候, 才骤然想起来, 宝钗的生日怕是要到了。 当然,宝钗的生日,并没有什么是值得他上心的。 真正令他上心的, 乃是生日宴上, 史湘云又管不住她的那张嘴, 说出什么刻薄的话。 他唤来刘全一问,才知晓正是今日。 和珅面上一冷, 原本正要就这样跨出门去。但想了想,他还是又回转身换了身干净衣裳,方才骑了马往荣宁街去。 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整日, 风尘仆仆, 哪里好这样去见黛玉? 待抵达荣国府时,和珅跳下马去, 随意揪住了一个小厮问:“今日府上可有摆酒宴?” 小厮自然是认得和珅的,忙战战兢兢地答道:“有,有的。只是怕要结束了。” 和珅见这样一个看门小厮, 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便直接了当地跨进门去, 又打发了个人:“去唤你们二老爷来。” 小厮觉得和珅这话有些狂,但思及对方的身份,倒又没什么不妥了。 他忙转身去通知了。 于是也就半炷香的功夫不到,贾政便将人请进去了。 和珅近两日都不曾休息好, 这会儿眼下略带青黑,那张略显疲倦的脸上,却反而显露出更让人心惊胆战的凌厉冷意。哪怕他的眼角流露出一丝不耐,贾政都微微有些心慌。 他也不与贾政多言,直接了当地道:“府上二太太可在?” “在。” “那便请二太太来与我说话。” 贾政摸不着头脑,但他极少见和珅这副模样,哪里敢怠慢,当即便命了人去找王夫人。 那头王夫人正忧虑呢,就听见人说和珅来了,当即站了起来。 这和侍郎莫不是有什么预言的本事?不然怎么这样快便赶来了? 王夫人这时候反倒松了口气。 和侍郎来得及时,让他亲手处置了今日的事,他心底要痛快许多。若是过两日才知晓,只怕便要惹出祸事了。老太太也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就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越不想堕了荣国府的脸面,但她越是这样包容史湘云,只怕便越是让荣国府没了脸面。 王夫人忙前往了厅中。 待见了和珅,和珅开口便问:“今日酒宴上可有出什么事?” 王夫人心下“咯噔”,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瞒不过去的。既如此,她便也就大大方方地将史湘云的话与和珅说了。 和珅听了话,面上依旧淡淡,像是并不出他的所料一般。 但对方越是镇静,王夫人就越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就在这时候,她猛地听见和珅问:“史湘云说了这话时,旁人作何反应?” 王夫人一呆,心里暗暗咋舌。 只怕这次要倒大霉的不止史湘云一人。 还有旁的人…… “贾母又如何?”和珅冷声问。 王夫人一惊,忙抬头去看,发现贾政并不在旁,她方才松了口气。这便是个艰难的抉择了。她纵使与贾母平日也多有不合之处,但贾母待二房向来没话说。在宝玉的婚事上,她与贾母各有各的私心,也指摘不上谁。何况为人媳者,本就不该说婆母的小话。 但和珅的目光太扎人了。 像是能将她整个都扎透似的。 王夫人自诩并非什么慈善人物,但这会儿站在和珅跟前,她只觉出了浑身的冷意。 王夫人整了整面色,心中道。 他们二房又不曾袭爵,本就不是与荣国府一体的。 于是这才口中道:“几个丫头没轻重,笑了。这名字,我待会儿叫人写下来给和侍郎。老太太没说旁的。” 和珅胸中这会儿却好似被刀剑搅过一般。 他眼底的光更冷了。 他想起来原著里头,史湘云说了那话,旁的人还都一块儿哄笑起来,随后才散去。王夫人口中的几个丫头,又岂止是没有轻重。那是蠢且坏了。 而贾母……便更不必说了。 这一句“老太太没说旁的”,便可知晓她也不曾真将黛玉放在心尖上疼爱。 这荣国府上下,不过都是些菩萨面,蛇蝎心的。 哪有谁是真正疼惜黛玉的? “我知晓了。”和珅道,“还要劳烦二太太,将人请到院儿里来。” 王夫人心里一跳,知晓和珅这时怒极,尽管外表再瞧不出来,但内里已经怒极了。 他既开了口,旁人又怎敢拒? 王夫人便差了两个腿脚快的小厮,赶紧去将林姑娘请来。 待这头吩咐完,王夫人便见和珅迈腿走到了院儿中。此时也不知怎么的,下起了雪来。王夫人光是走到门边,便叫那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她不由抬头去看前头和珅的身影。 只见这位和侍郎像是半点不觉寒意似的,他立在院儿中,身影说不出的孤傲凌然。 倒与黛玉身上有一分像的。 王夫人不自觉地想。 正想着,她便见院门外有身影近了。 王夫人松了口气,忙叫几个小厮守好,又严令谁也不得胡言。 旁人都知晓王夫人的厉害,这时候自然连连点头应了。 这厢和珅一直都盯着院门。 他的眼底布着些许的红血丝,使得这一刻他的面容有些可怕。 但当瞥见身影跨进门来的时候,和珅一直绷着的五官立刻松缓了下来。 “过来。” 黛玉跨进院门,愣愣地看着那抹身影,然后就听见略略低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和珅向她伸出了手。 黛玉不自觉地低头去看那只手。 和在猎场时,搀扶她上马下马的时候一样。那双因为天气寒冷,而失去血色的手,依旧修长有力。 身后雪雁惊呼了一声:“和侍郎?” 黛玉这才有了一些真实感。 原来和珅真的立在她的眼前,而并非是她刚想到了和珅,于是便有了幻觉。 这会儿和珅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也顾不上身后的其他人了,毕竟这会儿他就只看得进身前的人。于是和珅一张开手臂,干脆无比地将人揽在了怀中。 黛玉略有些懵。 她紧紧靠在对方的胸膛前。 对方在院儿中站了才一会儿,身上就落了冰雪,因而胸前还有些微微湿润和冰凉,但黛玉的面颊贴上去,就是觉得没由来的一阵暖意。 那暖意像是从对方的胸膛里传递出来的。 黛玉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怒火。 他也知道了吗? 他也在生气? 黛玉从来都知道,这个人和宝玉的放纵截然相反。 和珅是个克制的人,他不会和她有过多的触碰,像是担心稍微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一样。也只有在他跟前的时候,她才像是无比珍贵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掌中。 所以当和珅忍不住用力将她揽在怀中的时候,黛玉隐约就能察觉到,对方的暴躁与怒火了。 黛玉抬起头,瞥见了对方的下巴。 上头沾了一点儿冰雪。 再抬一些,她就瞥见他带着红血丝的双眼,和略见疲色的如玉面庞。 黛玉何等聪慧,几乎是立刻便猜出来,对方应当是刚一忙完,便即刻赶到了荣国府。 黛玉一点也不觉得他来迟了,相反,她觉得他来到太及时了。 在她刚刚念及他的时候,他就来了。 黛玉的手指一直用手炉暖着,这会儿是温热的,她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擦了下和珅的下巴:“你是不是知道了?” “嗯。”和珅沉声应,“我今日都一并记下来了。” 黛玉这会儿,奇异的心底什么酸楚都没了。大概是因为有所依仗,又大概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人,不必顾全别人的心思,只要来哄她就好了。 宝玉嘴上说着喜欢她,不也在那样的时候为史湘云打了圆场。 贾母嘴上说着疼爱她,不也在那个时候作壁上观? 王熙凤几人见了那场面,不也要衡量着,是否会得罪了旁人,这才犹犹豫豫,并不敢为她训斥了史湘云吗? 更有些丫头想要笑出声来,只是见她当场发了脾气,又闹了几句,这才讪讪闭了嘴…… 或许宝玉对她真有两分喜欢,也或许贾母对她真有一点祖孙情…… 但他们心中考量的东西太多了。 “那你要给我报仇么?”黛玉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嗯。” “可旁人该要说我小心眼儿,又说我和你告状,将姐妹玩闹扯成一桩大事了……” “那便让他们说去。”和珅低声道:“我本也不是个气量大的人。你瞧那临安伯府如何得罪我的,我又如何抄了他们的?我只怕比你小心眼儿得多。” 黛玉眼底又漫上一股酸意。 这会儿倒不是觉得酸楚了,只是觉得今天明明这样冷的天,怎么浑身都像是泡在温水里似的呢? “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么?” “记得。”黛玉破涕为笑,“我原也是这样打算的。史湘云既然这样待我,我又何必给她留了面子?只是今日不好搅了生日宴。改明儿她就知道我这人如何不好得罪了。” 和珅这才松了一只手,抬起来将黛玉脑袋上的兜帽往下拉了拉,好盖住风雪。 “史侯家,一个破落户。”和珅低低地道,口吻中却透出三分冷冽与轻鄙,“谁给她的本事呢?” 第八十二章 王夫人在风中站得有些瑟瑟发抖了, 但她却不敢离开。 她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里相拥的两个人影, 可对方丝毫不觉羞涩, 或者是难堪…… 看着他们的身影,王夫人心下一时竟也生出点儿这二人相配至极的味儿来。 直到这会儿一个小厮跑进门来,满面尴尬地冲王夫人道:“二太太, 方才宝二爷去寻林姑娘去了, 见寻不着人, 这会儿正急着……” 王夫人脸色一变。 这下她是真的再维持不住,生生扯崩了手里头的珠子。 “还不快将人给我带回去!”王夫人厉声道。 小厮也是一脸苦相, 心说宝二爷什么性子您不知道么,谁能带得走他? 见他不动,王夫人心下也隐约有了数。 只怕宝玉又撒起痴狂病了。 王夫人心下有些气急。 这要怪谁? 还不是怪史湘云? 若没她多了那几句嘴, 哪里闹得出这些事来?她一来, 宝玉的心思便又多起来了。 “我去……”王夫人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我去。”出声的是和珅,他微微转过头, 神色平静,让人难以从他的脸上分辨出一丝笑意来。 黛玉揪了下他的衣襟:“我也该回去了。” 和珅这才松了怀抱。 待怀中一空,便立即有冷风替代着灌了过来, 将和珅怀中填了个满满当当。 和珅心底有些不舍。 但他很快将目光移走, 落在了那小厮的身上:“带路罢。” 小厮咽了咽口水, 忙转身走在了前头,口中道:“小人为侍郎领路。” 黛玉正要迈出步子,和珅又突然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柔软纤瘦, 还带着暖意。 黛玉惊了下,却没挣开,只是笑道:“你的手怪凉的。” 和珅这会儿已经平息了怒意,他并不愿将难得见一面的时光尽浪费在生气发怒上。 于是和珅低声与黛玉道:“今日来之前,我去了趟城外,城外雪下得大。缰绳都冻得硬了,手握在上头,风一刮,就几乎没了知觉。” 明明是听着便叫人打哆嗦的事,从他口中说来,倒像只是在说什么无关轻重的日常,不仅不透着冷意,还透着股平淡的暖意。 一旁的人越是见他如此云淡风轻,便越觉得这位年轻的侍郎深不可测。 一个发怒的人不可怕。 一个能将情绪掌控自如,该发怒时发怒,该温柔时却又能顷刻温柔下来,才叫他们后背发寒。 但这会儿黛玉可想不到那么多的东西,她只是条件反射地捏了下和珅的手背,像是捧了块冰凉的冷玉在手里头似的。 “那你来荣国府时,乘轿子来的?还是骑马来的?”黛玉紧跟着问。 “骑马。”和珅微微低下头,离她耳边更近一些:“我心中牵挂你,思之如狂。” 黛玉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他的指尖,又好气又好笑:“和侍郎倒是连冷也顾不上了,白白吹了那么久的冷风。” 偏和珅动也不动,就这样让她捏。 也不知是指尖都冻得木了,还是这人故意忍着。 “哪里是白白吹了风?能在疲乏时,走在你的身侧,便是什么也换不来的好事。”和珅的口吻一本正经。 黛玉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时只听得小厮一声:“到了。” 黛玉才发觉这段路竟是如此之短。 和珅也略有些遗憾,毕竟能在沉沉夜色下,悄悄攥住黛玉的手,用宽大的衣袖遮盖之。 实在是太难得的时刻了。 “林妹妹定是伤心极了,所以才不肯见我。”这会儿乍然听见了宝玉悲苦的声音,二人间的气氛霎时被破坏了个干净。 黛玉面色微怒,只是却掐紧了自己的手掌,她盯着那院门外的影子,胸口隐隐有些发疼。 宝玉这下隐隐听见了走近的脚步声,他不由忙抬起头来:“可是林妹妹?”言语间倒是惊喜得很。 “林妹妹,我替史妹妹来向你赔罪。”宝玉忙道。 只是待人影彻底走近了,借着院外挂的灯笼瞧个清楚,宝玉才见着黛玉身边还跟了个身形挺拔的年轻公子…… 是和珅。 宝玉心底一跳。 “和,和侍郎。”结结巴巴地唤出声,随即宝玉便沉默了下来。 他的衣裳和头发都有些乱,连通灵宝玉也给扯到了衣裳外,显然方才差点又上演一出摔玉的戏码。 宝玉这模样瞧着还怪可怜的。 至少落在荣国府下人的眼中是这样。 和珅心头冷嗤。 再可怜,他也并不打算让宝玉讨了好去。 “宝二爷是替谁来道歉的?”和珅出声问。 “史妹妹,史侯家的姑娘。”宝玉应道。 “她犯了何错,还要宝二爷来道歉?”尽管和珅的口气平稳,但这样一句话说出来,便多少带上了讥讽。 犯了何错? 其实宝玉并不觉得那是多大的事。 毕竟不过史妹妹的无心之失,前头提起那话的是凤姐儿,史妹妹不过顺着往下说罢了。 见宝玉不开口,和珅的眉眼便有些冷了:“宝二爷既不知错在何处,又来道哪门子的歉?” 宝玉忙道:“是史妹妹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也说与我听听?” 宝玉僵在了那里。 原本他不觉得有什么,但若要他将那话复述出来,宝玉便又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了。 “如何?宝二爷不记得了吗?” “记得……”宝玉抿了下唇,强笑着将话复述给了和珅听。席间史妹妹说这话时,大家不是还差点笑出声来吗。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调侃了林妹妹像那个小旦。那小旦年纪小,可怜极了。宝玉心底其实也觉得是有些像的…… 但这会儿宝玉一抬头,却正对上和珅冰冷的双眼。 他的目光几乎快凝成刀剑。 像是要将自己活生生撕开。 宝玉哪里见过这等人物? 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但心下也有些恼怒。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舍下身段,前头哄了史妹妹,后头又来寻林妹妹,怕林妹妹心思细,听了伤心。他盼着的不过是妹妹们和睦…… “宝二爷果真是个多情种。”和珅淡淡道:“那史湘云蠢且毒,敢将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与黛玉并论。宝二爷倒是先心疼起了史湘云来。不如我与你父亲说说,让你娶了那史侯姑娘作个姨娘。” 宝玉面色涨红,更是一怒:“和侍郎说的什么话?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何况姨娘乃是什么地位?她也是侯门之女,哪里容和侍郎这样轻佻之言!” 话出口,宝玉才发觉和珅的脸色更冷了。 “让她作姨娘便轻贱了她?那她又怎敢将黛玉与戏子提在一处?那戏子便是好的了?从宝二爷口中听着倒像是个高贵的职业。不如改明儿叫她做去!” 宝玉心下一惊,呆在了那里。 是啊。 旁人都晓得,将侯门女娶作姨娘是轻贱了。 那将林妹妹与戏子比较……宝玉心下顿时慌张起来。他忙转头去瞧黛玉,却见黛玉眼圈微红,但并不见羸弱姿态,相反,她也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只有尖锐,没有娇软。 “她算哪门子的侯门女。黛玉父亲尚在,也并非小门小户的人家出身。你荣国府便欺得她了吗?”和珅厉声道。 宝玉讷讷竟无从辨。 而一旁的几个下人叫他吓得双膝一软,当即跪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敢再听。 只怕听了这些话,要被那和侍郎记在心头,日后还说不得什么下场呢。 听说之前和侍郎办的那个案子,便死了好些人……那血都染透了刑场的地砖。 和珅环视一圈:“史湘云说的话好笑吗?” 几个下人忙拼命摇头:“不好笑。” “女子修德行,尤重口德。可惜了,这史姑娘自幼寄住在荣国府,却只学了这么一嘴脏话的本事。” 众人讷讷点头。 “荣国府该护住自己的脸面才是。既主子有过,下人焉能不进言?” 几个下人心下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是向来不怕累的,若她要坏荣国府的脸面,我也大可明日请皇后再赐个嬷嬷下来,教教史姑娘的规矩。” 下人们浑身一颤,满头大汗。这可与之前赐嬷嬷不同。 若和侍郎真这样做了,那便是说荣国府上借住的这位史姑娘德行不端了。 黛玉瞧见了宝玉面色涨红的样子,这才出声道:“表兄还是去瞧一瞧史妹妹吧,我是哄不住了,但史妹妹定是能叫你哄住的。” 其中讥讽,叫宝玉身形晃了晃,终于醒悟过来自己这番动作,将喜欢的人置于了何等尴尬的境地,又叫自己那番心意,显得何等的不堪。 他……他怎么会愚蠢到,认为这只是桩小事,史妹妹能哄好,便是林妹妹也会心胸大度…… 和珅又扫了一眼那几个跪着的下人:“起来罢。” 几个下人战战兢兢地起了身。 和珅扔了几串钱给他们:“倒是几个聪明的。” 下人们心中一凌,彻底意会了和珅的意思。他们忙点了点头,笑道:“谢侍郎!谢侍郎!” 随即和珅也不再看宝玉,他将黛玉送进了院门,目送着黛玉进了屋子,这才转身离开。 哪有将黛玉欺负了,说两句话,便可作道歉了呢? 今日史湘云不来道歉,他便让史湘云来日求着要道歉,却也再没那个机会了。 第八十三章 史湘云在府上的人缘不错。 因为旁人都道她是个心胸开阔爽直的姑娘, 又出身侯门, 待丫鬟下人也都亲近, 没半点主子脾气。 若说林姑娘。 只怕便要是她的反面了。 史湘云没少听见这样的话,毕竟这荣国府里头的下人嘴上从来是不大把门儿的,有些闲话, 那些丫头甚至还会特地讲给她听。 但从宝钗的生日宴后, 史湘云便隐隐觉得有了些变化。 丫头婆子们不大爱与她说话了。 平日湘云也并不总爱往外跑, 她会留在屋子里做做绣工活儿。 她给宝玉缝过香囊,给姊妹们绣过帕子…… 但这会儿她握着绣绷, 听不见耳边的一点声响,反倒有种骨子里发冷的感觉。 史湘云起身走出去,独自走着走着到了宝玉的院子外。 几个婆子正一边磕着瓜子, 一边闲话。 还不等史湘云走近, 她便听见一个婆子拉长了声音道:“这史大姑娘也实在不像话,从前都是个好好的人, 如今也不知叫谁教坏了去,满嘴的胡话。” “怕不止是胡话,怕是不喜欢林姑娘, 这才说了难听的话来……” 又一个婆子摇摇头:“何苦呢, 她再如何, 宝二爷也不会休了妻去娶她。倒是个分不清轻重的。” “她哪里分得清轻重?”说话的丫头冷嗤一声,“从来就没分得清过。” 这荣国府里头的丫头们,个个养得比姑娘还要娇贵,他们少有不对宝玉动心的, 谁都晓得那史湘云的算盘,提起她来,又哪里有好口气? 婆子们又是素来不忌嘴的。想那周瑞家的得意时,连黛玉的脸也敢欺,他们哪有什么是不敢议论的? 只不过从前悄悄说林姑娘,后头悄悄说宝姑娘,再如今便又换做了史家大姑娘。 史湘云这头脸色一白,脚下几乎站立不稳。 她从前听人说薛林二人的闲话,自己私底下还忍不住想,他们生得那样美丽,都快是世间独一份儿了,又腹有才华,身有气质。没成想,原来也不是完人。这府里头的丫头婆子们,也有背后数落他们的时候。那时史湘云便也不觉心底如何妒忌了,顿时大为平衡。 她想着她在贾府里时间更长,该是更讨长辈的喜欢,与宝玉情谊更深厚,旁的丫鬟婆子也爱与她说笑…… 可谁想到…… 史湘云攥紧了帕子,胸中怒气翻滚,就要咽不下这口气。 她又想起宝玉与她说,林妹妹是个多心,叫她该瞧了眼色住嘴才是……史湘云便更觉难受了。 是,她不是荣国府的人,可她难道便要因此而瞧旁人眼色吗? 史湘云哪里吃得下这种委屈? 她迈出了一步,正要走上前去与他们理论。 那院子里头,突地一扇门开了。 灵月打扮得满身贵气从里头出来了,她扶着丫头的手,冷着脸扔了个玩意儿出来,嘴里还啐道:“哪个不检点的东西,净往你爷们儿身上挂香囊!怎么着,还想给宝二爷做姨娘去?” 史湘云低头一瞧。 那香囊红色底,上头金银两色的纹路,绣了只鸳鸯。 瞧着实在眼熟。 史湘云面色一变,这不是她前头缝给宝玉的吗? 再念及方才灵月口中说的话。 什么不检点,什么做姨娘…… 史湘云脸上又羞又气,从没有这样丢脸过,只觉得顶着的天都要塌下来将她生生压死在下头了。 这会儿灵月瞧见了她,几个丫鬟婆子也瞧见了她。 丫头婆子们讪讪住了嘴,但却到底没表露出惧意来,想来并不将她放在眼中。 那灵月呢,这会儿跨出门来,一脚踩在那扔出来的香囊上。 灵月用力踩了两脚,抬脸笑问:“史妹妹盯着香囊瞧那么久,莫非是认得这香囊?”灵月说罢,紧盯住了史湘云。 史湘云心下一慌。 她本没有别的意思,从前与宝玉做些东西是做惯了的。 可谁知道灵月这样不给她留脸面,若真叫灵月揭出来,旁人一瞧,只怕便要嘲讽她不要脸了。 灵月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将史湘云略无措,又满腔怒火涨红了脸的样子看了个够,这才突地将目光落到史湘云丫鬟的身上:“莫不是这个小丫头做了,送给宝二爷的吧?” 那丫鬟翠缕一慌,道:“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谁?”灵月冷笑,“明儿我就让太太把你赶出去……” 翠缕脸上更畏惧,她忙拉了拉史湘云:“姑娘倒是说句话。” 史湘云没想到她这样不中用,气得挥开了翠缕的手。 此时又一扇门开了。 只见宝玉浑浑噩噩地从里头跨出来,一个陌生的丫头在后头给他理了理衣裳。 那丫头脆生生地道:“二爷脚下小心。” 瞧着像是在勾人,瞧着又好像没有那心思。 史湘云忙看向宝玉,心下委屈地唤了声:“爱哥哥。” 宝玉却好似没见着她,只抱着那丫头的手腕:“四儿给我沏碗茶去。” 那丫头又脆生生地应了。 灵月冷笑一声,瞧着翠缕:“你也想像她这样是吧?”灵月心下一转,反倒有了个更恶心人的法子:“罢了,不如叫太太将你划给宝二爷作个贴身丫头。”史湘云脸色更白。 她的贴身丫头去贴身伺候二哥哥,那不是故意扎她心吗? 这会儿宝玉也终于听见了动静,他迟缓地抬头瞧过来。 “爱哥哥。”史湘云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她希望宝玉发现,自己送了她的香囊,叫灵月糟践了。 但宝玉却不仅没往地上看,他反倒还双目充血,冲着史湘云道:“史妹妹,你快去向林妹妹道歉。” 史湘云这会儿是真钉在那儿了。 是被羞辱的。 怎么也就一觉的功夫,怎么,怎么都变了。 昨个儿不还好好的吗?他昨日还只是来哄了她,并未叫她去和黛玉道歉,今个儿怎么就改了口了? 灵月吃过黛玉的亏,这会儿当然也不想史湘云好。 她笑道:“史妹妹还不去?” 史湘云咬着牙:“我不去。” 宝玉却好似怒极,他嚷嚷道:“你为何不去!你说错了话,伤了林妹妹的心,你就该去!史妹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宝玉像是宿醉未醒,这会儿说起话来,半点面子不给史湘云留。 他嗓音大,弄得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朝史湘云看来。 宝玉院儿里的不喜欢黛玉,不喜欢宝钗,同样的,也不大喜欢史湘云。他们个个目光讥讽。 史湘云气得浑身哆嗦,想哭却又不愿在这些人面前哭。 她这会儿倒是忘了。 前一日,她将黛玉与戏子比较的时候,那一刻的羞辱,也叫黛玉气得几乎发抖。 今日不过掉了个个儿,她便觉委屈了。 宝玉见她不动,还指挥着两个丫头:“去,去请史姑娘,把她请到林妹妹那儿去,林妹妹生气了,林妹妹生我气了……”说着,宝玉还掉下泪来。 史湘云见了,更觉得羞辱,她又气又急,眼泪终于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她顾不上其他,便指着宝玉道:“我拿给你的东西,你也不好生收着,只管叫旁人糟蹋……你那林妹妹是你的妹妹,我便不是了!罢罢罢,我就是个叫人看轻,叫人糟践的……我哪儿是什么姑娘啊,丫头都比我精贵。你怕她生气,却不怕我伤心……” 说罢,史湘云眼泪流得更厉害,她转身就快步走了,连翠缕也不顾了,更不敢回头去看那香囊。 宝玉不仅未动,反倒骂道:“总归就我里外不是人……” 说罢,也跪伏在门槛边,哭了起来。 袭人、晴雯还有那四儿都涌了上来安慰。 灵月这会儿心里痛快,却又气得难受。 她咬着牙,瞧了瞧宝玉:“没用的东西。只会脂粉堆里打滚……”真是,真是连他一丝也不及! 史湘云这头跑得急。 急匆匆的,却是正撞上了黛玉和宝钗二人。 宝钗原是正有事要与黛玉讲,却抬眼便见着了史湘云,宝钗面上不显,心底却觉得实在有些晦气,只怕这个横冲直撞的史大姑娘,又要叫彼此都难堪。 史湘云撞了雪雁,雪雁将她一推:“史大姑娘连路也不会走么?” 史湘云抬头一瞧。 心底又酸又痛。 这不正是宝玉那林妹妹么? 史湘云咬了咬唇,开口道:“方才爱哥哥还念着林姐姐呢。” 黛玉冷笑道:“史妹妹这高兴了,拿我取笑。这不高兴了,也拿我取笑。这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儿……”黛玉将史湘云狼狈的模样收入眼底,却觉还不够解气。 她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因为和珅的抚慰而缓和了,但却因为见着史湘云,便又立时蹿了起来。 史湘云哪里见过黛玉这副模样,她一呆,顿时说不出话来。 今个儿李嬷嬷也跟在黛玉身后,她见了史湘云,眉头皱得更深,面上也更冷。她道:“这是哪府的丫头?半点规矩也不懂得。” 史湘云不知晓李嬷嬷身份,闻言更气,只觉得一个嬷嬷也能来指摘她了。 李嬷嬷皱眉,道:“罢了,荣国府上既不会教姑娘,我便大胆充了脸,替府上太太来教。” 打宫里出来的,能是什么善茬儿? 那嘴上斗两句没意思。 他们在宫里教训过多少个不懂规矩的小丫头? 李嬷嬷对身边宫女使了个眼色。 一个宫女上前。 史湘云只觉得这人气度不同,她正愣神间,对方便伸手一把扶住她。 这会儿史湘云腰间软肉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同时她便听对方冷着脸道:“姑娘走路没个形状,说话也没个形状……” “啊!你……” 宫女又一伸手,抵住她的背,史湘云直觉背脊一痛,冷汗都冒出来了,整个人顿时没了支撑差点倒下去。 “现在与我们林姑娘说句话听听?”那宫女道,“我瞧瞧你会说话了不曾?” 史湘云脸色发白,浑身没了力气,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根本不知道这几个人是谁,更不知晓他们怎么敢这样胡来,比这府里头那些嘴碎手毒的婆子竟然可怕多了…… 李嬷嬷这会儿还口吻轻松地与黛玉道:“林姑娘,咱们宫里头以前呀,训一种鸟儿。那鸟儿你喂它吃了食物,它便能说话。可有时候啊,它不服管教,总说不好话。于是呢,那训鸟儿的女官,就拔了它的毛,叫它狠狠疼上一回。那聪明的呢,觉得疼了,就知道乖巧了。那不聪明的呢,疼死了也不肯改口,于是拔到最后,就生生冻死了。” 李嬷嬷看向史湘云:“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个聪明的,还是蠢笨的。” 莫说史湘云这会儿仿佛浸在寒水里了。 就是宝钗也略有些发憷。 倒是黛玉知晓李嬷嬷平日里是个慈和又不拿大的人,因而才并不觉得她可怖,反而知晓,李嬷嬷今日这一手,都是为护她。 黛玉再瞧史湘云,只见史湘云战战兢兢,原本略健壮的身子骨儿这会儿却抖如筛糠,脸色更白如纸。 黛玉心口堵着的气儿一下便消了。 这史湘云若是个聪明的,那日后便该知晓莫来招惹她和宝钗了。 若是个不聪明的…… 黛玉想了想和珅前一日与她说的话。 只怕……只怕史湘云真要做那冻死的笨鸟儿了。 宫女笑道:“如何?现在会说话了么?” 史湘云张了张嘴,哪里肯说。 宫女又笑:“奴婢都想问问这荣国府上如何不同,怎么养的姑娘一会儿是个长舌,一会儿是个哑巴。” 言下之意,便是想请王夫人来瞧瞧。 史湘云咬了咬唇,这才挤出来一句话:“是我,是我冒犯了林姐姐……” 话音落下,史湘云的面色彻底地白了个透。 整个人也如同失了一股支撑。 这世上,有的人,明明与她身世相似。 却偏偏…… 造化比她要好出不知晓多少倍。 史湘云忍着酸楚,强压下了那些心思,改日,改日,她便说门亲事去,日后也就不在荣国府里头讨嫌了。 第八十四章 有这个心思的, 倒不止史湘云一人。 王夫人也欲说动贾母, 为史湘云说一门好亲事。管她嫁个什么模样的, 好的坏的,左右祸害别人家去,莫要来搅乱了他们家。 这两头都有了心思, 没两日, 贾母便去了信儿给她的叔婶。毕竟史湘云如今由他们抚养, 这亲事当如何,该由他们来做主。 贾母这一番动作下来, 却并不叫史湘云觉得暖心,反而更觉口中发苦。 从前没什么林妹妹、宝姐姐在的时候,老太太倒颇有些要为她婚事做主的意思。如今虽说宝玉已经成了亲, 但老太太态度的陡然转变, 还是叫史湘云好一阵酸楚,再瞧这座昔日视作可蔽风雨的府邸, 便再无从前的温暖了。 史湘云要说亲的事,府中隐约传开了些风声。 下人们却并未就此打住口中的议论。 前头那几个得了和珅赏的,心中知晓, 这位史大姑娘绝不是轻飘飘退下去说门亲事, 便能将前头做的事抹个干净的。那该如何?那便还是接着寻她的不痛快呗。 这话隐约便也传进了黛玉、宝钗等人的耳中。 探春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她若说了亲, 改改这个莽撞的性子,也不与宝玉来往了,倒是桩好事,大家便都轻松了。” 宝钗但笑不语。 黛玉掐了跟前那盆花儿上的枯叶, 冷声道:“她那性子怕是改不成了,心里还指不准怎么恨我呢……” 探春不知晓后头又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黛玉神色冷厉,她便只好道:“她从前倒也不是这个模样……” “她什么模样,我也不想知晓。”黛玉摇头,“我又不是她的爱哥哥。” 探春叹了口气,只以为黛玉是因着不喜宝玉,所以连带的,便也不喜史湘云了。 探春到底与史湘云情谊更深两分,面上不说什么,心下却是存了要回去与史湘云好生说说的心思。 不久,惜春先离开了。 似是去寻府里头的尼姑玩儿了。 而探春也因着还有事先行了一步。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了宝钗与黛玉二人。 今日阳光正好,丫头们都在院儿外晒着太阳。 待帘笼一放下来,便将内外分隔开来,里头听不见外头的音儿,外头也听不见里头的声儿。 “宝姐姐与我手谈一局?” “好。” 二人并不是擅棋的人,但胜在心思剔透巧妙,慢吞吞的你来我往,也下了好一会儿。 然后宝钗才开了口:“有桩事,要劳烦林妹妹。”这是那日被史湘云打断后,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甚么?” “我同母亲到底是处在内宅,我那兄长又惯来是个指望不住的。母亲近些日子,与几个夫人来往,竟也为我瞧了几门亲事,只不知好坏……” 黛玉立时便明白了。 左右她从前也为二姐姐迎春打算过,如今再为宝钗瞧一瞧,也未必不可。 黛玉点了头:“宝姐姐只管放心便是。” 宝钗微微一笑,眼底倒也透出了几丝真诚。 她瞧黛玉应得分外痛快的模样,心下便隐约有了数,怕是林妹妹在那位和侍郎的心中,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来得更重。 史湘云再打旁的算盘,都注定要落空了 说罢,两人便也不再提此事,只专注地盯着手边的棋局。 这边氛围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悦。 贾母院儿里便不是如此了。 史湘云枕在她的膝边,未语泪先流:“老祖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老祖宗也是晓得的……婶母从未有一日待我好过。如今在亲事上,哪有为我往好了说的道理。” 贾母看得却比史湘云要远些。 只要那位侯夫人不是个脑子蠢笨的,便晓得为史湘云说一门好亲,一边面子上过得去,一边也是为史侯结个好亲家,日后便也多一门助力……谁会舍得这样一举多得的事呢? 贾母想到这里,便伸手拍了拍史湘云:“这样的大事上,他们如何能胡来?还有我盯着呢。” 史湘云却摇摇头:“老祖宗又哪里能管得着他们呢?婶母是个刻薄人……” 贾母叹了口气:“你且放宽心,日后她那边回了信儿,若是有了人选,我也要为你好生瞧瞧的。” 史湘云抿紧唇不说话,因着她近来有些憔悴的缘故,这会儿瞧着便更显可怜了。 贾母见她的模样,心下也是一软。 史湘云在她身边养了许久,其中情谊倒是比对探春等要深的。贾母哪里见得了她哭。 随即贾母又想到了黛玉,心说,黛玉说了这样一门好亲,只怕湘云并不愿落了人后…… 史湘云这会儿揪紧帕子,抬起头来,低声道:“老祖宗,求老祖宗为我说说……” “说什么?”贾母一怔。 “说,说那位和公子。” 贾母呆在了那里,失声道:“谁?你说谁?” 前头贾母也觉得史湘云那话是无心之失,但这会儿听见史湘云如此说,她心下便忍不住有些怀疑。 难不成湘云是有意与黛玉争锋? 史湘云微微低下头,闷声道:“和侍郎的弟弟,和琳和公子。那日爱哥哥带来园子里玩,我们碰巧撞见了……” 贾母闻言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原来说的是和琳。 她原先也有意让荣国府的姑娘与和琳结亲,只是挑来拣去,竟没有一个合适的。那惜春倒是好些,只是她家里乱成那般模样,何况说到底她也是宁国府的姑娘……于是想着想着,贾母便也就打消了那念头。 但湘云便不同了。 她也不是荣国府上的姑娘,但却是贾母的娘家人。 说到底,贾母待她更亲厚些。 “此事……”贾母顿了下,“倒也并非不可。” 说罢,贾母又叹了口气道:“你不该得罪了你林姐姐,她与和侍郎关系亲厚……” “老祖宗也觉得是我说错了话么?” 若说原先没错,但这会儿,贾母也觉得有了错了,只是错在湘云不该如此嘴快,事后又不肯与黛玉和好…… 史湘云见贾母不出声,心底便更觉委屈了。 她咬了下唇,道:“再如何,林姐姐该也管不到旁人的亲事。” “但那和琳的亲事,是由和侍郎做主的。” 史湘云心下有些忐忑。没了个自幼相依的宝玉,难道如今好不容易瞧见个与宝玉相似的,便也不成么? “此事你莫再与旁人提。”贾母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吧。” 史湘云并未听出贾母弦外之音,她心中还多有些失望,遂低着头出去了。翠缕忙将她扶住了:“姑娘怎么哭了?” 史湘云往旁边一瞧,发现那些个丫头婆子正在打量她,那目光说不上何等恶意,却也说不上如何善良,就如一根根刺,扎在心头,叫人觉得不上不下。 “无事。”史湘云往前走了两步。 正又撞见黛玉来见贾母。 史湘云步子晃了晃,心下更觉苦涩。 黛玉什么都有,换做她,却什么也要不到手。 黛玉瞧见史湘云眼底微红的样子,便也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了。她又不是贾宝玉,自然不会去安抚史湘云。 今日她哭得再如何凄惨,也叫人生不出一丝同情来。 黛玉直直掠过史湘云,进了院儿。 史湘云掐住翠缕的手,低声道:“你瞧瞧她……竟是再也不将我瞧在眼里了。” 这样的轻忽无视。 真真儿是,将她当个奴才丫头了! 黛玉可未想到,史湘云因着见了她一面,便擅自给自己加了戏。 她与贾母说了会儿话。 突地贾母出声道:“前些日子和侍郎的弟弟和琳来府上顽了?” “嗯,宝玉领着来的。” “说是个一表人才的,是也不是?” “龙章凤姿。”想起那日和琳耍宝的模样,黛玉心下还有些好笑,便也不吝啬地夸了他。 “我倒是有心,想将府中的姑娘许给这样的年轻公子。这样好的人儿啊,不多见了。” 难得听见贾母这样夸人,黛玉便只笑了笑。 贾母见话说到这里,便也不再言语了。 祖孙二人又只浅谈几句,黛玉便告退了。 毕竟自那日湘云叫她没了脸,贾母又不曾维护她,黛玉待这位外祖母便更不如从前的孺慕了。 当日黛玉又给和珅写信。 这是和珅特地要求的,说是让她不要为史湘云这等人物憋闷了自己,这高兴的不高兴的,不若都写下来叫他瞧瞧,如此胸中自然便疏通了。 黛玉听罢,也觉是个好法子。 昨日她写了府上议论了史湘云,觉得痛快,却又觉得好笑。毕竟单从这点来瞧,她便总觉荣国府的家风颇有些问题了,可外祖母却好似半点也不曾留意。 今个儿想起来贾母与她说的话,黛玉便又将贾母说的,想要荣国府与和珅结亲的话写进去了。 这信很快便送到了和珅的手里。 刘全敲门进来时,和珅还靠在小榻上,裹着大氅小憩。 这是他近日来难得休息的时光。 刘全小心底将信放在桌案上,正待退出去,和珅便睁开了眼,哑声道:“取来与我。” 刘全忙又将信拿起来,递交到和珅的手中。 和珅仔细瞧了信,一个字也不曾放过。 哪怕黛玉在其中写的尽是些琐碎的事,但也让和珅有种仿佛置身在她旁边的错觉。 和珅瞧着瞧着,便扶额低低笑了起来。 刘全见他形容轻松,面带笑意,心下也跟着松了口气。要知晓那日主子从荣国府回来后,面色可怖,叫他心下好一阵没底。 刘全抬起头,正要吩咐丫鬟去沏碗热茶来,却见和珅面上笑意突地又收敛了。 这又是怎么了? 刘全都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这荣国府可真会寻事儿! 和珅这会儿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信纸。 荣国府想与他结亲,从前王夫人也隐约透过这个意思。但那时他已经回绝,并且丝毫不留情面,王夫人不该还有此妄想。贾母也不该愚笨到再提这不可能的事。 除非是什么人导致贾母的想法又有了变化。 能是谁? 还能是谁? 近来荣国府里头,也就多了一个史湘云了。 他也差不多猜透了史湘云的心思。 这是眼瞧着宝玉捏不到手了,便瞧上和琳了,就为着和琳同宝玉一样的养尊处优、满身贵气? 可笑。宝玉那等草包,如何与和琳比? 还是叫史湘云与那卫若兰去作伴吧! 这蠢人便该凑在一处,莫要污了别人的眼睛才好。 第八十五章 卫若兰在那回秋猎上一无所获, 以致回去后叫身边一干朋友取笑了许久, 笑他擅骑射的卫公子, 却也还有这样吃瘪的时候。 若换往日,他还要不服气地反驳一番。 这这段时日,任旁人再如何取笑, 却也不肯还嘴了。 而正当年节时, 他连出门的时候都要少了些。 “怎么倒修身养性起来了?”友人不解地问他。 卫若兰摆摆手, 并不道出其中缘由。 毕竟有些心思,哪里是能向外人道的呢? 自猎场别后, 卫若兰便将心思都花在了,暗里打听那位红裙姑娘的下落之上。他不好明着打听,怕坏了姑娘的名声。一面又隐约觉得那姑娘与和侍郎有着较为亲密的关系, 他潜意识中并不愿去面对这样的结果。 这样一来, 便生生拖到了现在。 卫府管家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那位确是和侍郎的未婚妻, 是荣国府的姻亲林家的姑娘。前些时候皇上下了旨,正是赐婚的这位林姑娘同和侍郎。” 卫若兰哪里肯信? 他站起身来,沉声道:“去荣国府递拜帖。” 卫管家一惊, 愣愣地盯着卫若兰, 哪里敢应这样的命令? “快去。”卫若兰催促了一声。 他也是王公贵族之后, 只是如今卫家已不如从前,他便也多有收敛,并不追求功名利禄,反而一心追求痛快享乐, 肆意人生。 既是如此,那难得见着了中意的姑娘,为何不大胆求之? 卫管家阻拦不得,想着自己本也只是一介奴仆,便只好应了,还当真递了拜帖去荣国府。 卫若兰要拜见的乃是贾赦。 贾赦虽有爵位,但在府中却不如贾政有威信。平日里来寻他的,多是狐朋狗友。这日见了卫若兰的拜帖,心下当时还喜不自禁,忙回帖邀之。 贾赦不识得卫若兰,但却晓得这人出身也不凡,便当这人实在好眼光,竟要来与他作友。 当即还摆了些茶酒。 也好叫贾母瞧瞧,并非只有他二房,才有益友与之来往。 卫若兰进了府,轻巧地从贾赦口中探得了一些消息。 贾赦笑道:“卫公子若要游园子,我这便唤几人陪着卫公子前往。”至于他自己,自然便是该出门寻姑娘去了。与这卫公子来往,固然面上有光,但贾赦本性并不耐得住陪卫若兰。 卫若兰瞧出了贾赦的心不在焉,也不放在心上,更善解人意地道:“大老爷若有事,便自去忙吧。” 贾赦心道这人是个心胸开阔的,日后好交往。 于是便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卫若兰由几个小厮领着在园子里走动。 说来也是他倒霉,这日又下了大雪,鹅毛纷飞,园子里人迹罕至。 几个小厮都冻得直哆嗦,更遑逞想要看见什么姑娘了。 卫若兰转来转去,也不觉心下失落,反而满怀期待。 直到他走到了一处亭子外,几个小厮又冷又累,偏还不敢叫卫若兰回去。毕竟贾赦再不得贾母宠爱,他的命令也依旧不是几个仆从能反抗的。 卫若兰抬脚便要往亭子中去避一避,这会儿却听见里头传来一道争执声。 像是有男子在哄女子。 而那女子开口便是:“你前些日子不还叫我去同林妹妹道歉么?今日又来哄我作甚?” 男子辩解道:“我本无指责你意,但确是妹妹说错了话,向林妹妹低头又有何不可?” 这头卫若兰步子一顿。 林妹妹。 这府里头便只有一位姓林的姑娘。 几个小厮这会儿吓坏了,生怕卫若兰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去。 他们对了个眼色,忙咳了咳。 声音立即惊动了亭子里的人。 史湘云原本还有满腹委屈要抱怨,这会儿倒是生生被截断了。 这日宝玉不曾饮酒,史湘云恰巧在亭子里睡着了,叫宝玉遇上了,宝玉心下一软,便出声与她好言好语说起来,与那日的恶形恶状倒又成了两人。 史湘云心下大动,还以为是宝玉主动示了弱,谁知晓他一开口便又是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史湘云那口气哽在喉咙口,正要发作,就叫人惊着了。 二人起身走出亭子来。 没了树木的掩映,双方立即便打了个照面。 “你是何人?”宝玉斥道,但随即又见跟前人生得面容俊朗,像是哪家的贵公子。宝玉素来喜好美丽的皮囊,当即便将语气软和了一分,他问:“可是府上的客人?” 卫若兰点了下头。 这会儿史湘云也见着了他。 史湘云并未见过几个年轻男子,在她视线内打转的,只有宝玉,曾经还有贾琏、贾蓉、贾珍等……只是他们都不及宝玉的一半,便自然瞧不进眼里去了。面前的男子却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气度。 史湘云不由多看了两眼。 当下也觉这人身上有一分与宝玉相似。 此时卫若兰出声报了自己的名号,宝玉见他身边跟的确是大房的人,当即便放下了戒心,说要陪着卫若兰游园。 只是待回过头,发觉后头还有个史湘云,宝玉便觉得左右为难了。 “我这便回去了。”史湘云道。 宝玉忙出声:“史妹妹莫要忘了我的话。” 史湘云啐了他一口,从亭子上走了下来,只是与卫若兰擦身而过的时候,史湘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若是和琳不成。 他倒也是好的。 总归…… 总归她与二哥哥是没可能了。 史湘云忍下心中酸意,加快了步子走开。 话说这日后,卫若兰便接着两日都往荣国府上来了。 他本也不是什么平凡人物,待消息传到贾母耳中去,贾母都好奇不已,还将宝玉叫去问了。结果没两日,和琳便也上门来顽了。 便将卫若兰撞了个正着。 宝玉觉得二人能成友,便将和琳介绍给了卫若兰认识。卫若兰一听他姓名,便微微惊讶:“你是和侍郎的弟弟?” 和琳漫不经心地点头:“正是。” 和琳是个爱顽的,只是他也不知为何,见了这卫若兰,却不觉得有甚么意思,反而并不大想与他接近。 他神色淡淡,卫若兰心中却好一阵翻江倒海。 是和珅的弟弟! 和珅的弟弟! 之后的气氛便变得尤为微妙起来。 和琳是个心思细的,他将卫若兰的表现收于眼底,回家后,便将种种讲给了和珅听。 原本和珅还仰躺在躺椅上,手边放了一卷书,这会儿却是将书一推,坐直了身子,整个人挺拔锋锐如同刚出了鞘的利剑。 “你说卫若兰往荣国府去了?” 和琳忙点头:“这人没趣儿,像天生与我合不来似的。每说上一两句话,便要打量我几眼,没什么恶意,但……”和琳皱了皱眉,“但就是叫人觉得厌烦。” 和珅冷声道:“可不是招人厌的吗。” 和琳难得见和珅这般模样,他一滞,低声问:“这人可是得罪过兄长?” 和珅冷笑一声:“岂止得罪。”和珅手下不自觉地一用力,那书皮便皱了。 和琳忙抬手帮着铺平,随即就听见和珅道:“此前秋猎便有他。我同黛玉在林子里恰好撞见了他……” 和琳微微惊愕,但立刻就从中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并且迅速反应过来,这卫若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和琳知晓他的未来嫂嫂究竟有何等的美丽。 所以只怕那卫若兰瞧上了他的嫂嫂! 那如何成? 和琳微微一笑:“兄长且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办,必然叫那卫若兰再不得近林姑娘的身!” 和珅瞥他一眼:“我本也不会给他机会接近黛玉。” 和琳笑了笑,又问:“前些日子,兄长提过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侮林姑娘是谁?” “史侯家的大姑娘,史湘云。” 和琳一笑:“我记在心头了。” 记得可深刻了。 和琳心想。 和珅轻笑一声,将他打发了:“读你的书去。”和琳也不辩解,忙转身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今年便轮到他参加秋闱了,自然不能再任性妄为。 这一转眼,又是两天过去。 贾母让底下人将园子收拾出来,好叫姑娘们先搬进去。 轮到挑住处的时候,贾母便先让黛玉挑了,黛玉也不犹豫矫情,当即就点了潇湘馆,随后才是宝玉选了怡红院,之后是宝钗、史湘云、迎叹惜三春及李纨。 这会儿贾母倒是不遗余力地关照起了黛玉,一面是想与黛玉修复关系,一面也想将史湘云提的事儿拿到明面上来。 黛玉选的潇湘馆也由贾母做主,搬了好些玩意儿进去,将整个潇湘馆装点得像是什么公侯千金的住处。 而等到这日卫若兰与和琳再一同迈入大观园来的时候。 大观园中已经有了众多女眷的身影。 宝玉是不怕的。 卫若兰却略有些缩手缩脚。 而和琳也不大顾忌,他本也目光澄净,根本不往那些女孩儿身上扫。 而这日趁着卫若兰走到一旁去悄悄打量远处的时候,和琳仿佛不经意地指着宝玉那兜儿里放的玩意:“这是什么?” 宝玉将那玩意拿出来,笑道:“备给史妹妹的礼。” “瞧着好生贵重,这模样做得真精巧。” 宝玉闻他夸赞,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却见那是个金麒麟。 模样精巧是有几分。 但和琳却还在别处见过他。 他头一回见到卫若兰的时候,卫若兰腰间也挂了个金麒麟,模样相似得很。只那之后卫若兰便少挂在身边了,因而宝玉并未注意过。 第八十六章 翠缕进门的时候, 瞧见自家姑娘坐在窗户底下, 掌心正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一个什么东西。 “姑娘瞧什么呢?”翠缕走得近了, 才见史湘云掌心托着的是个金麒麟。 翠缕睁大眼:“这是哪来的?” 史湘云道:“捡来的,今日在园子里头捡的。” 话是这样说,但史湘云心底隐约有了个底儿。 爱往园子里跑, 身上又佩得了麒麟的, 多半是宝玉。 只是这话不能与外人道也, 拿了别人贴身的物件儿,传出去总归是要招人笑话的。 不过史湘云也没想太多, 她将那麒麟收好,只想着改日见了宝玉,好拿这个物件儿, 在宝玉那里换些什么玩意儿。 没两日。 荣国府里头来了位客。 正是如今的史侯夫人, 也就是史湘云的婶母。 史湘云的婶母年纪比王夫人更长些,生得精明模样, 但言语间倒不曾失了礼数,倒不由得让人疑惑,史湘见云这般模样, 又是如何生出来的。 怎么倒是半点不像史侯家的人。 史侯夫人坐在贾母下首, 笑着与贾母说了会儿话, 过后又见了宝玉,见了邢夫人、王夫人,最后才见了史湘云。 史湘云被唤去的时候,只听丫鬟说是去贾母那儿, 宝玉也在那儿了。 史湘云想了想,便将那金麒麟带在身上了,还特意挂在了显眼的位置,想着故意让宝玉瞧一瞧。 可谁知晓,一踏进门去,史湘云便先见着了自己的婶母,她面色微变,几乎遮掩不住脸上的不快。 贾母心下有些失望,没成想到史湘云竟是这样按不住心思,喜恶尽写在脸上了。本也算不得大事,往日里旁人定是还要夸她性情的直爽,可她今日见的是什么人?那是她的婶母! 贾母忙将史湘云唤到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孩子,见了婶母莫非是开心傻了不成?” 史湘云陡然回神,这才忍住了落泪的冲动,低低地唤了声:“婶母。” 史侯夫人将她瞧了瞧,目光还在她腰间的金麒麟上流连了一会儿,心道史湘云在这府里头过的倒是好日子。 想着,史侯夫人便又将目光落到了宝玉的身上。 她早先便见过宝玉,宝玉是个世间难得的人物,又出身荣国府,如今姐姐更是做了皇妃。 要她说,这桩亲事该是最好的,只可惜了……只可惜了宝玉一早便结了亲。若那时会算到今日,她便早早让史湘云回来了。 “云儿近来又漂亮了些,还是这荣国府里头养人,府上的姑娘个个都是水灵的。”史侯夫人夸起宁国府来,是半点也不含糊的。 史湘云只低着头,不言不语。 史侯夫人见状,便也没了与她说下去的心思,只与贾母等人细细说了会儿,然后贾母便说邀她在园子里走走。 毕竟如今这座大观园,不仅是贾府财力的象征,更是如今贾府获得无上荣耀的象征。 贾母哪有不炫耀一番的道理? 史侯夫人是个上道的,便也应了声。 于是几人一齐往大观园去了。 此时园中,卫若兰与和琳也在,二人约了宝玉一同吃酒,这会儿宝玉不见人影,但亭子里却已经候了好几个丫鬟。丫鬟们一边抬手斟茶,一边小心打量着这两位年轻公子。 更有面颊上暗暗含了春意的。 和琳素来没有调戏丫鬟的癖好,见状便扭过了头去。 而卫若兰对上这些个丫鬟的目光,心下没有往日的欢喜,反有些焦躁,他想见的人却一直都不曾见着,他有些不耐将心思耗费在与宝玉喝酒作乐上了。只是真要他离开,他心下却又有些舍不得。 这头正纠结着,却听脚步声近了。 宝玉快步走来,笑道:“让二位久等了,今日家中来了长辈,便陪着说了会儿话,这才耗了些时间。” 卫若兰摆摆手。 宝玉道:“只怕要请二位同我回怡红院里去,待会儿府中女眷要在园子里走走,若是撞上……” 府中女眷? 卫若兰心下一动,哪里肯走。 见他不肯动,宝玉也不生气,反倒觉得卫若兰性情真,并不轻易因着旁人的话而变了自己的主意。 和琳消息却要灵通得多。 他知晓史湘云的婶母要往荣国府来,只怕宝玉口中的长辈,便是她了。 和琳转头瞥了眼卫若兰,见他好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心下轻嗤一声,便也坐直了身子,不肯挪步子,只等着待会儿的好意。 此时宝玉亲手为他们倒了酒,又打发两个丫头去拿吃食。 宝玉这会儿是不怕的。 毕竟只要不是贾政进园子里来,哪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他们瞧见了他吃酒,也半句话都不会说,见他与和琳、卫若兰交好,兴许还要夸赞几句。 宝玉将酒杯放到卫若兰跟前,卫若兰忙起身来接,因为动作过快了些,他便撞了下面前的石桌。 宝玉忙拽了他一把:“卫兄可曾有事?” 卫若兰摆摆手。 宝玉往他腰间一瞥,却瞧见一个颇为眼熟的麒麟。 宝玉不由失笑:“我与卫兄当真有缘分得紧,这麒麟原我也有一个,只是恰巧丢了几日了。” 卫若兰这会儿也有一丝惊讶:“的确有缘,不过我这麒麟跟了我多年。” 宝玉见状,心下大动。幸而他还不曾将那备好的麒麟送给史湘云,哄她开心。若是真送出去,改日叫人看见了,怕是要害了史妹妹…… 这头气氛正好。 却听亭子外贾母问丫头道:“前头可是宝玉在?他方才急着出门,可是约了朋友?” 王熙凤笑道:“定是他了!我都闻见酒香气了。” 贾母笑着摇头:“也不知是约了谁来府中吃酒。” 王夫人这会儿也开心得紧,毕竟前头宝玉为了秦钟身亡一事,闷了许久,后头又因着黛玉发了会儿痴狂,难得这几日有了新友,瞧着又恢复如常了。王夫人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她道:“前几日和侍郎的弟弟,和琳公子说要常来府上与宝玉顽,今日约的多半就是他了。” 贾母双眼微亮,她暗暗掐了把史侯夫人的指尖,二人交换了一道目光。随即贾母道:“不如咱们去瞧瞧,也从宝玉那里讨口酒来尝尝。” 王熙凤最先迎合了这话:“老祖宗要吃酒,宝玉还不赶紧地给您送来!”这话便是想着夸宝玉孝顺呢。 贾母笑了笑,迈腿往里走去。 眼瞧着台阶便在前头了,丫头们见了人,忙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还有琏二奶奶来了。” 宝玉捧了碗酒。 又捧了一匣子点心,快步走下去。 “老祖宗!”宝玉口中唤道,一面将那点心送到了贾母的面前:“老祖宗尝尝,这是和琳带来的,说是京里头的新鲜玩意儿。” 这些东西也就尝个鲜。 本身并不贵重,但传递出的信号却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贾母一面想着和珅这是有意与他荣国府交好,一面又动容于孙儿事事都想着她,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玩意,也要先送到她的跟前来。 贾母抬头往了往亭子的方向,道:“和琳可在?也叫咱们见见你的好友。” 宝玉应声。 而亭子里的和琳、卫若兰已经起了身。 长辈至,自然不可视而不见。 论规矩,无论如何,和琳都该见一见这个贾母。而卫若兰这会儿想的却不是见贾母,他想的是……那位林姑娘可在,若得再见一面也好…… 二人下了台阶,走到贾母跟前,一并见过了贾母。 贾母一愣,没想到卫若兰也在。 不过倒是并不妨碍,她忙笑了起来,夸了二人模样,又仿佛真有亲缘关系一般,和蔼地询问了和琳何时秋闱,书读得如何了。 和琳心下有些不耐,但他从不表现在面上,只规规矩矩地应了,更故意作与贾母亲近的姿态,上前一步道:“我早先便想,林姐姐的外祖母该是什么模样的,今日得见,便觉得真如菩萨一般……” 贾母见他这样会哄人,与宝玉极为相像,且生得又好,又是个满腹才学的人物。心中大叹,湘云平日里是个不懂事的,但这挑人的目光却是一流的。 这和琳不似他兄长那样,叫人觉得威严凌厉。 站在长辈的角度来瞧,贾母自然觉得和琳这样的更好。 贾母忙转头去瞧史侯夫人,却见史侯夫人面色微有些难看,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贾母见状,也不好再与几个小辈多聊下去。 于是匆匆带着史侯夫人往别处走去了。 待这游园结束后,史侯夫人跟着回了贾母的院儿里。而邢夫人、王夫人等已经告退。 贾母问她:“人你也瞧见了,如何?” 史侯夫人与贾母要亲近些,这会儿也并不说旁的客套话,她皱起眉,摇摇头道:“老太太与我说的时候,我心下是高兴的,想着湘云若与他结亲,于史家也是好事。可这如今……那丫头怎么与人换了信物!” 贾母听得糊涂,忙出声问:“什么信物?” 史侯夫人咬牙:“方才那位和琳公子身边的男人,腰间配了个麒麟,那不是同湘云腰间挂着的,一模一样么……” 贾母心下一惊,面色也有些难看。 史湘云一面来与她说,想要嫁给和琳。她考量一番,想着和琳是个好的,何况与和珅交好也是桩好事,这才舍下脸,一副老身子骨为她操劳起来……可她却是如何做的? 贾母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命人将宝玉唤来,问宝玉今日那腰间挂有麒麟的是谁。 宝玉答了:“老祖宗,那人便是卫若兰。” 贾母松了口气,这才与史侯夫人道:“此人也是王公贵族之后……” 但到底不比和琳家中如今的势头。 史侯夫人听罢,皱了皱眉,心下多有些失望,但想到史湘云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她作为抚养史湘云的婶母,心底再清楚不过。 莫说和琳,能寻个卫若兰这样的也是不易。那和琳瞧是瞧上了,但到底不知晓能成不能成,如今这位卫公子便不同了…… 史侯夫人心下迅速有了决定。 今日本是史湘云自己闹了错出来,她可不愿与荣国府结怨,这与荣国府的交情维系还得靠贾母呢。 史侯夫人便忙笑了笑:“劳您操心了,这确是桩好亲事,我这便回去为她备着去,待她亲事了了,我也能走了。” “谁,谁的亲事?”宝玉略茫然地问。 贾母这会儿也明白了史侯夫人的意思,她笑着道:“你云妹妹要说亲了。” 宝玉大惊,顿时失落下来。 要走了,到头来都要走旁人家里去了,就剩他一人,还有什么趣味? 贾母瞧他失落,只当他舍不得妹妹,便叫了袭人来陪着宝玉回去,将人好好劝一劝。 袭人知晓了宝玉失落的原因,目光微闪,心中暗暗有了谋划。 待他们一走,史侯夫人也不再见史湘云,她直接回了府中,让下人寻来了冰人,去卫府商谈。 史湘云还并不知晓自己的亲事,就因为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而定下了。 她这会儿还失落着,今日宝玉都不曾往她身上瞧,反倒是婶母盯着她腰间的麒麟瞧了好久。怕是瞧她在荣国府中过得好了,这便心下不快,刻意用目光剜她呢…… 袭人跟着宝玉回了院儿里,抓着这个时机,便叹了口气,与宝玉道:“只怕我在二爷身边也待不了多久了。” 宝玉近来多有忽略了袭人,突然听她这样一说,宝玉立时便慌了:“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来了?” 袭人道:“我那母兄要来接我回家去了。” 宝玉更慌乱了,史湘云与他亲近,可袭人与他更亲近,二人更有了肌肤之亲,此时突然听袭人一说,宝玉便如遭人剜心一般。 “你不许走,你若走了,我该如何?” 袭人便也一扔手里头为宝玉擦头的汗巾子,微怒道:“如今二爷不同以往了,又娶了亲,身边的丫头也更多了,又哪里差了我一个?” “他们又如何比得上你?” 袭人听了这话,心下甜蜜,又觉得安心不少。 宝玉为了留住她,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 袭人见状,便趁机要他日后好好读书云云……如此要求提了一堆。 待第二日,宝玉便将身边总黏着亲近的四儿赶走了,袭人又恢复了往日在宝玉身边的地位。 若是史湘云晓得,袭人借着她,又打了一个翻身仗,在宝玉心底的地位抬得更高了。 她再想起从前,自己为袭人说话的时候,必然会气得心肝儿都跟着疼起来。 且说这头潇湘馆。 紫鹃慌忙进了门来。 黛玉头次见她这样,不由心下微惊,笑道:“怎么了?叫燕子给啄了?” 紫鹃从前到底在贾母房里待过,与她结交的,多是贾母身边的丫头。 她也常有与他们一块儿说话的时候,只是紫鹃聪颖,从不肯透了黛玉房里的事出去。但这些个丫头却是嘴上不曾把门的,他们便与紫鹃透了些话…… “我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前些日子史大姑娘去求老太太了,让老太太为她说亲。” 黛玉闻言也不觉得惊讶,毕竟瞧那日史湘云委屈的模样,她势必以为旁人都欺负她呢,肯定满心想着,这荣国府是待不下去了。 这头紫鹃抿了抿唇,不大痛快地道:“这史大姑娘也是个心比天高的,竟说想要嫁给和琳公子呢……” “她想嫁和琳?”黛玉脑中立时回味过来,原来那日贾母与她提起那话,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黛玉心下有些不快。外祖母这是盼着她在中间说和吗? 可哪有这样好的道理?史湘云前头做过了什么,难道个个都忘了个干净吗? 黛玉冷嗤道:“她想嫁,倒是不曾想过别人想不想娶。” 黛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胸怀宽广的人,史湘云将她得罪得这样狠,至今却没有半句真心实意的道歉,从私怨上来讲,她是分外不乐意史湘云嫁进侍郎府去的。 更莫提史湘云心头装的乃是宝玉,这样一个人,又怎能与和琳结亲呢? 黛玉无论如何想,都觉得胸中那口气难以咽下去。 她纠结着,是否要将此事说与和珅听。 一旁李嬷嬷见着了,便笑着安抚她道:“姑娘莫气,荣国府里头打的什么主意,和侍郎定是一眼就瞧出来了。单单是冲着那位史大姑娘冒犯了您这一遭,她就绝计不会有进侍郎府的机会。” 黛玉微微冷静下来,一想也正是这个道理。 紫鹃也忙笑道:“是了是了,李嬷嬷说得对。我也是一时听了那话,觉得气呢,却忘记了和侍郎这样维护咱们姑娘,那史大姑娘就算是脱层皮,怕也进不了侍郎府的。” 黛玉点点头:“可不就是气人吗?她想得倒好。可哪里有旁人都得纵着她的道理?”她再如何辩解自己是无心之失,那也都是旁人心里的刺了。 黛玉如今想起她那日的言语,和后头的举动来,都还觉得心里揪着难受。 整个人都如同被推进了冰水里似的。 待过了一日。 几个姊妹聚在王夫人那里吃茶吃果子,王夫人笑着叫人拿了东西给史湘云,这会儿她笑得极为真诚,还握着史湘云的手,道:“这眼瞧着湘云年纪也大起来了,过不了多久也要出门了。” 旁边的探春一愣:“出门?” 史湘云也是一愣,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你们还不知道罢?前几天史侯夫人来府里头,就是打算着为你们史妹妹定亲呢。今日传了消息来说,已经定好了。你们还不恭贺你们史妹妹?” 众人听了这段话,还未反应过来呢。 那头史湘云面颊已经红了。 成了! 此事竟然当真成了! 史湘云心跳得极快,一面想着日后不能再与宝玉亲近了,有些失落,但一面想着和琳的模样,又觉得离了荣国府也好,日后叔婶拿捏不得她,她也不会受这荣国府里头的气呢…… 而黛玉…… 黛玉日后也不好再与她生气了。 几个姑娘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忙出声恭贺史湘云。 黛玉却没动。 她推开了手边的茶盏,抬头问王夫人:“不知晓史妹妹说的是哪一户人家?”黛玉声线微冷,面上也不见笑意,瞧着竟是有一分威势在。 王夫人心下一面感叹黛玉的变化,口中一边笑道:“那卫府的独子,卫若兰,卫公子。前些日子还总来府上与宝玉顽呢。” 说罢,王夫人还叹道:“也是门好亲,那卫公子生得好模样,只是身无功名,但他出身却是王孙贵族之后……” 史湘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呆在了那里。 卫若兰。 她想起来了,是那日二哥哥带着进了园子的人。 只是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他? 史湘云掐了掐掌心,一时颇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她抬头朝王夫人看去,却见王夫人正盯着她,而目光中像是含了一丝冷酷之意。 史湘云心下一颤,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荣国府好似一张血盆大口,看似温情,但底下头却全是獠牙…… 就连贾母,竟也变得不可信了起来。 史湘云一心认定这亲事是叫婶母胡乱配的,她变了脸色后,在王夫人这里也坐不下去了。史湘云咬着牙,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近来受的委屈还少了吗?为何连在亲事这样的大事上,还要受这样的气? 史湘云匆匆告退了,转身就去寻她的婶母了。 王夫人瞧着她的背影走远,和蔼地笑道:“你们妹妹这是害羞呢。” 探春等人不明所以,也真以为她是害羞,便笑了起来。 黛玉也轻笑了一声。 她笑的不是旁的,她笑的是史湘云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谁也没想到,这日史湘云与她婶母大吵了一架,连荣国府里的下人都看了不少笑话去。 后头史湘云气病了,史侯夫人也说叫她气病了。 这二人都病了,但背后下人们编排的却是史湘云。 “不管如何,史侯夫人都是长辈,史大姑娘也不该如此。” “听闻史大姑娘还是为婚事同史侯夫人吵起来的,说是不愿嫁给那位卫公子,亲事作废……可这亲事乃是长辈定下的,哪里是说改便能改的……” “嘁,史大姑娘心头想着的是宝二爷呢……” “她难不成想与宝二爷作小么,那不是引人发笑么,卫公子这门亲事多好……” 这些话都传进了史湘云的耳朵里。 也传进了前来探望她的探春几人耳中。 黛玉并不大想来,是探春想要在中间说和,偏将黛玉拉来了,结果正巧就让黛玉听见了这么一串话。 黛玉似笑非笑地道:“府里头的丫头婆子都得闲呢,这背地里的话,一箩筐接一箩筐呢……” 探春也知晓这些下人曾经编排过黛玉,只是黛玉从不曾摆到明面上来,此时听了黛玉一说,探春心下莫名有了些羞意,觉得他们实在坏了荣国府的名声,便走出去将他们好生呵斥了一通。 待丫头婆子们散了,他们才进了史湘云的住处。 一进门,什么味道也无。 就见史湘云坐在窗下发呆,她眼眶微红,像是已经哭过一回了。她面颊略见圆润,并无病态。 黛玉心念一转,便知晓史湘云怕是并不曾病,史侯夫人也未必是真病了。不过是这二人谁也不肯服谁,故意做给旁人瞧的,以示自己的不满。 “史妹妹跟这儿哭什么?”探春故意笑她。 史湘云却没开心起来,待转过身见了黛玉,史湘云面上的神色便更难看了。 她还未开口,眼泪便先落了下来。 探春上前,道:“怎么了?不是订了亲么,该开心才是……” 史湘云听了话,只觉这话更往她心底扎,她抬手拂开了探春,盯着黛玉,冷声道:“林姑娘该知晓我为什么这样难过,我与老祖宗说的时候,明明说的另一个人,为何突然就变了?” 黛玉觉得她有些好笑。 难不成这倒是她的过错了? 这会儿李嬷嬷进了门。 史湘云一见着李嬷嬷,便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但发觉自己竟然在黛玉跟前退缩了,史湘云没由来的更一阵好气。 她为何要畏惧黛玉? 史湘云咬着牙,抻直了脖子。 李嬷嬷这会儿淡淡道:“史大姑娘做了什么事,史大姑娘心里头不该更清楚么?” “我清楚什么?”史湘云怒声反问。 “史大姑娘都与人有了定情信物,这门亲事自然顺理成章,如何又来怪我们姑娘?” 史湘云气愤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麒麟,砸出去:“你说这个么?这个分明是爱哥哥的,如何成了卫公子的?” 之前婶母指着她说她与人有私的时候,她便气得不行了。 与婶母辩解不通,这会儿好容易她才将辩解的话说了出来。 只是这话一出。 旁人的目光却变得更微妙了。 探春更尴尬地道:“你早先不是与我说,不想着宝玉了吗?他都已经成亲。” 史湘云顿觉好生委屈,她又哭出声来,道:“我本也不想与他有干系,我只是捡了那个麒麟,想着改日还给他。” 李嬷嬷不冷不热、不急不缓地道:“史大姑娘在说谎,若是真不想与宝二爷有干系,为何拴在腰间,带出门去。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瞧见?” “我,我……”史湘云更说不过她,脱口而出道:“他已经娶了亲,我哪里还会再生心思!我都与老祖宗说了,我想嫁的乃是和琳!” 探春面上的神情顿时僵了,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想嫁和琳?” 史湘云并未瞧出探春神色里掩藏的微妙,她点了点头,按着胸口哭道:“你们何苦跟我婶母一样来冤枉我?我的心思早就与老祖宗说过了。如今却成了这样……” 探春咬着牙,甩开了史湘云的手,面上更带着磅礴怒气。 史湘云觉得探春这一举动实在莫名其妙,她不由歪头朝探春看去:“你这是做什么?” 探春咬牙:“你倒是个白眼狼了,我方才见那些丫鬟婆子说你坏话,还将他们好一顿呵斥。你私底下却又做的什么?” “我作什么了?”史湘云说着说着,眼圈更红了。 这儿这么多人,探春并不好说出心底的话来,于是气得更狠了。 最早说起和琳,不正是她与史湘云说的么? 史湘云从前在贾府住的时间不短,与他们都颇为亲近。探春的一些心思不好讲与旁人听,便同史湘云说了。她知晓史湘云是个心思大胆的,便定然不会嘲讽她一个庶出,也敢肖想和琳。 可谁晓得,史湘云转头便想嫁给和琳了。 探春再想起来自己近来怕史湘云伤心宝玉娶亲对她的劝慰,又想起来自己不愿她与黛玉结怨便总来做这个中间说和的人,又想起方才呵斥下人们的时候……探春气得胸口都疼了。 从前她怎么就觉得史湘云性情真,为人直爽,不顾及世俗目光,是个坦荡的人呢? 如今才知晓,她是性情真,是为人直爽……可她一旦直爽起来,却是不管不顾的,管谁被她气着了,都该是别人心眼小,她心胸何等旷达,自然不该是她的错…… 探春想到昔日姐妹,原来是个这样自私的人,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枉我对你掏心掏肺,日后若再待你如此,我便是个蠢物!”探春指着史湘云道,指尖都微微发着抖。 史湘云懵在了那里。 她不晓得自己哪里错了。 她的目光木木地扫过众人,见众人之中没一个维护她的,只更觉心凉了。 她与荣国府里的姐妹兄弟们,一同住了多久? 那份情谊,竟然还不比黛玉、宝钗在这里住了不过两年不到吗? 史湘云气得埋首在枕头上大哭起来:“你们都走罢,走罢,都是些没心肝儿的,硬要将我往火坑里推……我没有父母,便也合该叫人这样欺负了……我那婶母是个什么人,你们不都晓得吗。如今这门亲事,哪里是要为我好……” 探春也气。 她拽着黛玉便要往外走。 李嬷嬷回头瞥了一眼史湘云,心下有些失望。 原以为是个心机深沉的,却不想只是个脑袋蠢笨,还净爱讨人嫌的。 这日李嬷嬷在史湘云院中说的话,在下人间也传开了。 后头更从史侯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那里得到了消息,知晓确是因着那么一件定情信物,所以史侯夫人才做主为史湘云说了这门亲事。这门亲按理说也不差,史湘云若嫁过去,该是要享福的。 但一听先交换定情信物,后头却又想攀别的人。府里头一时风言风语便有些掩盖不住了,谁说起史湘云来,都是一股子嘲讽的口吻。 更有人提起那日史湘云拿黛玉说笑的事来,暗地里道:“只怕那日史大姑娘是故意为之,故意叫林姑娘下不来台呢……” 这些话渐渐地,宝玉也听闻了。 宝玉这才知晓史湘云定亲,竟是那个麒麟惹出来的祸事。 宝玉是个冲动上头,便也不管不顾的。他直接寻到了贾母,将那麒麟乃是他弄丢的事与贾母说了,又说那是他本来要备给史湘云的礼物。 贾母闻言,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你说什么?” 宝玉哭道:“那物本是我的,不该因着此事,便草草定下史妹妹的婚事。府里头几个长了舌头的,还说史妹妹这是与人私相授受……” 贾母听了这话,脑子里一木。 “老祖宗快为妹妹澄清此事吧……”宝玉道,“若是妹妹不愿嫁,那便不嫁卫若兰好了。” 听宝玉这番话,贾母却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冷静又理智地道:“不成。” 说罢,她也不与宝玉多言,只让袭人陪着宝玉回去休息。 待宝玉一走,贾母一人坐了许久。 良久,她才叹了口气。 哪能澄清呢? 亲事又哪里说不要便不要的? 既然已经定了亲事,便更不能让人晓得那麒麟原是宝玉的了。会坏了宝玉的名声,惹得二房不安宁不说,还要叫卫府吃心,将他们宝玉狠狠记上一笔。 那卫若兰本也是个不错的。 湘云这样闹,该是她的不是了。 贾母这样想着,心下便已经有了决断,越发让人拦着不许宝玉对外说起那麒麟是他的。 于是当史湘云见探春真不来宽慰她,像是真气急了之后。 她终于按捺不住了,想着来求求贾母。 谁知晓贾母却说抱恙,并不见她。 史湘云心下一冷,彻底懵在了那处。 她不明白,怎么突然那疼爱她的老祖宗,就这样冰冷了?当然,史湘云更不会去思考。 她在贾府这样一番闹腾,那头卫若兰是否真也就愿意娶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和琳:计划通√ 第八十七章 卫家并不是真心愿与史家定亲的, 不过是见史侯夫人亲取了麒麟上门来, 卫家一瞧, 大惊失色。一面不愿得罪史家,又不愿得罪了史家的姻亲荣国府,另一面则是知晓, 这样的事若是传了出去, 丢了面子的不仅是史家, 还有他们卫家。 一个私相授受的名头盖上来是跑不掉的。 卫家想来想去,觉得这史家大姑娘出身也不低, 生得应当也不差,听闻又是个身子骨健壮的。 那便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于是一拍板,定下了。 卫若兰还是待回了卫家后, 方才晓得自己竟然稀里糊涂与人定了亲。 若是从前, 他虽心有不满,但也不会推拒。毕竟婚姻大事, 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今,他心中正有牵挂, 又叫他如何抛下这份牵挂?这样快地投入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身上去? “这门亲事, 我不答应……”卫若兰摇头, 神色坚定,“何况你们所说的麒麟,甚为荒谬,我从未送过此物给哪个女子。” “可那史侯夫人拿来的麒麟, 确是与你的一模一样。”卫家人又哪里信卫若兰的说辞?虽说卫若兰平日表现并非会沉溺儿女情长的人,可谁又能确定,卫若兰真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不会失去了理智呢? 他们是开明之人,卫若兰不好将此事讲出来也无妨,他们应下这门亲事便成了。 卫若兰瞧见家中亲人,竟是都不信他的话,不由脸色微变,心头说不出的憋闷。 他只好问了:“是哪家姑娘?” 既然家中不肯有所动作,那便他亲去说服那姑娘,让对方知难而退,先行退亲。 “是史家大姑娘,你前些日子不正往荣国府去么?”卫家人更认定了是卫若兰不好意思讲出来。 否则近来卫若兰频频往荣国府上去,又是为了什么? 定是为了私会那史家姑娘。 卫若兰脸色微变。 他想起来了。 这史家姑娘,不正是那日宝玉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孩儿吗? 卫若兰闷声道:“儿子知晓了。” 这一夜,卫若兰不曾睡好。 待到了第二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荣国府上。 宝玉这会儿见了卫若兰,神色多有些微妙。 “可否引我去见史大姑娘?”卫若兰问。 宝玉一愣,随即微怒:“你便这样等不及?” 卫若兰根本不理会他的怒意,只道:“我要见她,与她说明此事,好请她退了这门亲事。” 宝玉这下彻底呆住了:“你要退了这门亲事?” 卫若兰点头。 宝玉这会儿想得简单,他只想着既然史妹妹不满意这门亲事,这门亲事还叫府里头的下人们乱嚼舌根子,坏了史妹妹的名声。本来这又是由一个麒麟起的误会……若能由卫若兰来解决,那便最好不过了。 宝玉这才笑了笑:“我这便引你过去。” 卫若兰低低地应了声。 宝玉叫身边的小丫头去打听了史湘云在哪里,不久小丫头回来了,道:“史大姑娘今日又去老太太房里了。” 宝玉想了想,道:“我带卫兄过去,咱们在外头等,等史妹妹出来了,便引你们到我房里去,这样免了旁人说闲话。” “嗯。”卫若兰倒并不在乎谁说闲话,他此时只想尽快将此事说个清楚。 二人一齐往贾母的院儿行去。 而此时史湘云也的确在贾母房中。 贾母冷了她几天,这时才亲昵地拉住了史湘云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已经为你试过了,不成。这卫家也是个好的,你嫁过去只有享福的时候。你莫钻了牛角尖,将自己困死在里头。忘了和琳罢……” 经历了这么几天的折磨,史湘云这会儿也理智回笼了。 想要嫁给和琳。 一是因着欲从和琳身上寻个寄托,而这人也的确生得龙章凤姿,叫人心下喜欢,二则她心底其实隐隐存了与黛玉争个强的心思,黛玉既然将来要嫁和珅,那她便嫁和琳,瞧谁气死了谁…… 可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老祖宗不肯为她打算,婶母恨不得立即将她推出去,探春也不肯见她了…… 史湘云不敢经受其它的后果,今日前来,便是特地欲来服个软的。 想一想,贾母说的也不错。 那卫家也并不差,那她有什么不可应下的呢? “老祖宗说的是,这几日倒是我蒙了心了,反叫老祖宗为我操劳。”史湘云说着,不免哭了起来。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又是自己的娘家亲戚,贾母瞧了她的模样,心下一时也有些心疼,不由抬手抚了抚史湘云的头发。 眼瞧着便要一派祖孙和睦的景象。 鸳鸯突地打起帘笼来,道:“林姑娘来瞧老太太了。” 贾母心下一喜。 她最怕的便是黛玉因着史湘云的缘故,又与她这个外祖母起了嫌隙。 “快,快叫玉儿进来,今日还刮着风呢,她定然冷着了。” “哎。”鸳鸯应声,忙伸手扶了黛玉一把,将黛玉请进了门。 “外祖母。”黛玉先朝贾母见了礼,而后再见了史湘云,她便也只轻飘飘瞧了一眼,就这样挪开了眼。 黛玉从不是个会以德报怨的。 史湘云既是个这样的人,那她便也没必要给对方好脸色了。 这模样落在史湘云眼底,自然便成了黛玉瞧不上她,兴许心里还在讥讽她。 史湘云咬了下唇。 脸色实在不大好看。 谁叫黛玉来搅乱了她与贾母说话的时机…… 黛玉只是按礼节来瞧一瞧贾母,别的并没有什么话想与贾母说。毕竟近来她凡是有什么话,头一个想到的,竟是向和珅倾诉。于是这一来二去的,她心里头也就装不下什么话攒着了。 她与贾母寒暄几句,又让雪雁送了些东西给贾母。 “前两天打侍郎府送来的,我想着外祖母冬日里膝盖容易受凉,便送来了。”黛玉淡淡道。 她丝毫没有要邀功的意思。 仅仅只是瞧了那么一层亲缘关系,方才将贾母记在了心头。 但贾母却是感动极了,她一手拉住黛玉,一口一个“玉儿”,“还是玉儿惦念着外祖母,我的玉儿……如当年敏儿还在的时候一样。” 史湘云见了这般场面,不由垂下眼眸,心底泛起了一阵阵难过。 她陪在贾母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可到底还是抵不过黛玉这个亲外孙女。如今他们祖孙情深,她又算得什么? 难怪黛玉并不将她瞧在眼中。 人家虽然失了母亲,可却要比她过得更快活了…… 史湘云苦笑。 黛玉并不大适应与贾母这样亲近,这样潸然泪下。 她从贾母怀中站直了身子,只低声道:“外祖母保重身子,母亲她定不愿见到外祖母这样为她伤怀。” “好,好……”贾母拭了拭眼泪,“玉儿今日留在这里一并用饭吧。” “不了,不好留李嬷嬷自己用饭。” 贾母想着也是,这李嬷嬷虽说是奴,但却是皇家的奴仆,哪里容得他们来怠慢? “那玉儿回去时路上小心些,外头风大。”说罢,贾母还叫鸳鸯去取了件新做的披风来给黛玉。 “前些时候我瞧见这个披风的时候,便想着这模样最适合玉儿穿戴了,你快披上叫祖母瞧瞧。” 黛玉不好拒,便让雪雁为自己穿上了。 贾母见了,当即笑得合不拢嘴:“好,玉儿穿着果真是好看的。去吧,回去好好歇着。” 黛玉也不再留,她躬身告辞了。 待她走出去后,史湘云便也有些坐不住了。 史湘云是做不来什么假模假式的,叫她在见过贾母待黛玉那样慈和温柔后,再与贾母说什么亲近的话,她是说不出来的。 既然如此,她不如也回去罢了。左右已经向贾母说明了自己更改主意了。 史湘云要告退,贾母也不留她。 其实贾母也是今个儿才发现,史湘云竟是个蠢笨的。 贾母心下的喜欢便去了三分,何况刚又与黛玉亲热了一阵,这会儿便也不大稀罕史湘云陪在身边了。于是她挥了挥手:“去吧,你也会去歇息吧,旁人的话便不要放在心上了。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自己心里要有个分寸。” 史湘云忍住心下酸楚,转身出了屋子。 等她出来的时候,黛玉还未走远,二人相距的距离极近。 史湘云忍不住走了上前,她缀在黛玉身后,道:“三姐姐突然不与我往来了,也是林姐姐在她跟前说了什么不成?” 黛玉乍然听见史湘云的声音,只觉得实在刺耳。 黛玉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轻飘飘的、冷淡淡的,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史湘云的心底,让史湘云无形中生出了点儿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史湘云咬了下唇,不由更不服气地盯住了黛玉的面孔。 这越瞧,史湘云心底就越不是滋味儿。世上为何会有这样好看的人……明明性子不讨喜,身子又弱,就连身世也不美满,却偏能受千人宠万人爱呢? 黛玉接收到了史湘云的目光。 她心下都忍不住疑惑,史湘云难道自幼都这样愚钝吗? 探春为何不搭理史湘云,她都瞧出来一些个中关窍了,史湘云身处其中,却硬是半点也未看透。 黛玉与探春算不得如何亲近,可黛玉也并非如史湘云这样面善口毒。所以她虽然瞧出来探春怕是喜欢和琳,恐怕还在史湘云面前没少提过……所以后头知晓了史湘云的心思,才会那样怒极。 何况史湘云这样不知轻重的一闹,荣国府丢的名声,来日那报复是要报复在荣国府未出嫁的姑娘身上的。 只是黛玉也并不会将这些往外说。 荣国府庶出的姑娘,瞧上了别的男儿。 这话光是往外说上那么一嘴,都得让探春被唾沫淹死。 黛玉便只冷笑道:“史大姑娘何等的聪颖,自个儿想去吧,与我何干?” 史湘云叫她一呛,不由噎了噎。 “史妹妹!”宝玉的声音突地在不远处响起。 因着黛玉二人走在游廊上的缘故,有柱子遮挡,一时间宝玉并未瞧见黛玉的身影,只瞧见了穿着红裳的史湘云。 宝玉小跑着上前来。 贾母房里的人又不拦他,于是三两步他便到了跟前。 “史妹妹……”宝玉又唤了一声,而后便蓦地呆住了:“林,林妹妹。”这声一出,宝玉连神色都微微呆了起来,像是又神游天外去了。 史湘云看得好一顿气,又想到自己近来为何闹成了这副模样,不都是为了跟前这人么? 她这会儿正怨气蓬勃着呢,不由冷笑道:“爱哥哥今日又不曾读书么,往这儿跑什么!” 宝玉一下子清醒过来,忙道:“史妹妹,你与我过来。” “什么?”史湘云狐疑地瞧着他,但见宝玉现在想着她,史湘云心底其实是开心的。 宝玉却是道:“你不是不愿嫁那卫若兰吗?你过来!这法子送上门来了。” 史湘云不愿叫黛玉看轻了去,便一跺脚:“谁说我不嫁了?那卫若兰不是很好么?嫁了他倒是我沾了光。” 宝玉只当她说气话,见史湘云不动,又想着卫若兰还在外头等着呢,他不由伸手拽住了史湘云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卫若兰来了……” 史湘云面色微变,耳根子有些红。 史湘云原先见与自己的设想全然不同,心理有了巨大的落差,这才狠狠闹了一场,可等回过神来,回想那卫若兰的模样,想起他生得也是仪表堂堂,风流君子的模样……心底便陡然软化了。 这会儿听了卫若兰来了,史湘云不免有些羞意。 她甚至忍不住转头去瞧黛玉的反应。 可黛玉神色冷淡,丝毫没有反应。 史湘云便也只好将目光放回到宝玉的身上,小声问:“他来作什么?” “他与你说退亲的事,史妹妹,这下你可高兴了吧?”宝玉忙笑着道。 史湘云却如同五雷轰动,整个人都挪不动步子了,脸上的血色更是刷地退了个干干净净,这会儿白得跟雪地上滚过似的。 黛玉也有些惊讶。 她只当是宝玉从中作梗的,不由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蠢货。 从前没给宝玉半个好脸色,还真是相当聪明的决定了。 瞧瞧宝玉的行事,黛玉便觉得实在没眼看了,此次史湘云怕是要被她一心爱着的“爱哥哥”坑了。 史湘云不说话,黛玉一脸一言难尽的神色。 游廊里安静极了,掉根针都能听见。 宝玉也渐渐回味过来不对劲了。 “史妹妹,史妹妹……” 史湘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没想到,这重的一记羞辱,竟是来自宝玉。 宝玉竟然当着黛玉的面儿,说了那个卫若兰要来与她退亲! 要退亲?! 他竟要与她退亲?! 她可以不要这门亲事,但别人来退这门亲事,却等同于将她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不,不止是脸面。 她这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史湘云只觉得浑身透着冰寒,那股寒意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摧毁。 而她还能听见宝玉在耳边催着叫:“史妹妹……史妹妹……”那一声声放在昔日如斯甜蜜的唤声,今日听来,却成了一道道利箭。 她究竟哪里错了,才会叫这样的厄运落在身上? 若是传出去,日后还叫她如何作人? 史湘云眼圈一红,她缓缓回过神来,哑声道:“他人在哪里?” 她还有机会。 她要保住这门亲事。 她不能再叫人看笑话了…… 宝玉见她终于肯说话了,这才松了口气,忙道:“史妹妹与我来……” 史湘云艰难地挪动了步子,叫翠缕扶着,跟着宝玉过去了。 雪雁瞧她的背影远了,不由轻嗤一声:“落得今日还能怪谁?难不成还怪咱们姑娘么?她史大姑娘若是长个心眼,嘴上结个善缘,也不该落得如此。” 黛玉淡淡道:“她只晓得自己的名声要紧,倒不计较别人的要紧不要紧……” 雪雁道:“正是呢……” 说罢,二人也不再议论史湘云,只一同往外去。 院外。 宝玉已经引着史湘云见到了卫若兰。 三人置身在了贾母院外的林中。 宝玉道:“不如去我房里说话罢?” 史湘云却不肯去,宝玉房里的那些个丫头,岂不用讥讽的目光瞧死她? 这一拖,便拖到黛玉从贾母院儿里出来了。 “卫兄,那便在此如何?”宝玉转头问卫若兰,却见卫若兰并未应声,卫若兰像是失了魂一样,怔怔地望着林子外的一个方向。 宝玉还从未见过卫若兰这般模样,他不由一惊,忙问:“卫兄?卫兄瞧见什么了?” 说罢,宝玉不由顺着朝那边看去。 史湘云心底有了点不大好的预感。 她强忍着狂跳的心,跟着也转头瞧过去。 然后,她便瞧见—— 黛玉穿着鹅黄色褙子,下身着藕粉色长裙,身上又披红色披风。 整个人透着股出尘的气质,一步步像是踩在花尖儿上似的,说不出的身形轻巧灵动,如弱柳扶风。 而那红色披风,又衬得她眉眼明媚,美得直叫人醉了去…… 她身后所有的丫头,所有的景色,都几乎成了她一个的陪衬。 史湘云咬了咬唇,转头去看卫若兰。 这个面容英俊,举手投足不失世家子弟风范,也称得上翩翩公子的男人,此时正不顾了风度,他只盯着那方,大胆又小心地打量着黛玉。 像是在瞧什么世间难寻且不可亵渎的珍宝。 这个人…… 这个人竟是喜欢黛玉的! 史湘云面色更白,甚至舌尖都有了一点儿的血腥味儿,也不知是否太过用力,于是不慎将舌尖咬破了…… 剜心之痛! 史湘云实在忍不下去了,她冷笑道:“卫公子要与我退亲?可是因着她?”说罢,史湘云便抬手指向了黛玉的方向。 眼瞧着黛玉的身影便要远去了。 卫若兰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只觉心中的鼓噪迟迟不去。 他这才慢慢地回头,与史湘云拱手道:“是我对不起史大姑娘,但结亲之事,确实是家中人擅自做主定下。若是史姑娘也不喜我,提出与我退亲,那自然是最好的。” “你喜欢她?”史湘云逼问。 一旁的宝玉也喃喃道:“你喜欢林妹妹?” 卫若兰见瞒不住了,这才笑道:“那日秋猎一见,便不敢忘却。” 史湘云脱口而出:“可她已经说亲!” 卫若兰目光暗淡:“我心下也知晓,但却不妨我心中暗暗恋慕。” 史湘云抠紧了手掌。 黛玉多有福气啊。 她先后看上三个男人。 头一个宝玉,一心痴恋黛玉。 后一个和琳,却是将来要给黛玉做弟弟的。 又一个卫若兰,如今却也叫黛玉迷得神魂颠倒。可她呢? 她剩下了什么? 那日她说黛玉模样肖似那个小旦,可那小旦都是个苦命的。 黛玉怎么倒是半点不见苦命,反倒有源源不断的福气呢? 卫若兰并不知晓史湘云与黛玉的恩怨,他还礼貌地道:“请史大姑娘主动退亲,如此也可不妨姑娘的名声。” “如何不妨?”史湘云冷笑一声,“如今府里头都知晓我要嫁给你了,若是你不愿了,那改明儿我便要成了这府里最大的笑话。” 想着,史湘云便忍不住自己落了泪。 宝玉醒神。 见到史湘云的眼泪,这才发觉,自己办了一桩什么样的蠢事。 他就不应当将卫若兰引来! 这门亲事既然已经定下,便早已不是谁说喜不喜欢就能退掉的。届时若真退掉了,史妹妹便真要成了笑话了…… 宝玉不由微微慌乱起来,他忙看向卫若兰道:“你且回去吧,此事不得再说了。”说罢,宝玉口吻又略凶恶地道:“卫兄要晓得分寸!日后不必再往荣国府来了,林妹妹不是卫兄能喜欢的!” 史湘云又哪里领情此时宝玉的维护。 她算是瞧清楚了。 她这个二哥哥,是哪个妹妹都想护住,却偏偏……哪个都护不住。 史湘云狠狠甩开宝玉的手,抹了把眼泪快步走出去,牵住了翠缕:“咱们走!” 翠缕不明所以,只好小跑着跟在史湘云身边。 这一路上,史湘云的模样也不知晓被多少人瞧了去。私底下便有人传,说史湘云从贾母那儿离开的时候,神色瞧着难看得紧呢。 史湘云回去后,憋得胸中发狠,难受得紧。 偏偏又没了探春来听她倾诉,她便也只有攀住了翠缕的手腕,将胸中的不快都吐给翠缕听。 翠缕越听越觉得惊心。 半晌,她才苦着脸,与史湘云道:“姑娘可想过,若从一开始,姑娘便不说那林姑娘的坏话,兴许……兴许也就没后头这些了。” “我哪里说她坏话了?偏她气性小,容不得我说么?旁人都说得,我说不得!” “可那话放在谁的身上,都是要招记恨的……那戏子本就是下九流的行当,姑娘却说林姑娘像戏子,这不……这不……”翠缕叹了口气,也说不下去了。 史湘云呆呆地靠在床沿。 她当时说那话,真没存私心吗? 不,是存了的。 所以当王熙凤一开口,说像个人,却不说是谁的时候。 她图一时快意,便立即抢着说了出来。 为的什么呢?不过是因为黛玉在府里头,抢了她从前的地位。 黛玉与贾母更亲近,三春也与她顽,宝玉还整日惦念她,她房里用的都是最最好的……她也就只是那么一点,一点儿的嫉妒罢了。 史湘云想着,不由掩面哭了起来。 和珅下了朝进门的时候,和琳正仰躺在贵妃榻上,听小厮和他传话。 “说什么呐?”和珅瞥了他一眼,并且伸手将和琳拽了起来。 和琳忙坐直了身子,笑道:“我这里有个笑话,兄长听不听?” “说。”和珅解下帽子,递与丫鬟去收着了。 “那位史姑娘要嫁人了,她婶母将她说给了卫家独子卫若兰。” 和珅眼底闪过一丝异彩,随即嘴角有了点弧度:“你倒是有本事。” 和琳忙攀住了和珅的袖子,笑着道:“兄长听我往下说……你猜,后头如何了?” 和珅知晓和琳的性子,这个弟弟是他一手带大的,本性纯良,三观端正,但却是个极为护短的性儿,私底下更焉儿坏焉儿坏的。 和珅张了张嘴,猜道:“如今卫若兰去退亲了?” 和琳一拍桌案:“兄长英明神武!一猜就准!” “倒也不必猜。”和珅嘴角勾了勾,那弧度却是带出了一丝冷意,“卫若兰心大,惦记着黛玉,他又自诩是个专情人,哪里会这样快便接受了史湘云?” 和琳又笑着问:“兄长你觉得谁配卫若兰才好?” “你倒想着给人做媒牵线了?” “书本枯燥,总得有个娱乐的法子,我觉得这个法子正好。解闷儿!” “便让他们作一对怨偶也是好的。” “不好……卫若兰好歹出身不低,史湘云嫁过去,面上是有光的。日后走在外头,别人也要给她一分面子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 和珅微微垂下目光:“此事你便不必管了,我心头有数。” 和琳无奈,知晓这是兄长要亲自出手了,便只好扁了扁嘴,道:“那便听兄长的,我待会儿又要去荣国府顽,兄长可有什么物件,要我传给林姑娘的?” 和珅掏了个香囊扔出去。 和琳接在了手中。 “给你的,这几日辛苦你了,安心读书去罢。” 和琳笑着应了声:“谢谢兄长!” “还有的呢?”和琳问。 “这便不必你来代劳了。” 和琳笑嘻嘻地点了头,拉长了语调道:“哦……我知道了,兄长必是要亲自去送了。” 和珅拍了下他的头:“去顽吧。” 这日。 王夫人携着府里几个姑娘去赴宴了。 原来是锦乡侯诰命摆了宴,请内宅太太们携着千金去吃酒赏梅。 待再过些日子,便要没得梅花可赏了。 待和琳一去府上,自然扑了个空,压根不曾见到府中的姑娘,自然的,也就见不着黛玉了。 而和珅却是不紧不慢地往锦乡侯府去了。 那锦乡侯亲自迎到门外,将和珅请了进去。 锦乡侯转头还叫几个儿子,将自己的女儿们看管好,莫要闹出当初临安伯府的笑话来。 这锦乡侯可是曾听说,那临安伯的女儿原本是倾慕和珅的,可谁曾想和珅心狠手辣至此,竟是半点不留情,说抄家便抄了临安伯府。 如今想想,锦乡侯都觉得心头发憷,自然不敢让女儿来冒犯和珅了。这外头都道和珅疼他那个未过门的未婚妻,谁晓得万一女儿上前献个殷勤,这和侍郎为了不叫他未婚妻伤心,便将女儿也给处置了…… 待锦乡侯陪着和珅说了会儿话。 和珅便起身道:“听闻锦乡侯的宅子修得极美,可否领我在宅子中走走?” 锦乡侯心中一慌,忙道:“这这这……” 他的儿子忙拉了他一把,低声在锦乡侯耳边道:“今日母亲宴请,荣国府女眷也在其中,那位林姑娘说不定也是在的……和侍郎兴许是想去瞧一眼,以解相思之情呢。” 锦乡侯也不觉奇怪。 毕竟当初和珅的手笔太大,使得整个京城都晓得他有多喜欢那个未婚妻。 兴许真的只是为了去瞧一眼…… 锦乡侯可不愿被和珅记恨,他忙叫儿子领路,请和珅去转一转了。 和珅转了一圈儿,眼瞧着摆宴的院子就在眼前了,他这才淡淡出声道:“锦乡侯的宅子虽美,不过并不见大肆耗费金银之处。” 锦乡侯公子松了口气,忙笑道:“父亲性情朴素,不爱弄金银。” 和珅点了下头。 “侍郎便在这处转一转?我去拿些酒来陪侍郎吃一些?” “嗯。” 锦乡侯公子见自己揣摩准了他的心思,这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和珅今日来,身边带了个丫头,整日往日给黛玉送东西那个。 “你去请黛玉。”和珅转头与她道。 那丫头点头应了,忙入了院子。 过了会儿,黛玉便带着紫鹃出来了。 和珅瞧了瞧她今日的打扮,白色褙子,褙子外裹了一层毛边儿,那毛纤长得很,有些都挠到黛玉面颊上去了。 黛玉似是有些痒,便扭了扭头,不一会儿面颊就红了。 和珅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他心底更见柔软,甚至手指也有些痒,想要拉过黛玉来,揉捏一下她的面颊,好将那挠人的毛,给按下去。 黛玉早熟悉了这样的套路,因而这时也不惊讶。 她快步走来,还朝和珅眨了下眼:“便知晓是你在等着了……” 和珅见她脸蛋儿红红,唇红齿白的模样,突地有些将她抱在怀中。 于是这样想着,和珅便张开了双臂。 黛玉微微瞪大了眼,有一瞬的惊讶。 不过想想,自上回和珅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后,二人便又变得亲近了不少,许多肢体上的接触,倒也不是那样叫人害羞了。 于是黛玉思考再三,最后还是顺从了内心,干脆地投进了和珅的双臂间。 后头的紫鹃见状,脸刷地就红了,根本不敢再往跟前这对璧人看去。“过来。”和珅低声说着,那气都吹动着黛玉耳边的碎发微微飘扬了起来。 黛玉正怔忡的时候,就被和珅抱着带入了一旁的林子间。 “这边不会有人过来。”和珅低声在她耳边道。 “嗯。”黛玉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有些紧张。 黛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这会儿什么话都想不起来要说了。 而这时候和珅也的确不大想说话。 因为就单单只是这样的相拥,也已经足够美好了。 带着凉意的风从二人耳边吹拂而过。 黛玉抓着和珅的袖口,竟觉得就停在这一刻也是好的。 二人不知相拥了多久,和珅才低声问她:“可解气了?” 黛玉微惊:“卫若兰的事……” “倒不是我去做的。”和珅摇头,无奈一笑:“是和琳满心不忿,欲为你出气,这才动了下手脚。不过他本也未做什么,只是选了个好时机。谁晓得,史湘云生生将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模样……” 黛玉觉得自己有些坏。 听了这话,只觉得想笑,更觉得和琳这番举措带着暖意。 却半点也不同情史湘云。 和珅替她理了理略凌乱的发丝,这才又将话题岔开:“你那日在信中说,宝钗要说亲了,只是不知晓那些人家好与不好,是吗?” “唔。” “此事你也不必操心了,你只带个话与她,问她可愿进宫。” 黛玉猛地扬起头:“进宫?” “薛姨妈原本打的应当也是这个主意。”和珅顿了下,“而事实上,若要真保住薛家百年,也只有这一途。寻常人家,宝钗嫁过去,不会为娘家带来助力,而薛蟠又是个靠不住的……何况,她会不甘心的。” 黛玉并不怀疑和珅的话,只是到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宝钗。 不过转念一想,宝钗之所以这般,怕是因家中无所依仗,所以才不得不百般为自己盘算。相较之下,自己岂不更幸运? “除非……”和珅又开口。 “除非什么?”黛玉跟着问。 “除非再有个像我这样的,才可护得住薛家。”和珅道。 黛玉没好气地道:“可你却只有一个。” 和珅盯着她的双眸,这才云淡风轻地道:“是啊,谁叫我已经是你的了。” 黛玉脸颊“刷”地红了,嘴里也跟着甜了起来。 那吹来的凉风里都像是挟裹着甜味儿。 这梅花的味儿。 真的是甜的。 黛玉不自觉地想。 第八十八章 史侯夫人走了。 据说她走的那日, 神色冰冷, 竟有些不愿再管史湘云之意。 史湘云似是也伤了心, 一时便不大出门了,下人们再议论也无趣儿了,到底是闭了嘴。 只是史侯夫人走后才没两日, 贾母院儿里又吵嚷了起来。 紫鹃学给黛玉听, 道:“那日宝二爷去了老太太的房里, 老太太多疼他呀,那日却是骂了他几句。后头才晓得, 原来那日卫若兰来府里了,竟是来寻史大姑娘退亲的。人还是宝二爷带进门来的,欢欢喜喜说要让史大姑娘退了亲便高兴了。” 黛玉听罢, 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竟是个这样的蠢货!” 紫鹃也叹了口气:“幸而宝二爷如今成亲了。” 不然真闹得贾府上下无法, 只好将黛玉配给他的时候,还不知晓要被这位祖宗拖累出多少事来呢。 “说什么呐?也与我说说。”丫头打起帘笼, 便见宝钗盈盈笑着踏进门来了。 黛玉见了她,便立时起了身:“巧了,正有话要与你说呢。” 宝钗面上笑容更盛:“倒是与林妹妹心有灵犀了。” 黛玉拉着她坐下, 又让紫鹃几个煮茶去, 屋子里转瞬便只余他们二人了。 “他瞧了信了。”黛玉抿了下唇, 低声道:“他,他叫我问姐姐。” “问什么?”宝钗歪头等着她往下说。 到底还是对和珅的信任占了上风,黛玉开了口:“问姐姐可要进宫?” 宝钗猛地攥紧了手帕,眉梢微微上挑, 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但瞧不出是喜是怒来。 过了好一会儿,宝钗才松了口气,笑道:“多谢妹妹为我这般谋划。” 黛玉一头雾水,她如何谋划了? 随即又听宝钗道:“倒也不怕与妹妹说了,我家中原也有这样的心思,只是困于现实,方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薛家没有这个力气送她进宫。王家虽有,可王家已经有个元春了。薛姨妈这才退而求其次,想要她嫁给宝玉。 于宝钗来说,嫁与谁都是没分别的。 可宝玉既然是这副模样,那为何不求个更好的将来? 从前是苦于没有借力的那根枝,如今既有,便也没有可犹豫的地方了。 宝钗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要她为家族付出一切,她生来于自身的欲望又淡薄,她从不求外表如何,只求让周围的人都喜欢她,只求薛家长久荣昌不衰。 黛玉与宝钗的心思实在是两样人了。 所以原先黛玉还当宝钗并不愿进宫,毕竟瞧了元春的模样,便知晓那深宫高墙,是会磋磨人的。 不过宝钗既喜欢便好,各人本也有各人的追求。 “那我今个儿便让人回了话去。”黛玉道。 宝钗又是一笑,她少有大笑的时候,毕竟那样不大端庄。如今才见她笑得热烈,又见她拉着自己的手,亲昵地道:“辛苦林妹妹了,林妹妹这份情,我是记在心头的。” 黛玉如今比谁过得都要自在,她与宝钗又没有什么利益相干,二者近来又亲近了不少,她想了想,还是与宝钗道:“盼宝姐姐得偿所愿。” 宝钗又笑了起来:“先谢过妹妹的吉言了。” 说罢,二人便相约在园子里走了走。 今日没有什么史湘云,更没有什么卫若兰,就连贾宝玉也因着自己搞砸了事,闷闷不乐地呆在了房里,与袭人亲热。 园子里难得清静不少,二人便逛了许久方才归去。 宝钗回到蘅芜苑中,薛姨妈正在等她。 “今日怎么早早便出了门?”薛姨妈为她取了披风,拉着宝钗在桌边坐下:“这几日你也瞧过了,觉得如何?” 说罢,薛姨妈皱起了眉:“这史大姑娘是个祸害,整日在荣国府里闹腾,她自己不说,还坏了旁人的名声。” “无事了。”宝钗笑得一如往昔:“母亲也不必为我瞧人家了。” “你可是心下有打算了?”薛姨妈知晓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便立马追问道。 “我前些日子与林妹妹提了一嘴,当时也没想着其它。今日她便回了个信儿给我,说是和侍郎叫她来问我,我可愿进宫。” 薛姨妈一怔,随即眼眶微酸:“竟是,竟是从他身上捡了一条路来走。” “咱们本也是要这样打算的,如今不正是最好的结果么?” 薛姨妈点着头,但心里还是难免绞着疼。 他们都见过了元春。 见了元春的风光。 也见了那珠钗凤冠下,元春的羸弱。 但宝钗若真能进宫,便是要光耀他们薛家了。 薛姨妈咬了咬唇,道:“待过两日,好生备礼谢过林丫头才是。” 宝钗点头:“我正有此意。” 说罢,二人又细细聊了会儿,方才各自歇下了。 和珅得了回音的时候,也并不诧异。 宝钗是个有野心的,更是个有手段的。元春与她之间,不知晓差了多少个探春。 金陵十二钗,除却一个黛玉,旁的哪个和珅都瞧不进眼里去。但宝钗确实是个聪明的,她晓得利弊,知道作出最有利自己的决定。所以她懂得在贾府里,不动声色地维护一把黛玉。和珅不讨厌她的自私与算计,便也就顺水推舟,将她送到宫中去了。 宝钗进宫。 遭遇最大打击的莫过于元春。 和珅欣然于见到那一幕。 何况和珅还另有别的打算,若有宝钗铺下这条路,也是好的。 也真是巧了。 今年便该到选秀的时候了。 和珅便去了个信儿,让黛玉多将宝钗引到潇湘馆顽。 这潇湘馆里好歹有个李嬷嬷。 李嬷嬷到底是在宫中久待的人,由她作宝钗的助力,待宝钗入宫时,又有前头的运作,自然比元春起点更高。 待处置过这些事,和珅便出门去了。和琳远远瞧见兄长的背影,不由嘟哝:“兄长又出门去做什么?” 一旁伺候的丫头笑道:“应当是给林姑娘选东西去了罢,每隔这么几日,主子都要亲力亲为的。” 和珅是去连家铺子取新品的。 连正兴手底下纳了好一批匠人,捣弄出了好些玩意。 和珅一则是去瞧瞧有什么可学来,做给黛玉的,二则却是有意选几样新鲜玩意,送到宫中去。 连正兴许久不见和珅,但却丝毫不见生疏,他恭敬地将和珅引进门,带着和珅瞧了新鲜玩意儿。 “正是照您前头给的几个古方弄的。”连正兴面上略带兴奋之色,“效果较世面上的一批胭脂水粉实在好出许多。近来有不少贵人都往铺子里来,点了名的要那几样。” 说罢,连正兴又朝和珅拜了拜:“此事实在要多谢侍郎,若无侍郎……” 和珅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拿起一个模样精致的瓷容器,在手中把玩两下:“还要做得更精细些。” 连正兴微微一怔。 “给京里的贵人是够用了。”和珅顿了下,“但给宫里的贵人,却还是远不够的。” 连正兴又一怔,但随即心底就掀起了一阵狂喜,他未将这份喜悦表露在面上。他面色一肃,又朝着和珅一拜:“但听侍郎的教导。” 和珅简单提点了他几句,随后又借走了一个匠人回府中捣弄。 连正兴欢欢喜喜地将人送走了。 待他回转身,便见连父正小心地往外打量,口中问:“走了?” 连正兴点头,上前扶住了连父,沉声道:“父亲,咱们家飞黄腾达的时候便在眼前了。” 连父拍了拍连正兴的肩:“为父有个好儿子啊!”随即,他又感叹了一声:“咱们家也结了一门好亲事啊!” 却决口不提那荣国府如何。 他们都是聪明人,晓得今日一切并非是荣国府的大老爷给的,而是和珅给的。 待背过身,连家人不由又暗暗感叹一声,这位和侍郎待他的未婚妻实在好。 就连未婚妻的表姊妹,也要一并照应了。 而这厢黛玉也得了回信。 她本就心思剔透,这会儿自然明白了和珅的意思。 黛玉将李嬷嬷叫到跟前,与她说,想请她一并教导宝钗一些规矩。 李嬷嬷当即明悟。 眼瞧着今年九月便又是三年一大选的时候,届时不少人家都要送女儿进宫选秀去。 林姑娘这是希望那位薛姑娘在选秀时,博个好脸呢。 李嬷嬷知晓如今自己的主子是黛玉,便也不藏着掖着、拿腔捏调。她当即应了下来。 而待宝钗到黛玉这儿来时,李嬷嬷便也与宝钗说说宫里头的规矩,教一教她坐站行走诸多礼仪。甚至比与黛玉讲的要更多。 毕竟李嬷嬷是分得清的。她知晓这位林姑娘日后嫁了和侍郎,是不必操心那些内里阴私的,自然也就没必要学那些东西。但这位薛姑娘,却是尽数要学的…… 转眼便又是几日。 这会儿却是卫家人亲上了荣国府来,这回,他们是真要退了史湘云这门亲。 究其原因,却是史湘云先前接受不了这等心理落差,在自己房中大闹时,叫嘴碎的下人们传出去了。 贾母心下大怒,但史侯夫人又并不在京中。 她无法,只好暂且安抚着卫家人,两边商议了许久,只求全两家的面子。 史湘云听闻消息的时候,偷偷跑到潇湘馆外去瞧了。 却见黛玉、宝钗并几个丫头,带了锄头在院儿里葬花顽呢,还满面的轻松神色。 史湘云心下酸楚,连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只悄悄走了。 一时间漫无目的,竟不知晓何处才可寻到庇佑。 第八十九章 卫家人离开了, 下人们议论说, 他们离开的时候, 面上阴晴不定,瞧不出喜色,不过倒也总算瞧不出怒色来。 黛玉进贾母院儿里的时候, 便瞧见几个丫鬟婆子欢欢喜喜地打她身边走过。 既是欢喜的。 那事情便该是解决了。 黛玉跨进门, 低低地唤了一声:“外祖母。” 屋内的气氛却略有些凝重, 黛玉目光一转,才瞥见屋内探春与史湘云都在, 只不过一个面色略见讽刺,另一个则神色灰暗,瞧着如同被霜打过一般。 “玉儿来了。”贾母今日许是累得狠了, 她也没了往日与黛玉亲近的那股劲儿, 整个人斜斜靠在小几边上,有小丫头跪在一旁给她捶腿。 这样瞧着倒是比往日更有荣国府老太太的派头了。 “你们回去罢, 此事已经定下,改日我会另去信给史侯夫人。” 史湘云呜咽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探春木木地道过了谢, 有些魂不守舍地出去了。 贾母将黛玉唤到跟前去, 握住了黛玉的手, 她低低地叹了一声:“你那史妹妹是个扶不起来的。我心底盼着你们都好,可她却半点不懂我的心思……如今闹成这般模样,我总不能因着她的缘故,叫荣国府与卫家交了恶。如今荣国府瞧着风光, 可这位置捧得越高啊,便越要小心啊……” 贾母许是实在寻不着人说话了,竟是对着黛玉,低声细碎地说了起来。 黛玉听罢,也觉得有些惊讶。 与和珅接触得多了,她隐隐便也晓得,如今荣国府瞧着家大业大,但实际已早不如前。而元春封妃一事,更叫荣国府如烈火烹油一般。没想到,原来贾母心中也是明白的。 只是黛玉如今倒也不好安抚贾母。 她只能拍了拍贾母的背,低声道:“外祖母莫要伤心。” 贾母此时抬起头来,盯着黛玉的双眸,眼圈微红,问:“玉儿可懂外祖母的心?” “我懂的。” 她懂贾母的盘算,懂贾母的心思。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要从情感上继续去依赖贾母,却是另一回事了。 贾母又拉着黛玉,低低叙述了不少从前贾敏的事。 黛玉听了一会儿,心中也的确怀念了一阵母亲,只是等天色渐晚,她便依旧回了潇湘馆。 贾母不好拦她,便只好瞧着黛玉远去。 瞧黛玉越走越远了,贾母突地心底一揪,总觉得这身边亲近的人,竟没几个了。她忙转头对鸳鸯道:“去瞧瞧宝玉如何了?叫他今日来陪我用饭吧。” 想着宝玉平日孝顺乖巧的模样,贾母这才觉得胸口平顺了不少。 黛玉回到潇湘馆时,宝钗正在等她。 一同来的还有薛姨妈。 黛玉哪里好叫薛姨妈久等,便叫紫鹃将人迎了进去。 薛姨妈如今见了黛玉还有一丝尴尬。 毕竟从前她还想着黛玉给薛蟠做媳妇,那时她与黛玉也并不亲近,心底多少也不大将黛玉瞧得进眼里去。 薛姨妈笑着道:“今个儿巧了,从前头回来,正路过了你这儿,便想着过来坐坐,说会儿话。” 黛玉点了头。 她对薛姨妈没有喜恶之感,左右薛姨妈待她也无恶意,来说两句话也没什么关系。 “我房里有个丫头绣花绣得好,我便叫她绣了几个帕子,想着寻个日子给你。”薛姨妈又道。 原来是送东西来的。 黛玉心下明悟。 薛姨妈将东西送了,净是些女孩儿家的贴身之物。 薛姨妈心细,比较起荣国府里做的更要质地细腻柔软。 待黛玉收下后,薛姨妈方才又低低道了声谢,随后便拉着宝钗走了。 黛玉还不由一怔。 捏着那帕子转了转,笑着道:“今儿也是头一遭了,往日哪里还有谁想着来谢我。” 雪雁忙笑道:“那是他们从前瞧不见姑娘的好呢。” 黛玉抿唇一笑:“如今我也算瞧出来了,除了真叫他们得了利益,不然谁记得来谢你呢……” 这话雪雁便不敢应了。 虽说她也觉得这荣国府瞧上去人丁多,热闹,一团和气。 可实际上又最是冰冷不过,只各家顾各家。 若非真为他们的利益出了力,谁又来管你好不好呢? “不过呀,这份情我是领的。”黛玉说罢,将那帕子放下,随即指着桌面道:“紫鹃待会儿帮着收起来罢。” “哎!”紫鹃应了。 黛玉突然想起来一事,便忍不住又问:“侍郎府的二公子和琳,是不是该要春闱了?这几日都没瞧见他来府里了。” “应当是的罢。” 黛玉沉默了一瞬,便扭头思考,给和琳送个什么好了。 正想着呢,王夫人便来解她的困。 原来这眼瞧着便要春闱了,可宝玉却还不够参与会试的时候,王夫人瞧得眼热,便想着要抽个功夫,为宝玉上炷香去。 而王熙凤近来身体多有不适,便也想陪着一并去上一炷香。 于是二人一拍板,与大房的邢夫人一并,领了几个姑娘出门去了。因着春闱将近,这寺里进出的人也不少,待行至门前,便可见冲天的烟火气。 不知晓有多少夫人都来此处上香了。 和珅今日也在。 不过他倒并非是追着黛玉来的,而是一早便陪了乾隆前来。 乾隆指着四下道:“此处倒是个好地方……风景正好。” 说罢,他便领着和珅要往院儿中去。 那院儿门口却守了一个沙弥,还有几个小厮。 那沙弥不曾发话,几个小厮倒是先迎了上来,将人拦住,凶恶地道:“你们是何人?前来做甚?” 乾隆失笑:“如何?这院儿里还不许进去了?” “荣国府的女眷此时正在里头,哪里容你这等人冒——冒犯……”那小厮话说最后,却突地气焰一降。 原来是瞧见了和珅。 小厮僵在那里,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和侍郎。” “原来是荣国府的?”乾隆反倒驻足不前了,他笑着道:“荣国府好啊。” 那小厮闻言,当即便挺直了背脊,颇有些炫耀的意思,“荣国府自然是好的。”只是碍着和珅在,他到底没敢说出什么更嚣张的话来。 但这已经足够令乾隆恼火了。 他问那小厮:“荣国府的女眷次次来寺中,便都要霸占这几处院落吗?” 小厮抿唇,压根没注意乾隆眼底掩藏的幽暗之色,还自豪地道:“正是!咱们荣国府里的贵人,哪里是旁人能来打搅的?” 乾隆哼笑了一声,对和珅道:“走罢,咱们今个儿倒是进不去了。” 那小厮怕得罪了和珅,忙道:“侍郎若要进门倒也不是不可……” 和珅淡淡道:“不必了。” 和珅将乾隆引到了树下去:“您今日不该微服。” 乾隆摇头:“不这样,又如何能瞧得见,这荣国府如今何等的风光。”说罢,乾隆还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那贾元春果真是从荣国府里头出来的,也如这小厮一般的愚笨……” 和珅没应这话。 不过他大抵也从中知晓,贾元春丝毫不得乾隆的宠爱,甚至……反而还招致了乾隆的不喜。 “你那未婚妻可在里头?”乾隆突然问。 “在。” “那便去罢,你去瞧你的去,让朕一人在此处站一会儿。” 和珅在他跟前是从来不会客气的,毕竟待乾隆,若是越恭谨卑微,他反倒越是不拿你当回事。 和珅拱手谢过了乾隆,这便转身去了。 那小厮放了他入内。 和珅进了院儿中,立时便听见了些嘈杂的声响。 那些丫鬟婆子们正在说话,一时间便让这安静的院落少了一分禅意。 和珅一眼便瞥见了雪雁,她刚打开了一扇门出来,手里拿了个帕子,像是要去寻什么东西。 和珅直直走到了她的跟前:“你们姑娘呢?” 雪雁愣了愣:“在,在屋子里,这边,这边!”雪雁呆愣过后,便欢喜了起来,忙将和珅往那边引去。 雪雁也不知晓为何和珅会出现在这里,但和侍郎是个有本事,兴许就是与咱们姑娘心有灵犀也说不准呢。 雪雁想着,便为和珅推开了面前的门。 但屋里头坐着的却并非黛玉一人。 旁边一个女孩子,面若银盆,眼若水杏,一身浅黄的衣裳,容貌端庄美丽,打扮却略见老成,半点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与生俱来的活泼鲜丽。 那是宝钗。 和珅不由挑了下眉。 这倒是巧了。 宝钗认出了和珅,立时便站了起来,甚至往后退了两步,好以示避嫌。 和珅只打量了宝钗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瞧着黛玉,道:“叫你的丫头,带薛姑娘去后头的屋子里,妆点一番去。” 宝钗一凌,也不出声,跟着雪雁便走了。 乾隆可与他的父亲雍正截然不同。 康熙、雍正都不喜铺张浪费。 但乾隆却喜好享受,从不亏待自己。 比较起那些稳重、朴素的女性,自然更喜好这朱唇柳眉,光彩照人的女孩子。 和珅走到桌边坐下,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黛玉惊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和珅一笑:“奉旨来与你说话。” “奉旨?” 和珅点头:“连皇上都瞧出来我的思念了,便打发我来见你了。” 皇上都知道? 黛玉脸上微红,却又有些想笑。 这京里究竟多少个人晓得,他待她一往情深了? 第九十章 这间禅房不大, 屋内点了檀香, 香气袅袅而起, 让人莫名静心不少。 和珅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刻,毕竟自打他来到这个朝代,就几乎没有一日是停歇的。 黛玉递了个玩意儿到和珅的跟前:“给和琳的。” 和珅低头一瞧, 是串念珠。 “说是开过光的。”黛玉低声道, 她并不大信这些, 不过瞧王夫人都求了来,她想着, 不如便也给和琳买一个。 和珅却没接。 他盯着黛玉:“我的呢?” 黛玉呆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和珅竟是吃自己弟弟的醋。 黛玉忍不住伏首笑起来, 一边笑得肩微颤, 一边又勉力拎着壶为和珅续了杯茶水:“送茶给你好不好?” 和珅端起茶盏:“好,纵是给我泡剩下的茶叶梗, 也是好的。” 黛玉忍不住又笑起来:“那自是不成的,我哪里舍得?” 话一出,二人都是一愣。 漂亮话一时脱口脱得痛快, 等说出来后, 黛玉才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从前她在和珅跟前, 可少有这样表露心迹的时候。 她忙抿了下唇,低头摆弄了下香插。 和珅攥了攥手指,心下也有些鼓噪。 他看着黛玉微微低下头去,看着黛玉发丝滑落肩旁, 露出一点儿雪白的脖颈。和珅心底不自觉地就温柔了下来,他低低地道:“那便改日给我备一份儿罢。” 黛玉“唔”了一声。 心头想的却是,送什么好呢。 和珅什么也不缺。 金银珠宝,奇珍异兽,软帕香囊。 都是应有尽有的。 之前黛玉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前头几回都不如这回来得郑重。 连心都跟着狂跳起来。 恨不得立时变个什么好玩意儿来,放到和珅的掌心去。 这厢和珅见黛玉不出声了,也不急,便只静静喝着茶,心里又暗暗数了数日子。 不急,不急。 不过今年,黛玉便要打荣国府到侍郎府里去了。 屋外有丫头们打闹着走过。 人影绰绰。 内外仿佛成了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外头热闹,却浮躁。 里头静谧,却动人。 屋内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静谧中时,雪雁敲了敲门。 “姑娘,侍郎……”她压低了声音,小心得很。 “进来。”和珅开口。 “宝姑娘好了。”雪雁小声道。 说打扮,其实在外头又能如何打扮?不过是点了个妆,添了两三首饰在身,衣裳还是那身衣裳,但却光彩照人起来,竟叫人不敢逼视。 和珅回头扫了一眼:“去吧。”“去哪儿?”雪雁瞪圆了眼,愣愣地道。 “陪着你们薛姑娘,在院子外头走一走。若有不长眼的下人来问,呵斥两声便是。” 雪雁只当和珅是想独自陪着黛玉,便眨了眨眼,笑道:“宝姑娘,咱们走吧。” 宝钗足够聪颖,她也不多话,带了自己的丫头往外走去。 待走了几步,想了想,她还是按住了雪雁道:“你在外头候着吧,兴许一会儿要叫着你呢。” 雪雁想想也是,左右并未叫她陪着宝姑娘去外头顽。 于是等宝钗一走。 雪雁便候在了门外,目光盯着院子前头,提防着有谁来搅了姑娘的事儿。 和珅知晓这次可待得长些,便也不急着拣要紧的话说,反而慢腾腾地问起了黛玉在荣国府里的生活。 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问了。 虽说这些他差不多也都晓得,那荣国府里多的是想同他传信儿的。 但到底都不比亲口问来得好。 “外祖母近来爱揽着我哭。” “宝玉遭了训斥,不大敢出门了。” “那日大家一齐猜了灯谜……” “琏二嫂子瞧着近来气色不好,我那日去她那儿顽的时候,还撞见她与琏二哥争起来……” “府里头像是要来别家姑娘借住了……” 黛玉也没刻意找话来聊,只突然想起来什么,便随口同和珅说了。 等说着说着,她抬头正对上和珅专注的目光,黛玉不由一顿。 她方才说了些什么? 似乎都是些琐碎的事。 竟是稀里糊涂的,将荣国府里的见闻都胡乱说出来了。平日与三春坐在一处讲一讲倒也没关系,但与和珅讲……总是不太合适的。 和珅怕是不耐听这些的…… “怎么不说了?”和珅低声问。 他的嗓音越发醇厚温柔,压低时,总带着一股子令人心尖儿痒痒的味道。 黛玉不自觉地望着他:“突然不想说了。” “好,那便不说了罢。” 黛玉忍不住问他:“你平日都做什么?” “我?”和珅失笑,“没甚趣味,上朝,读书,公务。唯这三样。”衣食住行,他所享受过的,是乾隆也未必能比得上的待遇。自然的,便也就勾不起他的兴致。于是,这日子过得也就没太大滋味儿了。 黛玉就是唯一的那道滋味儿。 黛玉叹了口气:“那岂不同我说话时,甚为无趣?我不通公务大事,又不通庶务小事……” “上朝,读书,公务。没甚趣味。”和珅顿了下,“与你谈天,哪怕是你与我说,你院儿里头哪棵树脖子长歪了……那也是有趣的。” 黛玉叫他逗笑了:“我院儿里的树脖子没长歪。” 经和珅这样一说,黛玉便也抛却了旁的想法。 不再质疑与和珅闲谈,是否无趣过头了。 她想,也许正是像话本里头写的。 心属于谁时,哪怕只与那人顺口说上两三句话,便也成了趣味儿。 可若是跟前站着不喜的人,那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也都觉得尽是糟粕。 “砰砰砰。”门突地被敲响。 雪雁的声音传来:“姑娘,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好像没说上几句话。”黛玉蹙了下眉,没成想到时间飞逝竟是这样的快。 “说了,说了许多,我都记在心头了。”和珅站起身来,想要摸一摸黛玉的头顶,但想了想又克制住了。他道:“我知晓你如今过得高兴,便抵过千万句话了。” 黛玉抿了下唇。 她没觉出来自己过得如何高兴,只是此刻仔细一回想,她倒真淡了些思乡的情绪,不再总忆起父亲母亲,更不为贾母更看重宝玉而觉得心酸难当了…… 和珅却看得比黛玉更为清晰。 若是过得辛苦的人,脑子里填满的便是自己的苦楚,又哪里会注意到旁人如何。 唯有一身轻松,心情愉悦时,方才会留意到生活中的小事。哪怕是今个儿天上的云多了两抹,地上的花儿焉了三朵……都会印在眼底了。 黛玉聊得越是细碎。 既是说明黛玉与他亲近,更说明黛玉如今过得闲适。 和珅顿住脚,突然俯下身,将卷在黛玉胸前的发丝理了理,替她拂到后头去:“回程时小心些。” “嗯。”黛玉站起身,总觉得有一丝的不满足。 她又倒了杯茶:“再来一杯么?” “好。”和珅应了,又喝光了茶水,顺带将那茶杯都抄走了,道:“镇在书房里。” 这才转身出去。 黛玉哭笑不得。 待会儿小沙弥问起来,她该如何作答? 便说叫和侍郎顺走了吗? 和珅走后。 没一会儿宝钗便回来了。 黛玉将旁的情绪抛开,先问宝钗:“外头有什么顽?” “也没什么,不过恰巧撞见了缘分。”宝钗深深一笑,瞧着神色间竟是轻松不少,像是压在身上许久的重担,一朝消失了。 黛玉望着她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 无她,宝钗如今的模样瞧着更明艳大方了。元春盛装之下,却也不及她一半。 和珅出来时,乾隆还在树下,只是身边多了个前倨后恭的公公。 “瞧完了?”乾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瞧完了。” “那便走罢,朕也瞧完了。”只是话说完,乾隆脸色微沉,“荣国府派头果然大,这下人一个比一个更像主子。真是个个都要跟着鸡犬升天了。” 和珅没出声。 乾隆也不需要他出声。 二人一并出了寺,上了马车,悄悄下山去了。 和珅已经足够了解乾隆了。 所以哪怕他人不在此,也差不多能推演出方才的事儿来。 宝钗与丫头出院子,叫下人拦了,令她莫要乱走。 宝钗的丫头因着荣国府里下人背后胡乱编排,积怨已久,便与下人争执,宝钗旁观。 乾隆站得远听不清什么事,但却瞧得清宝钗的模样。 也晓得那下人如何凶恶。 他最是自诩怜香惜玉的,又如何不会起心思? 这番再提荣国府的下人派头大,不过真是侧面表露他待宝钗的怜惜罢了。 而宝钗又是个聪明的。 她会瞧见乾隆,但却不会刻意接近,她只会在院外逛一逛,求炷香,买两三道符,便径直回到院中。 她越是不与乾隆有所实际的接触,便越是会叫人心中牵挂。 投其所好。 没有比宝钗能做得更好的人了。 和珅垂下眼眸,拨了拨袖中的杯盏,笑道:“还要劳烦皇上一件事。” “何事?” “我方才拿了寺中一只茶盏走,要劳烦皇上差个太监去与那寺中人说一声了。” 乾隆大笑:“可是那林姑娘用这茶盏给你盛了茶?” “正是。” 乾隆无奈摇头,只好将小太监叫来,命他转身回去与主持传话。 这个和珅。 满腹才学,又富有手段。 唯一点死穴,儿女情长割舍不断。叫人觉得好笑。 第九十一章 和珅回到府中, 将袖中的杯盏放在了桌上。 刘全见了, 不由心下惊讶:“主子, 此物……” “取个紫檀木底座来。” 刘全摸不着头脑地去拿了。待他小心地将那紫檀木底座放在桌案上,和珅便将那杯盏放了上去。 因着和珅一声不吭,瞧着分外郑重的缘故, 刘全看向那杯盏的视线也变得慎重了起来。 刘全小声问:“主子, 这是宫里赐下的?” 和珅摇头:“寺里的。” “开过光的?” 和珅刚想摇头, 但随即想了想,又点了下头:“也算是开过光了。” 刘全点点头, 之后更嘱咐丫鬟小厮们,打理书房的时候要万分小心,莫要碰了此物才好。 于是自此侍郎府上下, 再瞧那杯盏, 便如同瞧开过光的舍利子一般,万分小心, 且眼底充满了敬畏。 这头和珅落座歇息,丫鬟忙去泡了茶来。 而刘全则是取了一个大盒子来:“这是连家铺子送来的。” “打开瞧瞧。”和珅一手接了茶盏,冲刘全抬了抬下巴。 “哎。”刘全应声, 忙将盒子打开了, 露出里头依次摆放的瓷器、玉瓶儿来。 和珅随手拿了一个起来把玩。 外壁打磨光滑, 却又并不至容易脱手的地步。 举在灯下,那玉瓶儿更晶莹剔透,好似一汪水揉成似的。 待取了瓶塞,便能嗅得一股子淡淡香气。 和珅转了转瓶身, 道:“此物该叫琼浆玉露才是。” 刘全好奇地抬头打量了几眼。 “挑个精美的匣子,装三两个进去,我明日一并带进宫去。” 刘全忙应了声,小心捧着盒子下去了。 第二日,和珅便顺手将匣子递到了乾隆的案头。 乾隆打开来一瞧,不由失笑:“你怎么拿了这些玩意进宫?” “原是为林姑娘挑选,我见这家铺子的东西有些意思,便想着,有趣的玩意,也该送皇上一份才是。” 乾隆笑着收下,让小太监送去给太后。 自然,此物还得经过一番检验,确认无害后方才会送到太后的宫中。 只是这话当然不会说出来了。 将东西呈完后,和珅便也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像是浑然不在意。 连父久久得不到和珅的信儿,便有些急了。 还是连正兴劝他:“父亲何必在此时着急?前头那么长的功夫,咱们都等过去了。有这个功夫,不如好生为我操持婚事。” 连父这才按捺下心头的焦躁,干脆回家等去了。 原来这迎春与连正兴的婚期,正定在了春闱后,因着春闱前后都是难得的好日子。 如今一瞧,便也就在不久之后了。 也该开始准备了。 连家这头忙起来。 荣国府里却好似没这回事一般。 迎春也见惯了父母的不上心,因而也并不觉伤心难过,心底只盼着届时那连家莫要吃心,因而将罪责怪到她的头上才好。 这惴惴不安的除却一个迎春外,却还有个史湘云和探春。 史湘云整日的闭门不出,说是关起门来一心做绣活儿了。实则,她是盼着这番举动,能改善自己的处境。 而探春也不大出门了,偶尔出门,也都是跟着王熙凤四下走走。因为贾母为了全荣国府与卫家的脸面,让王夫人将探春认在膝下,彻底与赵姨娘划清关系,而后便让她与卫若兰定下了亲事。 卫家憎恶史湘云做派,瞧了探春虽多有不满,但想着二房还有个皇妃呢,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因着几桩喜事在跟前,荣国府上总算一改先头的乱糟糟,重新又变得规整、喜气起来。 一转眼,便到了黛玉的生日。 今年不比去年。 去年时黛玉还吃着苦,叫那周瑞家的瞧不上呢。 今年黛玉地位却已超然,在荣国府中,下人们敢怠慢了三春,却唯独不敢怠慢了她。 贾母为拉近与黛玉的感情,便做主让府中为黛玉大办一场,正当及笄的年纪,可不能轻忽。 王夫人也正有此意。 婆媳一拍即合,随即便将此事交给了王熙凤负责。 王熙凤问了贾琏,想着此次办生日筵席,只怕要比宝钗时更盛才好。 这头命令一下,荣国府中便忙了起来。 史湘云并不知晓眼前便是黛玉的生日,她听见外头说笑声多了起来,便忍不住叫翠缕去问:“可是有了什么喜事?” 翠缕也好奇着呢,便跨出门问去了。 待不久她回来时,面上神色却多有些尴尬。 “是什么事?”史湘云探头问她。 “是林姑娘的生日要到了。” 史湘云陡地沉默下来,心底更有一股怒气作祟。 她如今只能闭门不出,瞧着冷桌冷椅。 外头倒是热闹呢,那热闹却是为着黛玉而起的。 不过是个生日……倒是闹得好大的动静! 翠缕见她神色不对,忙又道:“林姑娘该要及笄了罢。” 及笄便该如此大肆操办了吗? 史湘云按捺不住,叫翠缕扶了她起身,梳洗一番,随后跨出了门四下走走。 这走了一圈儿下来,史湘云更将自己气得不轻。 这岂止是大肆操办呢? 老祖宗要为黛玉摆酒,又要搭戏台子,请几个杂耍艺人来顽。说是还叫府里头为林姑娘作新衣裳新鞋子新头面去了…… 史湘云父母早亡,何曾有过这样被万人捧着、疼宠的时候。 她心下嫉妒,却又不敢说出口,憋得狠了,无处可诉,便只好去宝玉房里走走。 待进了门。 便见宝玉正坐在桌案前,低头小心弄着什么。 “爱哥哥作什么呢?” 宝玉忙抬起头,见了史湘云,心下还有些愧意,不大敢面对。 他忙拉着史湘云坐下,道:“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了?” 史湘云心道,本也没病,不过是叫他们气得狠了。只是这话不好说,免得听到老祖宗耳朵里去,叫她心生芥蒂。 史湘云便只摇摇头,目光落到宝玉手上。 “这是什么?” “闲来无事,画个扇面。”宝玉讪讪道:“林妹妹生日要到了。”这也是宝玉学聪明了一回,他想着那和侍郎不总就亲手给林妹妹做些玩意儿么?那他便也做些来。 史湘云咬了下唇:“林姐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二月十二。” 史湘云心底一惊,脱口而出道:“袭人姐姐的生日不也是十二么?” 宝玉愣了下:“是么?” 他倒并不曾注意过这些,只依稀记得去年,袭人十二那日,似是与他撒了脾气。 正巧此时袭人打起帘子进来。 史湘云忙叫住她:“袭人姐姐可是十二的生日?” 袭人应了一声。 史湘云便道:“那爱哥哥还做什么扇面给林姐姐?先给袭人姐姐备个礼才是啊。” 袭人如今是宝玉身边得了头脸的人物,宝玉未必听旁的几个丫头的话,但却必然听她的话。今日不同往昔,袭人的脾气便也养得大了些,此时听史湘云开口,袭人便拢着袖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哪里要史大姑娘来操心?我不过是个丫头奴才,赶着那日子过什么生辰?” 袭人心下是嫉恨黛玉,但她却是个谨小慎微的,从前还敢明面上拿捏黛玉,如今这林姑娘谁也不敢去惹得,她自然也就夹紧了尾巴。 这会儿见史湘云要拉她下水,她哪里愿意? 当即一番不冷不热、夹枪带棍地呛回去了。 宝玉听不出这话里的味儿来,反倒听过后,心下愧疚,觉得对袭人多有冷落,便拉着袭人坐下,哄袭人去了。 史湘云见状,心下暗恨,又失望至极。 她哪里会想到,她一心惦念着的二哥哥,如今心里头留给她的位置,却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 莫说那林黛玉了,就是与袭人比,便也要落后两步。 史湘云再不愿留下去,转身便走了。 待走出宝玉的房里,却又听丫鬟们议论。 “今个儿府里来了位贵人,身边携的都是太监宫女,瞧那派头,像是什么王妃似的。” “怎么往咱们府上来了?” “好像是要来与老太太说事的,后日不正是林姑娘的及笄宴么?像是要来为林姑娘梳发,做正宾的。” 史湘云咬住唇。“嘶啦”一声,手里的帕子竟是被她生生扯出了一道口子。 这一声便叫那些丫鬟们看了过来,史湘云不愿丢脸,拉着翠缕便快步走了。 隐约间,史湘云还能听见耳后传来的嘻笑声。 也许正是讥讽她的。 史湘云心酸地想。 今日来荣国府上的,乃是当今和亲王弘昼的王妃。 和亲王弘昼与乾隆关系亲厚,因而这位王妃也颇得看重。 称得上是有德才的女性长辈。 要她来做及笄宴的正宾,本该是什么郡主、县主方才能够得上的资格。 她上门来时,贾母心中惊喜不已。 忙让邢夫人、王夫人扶了她,亲自将和亲王妃迎进了门去。 只是贾母心底却忍不住想。 这位贵人上门,冲的是元春的面儿呢?还是那和侍郎的面儿呢? 第九十二章 黛玉早早便被唤了起来。 紫鹃瞧着她双眼朦朦, 似是未睡醒的模样, 又是心疼却又觉得欢喜。 今日她们的姑娘便要及笄了。 雪雁伺候着黛玉用了早饭, 黛玉隐约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由出声问:“怎么这样闹?” 雪雁笑着收拾桌面,道:“能不闹么?今日开了中门, 宴了宾客呢。” “开了中门?”黛玉惊讶。 紫鹃道:“府里的姑娘还不曾有这样的时候呢。” 迎春及笄时, 便还是贾母为她摆了两桌酒, 让大房二房坐在一处吃了酒,这便算作是及笄了。 黛玉垂下眼, 淡淡道:“不知道的,怕要当我才是这荣国府里嫡亲的姑娘了。” 实际上,她又哪里需要荣国府这般讨好呢? 紫鹃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这样细细一想, 未免觉得荣国府凉薄,嘴脸转变之快更令人好笑。 黛玉也不会真认了死理, 她心下是不屑的,但面上却不会拒绝荣国府这样为她做戏。 待净了手。 黛玉问:“时辰如何了?” “姑娘该去老太太房里了。” “嗯。”黛玉应了声,便让紫鹃在前引路, 带着雪雁往贾母院儿里去。 贾母也早早便梳洗好了, 她少于出门, 便也少有打扮得极为郑重的时候。但今日,贾母却让鸳鸯为她仔细梳了头,又挑选了许久的衣裳,这才使得模样一丝不苟起来。 “玉儿父母不在身边, 便由外祖母来担这个主人了。”说罢,贾母抬手抚了抚黛玉的发。 黛玉点了下头。 没有父母在侧,她心中自然是失落的。 于是这及笄宴对于她来说,也就没太大的意义了。 等迎了宾客进门,贾母便先由鸳鸯扶着出去了。 今日赞者选的乃是宝钗。 宝钗于西阶就位,见过观礼位上满座的宾客。 然后黛玉才走到了庭院中,朝宾客行揖礼。而后再落座笄者席,宝钗立在其后为她梳发。 此时正宾起身。 观礼席中不由发出了短暂的惊呼。 能坐在荣国府里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人物,他们一眼便认出来,这位为荣国府林姑娘做及笄礼正宾的,乃是当今和亲王的王妃。和亲王是谁?与今上最为亲近的一位王爷。 不过是与荣国府有几分亲缘关系的姑娘,却能请到和亲王妃前来。这荣国府如今真真是金贵起来了,与他们这些老牌贵族不同了。 只是再敏锐些的人,心头忍不住想—— 和亲王妃前来,冲的究竟是谁的面子呢? 只怕……只怕并非是瞧荣国府出了位皇妃。 毕竟和亲王向来不与权贵结交,和亲王妃敢来,多半是因为有了宫里头的点头示意。而那位荣妃娘娘有这样的本事吗? 这头紫鹃奉上钗冠,和亲王妃双手接过,高声吟唱祝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黛玉本不大在意,哪怕是顶着这样多的目光,她也奇异般的不觉丝毫的紧张。 她的神色甚至是有些冷淡的。当然,旁人并不在意。她这样的姿态落进人们的眼中,反倒叫人们暗自称赞,这位林姑娘好生高洁出尘的气质。 直到黛玉的目光胡乱一扫。 蓦地瞥见观礼席中,有一道身影,唯独与旁人不同。 那身影坐得挺拔端正,身形清俊,他着一身白袍,袍上隐约可见松竹的暗纹。 他也正在瞧她,他清冷的眼眸里被赋予了柔和的色彩,使得他的五官都跟着柔和了下来,他的唇微微抿着,但唇角却似有些上扬。他在看着她微笑。 他在这里。 他要瞧着她卸去发钗,换上钗冠,行及笄礼。 及笄啊,就是到了可出嫁的年纪了啊。 黛玉心底一动,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底下挨着的衣裙。 原本无趣的及笄宴,一下子就变得鲜活有趣了起来。 众人细细议论的声音,也都不令人觉得烦躁了。 黛玉不自觉地冲他眨了下眼。 和珅嘴角一勾,朝她回以更热烈的笑容。 不知道多少个丫头都看得呆了去。 这时宝钗抬手,为黛玉去发钗。 而和亲王妃则抬手为黛玉戴上钗冠。 黛玉不得不暂且收回了目光,转而抬眼去瞧和亲王妃。原来和亲王妃也在瞧她,这位妇人的目光慈和,黛玉没有半分的反感,反而隐约间,仿佛有种母亲尚在世,此时正在为她梳头一样的错觉。 黛玉又眨了下眼,眼底隐隐有些发酸。 “好了。”和亲王妃低声道。 那钗冠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 在日光底下,放着亮眼的光彩。 黛玉纤细,脖颈柔白,在那钗冠之下,更显得羸弱欲折,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扶住她。 席间已经有人忍不住暗暗赞叹出声:“这位林姑娘着实生得天人之姿……” “难怪了……”旁人压低了声音。 难怪了,那位和侍郎旁人谁也瞧不上,却是正瞧准了这位林姑娘。 而后宝钗又扶着黛玉起身,往内室去,换了一身大袖服,这才又回到庭院中。 如此盛装之下,黛玉整个人都显得明艳起来。 往日的羸弱气自她身上彻底消失,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盯住了她,再难挪开目光去。 而后和亲王妃为黛玉起字。 却还是起了“颦颦”二字。 黛玉听后,略觉不太痛快,毕竟这两字是宝玉当初顺口起的。只是当着众宾客的面,她又不好说什么,便只好应了。 待及笄礼毕后,紫鹃便扶着黛玉离开了。 此时众宾客方才又引至另一处院中,男宾女宾分席而坐。 史湘云与袭人,便眼瞧着黛玉离去。 史湘云知晓,她日后及笄,是赶不上黛玉一半的,那时还不知要如何受冷落呢? 放眼瞧身边的宾客,口中议论皆是“林姑娘”。再瞧宾客中,和侍郎长身玉立,谁都晓得他是黛玉的未婚夫,这会儿自然更是欣羡黛玉不已。 史湘云忍住酸楚,抬头去瞧宝玉。却见宝玉正暗暗抹泪呢。 史湘云心底一气,忙扭身走了。 宝玉叫“颦颦”二字勾起了伤情。 想初见林妹妹的时候,他与林妹妹还能正经说上几句话,如今却连说话的机会都难了。 袭人见了宝玉的模样,心下也难压嫉恨。同样都是二月十二的生日,她与林姑娘,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人如何意平? 但不平也得平。 袭人咬了咬牙,上前露出笑容,反倒还安抚起宝玉来。 黛玉叫那一头钗冠压得有些泛晕。 她按了按额角,正欲叫雪雁为自己取下来,却见雪雁双眼发亮地盯着她,道:“姑娘今日真好看。” 说罢,雪雁也不知为何,竟是捂嘴哭了起来:“可惜太太瞧不着了……” 黛玉原本好好的,叫她这样一说,也不由有些酸楚。 不仅母亲瞧不着。就连父亲也瞧不着她今日的模样。 “怎么哭起来了?”一道男声在背后响起。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臂,转身一瞧,便见和珅正站在那里,他身边什么人也没带,这会儿四周静悄悄的,竟是只剩下他们了。 黛玉也不问他怎么来了。 毕竟她知道,他若想来,必然是有千百种的法子前来。 黛玉忍下眼底的酸意,笑着摇头道:“今日和亲王妃怎么给我起了这么两个字?不好,不好……” “虽说是宝玉起的。但确实没有比这二字更适合你的。”和珅顿了下,齿间轻声念道:“颦儿。” 他唤过她“林姑娘”,唤过她“黛玉”。但往日那些称呼,却都不抵这一声。 清冷的嗓音,生生揉入三分温情。 磁性低哑又和缓,像是要伴随着春日里的风,一并送入她的心田。 黛玉的心按捺不住地鼓噪了起来,耳根甚至都跟着微微发麻。 她忍不住抿下了唇,低声道:“也只有自你口中唤出来,才是好听的。” 和珅上前两步,离得她更近了。 他盯着她在钗冠之下显露出娇艳之色的面孔,低声道:“颦儿,颦儿,颦儿……” 黛玉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她抬手捂住耳朵:“耳朵都快要麻了。” 和珅笑了笑,抬手为她扶了扶钗冠,这才叫黛玉觉得脖颈的压力一松,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吃长寿面吗?”和珅突然问。 “吃的,去年便吃了。” “我做给你吃,吃吗?” 黛玉瞪大眼:“你?” “带我去你院儿里。”和珅小声道。 黛玉心跳有些快。 她往旁边瞥了瞥,紫鹃和雪雁都已经不见踪影了,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而旁的丫头则更有眼色,压根不往这边来。 黛玉咬了下唇:“你跟我来。” 和珅低低地应了。 随即二人便如同做贼一样,偷偷往潇湘馆去了。 前头筵席都已经摆好,男宾女宾都已经开了宴。他们只当黛玉暂且歇息去了,并未想到她往潇湘馆回去了。 潇湘馆内为黛玉特地设了间小厨房。 这会儿小厨房里只守了个婆子。 和珅踏足进门,半点也不觉心虚。他大大方方地指挥起那婆子烧水,取面条来。 黛玉便立在他的身后。 日光将和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黛玉的影子便藏在底下,好似合为了一体。 “从前和琳生日,便也是我亲手给他做了面条,不过那时我厨艺不大好,做的面条实在难吃。”和珅挑了下眉,“不过如今便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琳:tvt原来兄长拿我练手,练好了就给林姐姐做面去了。 第九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这里只剩下美好的表达了。因为黛玉的命运已经彻底变了,所以不再有隐喻多愁善感的意思。水平不比曹公,想不出更美好的字眼,觉得从男主唤“颦儿”开始,这个名字就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所以会坚持用下去。 评论区里的讨论有看见,关于有小可爱说,有人拿宝玉起的字来损黛玉的清白,所以不应该用这个名字。这里就是个伏笔啦~以后会解决的。 如果小可爱们依旧觉得,一定要通过改字,才算改掉黛玉的命运,那就没办法啦。摸头,不必勉强自己看下去的。我只能满足我自己写这篇文的需求,不能满足每个看客的需求啦~ *** 最后说一声,过年加更可能要看缘分了,毕竟跟家人团聚是更重要的事。 还是希望大家看文愉快=3= 第九十三章 和珅口中并非虚言, 他的手艺的确自和琳身上磨砺出来了。 一旁的婆子战战兢兢, 只等着随时冲上前抢了锅铲, 却没成想,半炷香的功夫不到。一碗面便出来了。 雪白的面条,上面撒了翠绿的葱花。 鸡汤的香气裹着些许葱花的清香, 送入了黛玉的鼻间。 这是最为简单的阳春面。 但却是黛玉见过最宝贵的一碗面。 母亲在时, 自是不会亲手为她下厨的。而父亲更不必提, 甚至有因公务忙而忘却的时候。 从前总是乳母为她做长寿面,久熬的汤汁浇在面上, 会更香。但黛玉脑子里关于面香的记忆,很快就被跟前这碗面替代了。 她抬头望着和珅,正四目相对的时候。 一旁的婆子却突然窜起身, 恭维道:“和侍郎的手艺好啊, 这面我闻着都香啊,没想到和侍郎还会下这样的功夫啊……” 叫她这样一搅, 黛玉便只有哭笑不得地垂下了目光。 “走罢,进屋去吃。”和珅道。 黛玉点头,伸手便要去接那碗面。 “我来, 碗底烫。” 黛玉闻言, 忙要去拿食盘将之托住。 “不用, 我的手不怕烫。” “哪有不怕烫的道理?” 和珅翻过手掌给她瞧,黛玉这才瞥见他的手指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茧,瞧上去倒也不难看,反倒让人生出他那双手极为有力的错觉来。 黛玉忍不住抬手碰了下:“怎么生的?不疼么?” “不疼, 握弓剑,握缰绳的时候多了,自然就有了。” 黛玉突地想起来去年,他送她走马灯的时候,他的手上就有了伤口。黛玉忍不住去寻,却发现瞧来瞧去,已经寻不见痕迹了。 “面要凉了。”和珅道。 其实不是面要凉了,而是黛玉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手指上,让和珅几乎有些端不住那碗面了,只觉得指尖都烫起来了。 黛玉这才收起目光,轻咳一声,走在了前头为和珅引路。 院儿里这会儿没剩下什么人,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鸟儿扑簌翅膀的声音。 二人做贼一般的进了屋。 和珅将面放在桌上,自己抬手将茶壶里的水换了热水,然后斟了杯茶,坐在一旁,便慢悠悠地看着黛玉吃面。 黛玉原本还有一丝紧张。 但等将筷子握在手中,真低头去吃的时候,便什么都顾不上去管了。 面尚热,一口吃下去,香气就溢满了口。 那热气氤氲而上,黛玉的双眼变得模糊了起来。 熏得眼眶发热又发酸。 父亲此时当在做什么呢? 他是否记得今日该是她及笄的生日呢? “姑娘。”雪雁的声音突兀地自门外传来,蓦地打断了黛玉的思绪。 雪雁并没有急着进门来,许是隐约猜到,里头应当还有个和珅在。 “姑娘,前头在找人了。”雪雁又道。 黛玉心知不可再多留,便只好匆匆用了这碗面。暖汤下肚,腹中霎时变得一片温热起来。 “去罢。”和珅道,“你先行一步,我再回厅中。” 黛玉点头,起身往门边走去,只是等走到门边时,她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正撞上和珅的目光。黛玉收了视线,这才走了出去。 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就远了。 和珅慢吞吞地将那杯茶喝完,这才起身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他回到了前厅,重新坐入席间。 不多时,他们便散去了。 而女眷们当然会留下来,继续瞧瞧杂耍、听一听戏。 和珅将贺礼留下后,便大方离去了。 因为他知晓,纵使史湘云再蠢,再没有脑子,再不擅说话。这会儿,史湘云也不敢再迈进同一个坑了。 待天色晚下来后,贾府里便搭起了台子。 贾母挽留下了和亲王妃,有她坐在席间,气氛便自然要紧绷两分,丫鬟婆子们小心极了,生怕哪里出了错。 但这对于黛玉来说,反倒是最为放松的时候。 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再口出恶言。 黛玉如此想着,便瞥了眼史湘云的方向。 史湘云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三春并不与她说话,宝钗坐得便更要远些了。唯有一个丫头翠缕跟在她的身边,只是瞧着也与史湘云一般,神色灰暗,瞧不出半点喜色来。 黛玉也不大在意,她并不缺这些人的祝福。 黛玉将头转过来,心下反倒松快许多,面上也不自觉有了几丝笑意。 和亲王妃回头瞧见了黛玉的模样,都不由叹道:“林姑娘的相貌,真是万里也难挑出一个来。” 纵使夸的是黛玉,但贾母也笑了起来,低声与和亲王妃攀谈起来。 今个儿寿星是黛玉,那点戏的册子自然就送到了她的手边。 黛玉想着宝钗寿宴时,她想正经听戏,却生生叫人毁了……这会儿不由勾了下嘴角,一口气选了好几出自己想听的戏。最后才将册子给了贾母。至于旁的人,又与她何干? 她是不会拿这样的时候,来讨好别人的。 自己痛快便好了。 贾母暗道黛玉还是差了些工夫,忙将册子递给了和亲王妃选戏。 和亲王妃却没甚兴趣。 她活到这个年纪,什么样的戏不曾听过?那些个班子,可比荣国府里头的唱得要好。她又何必与寿星来争呢? 和亲王妃笑着道:“让林姑娘选便是了。” 贾母噎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反倒是自己做了无用功。和亲王妃竟是半点也不接纳这样的讨好。 黛玉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又将册子握到了手中,只是她没有再点,反而是放到了一旁去。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谁敢来碰那册子。 有眼红的,心下自然暗暗道黛玉做派小家子气。可和亲王妃都不曾说什么……他们便也只有暗地里腹诽两句了。 待瞧过了杂耍后。 便有小旦们依次上了台子。 上回那个说是长得像黛玉的小旦已经没了影儿,但也不知是否是她多了心,黛玉瞧了瞧,竟是从里头瞧出来一个长得像史湘云,还有一个长得像宝玉的,再瞧瞧,竟是还有像宝钗的,三春的…… 黛玉这下也无法觉得,乃是自己的错觉所致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隐约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 只怕和珅正等着这一出呢。 就瞧还有谁敢指着台上的小旦,说他们的眉眼与谁相似。 若敢开了口,这荣国府里上下的脸面可就都没了。 黛玉不由转头去瞧史湘云,史湘云面色发白,浑身颤抖,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黛玉心头冷笑。 瞧吧,这人啊,唯有当那事儿砸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才会觉得疼。砸在别人头上的时候,便觉不痛不痒,甚至还要开口嘲讽两句。 其实莫说史湘云了,这会儿见了几个小旦,贾母瞧了好一会儿,方才瞧出来不大对劲。等想通前后关节,贾母的脸霎地便沉了下来,连面颊上都觉得火辣辣的疼。 和亲王妃也是惊讶的,她低声道:“这几个小旦,瞧着倒是眼熟……” 贾母只能勉强笑一笑,却无法出声应和。 和亲王妃到底为荣国府留了面子,没有明着讲出来。 但她心底却已经疑惑了,这明眼只要一瞧,便晓得是谁动了手脚,刻意叫荣国府颜面扫地。那会是谁? 和亲王妃心底也隐约有了个人选。 而这头贾母的心已经彻底沉下去了。 若说前头和珅的种种举动,都不过是为彰显他待黛玉的重视。 那么今日这一手,便是在明晃晃地威胁他们荣国府了。能够肆意将养在荣国府里头的小旦,换做旁的人,甚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寻来几个眉眼与宝玉等人相似的……这里头所花的功夫之巨,并不叫和珅看在眼中。 却叫他们心下一紧。 贾母心下有些畏惧。 但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贾母又不由有些恼怒。 他们荣国府是什么身份?如今元春封妃,便只有更抬高的道理。哪里容人这样欺负? 贾母一面想与和珅交好,但一面又不想荣国府受他桎梏。 心下想了想,贾母决定还是过两日与王夫人谈会儿天。如今他们荣国府要给予荣妃娘娘更十足的支持才是。 这几出戏总算唱完了。 黛玉听得满足,可说今日再没什么遗憾了。 王夫人叫了丫鬟将今日的贺礼送往她的院儿中去,黛玉便告别了贾母等人,转身回潇湘馆去了。 贾母瞧着她疾步走远的身影,扶着身边婆子的手,叹了声:“玉儿与我,到底不如从前亲近了。” 今日生辰,却不见黛玉与她如何亲近。 只像是普通的祖孙一般。 黛玉回潇湘馆的路上,撞见了宝玉。 宝玉神色复杂地盯着她,黛玉心下嫌恶,便皱了下眉,绕过他匆匆走了。 比较起站在这里任宝玉瞧,她更想快些回去瞧瞧和珅送了什么玩意儿给她。 第九十四章 十八日。 春闱毕。 这与侍郎府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 都难免凑上来问候一二句。 暗地里自然有人盼着, 和琳名落孙山才好。 否则这一门就出两个进士,任谁来瞧,都晓得这将来是要光耀满门的。 黛玉也不免挂念一两分。 便让人去了信儿, 询问和琳如何了。 只是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 和琳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上, 手边便有两个丫鬟给他剥果子,又给他泡果茶, 还将那些个点心切割成更小块儿,好让和琳躺着也能含进口中去。 优哉游哉。 半点没有紧张的情绪。 待和珅跨进门来,和琳才忙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兄长!兄长吃果子!兄长吃糕!” 和珅将他献殷勤的一双爪子推到了旁边去。 和琳笑了笑, 问:“兄长觉得过几日, 待到放了榜后,我去荣国府作客, 如何?” 和珅抿唇一笑:“去罢。” 和琳这是存了心地要去气宝玉。 和琳年纪较他小,莫说取得进士及第,哪怕仅仅只是通过了会试, 得个同进士出身, 便也要叫荣国府眼热不已了。贾宝玉又如何能忍下这般对比后的屈辱? 而贾政喜怒易变, 他越瞧越觉不痛快,随后便会将怒火撒到宝玉的身上。 却不等放榜。 迎春便该要出嫁了。 大房对此时并不如何积极,而贾母眼中也从未瞧进过迎春这个孙女,自然便也只是象征性给了些添妆, 随即便将此事全交给大房了。 还是王熙凤揽了挑子。 她本就是个喜好弄权揽事的,这会儿不论为迎春将婚事准备得如何,这其中她总要捞些钱走的,这大权在握的滋味儿,也令她欲罢不能。 而赶在迎春出嫁之前,连家却先得了个喜讯。 原来宫里头几个娘娘,都瞧上了他们家与众不同的胭脂水粉,便点了名地要。而这其中还有太后太妃出言要了。乾隆是个大孝子,当即便拍了板,令户部日后采买,便选在了连家铺子。 连家铺子因而鸡犬升天。 头上便落了个皇商的名头。 这摆在满是勋贵的京中自然不起眼,但却也不可叫人小瞧了。 于连家来说,也更是大造化了。 君不知多少做大了的皇商家中,几乎富可敌国。这钱财累积到一定的地步后,威势权利便也都有了。 若说原本连家对那迎春还多有不满,觉得她家中亲人待这门婚事实在怠慢,那么这会儿也没什么挑拣的情绪了。 又有连正兴在旁哄劝,连家父母便也就丢开了不快,只等着新娘子过门那日了。 很快,便到了迎春出嫁这日。 大房倒是极为殷切地邀请了和珅、和琳二人往荣国府去,一心想着与侍郎府交好,气死二房才好。 和琳抬起手指弹了弹那请帖,道:“做得实在简陋,待兄长成亲那日,请帖我来为兄长写!我明个儿就去拜个书法大儒。还有好几个月呢,正赶得上。” 和珅:“……” 和琳惊讶道:“难不成兄长要自己写?”说完,和琳又忙道:“还是不要了,若是手酸了,那成亲时抱不起新娘子,可怎生是好?” 和珅斜睨了他一眼。 和琳忙闭了嘴。 和珅这才慢悠悠地出声道:“可惜了,这满清中,唯有二人书法卓绝。这一个,如今在江宁做知府,一个却遭卢见曾案牵连,发配乌木鲁齐戍边去了。” 和珅说的这二人,一个正是大名鼎鼎的刘罗锅刘墉,他书法造诣颇深,是清朝时有名的帖学大家。而后者正是同样名满天下的纪晓岚,这人的书法雍容贵气、苍劲多姿,造诣同样颇深。 和琳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兄长真的考虑过让他从书法大家,学一学。 “那不如兄长教我罢?”和琳道。 “哪有那个闲工夫。” 和琳像小时候那样,鼓着面颊笑了笑。随后将那请帖放在桌案上,转身去换了衣裳。和珅心下也略有些遗憾。 他确实是有些忙碌,不然便可自己动手来教导和琳了。所幸和琳脑子灵活,聪颖向上,如今学得不说如何天才,但是可以轻松甩开两个宝玉的。 待二人都换了衣裳,便坐了马车往连家去了。 他们若是骑马前往,瞧着便像是刻意欺负人去的了。毕竟二人身量都高,骑在高头大马上,自然威势慑人。 今日便不是贾政来迎人了,却也并非连正兴父子来迎的人。而是贾赦笑得双眼微眯,忙将和珅迎进了门。 贾赦恨不得所有人都晓得,他如今与和珅也是交好的,并不止他那弟弟才有这样的本事。 只是等入了院儿,贾母见了贾赦的做派姿态,仍旧皱了皱眉,瞧着神色是不悦的。 贾母并不喜和珅,她能瞧出来,这位年轻的侍郎,并没有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相反,这人有能力有手腕,并且下手狠又快。偏贾赦还往前扎,恐怕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看着实在心烦! 贾母便干脆闭了眼。 但和珅却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贾母在她如今的位置上坐了太久了,所以她变得没脑子了。 她认为一切都可以由她排布置噱了。 她不喜大儿子,于是就提拔贾政,让贾政住在荣禧堂,反而让正经袭爵的贾赦住在别院。她喜欢宝玉,便将孙子宠得上了天,除却贾政,谁也打不得摸不得。她瞧不上三春,纵使是亲孙女,相处也多见冷漠。她疼爱贾敏,便爱屋及乌疼了黛玉。转头却又因着更疼宝玉,便将黛玉抛开了去。 她瞧见了这府里好的女孩儿,便心下想着将人家配给宝玉,只觉这世间唯有配不上宝玉,没有宝玉配不上的。 喜欢谁便提拔谁,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她身为荣国府的老太君,行事却全凭喜恶,更不管府中的各色龃龉。那便是一桩大事了。若贾母脑子清醒些,荣国府倒也不至如此。 …… 和珅轻嗤了一声,别开了冷漠的目光。 那头贾母没由来的打了个寒噤。 她揉了揉脖颈,与身边的嬷嬷道:“今日起来身子便不大爽利,如今更觉不适。” 嬷嬷忙扶着贾母去歇息了,只说待正拜堂时再出来瞧。 这头贾赦见母亲走了,顿时那股炫耀的心情也就淡了。 他忍不住恶狠狠地看向贾政的方向,心中更觉憎恶。 宝玉娶亲那日,老太太可不曾这样! 和珅二人由连父引着入了男宾席。 也是巧了,和珅一眼便瞧见了卫若兰。 卫若兰面色微白,眼下略见青黑,可见这段时日受尽了心灵上的折磨。和珅只瞥了一眼,便无动于衷地别开了目光。 纵使卫若兰的模样再狼狈,他也不会有半点的动容。 毕竟从一开始,就是卫若兰在一厢情愿,且不识好歹。 很快,新郎将新娘接进了门。 随着高唱“吉时已到”。 新郎新娘拜了堂。 和珅的目光尽落在了新人的身上,他在想,待他与黛玉成亲时该是如何。 不,不能想了。 和珅抬手按了按额角。 这样往下一想,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和琳瞧了他的模样,忙小声道:“也不知林姑娘在哪里。” “你问这个作什么?” 和琳笑了笑:“想去瞧瞧那位史大姑娘,如今什么模样呢。” 和珅淡淡道:“瞧人落难的模样,可不是君子之道。” “我又不做君子。”和琳答得理直气壮。 此时,和珅却注意到,卫若兰突然猛地起了身,似乎要离席。 和珅皱了下眉。 莫不是他瞧见这拜堂的场面,也受了刺激? 和珅还真猜得分毫不差。 卫若兰的确是从中受了刺激。 他瞧见那前头拜堂的二人,心下有些恍惚。他不知晓这荣国府的二姑娘与这连家公子是否两情相悦,但瞧来也是融洽的。可他呢?他的亲事却稀里糊涂落在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人头上。 要怪谁呢? 卫若兰心下还是有些怨愤的,怪那位史姑娘捡了个麒麟,却偏偏与他的相似。 若他成了亲。 他与那位林姑娘便当真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时机了。 一丝缘分也没有了。 卫若兰越想越觉按捺不住,那喜庆的红几乎扎透了他的眼。 终于,他忍不住起了身,往另一边摆了宴供给女眷的小院儿而去。 只是他才迈到那道拱门前,便有个身影不急不缓地走来,挡在了他的跟前:“卫公子。”那声音细听来有一丝冷酷。 “和侍郎。”卫若兰不自觉地咬紧了牙。 “卫公子去作什么?”和珅毫不留情地扬起一个冷笑,“去寻谁?寻你的未婚妻吗?” 卫若兰浑身一颤,他叹了口气,道:“不过是和侍郎早了一些罢了。” 和珅心头火起,单手便将卫若兰死死摁在了墙面上,他的手掌正锁在卫若兰的脖颈上。 “卫公子,我希望你清楚。这其一,纵使你再早上一年,也未必能得芳心。”有谁会比他更了解黛玉?更愿意小心地护佑黛玉呢? “这其二,卫公子放在我的眼前,不过伸手便可抹去的蝼蚁。卫家护不住她,我侍郎府却是成的。” “这其三,卫公子还想尝一次婚事被操纵的滋味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卫若兰彻底out了。 话说乾隆朝还有个书法造诣很深的,那就是和珅哈哈。 第九十五章 卫若兰这一刻才清晰意识到, 这位看上去冷冷清清, 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和侍郎, 原来有如斯恐怖的一面。 他想要冷嗤出声。 但那股怨气却死死卡在了喉咙里,叫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和珅将他面色铁青的样子收入眼底,这才松开了手。 卫若兰动了动, 却发觉脖颈有些疼。 他下了狠手, 那力道, 有一瞬间,卫若兰几乎以为自己真要被掐死在这儿了。就隔着一道拱门, 兴许里头坐着的林姑娘,压根不会为他伤心难过…… “卫公子还没有想清楚吗?”和珅淡淡出声。 “……清楚了。”卫若兰从来就不是个蠢人,只不过他前面的人生, 随心所欲惯了, 这才想要搏一搏。可现在一丝光亮都瞧不见,他又能如何? 何况, 他今日才反应过来。 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和珅,从来就不是什么可欺的软柿子。他若真要下手,第一个倒霉的是他整个卫家。卫家虽是勋贵之后, 但如今也不过行至末路, 又如何与之抗衡? 和珅抬了下手。 “那卫公子日后便避着我罢, 我瞧这样最好不过了。” 他示意卫若兰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 卫若兰也的确不愿再待下去。 毕竟瞧了那铺天盖地的喜庆,扎心疼的是他。 而再瞧见和珅的身影,心底不忿难忍的依旧是他。 倒不如离去, 为自己保留一分尊严。 卫若兰转身就走。 等走出了一段距离后,他忍不住又回了个头。 却见和珅依旧站在那道拱门前,长身玉立,然而身上透着的却是无端令人觉得畏惧的气势。如同守住宝藏的恶龙。 卫若兰不愿再看下去。 更不愿承认自己与对方的差距。 他将步子迈得更快了,而当要瞧着便要出了院子的时候,他撞上了一行人。 那行人都是女眷,走在前头的是个年轻女孩儿,身量纤瘦,但惊鸿一瞥,也能瞧见对方娇美的面孔。女孩儿叫他一撞,便当先扬了扬眉:“什么人?这样没规矩?” 卫若兰忙低下头,拜了拜,又道了歉意。 女孩儿却像是不大喜欢他,直接从他身边掠过了。 身后几个丫头扶住了她,小声喊着:“三姑娘,咱们走这边。” 女孩儿应了声:“先去瞧二姐姐罢。” 卫若兰一怔,隐约知晓了对方的身份。 三姑娘。 二姐姐。 今日成亲的便是荣国府的二姑娘。可推断出对方当是荣国府的三姑娘。 三姑娘探春,不正是后头父母为他换了的未婚妻么? 卫若兰眼底的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彻底湮没。 罢了。 便如此吧。 这位三姑娘瞧着倒是比那位史大姑娘要好。何况他听闻那位史大姑娘与林姑娘多有不合,这位三姑娘反倒与林姑娘亲近些。 那便足够了…… 卫若兰如此想着,方才又加快步子,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连家。 婚宴很快进行到了尾声。 众人饮酒时,连正兴却正进了婚房,掀起了迎春的盖头。 迎春本就生得貌美,加之在荣国府中不受宠爱的遭遇,令她脾性温和,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柔气。而婚事的变动,又让她渐渐褪去了从前的木头模样,今日又着盛装,待盖头一揭,娇美之态映入眼眸,实在动人。 连正兴这才微一笑道:“我与迎春共饮。” 迎春乍听他唤了自己的闺名,面上一红,忙与连正兴饮过了交杯酒。 此时的迎春很庆幸。 她庆幸她从未对黛玉表现过一丝冷意,她庆幸自己虽有一对不大管她的父母,却能生在鼎盛之家,得以见到黛玉这样的姊妹,她庆幸……她前半生的木讷畏缩,终于换来了眼下的顺遂与幸福。 而连正兴同样很庆幸。 他庆幸自己恰好遇见了和侍郎,也庆幸荣国府的二姑娘不仅姿容美丽,更性情温和。 于他而言,连家因此飞黄腾达,他更得合心意的妻子。 便是世上再圆满不过的事了。 …… 两位新人,乃至连家、荣国府大房,都在心头如何感谢了和珅一番不提。 和珅在那拱门前站了会儿,与连父、贾赦饮了几杯酒,然后便也早早离去了。 他怕再瞧下去,便该要迫不及待地想要迎黛玉进门了。 可想了想钦天监特地选出来的吉日,和珅便又只好按下心思。 他本是个不信玄学的人,可他都已经身在清朝了,自然便无法继续坚持科学破除封建迷信了。何况……既是与黛玉相关,便该万分小心,慎重才好。 便等吉日吧。 左右……也不远了。 想到这里,和珅面上不由带出了一丝笑意。 于是大步向外走去。 和琳嫌弃婚宴无趣,也跟了出来,跟着和珅回了府。 而黛玉也默契地没有去寻和珅的身影。 毕竟她身上已有了婚约,如今再瞧见二姐姐成亲,心下难免有所联想。想必和珅也是如此。 便不要见才好,免得勾得心神不定…… 之后几日,和珅便如常上朝下朝,如常与乾隆抖些观念超前的知识。 一转眼,入了三月。 该是放榜日了。 不少读书人都拥堵到了放榜栏前。 而宝玉哪怕并不曾参与此次会试,他也忍不住去了现场。 他想知晓,和琳是否通过了会试,可该要参加殿试与否…… 他想知晓,这侍郎府中,便真这样出进士吗?这样引得父亲挂在嘴边,日日以此来训斥责备他! 和琳倒是不急。 他坐在侍郎府里,等着旁人来送消息。 待和珅回了侍郎府,一眼瞧见的,便是和琳躺在贵妃榻上,一旁他的同窗正在兴奋地唾沫横飞,口中大喊:“和琳!和琳!你通过会试了!你如今便是贡生了!改日就要上金銮殿了!” 和琳微微笑,倒是丝毫不谦虚,但也没有要炫耀的意思。 而等那同窗见了和珅,立马吓得浑身一麻,赶紧与和琳告辞,掉头出去了。 和琳忙爬起来:“兄长,我能去荣国府了吗?” “再等等。” “为何?” 和珅淡淡道:“莫非你对自己在殿试上的成绩没有信心?” 和琳一拍手掌:“兄长说的正是!不如等殿试结束之后再去!” 贡生虽然厉害。 但若得了正经的进士出身,方才叫贾政眼热。 这会儿让宝玉挨打没意思。 等那时,宝玉再挨打,方才是一顿狠的。 和珅饮尽了杯中的茶,起身往书房去了。 没几日殿试。 和琳因着是和珅的弟弟,他本也才华出众,在殿中又丝毫不惧,光是气势便将旁人甩开许多。 只是到底年纪轻了些,又不似和珅那样妖孽,于是待最后殿试结束。 圣旨下来。 和琳得了探花。 其中未免没有乾隆刻意抬举的意思。 但就算早有一道后门,和琳如今的本事也是旁人难以达到的。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满了整个京城。 众人未见得如何关注那状元榜眼,但如今探花落到和琳的头上,却叫大半的人都为之震动了。 多少家族难以延续下去,便是因着族中子弟人才凋零。多少哥哥厉害的,却未见得弟弟同样厉害。如今这侍郎府可不同,哥哥厉害,弟弟原也是个厉害的。 不知道多少人家嫉妒得咬碎了牙。 而这遭嫉妒的,并非仅仅侍郎府。 还有个黛玉。 暗地里不知晓多少人又将黛玉念叨了一番。 这厢贾母纵使再不喜欢和珅,此时也不由得长叹一声,这侍郎府瞧着便是将来要有大作为的,他荣国府未见得如何与之交好,但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而王夫人便怀了更要与之交好的想法,于是还将府里头的人都敲打了一番,命他们对黛玉不得有一丝的怠慢。 几日后,王夫人存了心想携黛玉出门顽顽。 便带了几个姑娘出门踏青去。 如今迎春已出嫁,便只余下宝钗、黛玉、史湘云、探春、惜春。 只是在迎春出嫁后,她那紫菱洲里又住下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 王夫人想了想,倒也懒得在此事上与邢夫人争锋,便将邢岫烟带上了。 邢岫烟秀美端厚,倒与探春几个说得上话。 相比之下,史湘云便缩在角落里,有些备受冷落的味道了。 王夫人只当瞧不见,她带史湘云出来,不过是全了贾母的面儿,但不理史湘云,却是想着不让黛玉生芥蒂。 待马车行到城外。 便见了不少富贵人家,都坐了马车来郊外踏春。 姑娘们个个娇媚活泼。 只有史湘云下了马车,扎在人堆里,神色恹恹。 王夫人不欲理她,便刻意带着黛玉、宝钗,走到了一旁去。 那些个世家夫人,都是消息灵通的。他们未必识得荣国府的三姑娘,宁国府的四姑娘,但却一眼便能认出黛玉来。 有人笑了笑,开口便道:“林姑娘好福气。” 然后便紧跟着一串的开口,都是夸黛玉的。 显然都是冲着和琳得了探花来的。这侍郎府越是厉害,这林姑娘日后的福气可不是越深么?反观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如今倒是半点水花也无。暗暗引人发笑呢。 史湘云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时不由呆怔住了。 黛玉果真是较他们要高一等的…… 第九十六章 贾母默许了王夫人带黛玉出门一事, 她想的乃是叫王夫人领黛玉出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日后黛玉回过味儿来, 方知道荣国府待她从来都是好的。 只是此时见了几个夸赞黛玉有福气的妇人,王夫人心底突地咯噔一下,觉得老太太这个法子不成。 黛玉早是出入过宫廷, 坐在皇后跟前吃过茶的人, 又哪里须他荣国府带她出去开眼界、见世面? 若老太太真以此为依仗, 认为黛玉日后该要靠到荣国府……只怕,只怕便想歪了。 想到这里, 王夫人惊出了一身汗来。不过她倒也不觉畏惧。 过不了多久,便是嫂子王子腾夫人的生辰。 王夫人早早便作好了打算。等那时一过,往后她在荣国府中的地位也不可同往日而语了。老太太要伤黛玉的心, 日后责难都是落老太太的头上, 左右是轮不到她了。 如此想着,王夫人才扬起了笑脸, 与那些个夫人闲谈起来,几乎将黛玉夸上天去。 旁的姑娘对视一眼,立时便反应过来。 ——如今他们与这林姑娘站在一处, 便也都是陪衬了。 黛玉懒与应付这些, 只与他们说了几句话, 便和惜春往溪水边去顽了。 王夫人也不拦她,只是目送着黛玉走远,随后又嘱咐了婆子几句,叫丫鬟婆子们留心黛玉, 可别磕了碰了。 夫人们心中知晓,这是冲的和侍郎的面儿。只是如今王夫人有个好女儿,争了口气。此时当然是又上杆子夸了王夫人:“二太太待甥女真是好呐……” 黛玉隐约听见了这么一句,心下多少有些嘲意。 从前她待舅舅、舅母还是有一分亲近的。 只是从宝玉整日缠着她后,黛玉便将舅舅、舅母的姿态瞧了个分明。她心中明白,二舅母待她好,是因着盯着她身后的人。二舅母是个惯会趋炎附势的,当然会因着和珅的缘故,恨不能将她捧在掌心。反倒比外祖母待她还要细致入微。 这厢邢岫烟瞥见黛玉的神情举止,心下不由暗道。 这位林姑娘可见是个性情高傲的。 她初来乍到,与三春并不大相熟。 探春口舌伶俐,惜春神情漠然。 邢岫烟想来想去,便只好与史湘云说话。至少这位史大姑娘瞧着性情爽直,该是个好说话的。 “那位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邢岫烟出声问。 “是。”史湘云原本也想与邢岫烟交好,毕竟如今探春不与她说话了,迎春又已然出嫁,惜春更不搭理她……如此一来,她便显得有些形影寥落了。 只是此时听邢岫烟一开口便是黛玉,史湘云的口吻便忍不住有些生硬。 “生得好模样。”邢岫烟低低叹道,眼底也不免有一丝的艳羡,只是除此外,便没旁的情绪了。 这头史湘云不由紧紧抿住了唇。 邢岫烟并未察觉到她的不快,还低声又与史湘云交谈起来,言下便是想要摸清如今荣国府里头的情况。邢岫烟家道贫寒,但却并不是卑微的性子,反倒温雅持重,她如今既投奔到荣国府来了,便该谨慎些行事才好,免得犯了错,邢夫人是不会保她的。 史湘云原本不欲与邢岫烟说下去,见她总来问自己,渐渐地,史湘云才有了一丝存在感。 好歹如今这府里,倒也有个人还将她瞧得进眼里去。 史湘云咬了咬舌尖,低声与邢岫烟说起了话。 尤其说到黛玉时,她便冷了眉眼,道:“你只管晓得,这位林姑娘莫靠近便是……”想起当初探春与她说的话,此时史湘云压下心头冷笑,便也按原来那话,道:“这位林姑娘身后,可站着位厉害人物,惹了会叫人害怕呢。” …… 黛玉可不知晓那头还有人在说自己的闲话。 这头惜春冷着脸,盯着那溪水道:“听人说,父亲病了……”惜春随即又拧起眉,面容有些纠结:“我……我不大想去瞧……可,可又该去瞧……” 黛玉无从安抚她,便只好道:“随心便好。” 惜春红了眼眶,紧紧攥住黛玉的袖子:“林姐姐今年便要嫁了罢?” 不等黛玉应声,惜春便又道:“我若能跟着林姐姐走就好了,去当个丫鬟也是好的,比在这府里做千金小姐要好。” 但话说完,她自己又笑了:“我胡说什么呐。” 正说着话,又听那头婆子唤他们了。 说是该要回去了。 黛玉应了一声,正要带着惜春转身走。 却见两个小姑娘,牢牢跟在一个妇人身边,而此时这三人正在打量她。那目光闪烁,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却又不敢上前。 黛玉记性好,很快便想起来,这不是去年出城踏春时,遇见的杨太太么? 那时杨太太尚且胆大。 今个儿见了黛玉,她却踌躇起来。 再不敢往黛玉跟前说什么闲话了。 这些人也晓得敬畏她了。 黛玉不由挑了下细眉,心下有些轻松。 “走罢。”黛玉与惜春道。 惜春“嗯”了一声,跟在了黛玉的身后。 黛玉越走越远,直到她上马车,那杨太太也不敢与她说话。 王夫人瞥见了杨太太的身影,心下瞧不上,便与黛玉道:“杨家瞧着怕是要败落了,这杨太太也没两年好活了。”听着口吻倒是慈悲的,只是骨子里带着挥之不去的优越。 黛玉闻言,不由暗暗皱了下眉。 从王夫人口中听闻别人家败落的话,不知为何,黛玉有股强烈的违和感。 而这日一回去。 前脚方得知宝玉挨了顿打。 且问为何,原来是和琳来了府上顽,叫贾政看见了,贾政心中憋火,便将宝玉教训了一顿,宝玉叫父亲这样下了面子,便也难得梗着脖子不肯服气,这下子便捅了马蜂窝,叫贾政下手整治了一顿。 这王夫人还未去瞧宝玉的伤势呢,后脚便有个婆子火急火燎地来了。 她抓着王夫人的手腕,面色煞白。 她附耳与王夫人说了几句话,随即王夫人的面色也白了。 黛玉不由得好奇地瞧了一眼,但王夫人却手微颤地打发走了她们。 黛玉瞧得分明。 那串佛珠在王夫人手中,都绷紧了。 黛玉想来想去,也不知晓是出了什么事。而等第二日听闻王夫人抱恙的消息后,黛玉便更肯定应当是出了什么不小的事。 既然在荣国府中不好问,那便问和珅去…… 不知何时开始,黛玉已经将此当做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递出去的信,很快就回过来了。 黛玉接到信的时候,宝钗也恰好在潇湘馆中。 黛玉拆开信来,便见里头写着一串令人惊骇的字眼。 ——“荣妃病,王夫人入不得宫。” 若只是病了,二舅母不至如此惊慌才是。 难道是生了什么疑难病症? 黛玉不由想起了和珅那一手本事……也不知那时候他那样的年纪,是从何处学来的? 黛玉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按下了手中的信封。 宝钗扫了一眼,识趣地没问是什么消息。 没两日。 荣国府便又闹起来了。 黛玉匆匆从床上醒来时,叫住紫鹃一问,才知晓二房出了大事,如今前头正哭着闹着,喊打喊杀的。 这是出了什么事? 黛玉由雪雁伺候着,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裳,又问外间的紫鹃:“咱们去瞧瞧么?” 紫鹃忙道:“姑娘莫急,我先去探探。” 这一探,便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府里请了御医来瞧宝二爷……”紫鹃一脸惊骇之色。 原来宝玉叫那日一打,也不知是受了什么邪风,后头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因着嫉恨他,又企图趁他在病间毁他容貌,宝玉正好醒来了,睁眼就瞧见贾环满面狰狞的样子,便被贾珠吓坏了。 这一吓,就浑身发汗,颤抖不止,整个人白得跟蜡似的。 紫鹃抖了抖,道:“前头说……说如今瞧着不成样儿了。前面请的大夫来,都说……都说让备着后事了……” 说完,紫鹃紧了紧胸口的衣衫,显然也是叫宝玉的模样吓坏了。 这回宝玉的确是病了。 还病得极重。 黛玉想着,总该瞧一瞧老太太的面子,便还是让人带了药材,过去探望。 只是她走时,李嬷嬷再三嘱咐她:“莫要过了病气。咱们姑娘比他可金贵呢。” 黛玉感动又觉好笑,便也再三保证记下了,这才往怡红院去了。 此时贾母与王夫人守在宝玉的床边,眼眶又红又肿。 显然已经是哭过许多次了。 待黛玉进了门,他们二人也没回头来瞧。 史湘云与探春更是坐在旁边默默垂泪呢。 只不过前者是怕宝玉出事。 而后者却是怕叫胞兄牵连了去。 黛玉粗略扫过他们,然后便往床上瞧去,只隐约瞧见一个惨白如纸的人影。 床上的人还在发梦,口中不断呓语,叫旁人听了便觉害怕。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婆子快步跑进来,攥住王夫人的袖子,低声又与她说了句什么。随即那婆子软软地跪倒在了床边。 王夫人的唇微微哆嗦,知晓此事瞒不下去了。她拉着贾母的手,道:“老太太……宫里头来了消息,说,说娘娘病重。” 她往日不喜贾母。 但这会儿她盯着贾母,却希望贾母想出什么法子来。 贾母是个惜命的,平日养身养得好,兴许藏了什么好药呢…… 第九十七章 王夫人虽与王子腾乃是兄妹, 但那层亲缘关系到底还不够深, 所以王夫人才费尽了心思想要与王子腾一家牢牢绑在一处。如此, 她才有所依仗。而元春的将来,必然也更为光明。 可谁知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突然间元春便病了呢? 元春这一病, 必然恩宠不在! 而当恩宠不在时…… 王夫人心底一阵发寒。 到那时, 兄长王子腾未必还瞧得上他们。 而她对外的风光必然也会遭到削减。 那钱财便更不必说了……自然也不会再有人往她手中送钱了。 于王夫人来说, 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折磨了。 “你说什么?”贾母变了调的声音,陡然将王夫人从自己的惊惧中拉扯了出来。 王夫人抿紧了唇, 没有再重复。 但贾母却无法将之视为幻听。 贾母攥紧了宝玉的手,脑子仿佛被一双手拉扯着,散发出尖锐的疼痛感。 一边是眼瞧着要不成的宝玉, 一边是入了深宫承载贾府兴荣的荣妃。 “明明前些日子还是好的……”贾母的唇抖了抖, 面色发白。若是宝玉不曾出事,她此时兴许尚可冷静。但荣国府已经风平浪静太久了, 渐渐地,贾母变得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了。 此时王夫人与贾母几乎不约而同地门口扫去。 他们望见了门口站着的黛玉。 于是刹那心底平静了。 王夫人深信,哪怕没有了兄长王子腾的助力, 但只要有和珅在, 那她便能一挽颓势。和珅越是喜欢黛玉, 对他们荣国府来说,便更为有力。 贾母此时想的也差不离。 幸好,幸好她还有玉儿…… 可,可宝玉又该怎么办? 贾母想起了和珅往日的种种手段。 他不是极有本事吗?他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都能弄到吗? “玉儿。” 黛玉骤然听见贾母唤自己的声音, 她微微惊愕地抬头看去。 便见贾母双眼噙泪地看着她。 宝玉这样一病,外祖母看上去都无端苍老了许多。 “玉儿,你来。”贾母又唤。 黛玉自然不好推拒。 两旁的丫鬟为她让出路来,鸳鸯甚至伸手扶了她一把,可谓是举止体贴、无微不至了。 “玉儿代你表兄,问一问和侍郎,可有这救病的药……”贾母说罢,眼泪流了下来,“玉儿,可好?” 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了,这是吃准了她不会拒绝。 宝玉死活原与她无关的,可外祖母已然开了口,想来问上一声也不算什么大事……黛玉便点头应了。 贾母抬手为黛玉理了理鬓边的发,慈和地道:“便要辛苦玉儿了。” 贾母越是这样,黛玉便越不好再在这里留下去。 黛玉道:“便请二舅母传个信儿去侍郎府吧。” 得了黛玉的话,王夫人当即点了头。 王夫人知晓,她在贾府中的地位,之所以能远胜邢夫人,并非是因为她如何八面玲珑。毕竟比较起这点,她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内侄女王熙凤。 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哥哥。 若没了宝玉,又没了元春…… 王夫人心都揪紧了。 她不再耽搁,速速起身吩咐人去传信。 她迫切地想问和珅,元春在宫中究竟出了何事,却又不敢写进信儿里去,怕被旁人知晓。 王夫人的心焦、忐忑,黛玉是不知晓的。 她给了话以后,也就没再多留了。 黛玉从前身子也不好,而她更是目睹了母亲从缠绵病榻到过世……如今再见这样的场景,难免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多待上一会儿,都觉得压抑。 回到潇湘馆后。 雪雁忙让黛玉沐了浴,道:“去去霉气。” 紫鹃忙拍了她一下,道:“莫让这话传进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雪雁吐吐舌头:“咱们姑娘本就体弱,可不能过了那病气。”不过说完这句话后,雪雁倒是没再说其它的了。她是不怕让贾母听见的,她就恨不得让他们都听见才好呢。但她却要为自家姑娘考量。 她是姑娘带来的丫头,可不能让人借着她,来指责姑娘没规矩! 黛玉沐浴过后,便换了身衣裳,拢着毯子便睡下了。 她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手不自觉地摸着身下的衣裳。 “这料子摸着倒是软……” “姑娘忘了么?这是前些日子侍郎府送来的,说是今年贡品里头匀了两匹来的。” 黛玉低低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 这头正议论着侍郎府。 而侍郎府里头,和珅也见到了王夫人令人传来的信儿。 元春病重的事,他自然知晓。 宝玉病危,倒是令他有些惊讶。算来,还不到时候才是。 和珅当然知晓此次病危,宝玉并不会出事。 但他乐得去做个雪中送炭的人,好叫荣国府将他捧到头顶,恨不能跪地拜谢他才好。 “取纸笔。” 身边的丫鬟应了一声,忙去准备了。 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和珅就写了个方子出来。 “拿去。”和珅将那方子交给丫鬟:“抓了药熬制成药丸。” 丫鬟也不意外。 毕竟从前和珅为了调理和琳的身体,就没少在府中制药丸。 和珅也不打算将此事瞒着乾隆,待第二日去见乾隆时,他便说与乾隆听了。 乾隆笑了笑过后,便也纵容和珅打着他的旗号去送药。 左右……这荣国府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两日后,那药丸才送到了荣国府。 而此时荣国府上下已经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了,连贾政都整日忧心起儿子的生死了。毕竟他前头没了个长子贾珠,若是再没了宝玉……惹得大房看笑话不说,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实在是他承受不住的。 贾母、王夫人苍老了许多。 王熙凤面上也无往日的风光了。 史湘云等姐妹已经哭过好几回了。 而宝玉房里的丫头小厮也都个个肿着眼睛,生怕下一刻宝玉便没了气儿。宝玉可是最宽厚的主子了,何况丫头小厮与他都有几分情谊,自然不舍他去…… 送药去的人是黛玉。 侍郎府的药先到了黛玉的手中。 和珅在信中交代明确,令她亲手去交药。 随后又安抚她,莫要瞧了别人病了疼了,就心生伤感。 从来都考虑周全。 黛玉看着信抿了下唇,心底的那点儿压抑感烟消云散了。 这厢怡红院内。 有个穿着白褂子的妇人,沉声道:“老太太为他擦身,换衣裳罢。” 这话一出,众人哭了个呼天抢地。 贾母几乎哭得晕厥过去。 贾政则在一旁怒骂贾环,还将赵姨娘叫来了一并斥骂。 王夫人恨不得将赵姨娘扇上几个耳刮子,恨不得将她踹翻在地,恨不得撕扯下她的脸皮……但王夫人不能这么做,毕竟她往日的菩萨模样深入人心。 黛玉跨进门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么乱糟糟的一幕。 “林姑娘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屋中的乱象立刻便打住了。 “玉儿!玉儿快来……”贾母高声喊道,兴许是哭得久了,她的嗓音都嘶哑了,此时突然一拔高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可怖。 黛玉心下多少有些感叹。 宝玉从来不缺疼爱他的人,可他却养成了什么样的德行? 黛玉跨步上前,扫了扫床边,才发现外祖母竟然病急乱投医,还请了道婆来。 那白褂道婆,此时正目光不善地盯着黛玉。 黛玉可不是从前,她冷淡地扫了眼那道婆,冷声道:“外祖母让她出去罢。” 不等贾母开口,王夫人便已经红着眼下令,让人将那道婆轰了出去。 黛玉没有回头去看那道婆,她递上了一个八边盒。 贾母手微微颤抖地打开了盒子,道:“侍郎送来的?” 黛玉点头:“他说是从宫里得来的。” 贾母这才放了心,忙让人将宝玉扶起来,强行将药丸喂进了他的嘴里。 宝玉勉强睁开眼,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他口中迷迷糊糊地喊着什么,最后却是只喊了句“林妹妹”。 黛玉听了只觉嘲讽。 疼他的人何其多。 他心中整日挂念的却不过风花雪月。 宝玉躺在床上,惨白的面色渐渐恢复了颜色,皱紧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 贾母和王夫人见状,霎地松了口气,二人都软倒在了床边,叫丫鬟扶住了。 “要谢过侍郎……” “也要谢过咱们玉儿。”贾母忙道。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 王夫人这会儿觉得可算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忙又问黛玉:“娘娘的事……侍郎可有传话?” 黛玉摇头。 王夫人咬咬牙,还是马上令人备了纸墨,写了个信儿,叫小厮传过去。 这头宝玉等不得。 同样的,那宫里头的元春也等不得。 不久,和珅收到信。 他展开纸条,冷嗤一声。 王夫人只怕并未意识到,他是个何等小肚鸡肠的人。 贾元春既将他得罪过了,又哪里会得他的援手? 和珅很快回了信。 入夜后。 王夫人小心地瞧了和珅传来的信儿。 他也没有法子。 他根本无法接触到后宫。 王夫人咬紧了牙,又往下看去,却见最后写着: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夫人不如再想想别的路。 别的路。 别的路…… 王夫人此时听见丫头道:“太太,姨太太来探望您了。” 薛姨妈来了? 王夫人脑中电光石火,霎时有了个法子在心底渐渐成形。 她的妹妹从前不是想送宝钗去做秀女么? 宝钗到底是她薛家的人。 如今元春势弱,不如……不如再送了宝钗入宫助她? 只盼元春等得到那时! 第九十八章 宝玉那条命到底是留住了。 而宫里也来了消息, 说是皇后体恤, 允王夫人进宫探望女儿。 荣国府上下顿觉阴云散去, 好松了一口气。 也唯有黛玉才知晓,荣国府这口气恐怕松得太早了些。 她也不愿见母亲的母族,最后落得个如临安伯府一样的下场。 黛玉便想着过几日再见外祖母时, 与她提一提。若外祖母并不放在心上, 那便也只有随她去了。 日后荣国府如何, 便也与她无干了。 毕竟,不是谁的安危, 都要她拼力去施救的。 荣国府……不值。 没两日,王夫人去蘅芜苑与薛姨妈、宝钗说了许久的话,然后才离去。 当天, 宝钗便来了潇湘馆。 她与黛玉笑了笑:“正如和侍郎所言, 今日姨妈来寻我了。” 说完这话,宝钗心中都还略有余悸。 只怕一切都在那位和侍郎的算计之中…… 宝钗脑中甚至隐隐有个念头。 连今上恐也被算计了进去。 但这个念头只在宝钗脑中浮现一瞬, 便叫她牢牢压了下去。如今和侍郎给了她她所想要的,那么她便该摆出万分合作的姿态了。脑子里决不能有半点不利于黛玉、和侍郎的念头。 这厢黛玉也多少有些感慨:“宝姐姐进宫应当在我成婚之前了。” 宝钗点头,面上也露出一丝可惜来:“那时我自当先备好妹妹的礼……” 说话间, 门外的丫头喊了声:“三姑娘来了。” 探春来了。 二人便自然地闭了嘴, 不再提此事。 探春跨进门, 道:“珠嫂子请我们去吃茶,我就自告奋勇,上门来给林姐姐传话了,没成想宝姐姐也在这儿。” 如今在三春的心头, 黛玉早排在宝钗的前头了。 因而有了什么事,便爱先往黛玉这儿来。那些丫鬟婆子们也有样学样,但凡再送什么东西来,是决计不敢将黛玉落在最后的。 “都有谁在?”黛玉先问了一声。 “邢姑娘也在。” 黛玉对邢岫烟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的性子不似史湘云的莽撞恶劣,又不似宝钗的八面玲珑,不似迎春怯懦,也不似惜春冷漠……不像是个会生事儿的。 那便一起吃茶也没什么关系。 黛玉应声站起:“那便过去吧。” 珠嫂子李纨较他们要年长一些,心思细腻,会照顾人。黛玉与她关系倒也还成,所以但凡有李纨相邀,她是会去的。 大观园建成后,李纨便一直住在稻香村处,再不必与三春挨在一处。 黛玉等人进了门,一眼望去,果然见邢岫烟已经在了。 探春在黛玉耳边悄悄地道:“这两日宝玉不是好了么,湘云不是歇在自己的屋里,便是去瞧宝玉。珠嫂子便没有唤她来。” 倒是省了他们的麻烦。 免得见了面,又互相瞧不顺眼,反倒尴尬。 李纨的丫头素月煮了茶,又小心地分至杯盏中。 “这水透亮,倒是与往日煮茶的水不大同。”宝钗指了指那杯盏。 李纨笑了:“这是邢姑娘取来的。” 邢岫烟这时也才出了声,道:“不是我取的,是妙玉爱用这个煮茶,便取了一罐子水给我。说是取的叶尖儿上那点子露水。最是集天地精华不过。” 黛玉骤然想起来。 是了。 他们搬进大观园里头,妙玉也跟着搬进来了,似乎还特地修了尼姑庵容她清修。 探春忍不住道:“这样讲究?岂不是冬日里还要拿雪水来煮茶?” 邢岫烟笑了笑:“许是的罢,她就是这样儿讲究的。” 邢岫烟与妙玉早年便相识了,她也知晓妙玉与旁人不同,妙玉出身不低,再讲究也不奇怪。 探春便又道:“她如今在何处?前回我们去瞧她,还不曾见到她的面儿。今日不知是否有幸。” 只是这话由探春口中说出来,便难免有一丝讥讽的味道。 探春不喜欢妙玉。一则此人较黛玉还要高傲孤僻,二则她也是正经的侯门千金,却总觉得自己矮了人一头,怎么想都怎么觉得难受。 她那胞兄不争气。宝玉一病,害得她也吃了挂落。 如今可算好了,她却不似之前那样风光了。 如今再瞧妙玉这样拿架子,探春心底可不觉得有一丝心酸妒忌么? 邢岫烟愣了下,道:“她的性子是这样……” 李纨也道:“我听说她来的时候,是咱们府里特地请了抬软轿,将人请进门来的。后头也有人去瞧她,只是未见着面。那段时候不正忙着么?母亲便说过段时日递个正经的帖子去。” 探春更觉抓心挠肺的难受了。 她笑道:“她在咱们府里头,咱们要去见她,却还要递拜帖?” 李纨点头。 “那今个儿便递个去瞧瞧,我也好瞧瞧,这高山之巅、雪中之莲似的人物,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李纨放下杯盏,道:“那你们去罢,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探春忙问黛玉:“林姐姐去么?” “去。”黛玉应声,她也是好奇的。 宝钗便也抿唇一笑,道:“且先吃过嫂嫂这里的茶再走。” “是是。”探春忙应道,随即端起杯盏,牛饮了下去。 李纨瞧得无奈,便道:“快去顽罢,不必顾我。明日再邀你们来我这里,是一样的。” 探春笑了笑,忙攥着黛玉的手,起身出去了。 后头宝钗、邢岫烟跟了上去。 因着近来惜春的父亲贾敬病了的缘故,惜春也不大好出门来顽,她本身也没什么心思。所以今日便不见她的身影。 这四人往妙玉修行的栊翠庵行去,待行至门外,便听见一阵儿笑声。 按理说,修行处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探春探头往里瞧了瞧,先瞧见了那还未谢的红梅,随即又瞧见了贾母房里的婆子丫头。 “老太太在呢。”探春小声道。 此时婆子也瞧见了几个姑娘的身影,便迎了出来,道:“姑娘好。”说罢,那婆子又解释道:“今个儿刘姥姥来园子里了,老太太将她带来栊翠庵吃茶了。” 紫鹃在一旁小声道:“听闻老太太与二太太,都喜妙玉这手煮茶的功夫。” 黛玉点了头。 不过她这会儿想的倒不是别的,而是另一桩事。 前头宝玉病得那样狠,可急坏了外祖母。后头她便将宝玉带在身边了,生怕哪天宝玉又叫人魇住了去。 今日也不知晓宝玉可在外祖母身边。 这边黛玉想着,那边探春已经急不可耐地踏步进去了。 里头妙玉听见了声音,便有个小丫头出门来问:“谁来了?” 待见了探春几个,那丫头似有不快,眼底光芒都沉了沉。 这时里头传出了贾母的声音:“谁来了?” 婆子答道:“林姑娘几个来了。” 贾母忙喜道:“快让他们进来。” 贾母都开了口了,自然无法再拦人。 那丫头便只好领了他们进来。 待踏进门,便见一张长案旁,坐了贾母,宝玉,还坐了拘谨憨笑的刘姥姥。 以及……一个穿着绾色长裙,丁香色外褂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挽着发髻,扎了丝带。 眉眼秀美。 举手投足透着行云流水之意。 模样确实透着一股子孤高气,一瞧便觉得不大好接近。 她便该是妙玉了。 妙玉听见脚步声,便也抬头瞧了瞧进门来的几人。 她打量过探春,又瞧过邢岫烟。 纵使邢岫烟与她是旧识,但邢岫烟与探春一样,落在妙玉眼里都是俗人。 但等她瞧见黛玉、宝钗时,便不由目光一滞。 妙玉生得好模样,又有通体的高洁气。 寻常谁见了她,都不大敢与她接近。妙玉自然也瞧不进旁的人入眼了。 但此时见了他们二人,妙玉方才又晓得,原来还有这样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人物。 妙玉不由转头瞧了瞧宝玉。 她心下跳得略快,随即有些不耐于再给刘姥姥、贾母煮茶了。 此时贾母出声为他们介绍了互相身份。 妙玉便出声道:“林姑娘,薛姑娘到里头吃茶罢。” 黛玉不明白她要弄什么花样,便跟宝钗进去了。 而等他们进去后,妙玉便又邀了宝玉去。 贾母也想宝玉换换心情,便挥手让宝玉去了。 只是外头探春的面色便有些难看了。她知晓,这位妙玉姑娘,怕是瞧不上她呢。邢岫烟倒是早适应了妙玉的做派,一言不发地在一旁落了座,只时不时与贾母说两句话,倒是将贾母哄得高兴。 贾母也并未久留,她很快就又带着刘姥姥去别处玩儿了。 而这厢,黛玉见宝玉踏进门来,她便动了离开的心思。 宝玉原本见了妙玉,心下正有些荡漾。 只是这会儿再见了黛玉,便紧张了起来。他掐了掐手指,反倒局促起来。 妙玉叫丫头去取杯盏来,她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宝玉的身上。 见了宝玉略局促的姿态,妙玉不自觉地抿了下唇,心下跳得更快了。 那丫头取了杯盏回来,后头还跟了个道婆,道:“老太太已经走了……” 还不等道婆说完,妙玉瞥见她手里收拾着的茶盏,皱眉道:“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道婆忙笑笑,转身出去了。 这会儿探春踏了进来,笑道:“妙玉姑娘可是有洁癖?嫌刘姥姥吃过了脏得很。” 妙玉抿唇不言,眼底明显带着不快。 她不喜探春的行径,粗俗无礼。 这会儿丫头将杯盏在桌上放好。 妙玉转过头,不再理会探春。她将瓟斝给了宝钗,点犀给了黛玉。 宝玉忍不住问:“他两个用那样的古玩奇珍,怎么不见我的?莫不是我的便是样俗器了。” 此时妙玉取了绿玉斗放在他的跟前,正要出声,这头探春却先笑了:“二哥哥便不知晓了,这哪里是俗器?方才听道婆说,妙玉姑娘讲究,吃茶惯用的正是用的它呢。寻常人家里找不出来第二份儿的。” 黛玉皱眉,推开了跟前的点犀。 原本珍奇的玩意儿,叫探春这样一说,便只叫人觉得尴尬了。 原来妙玉存的是这样的心思。 那头妙玉僵在了那里。 她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心思明着表露出来,却偏偏被探春点破。 妙玉心下难堪至极。 偏那头宝玉傻愣愣的,似没明白过来,这是发生了何事。 黛玉起身道:“管这煮茶的,是雨水还是雪水……想来是不大适合我的。” 探春也笑:“林姐姐应当重惜身子,这不知道打哪儿采的雨水雪水,封坛子里不知道长了多少虫子,林姐姐是不当喝。” 这番话,可谓是大俗人了! 第九十九章 随着黛玉起身, 宝玉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 而宝钗、探春也有了欲离开的意思。 邢岫烟在一旁便显得有些紧张了, 她掐了掐掌心的帕子, 有些为妙玉担忧。她本欲出声为妙玉说话,但又怕妙玉反倒怪她多事,想了想便只好咬着唇不出声了。 妙玉这会儿的确气着呢。 探春那番话, 霎时将她心中对荣国府的好感打碎了个干净。可见这位薛姑娘和那位林姑娘也都不过是俗人罢了…… 倒是唯有宝玉一个…… 妙玉正想着, 便转头去瞧宝玉。 却见宝玉正痴痴地望着黛玉的方向, 还手脚无措地道:“林妹妹要走了么?那我与妹妹一道走吧。我也正该回去了。” 探春笑道:“正是呢,宝玉该快些回去。灵月兴许正等着呢。” “灵月是谁?”妙玉陡然听见这个名字, 敏锐地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同寻常,便不由问出了声。 听了她这声话,黛玉对她的不问窗外事, 性情高洁又有了新的认知。 毕竟换做旁人, 无论如何,也该知晓这荣国府里都有什么人的……但妙玉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头探春道:“灵月呀, 便是咱们府上的宝二奶奶呀。” “宝二奶奶?”妙玉一怔。 探春转头瞧向宝玉:“是二哥哥的妻子。” 宝玉面色涨红,并不大愿意在黛玉面前应声。 这头妙玉的脸色白了。 她对宝玉有几分好感,毕竟她从前哪里见过宝玉这般模样的男儿?再见宝玉与旁的俗人都有不同, 便起了点微妙的心思。 可那时她是不知晓, 宝玉已经有了妻子。若是早知晓如此…… 妙玉心下羞愤, 觉得她的那点儿不可言说的心思,都变得脏起来了。 再瞧方才拿给宝玉的绿玉斗,那可是她平日里喝的。 如今便更觉得面上如火烧,而心下更觉冰凉。 难受得紧。 探春点破了她的心思, 更如同将她置在冰天雪地中令人打量观摩。 羞耻得令她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 黛玉瞧出了妙玉的心思,心下顿觉无趣。更忍不住感叹,幸而今日惜春没有来。 惜春最是喜欢尼姑道姑一类的人物,那会让她心中有所寄托,认为只要来日剃了度,做了姑子,便可与荣宁两府的污糟事儿割开来了……可若是让她晓得,未必做了尼姑便能斩断世俗,远离红尘。 妙玉便要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黛玉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宝钗、探春随其后。 只是等到了门口,几人见着史湘云正走来。 史湘云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她是来见宝玉的,更想着来瞧瞧妙玉、邢岫烟,日后她便只与他们顽,不往探春等人跟前凑了。 史湘云几乎不敢和黛玉对上视线。 如今她已经没了心底那股子针对黛玉的尖酸刻薄,更没了明里暗里想要试探黛玉的心思。如今婚事上的波折,和珅对黛玉的爱护,又及宝玉根本未将她放在心上等种种……都让她彻底死了心。 这会儿再见黛玉,她连与黛玉说话都不愿意。生怕对上黛玉的面庞,她便会觉得难过酸楚,又甚至是畏惧…… 史湘云也不敢看探春。 这会儿脑子清醒过来,她才知晓,自己为着宝玉,原来犯了何等糊涂的错误。 莫说是和琳了。 其实就算是卫若兰,她也应当嫁的。 史湘云咬住唇,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只是待进了门,她才发现宝玉也要走了。邢岫烟也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史湘云不由抬头去瞧妙玉,问:“不是在吃茶么?怎么都立起来了?” 妙玉冷着脸,却是并不搭理她。 史湘云忍不住暗中嘀咕,这人怎么比林黛玉的架子还要大? 史湘云想着,一边又再度开口:“怎么不理人?难不成这茶不给我吃么?” 妙玉心下羞耻,又觉得烦闷,她转头瞧见史湘云一副呆憨的模样,更觉这是个透着俗气的人,便冷笑道:“这茶本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她原本是想与宝钗、黛玉、宝玉亲近。 才特地取了雪水,又取了好茶,好的茶器……以示对他们的亲近重视。 可谁晓得,闹出笑话不说,连薛林二人也并不领她的情。此时妙玉心底又哪里会觉得舒坦? 这头史湘云听了话,也气得不行。 她知晓自己空顶着侯府千金的名头,如今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那些富家姑娘。可也不该是随意叫人欺侮的! 妙玉这番话,无非便是瞧不上她的意思! 可不过吃个茶,谁又比谁尊贵了? 说是个如何高洁的人物,却不过自己拿腔捏调,刻意强调自己与旁人不同罢了…… 史湘云攥紧了手掌,气笑了道:“那要给谁吃?这屋子里头的姑娘,都吃不得么?” 探春在门口回过头来,慢悠悠地道:“想必是都备着给二哥哥吃的罢。” 史湘云一呆。 随即心底掀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多喜欢宝玉呀。 可宝玉呢? 有什么林妹妹,宝姐姐。如今更娶了亲,连屋里的丫头都叫他收入了房中。 这会儿又来了个妙玉,原来也对他种下了心思……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瞧瞧,妙玉还为了二哥哥,来欺负她呢。 她便能随意任人欺负么? 寄人篱下遭薛林二人欺负便也罢了,这妙玉算荣国府的哪门子贵客,也来这样欺负她? 史湘云压住火气,笑道:“那还将栊翠庵的门开那么大作什么?开一道小门,仅供爱哥哥进门来,不就成了么?” 开小门,只让宝玉进。 这不是讽刺她想着私会宝玉吗? 妙玉的神色更难看了,她身子骨也不大好,这会儿叫史湘云一气,不由扶住了一旁的桌案,脸色更见白了。 宝玉哪里会想得到,姑娘们气急起来,原来是这样叫人难以下手的……他连劝都无法劝。 只得出声低低唤:“史妹妹……” 这头史湘云不听他开口尚好,一听他开口,更觉悲从中来。 史湘云再瞧妙玉身段削瘦,面色苍白,好生气质高洁的模样,便不由想到了黛玉。宝玉出声,是想叫她莫要与妙玉起争执么?因着妙玉与黛玉相似么? 史湘云冷笑道:“爱哥哥莫不是要护着她?为何护她?瞧她与林姐姐相似么?” 史湘云不喜黛玉,但这会儿更恨足了妙玉。 至少黛玉不会说她不配吃茶的话。 史湘云又冷笑一声,道:“可是呀,我瞧妙玉连林姐姐一分也不及呢。林姐姐是何等人物?她自持名字里头有个‘玉’,便觉得与林姐姐并肩,能与爱哥哥亲近了么?” 妙玉几乎站立不稳。 她抬头去瞧黛玉。 是了。 这位林姑娘身上的气质与她多有相似的地方,因而她第一眼瞧见林姑娘的时候,方才觉得合了眼缘,请她入内室吃茶。 而林姑娘也的确姿容甚美,世间少有。并非她可比。 可是叫人这样赤裸裸的点出来……妙玉更觉难堪。 这头黛玉无意作他人争论的筏子,便淡淡道:“史妹妹说便说,何苦捎带上我。” 说罢,黛玉便掠门而出了,连看妙玉一眼也无。 想必是瞧不上她的做派了。 妙玉心中一凉。 她原觉得,与她最为契合的该是宝玉。可宝玉有了妻子……那剩下便该是薛姑娘、林姑娘,可她们瞧不上她了…… 这种滋味儿是妙玉从未品尝过的,她咬了咬唇,道:“送客罢。” 说完,她又狠狠心,道:“待送了客,将门关紧了。” 这便是在应对史湘云那句“开小门”的话了。 史湘云还欲她争执。 这厢黛玉已经跨出门走远了。 宝钗等人也跟着走了,一转眼栊翠庵中便显得空荡冷清了下来。 史湘云见没了趣儿,也不想再与妙玉争得难看。她略作停顿,便也转身出去了。待走出了栊翠庵,史湘云原本想跟上宝玉的身影,但随即想到自己是为何落得如今的地步的,便又扭头独自回去了。 她的丫头在旁边低声咒骂了妙玉几句,史湘云听了也不觉得心下轻松,反而觉得烦闷极了。 而烦闷也不止史湘云一人。 在她走后,妙玉由道婆扶着坐下,她盯着那桌案上不曾动过的杯盏瞧了瞧,最后怒极,抬手将绿玉斗砸了个粉碎。 道婆动也不敢动,只是良久过去,方才小声道:“收拾了么?” 妙玉强忍着眼泪,心下又有些后悔自己砸了绿玉斗。可不砸又如何?难道成为日后旁人取笑的把柄吗? “扔了罢。” “都扔了罢……”说到这里,妙玉的声音里已经不自觉带上了一声呜咽。 尽管妙玉竭力补救,但这日的事还是传入了王夫人的耳中。 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慈和人。 妙玉进府的时候,她是欣赏的。毕竟妙玉的门第高,家中殷实,模样又生得好。 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何况妙玉还会煮茶,一手煮茶的好手艺,令贾母都赞叹不已。 可这好好的尼姑,却将心思放在了她儿子的身上。王夫人打量的目光霎时就有了变化。一个在荣国府上修行的尼姑,瞧上了她的儿子。无论如何,传出门去,都是不中听的。那会坏宝玉的名声,也会坏了荣国府的名声,说这荣国府上没规矩,连清修的尼姑都整日想着红尘情爱。 她是不喜灵月。 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护住儿子的名声,而不是任由别的女子来接近宝玉。 想到这里,王夫人心底便有了盘算。她让人将这件事透给了灵月。灵月的性子她很清楚。 灵月若是昔日跟着临安伯夫人学过内宅之事,便该知晓如何解决这桩事不留话柄。她便不出手了,让灵月去处置干净就好。 第二日,灵月果然便往栊翠庵去了。 不止灵月。 灵月还将袭人也带去了。 灵月是厌憎袭人的,在她看来,这等丫头若是放在昔日的临安伯府,该要被赶出府的,没打杀她都算便宜了她。 但这时候袭人却派上了用场。 最快让那妙玉意识到自己妄想的办法,便是叫她瞧一瞧袭人,知晓她若一心属意宝玉,日后便也只有沦为与袭人一样的人物。 那厢耍威风去了。 这厢潇湘馆里,黛玉才慢吞吞地由雪雁服侍着起了床。 “这几日和琳没来府里顽了?”黛玉问雪雁。 雪雁点头:“不曾听说和二公子前来。” 黛玉低头一抿唇:“怕是得了什么差事了,便也无法像宝玉这样混日子了。” 雪雁点头,又忍不住笑着夸道:“还是和侍郎厉害呢。” 黛玉倒是没害羞,反而跟着笑了下。 雪雁又道:“姑娘起来得晚了,没见着府里头的新鲜事。” “什么事这样新鲜?” “今儿一早,灵月带着宝二爷房里的大丫头袭人去栊翠庵了。里头不知晓说了什么,只知道当时邢姑娘也在呢,邢姑娘出来时,脸都白了。”雪雁叹了口气,道:“这宝二爷,要我看,我是看不上的。怎么便那么多人净抢着喜欢呢?” 黛玉失笑。 不过她也瞧不上宝玉。 她第一眼瞧宝玉时,便觉这人似个草包。谁晓得还真是个草包。也真不知,史湘云、妙玉等人,是如何越瞧宝玉越觉喜欢的。 难道不该是越瞧,便越知晓他是个不学无术,整日混着顽,又多情又薄情寡义的人么? “还有桩事,我前些天听来的,说出来都怕污了姑娘的耳朵。”雪雁撇嘴,言语间显然甚是瞧不上。 黛玉越是听她这样说,便不免越是好奇:“什么事?谁说的?” 雪雁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前头宝玉房里的大丫头袭人,有了身孕,府里都瞒着呢,后头宝玉发疯,推得她小月了。” 黛玉眉头皱紧:“宝玉怎么……” 由此更可见宝玉是个无可救药的了。 此时紫鹃进门来,道:“又与姑娘说什么呢?” “说早晨那桩事。” 紫鹃叹了口气,道:“近来府里着实不大太平。” 雪雁笑了笑道:“那是别人的事儿,与咱们又没有干系。我正不喜欢那妙玉呢,她还敢自恃与咱们姑娘相似……呸!她与咱们姑娘差远了!” 紫鹃气得拍了她下:“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 雪雁吐吐舌头:“左右只在屋子里说说……” 黛玉轻笑出声,道:“快给我摆饭去罢,我快饿坏了。” 紫鹃笑着应了声,这才又转身出去了。 此时已经出了春。 眼瞧着夏日便要来了。 黛玉屋里的一应东西都替换了新的,那窗纱也换了透气的。贾母还巴巴地送来了红色的软烟罗给她糊窗。王熙凤又送了些药材来。连薛家也送了不少东西,一时将潇湘馆填得满满当当。 黛玉指着满屋子的新鲜玩意儿,道:“瞧着像不像那突然暴富的人家?” 雪雁笑得开心:“那也比屋子里素淡冷清要强。” 黛玉点头。正是。 许是幼年时病的时候多,因而她并不大喜欢素淡的颜色,也不喜欢冷清的布置。 可以说,她与妙玉,乍一看或有相似处,但实际却差得远了。 “又有信儿来了。”紫鹃从外头进来,交了两封信到黛玉的手边。 这其中一封是打和珅那里来的,另一封却是打父亲那里来的。 黛玉匆匆先拆了林如海的信件,先瞧见的便是林如海道他因任下出现了贪污案,这才不得分身前来京中。如今黛玉已经及笄,他便也放下心了云云。 黛玉咬了下唇,道:“也不知父亲见我长大,是不是便更不顾身子,只一心扑在政务上了。” 紫鹃的面色却有一丝的尴尬。 她道:“如今林老爷身边似是添了新人伺候着,扬州来人说,如今林老爷倒是比从前更看顾着身子骨了。” 黛玉怔了怔,一时不大说得出话。 父亲为她考量,不愿有继母欺她,于是在母亲走后,顶着压力并不续娶。 那时黛玉心底便也觉得,父亲当是爱极了母亲,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她并不排斥父亲续娶,只是骤然得知这样的消息,心底难免有些难过。 甚至……甚至觉得父母那段感情,也多了一点瑕疵出来。 见黛玉愣在那里,紫鹃心里实在有些不好受,可这消息姑娘总是要知晓的,不如早些说了。 紫鹃的目光落到另一封信上,忙道:“姑娘瞧瞧和侍郎写了什么来。” 兴许和侍郎的信能抚慰一下姑娘。 黛玉点了点头,将那信拆开来。 上头的字映入眼眸,过了会儿,黛玉微微呆住,道:“他又要离京一月。” 紫鹃都快哭了,心说今个儿这些消息怎么净赶在一处了。这不是故意让姑娘心头难过么? 黛玉放下信,突然道:“我想见他。” “甚么?”紫鹃一愣,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我想见他,在他走前。”黛玉心底的愿望陡然变得格外强烈起来。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想要见一见和珅。 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这样见一下,她便觉得好了。 紫鹃没见过黛玉这样的一面,她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怎么见?” “去找二舅母吧。她会想法子的。”黛玉将如今的荣国府看得很清楚,她知晓如今荣妃一病,二舅母心中焦灼,更希望通过她来讨好和珅。 所以但凡她提出来的要求,二舅母一定会竭力去满足。 难得这样主动生一回心思。 黛玉一时间还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甚至变得期待了起来。 如今他看见我的话,他会觉得惊喜吗? 就像是每一回我恰好看见他的时候一样…… 黛玉不自觉地想。 侍郎府。 和琳正在亲手为兄长收拾包袱,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兄长这一走,只怕那些个老学究又要欺我了……” “怕什么。”和珅淡淡道:“只管将名字记下来报于我。” 和琳忙讨好地笑了笑,随即又道:“兄长要去见林姐姐么?” “嗯。” “能带我上我吗?” “不能。” 和琳只好叹了口气:“冷酷无情。” 和珅回头瞥他一眼,和琳忙改口道:“我兄长待林姐姐有情义就够了。” 和珅理了理袖口,抬头道:“这话倒是不假。”他的声音里夹了一丝笑意。 和琳见他并不生气,忙仰脸一笑。 正好这时候,刘全打外头进来,道:“主子,王家送了请帖来,请主子明日去吃酒。” “王家?哪个王家?” “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他家无端摆什么酒宴?”和珅记得,他与王子腾应当并无交集往来。 刘全道:“应当是节度使夫人的生辰罢。”说到这里,刘全还忍不住叹道:“不过是个节度使夫人的生辰,却要请主子去吃酒,王家好大的面儿……”这便是在嘲讽王子腾太瞧得起自己了。 和珅淡淡道:“不过是个托词罢了,谁的生日不重要。” 刘全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儿。 那王子腾若想与主子交好,不过是寻了这个契机罢了,并非是真请主子过去吃酒贺生呢。他那夫人焉能有这样大的脸面? “荣国府应当也收着帖子了罢?”和珅问。 刘全点头:“应是收着了。”他心中忍不住道,他就知晓,主子挂心的只有林姑娘呢,旁的,管他王家李家都不重要…… 和珅挑眉:“倒是巧了,那便明日去罢。” 正巧吃了酒,他便要离京。 如此临走前,也可光明正大见黛玉一面。 到第二日。和珅整了整身上的衣衫,便带着和琳出门了。 左右是去王家,带着和琳出门倒也无妨,和珅多的是法子将这个弟弟打发到一边玩儿去。 如今王子腾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他夫人的生辰,自然也来了不少太太小姐,个个门第都不低。 其中荣国府的车驾最为引人注目。 毕竟谁都知晓,如今荣国府里头出了位皇妃。此时他们还尚且不知,荣妃病了,且遭了皇后打压,如今并不大受宠了。 待车驾停稳。 王夫人携着女眷下了马车,与她同行的还有薛姨妈、王熙凤。 毕竟他们三人与王家是有着亲缘关系的。 而宝玉也一并来了,只不过他坐在后头的车驾上。 王夫人还想着宝玉在王子腾跟前能讨个好,日后也能得舅舅的提携。 待进了王家,王夫人转头对黛玉道:“我听闻今日我那哥哥请了和侍郎来府中吃酒,待会儿你便离席,我派两个人护着你过来寻和侍郎。” 黛玉点了头。 这厢和珅也已经入了王家,而王子腾亲自来接了他。 和珅这也才瞧见了王子腾的模样。 身形清瘦,眉眼有些厉气,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纵使他想与和珅结交,但在和珅跟前,也没有放下自己的身段,反而还若有若无地放着自己的威势。 和珅心下觉得好笑。 王子腾一心以为自己是京里一号厉害的人物了,如今妹妹的女儿进了宫中,他自然更觉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于是一面想与他交好,一面又想让他知晓,如今他不过是个朝中新贵,到底还是要在王子腾跟前矮一头…… 这行径不可谓不蠢了。 按理说,王子腾不该如此蠢笨,但想一想他护佑贾雨村,纵容王熙凤的举动,便又不觉得奇怪了。 王子腾怕是已经叫权势名利腐蚀了头脑…… 王子腾既姿态高,和珅便也不会放下身段。 他今日来,本就只是奔着黛玉来的。 于是待落座后,王子腾先令人泡了茶来,随后便要与和珅谈政务。 按理来说,王子腾应当带儿子见过和珅,才算作礼节周全。 见他如此敷衍,和珅便也就更敷衍了,无论王子腾想从他这里探听什么,都叫和珅打太极打了回去。 一会儿的功夫下来,王子腾心下便觉得微恼了。 这位和侍郎实在不懂得如何与人相交,这般高傲姿态,实在过分拿自己当一回事了。他不过是朝中新贵,身无根基,又哪里来的底气? 王子腾却不知晓,如今和珅最大的底气便是乾隆信他。 要取得皇帝的信任,其实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你可以办事不利索,你可以腹中只有几点墨,你甚至可以做尽奸恶之事。但只要能有皇帝的信任,那便成了最大的依仗。 王子腾此时顿了顿声,道:“和侍郎这边请,宴摆在了前头。” 说罢,他叫来了一个小厮,领和珅前去。 可见是知晓从和珅口中挖不出什么话来了,于是便放弃了。甚至也不打算为和珅留面子,只随意派了个下人领路。 和珅起身往外走,连多瞧他一眼也无。 等和珅走出去后,王子腾的儿子才走了出来。 他问:“父亲,这人如何?” 王子腾神色冷了冷:“我当和侍郎如何厉害,却不过是个年轻得忘乎所以的人物。他又耽于情爱,想来将来也难成大事。不足与之谋。” 和珅从来都知晓,王子腾是个有野心的人物。 这会儿指不准在后头如何说他的闲话呢。 和珅暗自笑了笑,对刘全道:“去吧,按那日我与你说的那样。” 刘全点了头。 王夫人、王熙凤都想要巴结王子腾,与之打好关系。王子腾也想要荣妃这个助力,甚至隐隐盼望着荣妃能诞下皇子,毕竟如今乾隆的身体尚且算康健。 而他便偏要让他们鸡飞蛋打。 王夫人将与王子腾心起嫌隙。而王子腾将失去荣妃的助力,甚至之后迁怒荣国府。 那不是极有意思么? 王子腾当他年轻可欺,他倒还觉得王子腾老了,更好拿捏呢。 这头小厮领着和珅去了前院。 院里贾政也在,除他外,还有几个官员,都是王子腾派系的,与他甚为亲近。只是没有一个比和珅的官位要大的。 “和侍郎!”几人见了和珅,惊讶不已,甚至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与王子腾不同,他们没有王子腾的地位权利,自然不敢小瞧得罪和珅。而此时见和珅出现在王家,还当王子腾要将和珅拉到他们派系来,顿时心下更高兴也更谨慎了。 几人忙迎着和珅过去坐下,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等王子腾到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素来是受奉承的那个人。 他这个派系的官员,恨不得将他供在家中。初时见了这些人的姿态,王子腾心下是不屑的。但奉承受得久了,乍然见他们又这样对待和珅,王子腾心下便不大痛快了。 王子腾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道:“都堆在一处作什么?” 众人不明白王子腾的意思,只当他是要与和珅坐在一处,好与和珅说话。他们这样殷勤,未免抢了风头。 于是众人便自觉地退到两旁去了。 王子腾面色稍霁,这才走上前。 和珅坐得极为稳当,他端起酒杯朝王子腾举了举,道:“酒不错。” 他那点评的口吻,落在旁人的耳中觉得这是夸奖,但落在王子腾的耳中,却叫王子腾有种不被放在眼中的冒犯感。 王子腾面色微沉,在和珅身旁落了座,道:“和侍郎既喜欢,那便让人多送些到府上吧。” 和珅摆手:“不必,我不爱饮酒。” 王子腾脸色更沉,直觉这人简直油盐不进,说话半点不讲规矩,不管说什么都叫人觉得不大中听。 随即到了开宴的时候,和珅也不客气,更并不与王子腾多话。 王子腾本想讥讽他举止没规矩,但定睛一瞧,却见和珅动筷后,举止高雅,颇有风度……如此一来,王子腾便也无法说什么指摘、暗喻的讥讽话了。 这边已经动了筷子。 另一头,宝玉却觉食不下咽。 近来府中出了不少事,史湘云闭门不见他,妙玉也同样叫他得罪了,尽管宝玉都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灵月更为嚣张跋扈,房中的丫鬟们三天两头便要闹一场。 林妹妹也不肯瞧他一眼了…… 宝姐姐也是…… 而随着迎春嫁人,探春定亲,府里也越来越显得冷清了。 宝玉心下惆怅,哪里吃得进饭? 等见了和琳的身影后,他便更觉得心头难受得紧,他不愿与和琳撞见,便匆匆离了席。 他身边的小厮道:“宝二爷,咱们去那边走走吧?” 宝玉抬眼望去,便见那处院墙高高,里头探出两朵梅花来,幽香醉人。 应当是一处好地方。 宝玉也正想四下走走,排解下胸中的郁闷,便让小厮带路走了过去。 此时另一厢,黛玉只简单用了些食物。 王夫人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她。 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三人便只顾着与王子腾夫人说话去了。 黛玉便悄悄离了席。 两个婆子忙跟上了她,生怕黛玉在府里头不小心叫谁冲撞了,他们可就完了。 婆子们一早便知晓,王子腾请和珅的宴摆在哪里。等出了这边的院子,婆子们便悄悄领着黛玉往那边去了。 旁人问起,他们也只说黛玉身体不适,带她四下走走。那些下人根本不敢打量黛玉的模样,都低着头,遂也不敢多问。 而和珅此时用完了饭。 王子腾家中的厨子手艺不错,席间其他官员频频赞赏。但和珅却一句话也不曾说。 他这会儿正想着,不如等王家垮了之后,将这厨子挖过去给黛玉做吃食。黛玉应当是喜欢吃这些的。 至于那时候王家会被气成什么模样,那便不归他操心了。 和珅起身道:“今日多谢节度使款待,我不便多留,便先行一步。” 这便是明着不给他面子了。 王子腾差点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王子腾压了压心头的怒火,这才露出一个笑容来,道:“来人,送和侍郎。” “不必了,我自行走走。” 王子腾这会儿心底正憋着不快,听和珅这样一说,自然也不打算再理会和珅,便让他自己走去! “那和侍郎便去吧。” 和珅转头就往外走。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待和珅的身影彻底见不着了,方才有人大着胆子出声道:“大人,恐怕这样不大好,如今和珅正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王子腾听了这话,反而更坚定了不得顺着和珅来的心思。他冷声道:“此人与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又何必将他强拉到一处?” “可……” “不得再提此事。”王子腾目光更冷,“此人性情高傲,行事愚笨,又一心只顾情爱之事,不是成大事之人。想必不久后,皇上也会看清这一点。到那时,便是他和珅遭弃用之时。他如今尚且根基不稳,到那时便更不足为惧。” 其他官员对和珅的厉害,认识得更为深刻。 只是此时王子腾的脸色实在不大好看,瞧他又满眼都瞧不上和珅,他们便也不好再劝。 毕竟他们如今倚靠的都是王子腾,自然该是顺着王子腾的心思来。 俗话说“忠言逆耳”,可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爱听逆耳之言的。 左右只要王子腾不与那和珅起冲突,那便无事了。 官员们想到这里,遂不再提此事。 王子腾见他们如此乖觉,可见自己的威严仍在,心下多少高兴了些,便又吃了几杯酒。 这厢和珅走出院子,走了好一段路,突然有个婆子到了他的跟前,福身道:“见过和侍郎,侍郎可随老奴走一走?” 和珅认出了这人是王夫人身边的。 他心知应当是有什么事,王夫人才会派她来。 和珅不由皱眉,难道是黛玉出了什么事? 难不成那王子腾的夫人与王子腾是一个脾性,高傲至极,不给黛玉面子? 想到这里,和珅的面色便有些阴沉了,连带目光也冷厉了下来。 婆子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到这位和侍郎的身上散发出凌厉之气,叫人觉得害怕。 婆子暗暗擦了擦汗,心说这大概便是厉害人物才有的特质吧。 太太说得不错,这和侍郎是个得讨好的…… 那婆子领着和珅七拐八拐,进了一处树丛。 待穿过后,才见树丛里有个小亭子。 那小亭子似乎很少有人来,因而看上去像是有些日子不曾修缮了,乍一看实在显得破败。 但和珅根本不在意它破败与否。 因为在这样破败的亭子之下,却有位身着水红色长裙,亭亭玉立的美人。 那是……黛玉! 那一刹,和珅的心几乎破出胸腔。 激动的滋味儿难以抑制地从内心深处拔地而起。 黛玉竟然主动来寻他了! 那一刹,什么不愉快,什么不满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原本还显得冷厉的面庞,刹那柔和了下来。 因为一旁还有王夫人身边的婆子等着,和珅努力地压住了舌尖欲吐出来的“黛玉”二字,转而低低地道:“林姑娘。” 这头黛玉乍然听见他的声音,心底霎时化开了,像是被谁注了蜂蜜进去似的。 甜软至极。 黛玉抿了下唇,这才小声道:“和侍郎。” 称呼听来疏远。 但口吻却又实在比与谁说话时,都要显得亲昵。 和珅脚下的步子顿时快了起来。 这会儿,和珅才明白,当他想见黛玉时,而刚刚好,黛玉也同他心有灵犀,是一件何等美妙的事! 第一百章 待走近了, 那婆子便识趣地退到一旁去了。 毕竟这儿的人杵得多了, 难免不引起外头的注意, 这里毕竟是王家,若是叫旁人瞧见,到底是不好的。 等婆子一走, 和珅便迈步上了台阶。 他这才低声道:“黛玉。” 黛玉忍不住冲他眨了下眼:“和珅。” 黛玉唤过他“世叔”, 唤过他“哥哥”, 更唤过“和侍郎”。 但都不敌如今这一声“和珅”。 二人明明还只是这样站着,但这一声却将彼此陡然拉近了不少。 和珅的心跳快到了极致。 他没想到, 原来黛玉甜起来的时候,是这样的动人。 无论是黛玉主动来寻他,还是方才站在亭子上, 还是此时唤他一声“和珅”, 都透着一股子叫人难挡的甜意。 “你的字是‘致斋’。”黛玉突然出声道。 和珅点头。 黛玉便又唤了声:“致斋。” 和珅的脑子霎时陷入了一片甜意紧裹中。 他不自觉地绷紧了指尖,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 他才能克制住自己去拥抱黛玉,亲吻她的欲望。 黛玉发觉到了和珅的身形微颤,她不由疑惑地道:“怎么了?你受了风寒么?怎么像是在抖?” 和珅失笑。 他是因为身体绷得太紧了。 但和珅没有否认。 不得不说, 被黛玉如此关怀的滋味儿是极好的。 黛玉想了想, 皱了下鼻子道:“我瞧着天气转暖了, 今个儿就没有带手炉,让你暖一下都暖不着了。” “无事。”和珅低声道。 因为刻意紧绷着身体的缘故,连带的他的声音也被压低到了极致,甚至带上了一点属于成年男性的喑哑。 明明只是普通的两个字, 但听在黛玉的耳中,就像是有什么低低的、轻柔的搔过了耳朵。 带着浓烈的迷人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沉醉其中。 黛玉的耳根微微红了,她点了下头,低低地应了:“嗯。” 和珅没有再开口,他只是缓缓地打量着黛玉的模样,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要过分唐突,不要显得具有侵略性。 黛玉掐紧了手指,忍不住出声道:“你又要离京?” “嗯。” 黛玉抿了下唇:“我想见一下你。” 做和说是两回事。 黛玉亲自来了,已经令他震动不已。而当黛玉将这样的话亲口说出来时,带来的震动就更大了。 和珅知晓黛玉敢爱敢恨的性子。 她并不避讳表达爱意,只是因着宝玉的缘故,所以她在这上面会格外的慎重。 而他终于有幸,等到了。 “我也想见你。”和珅再度开口,嗓音依旧带着一分低哑的味道。 黛玉的耳根霎时红了个彻底。 原来当发现彼此都怀有情意的时候,是这样美好的滋味儿啊。 两人一时都没再开口。 又这样静静站着等了一会儿,黛玉方才低声道:“我收到父亲寄来的信了。” “嗯?”和珅耐心地等着她往下说。 “紫鹃与我说,说扬州来了消息,父亲如今身边有了人了,有人照料,他的身子骨比以前要好许多了。” 黛玉顿了下,眼底微微露出怅然之色:“只是我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从前来荣国府时,我便一直想着,若是没了我在身边,父亲是否会更不顾身体?如今有了人照看他,按理说,我该是欢喜的。” “嗯。”和珅应了一声,以示意自己在听。 “只是……只是从前母亲过世后,便只有我与父亲相依为命至今日。心里一时有些不大适应。” “以后便不是了。” “甚么?” “以后便不只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是啊。”黛玉垂下目光,“还有那个人了。” 和珅笑了笑,他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勾住了黛玉的手指:“没有她,但有我。” 黛玉手指一烫,抬头看着他,忍不住失笑:“这样一说,倒是该父亲难过了。日后我也无法陪在他的身边了。” 黛玉抿了下唇:“……从前,从前我想着父亲该是极爱母亲的,所以才会在母亲去后,并不续娶。如今……” 她心中既有些失去父亲的失落感,又有些母亲的位置由人替换的怪异感。 同时还有那么一丝微妙的,怀疑。 怀疑是否真有真情在。 若她身子也如母亲那样羸弱,待她去后,难道和珅身边也会有旁的人吗? 这样想一想,黛玉便觉得心头实在不大痛快。和珅将黛玉的心思揣摩得极为通透,他将黛玉的手指攥得更紧,低声道:“我不会那样。人心中的位置不大,只能容下一人。” 黛玉抽回手,笑道:“可若是这个人死了呢?” 和珅又抓住了她的手,而这次用的力气要更大些,但黛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心安。 “胡说甚么。”和珅沉声道。 他的话语里明明带着怒气,但黛玉却只注意到了他的声音好听。 “你若不在,世间还有何意趣。”和珅紧紧盯着黛玉的双眸,哑声道。 黛玉瞥见了他眼底的一片幽深之色,带着说不出的深沉味道。 和珅这般模样,看上去有些过分的强势和可怕。 可黛玉不觉得可怖。 因为她瞧得出来,和珅并不是在说笑。他是在说真的。 他的言下之意,甚至是……若当真有她不在那一日,他兴许也就没什么活头了。 黛玉心底一跳,有些后悔自己这样问他。 这样的时候,本不该说这些晦气话的。 她怎么就由父亲的事,胡乱想了那么多呢? “好了,此事不要再提了。”和珅按了按她的手背:“说来也该怪我。” “怪你?”黛玉惊讶地看着他。 和珅早就打定主意,要将他派遣女子去照顾林如海一事,与黛玉说清楚。 纵使他是为了黛玉好,但也没有瞒着黛玉的权力。若是此时隐瞒,待日后只怕反而成了隐患。 和珅道:“你父亲身边那人,该是由我派去的那人。上次你父亲来京时,我见他身子骨弱了许多,有不长寿之相。我一问,果然,他一人在扬州,便不顾惜身体,日夜忙于政务。这人便如同灯油,熬着熬着便没了。” 和珅顿了顿,低声道:“我不愿见到他真出事那日,让你伤心。所以才特地派了人过去,又命那人行事强硬些,莫要任由你父亲妄为。” 黛玉听得怔了怔。 若是此事她从旁人口中听来,定然少不了有一丝不快。但此时和珅主动与她说了清楚,而他的初衷本也是好的。 如今父亲身体尚好,不就是桩好事吗? 原本积压在心头的那点儿难过,霎时烟消云散了。 “我知晓了。”黛玉应声。 “那……你可有生我的气?”和珅忙出声问。 黛玉听他声音喑哑,带着一丝隐忧的味道。 和侍郎在旁人口中,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啊。 也只有在她跟前,才会有局促、紧张、不安的时候。 黛玉唇角弯了弯:“我不生气。” 和珅瞥见她面上的笑容,直觉得那抹笑容都要直直送到心底去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双臂,将黛玉揽在了怀中。 黛玉的身量还是较他矮上许多,和珅的手正好托住她的腰。 黛玉的腰细,不盈一握。 和珅的手掌贴着她的腰背,越来越觉得掌心发烫。 “好像有点等不住了。”和珅在她耳边喃喃道。 但随即,和珅就恢复了理智:“但还是要等,等最吉利的日子。” 黛玉面颊红透了,她低低地应了声:“嗯。” 和珅没有立即松开她。 他另一只手托住了黛玉的头,好为黛玉挡住四下吹来的风。 这边气氛正好的时候。 另一厢,宝玉入了一处花园,那花园还有一道门,拱门后像是一处小院子。 宝玉见花园修得精美,其中更栽种了不少名贵珍奇的花,一时来了兴致,便带着小厮在花园里转动起来。 等顽了一会儿,宝玉觉得实在无趣,他便指了指那个小院子,问小厮:“你知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小厮摇头。 宝玉便迈着步子朝那边走去:“咱们去瞧瞧,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小厮故意惊恐地道:“可太太兴许在等着咱们呢。” “那有何妨?这里是在舅舅家,何必百般顾忌?” 小厮便也只好点点头,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两人便朝着那道拱门去了。 拱门外没守什么人,宝玉便莽撞地走上了前,而等他一脚迈入拱门的时候,他方才看清门内原来守了好几个下人。 还有几个婆子站在里头在说话。 他们见了他,有个婆子骤然尖叫了一声:“大胆!什么人?” “将他抓住!” “抓住他……” “大胆竟敢闯到这里来……” 顿时院子里乱作了一团。 宝玉又气又急,大声辩解自己的身份:“我是荣国府宝二爷!你们老爷是我的舅舅!” 其他人哪里肯听:“且先去老爷跟前再说话……” “没错,先带过去……” 叫他们这么一抓,宝玉发冠全乱了,不知道是哪个婆子慌了手脚,还将他的脸颊抓出了一道痕迹。 看上去好不狼狈。 宝玉想不明白,他只是随处走走,为什么就叫人拿住了。 他作什么了吗? 这头小厮的心也沉了沉。 不过这事儿轮不到发作到他的头上,毕竟谁都知晓宝二爷厮混内宅惯了的,将那习惯带到王家来也正常。 宝玉叫人拿住,他堂堂宝二爷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此时自然又闹又喊,也就没注意自己小厮不太对劲的情绪。 原本王子腾还在与几个官员吃酒,原本和珅给他带去的不快,此时已经被这几个官员抹平了。 只是还不等王子腾再多快活一会儿,便有人来报。 “老,老爷……”那人神色惊慌,“姑娘的院子叫外男闯了。” 王子腾当即变了脸色,他立时站了起来,冷声道:“有几个人?都是甚么人?他们好大的胆子!” 王子腾没有再留,他快步就朝外走去,连与剩下的人招呼一声都顾不上了。 王子腾为何如此暴怒,一则在于女儿家的名声可贵,无论他位置再高,今日这一出传出去,都会损了他女儿的名声。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女儿才与保宁侯的儿子定了亲。 若是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王子腾不敢往下想,他忙令人去给夫人传话,叫她前来。 此事必须得严密地处置了,不得留一丝后患! 王子腾甚至还动了,让那擅闯的人,横死的心思。唯有如此,方才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出去,否则只要多一张嘴知晓,那便在所难免。 他厉声责问身边传话的小厮:“我不是派了人看着院子吗?” 小厮的声音哆嗦:“是,是有人看着呢。但是,但是闯进来的人,是今日的宾客之一,他早先便进了府内,入了内院。因而没了外头那道门的阻拦,后头便直直经由小花园,闯入了姑娘的院子。” 王子腾更觉恼怒。 他厉声道:“宾客?谁家的人?” 这便麻烦了。 若只是小厮下人一类的人物,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对方,但若是哪家的小公子,哪怕年纪小,那也会损了名声,而且他还不好下手。 此时王子腾还不知晓,那闯了他女儿院子的,正是他的好外甥。 等王子腾与王子腾夫人一并到了的时候,宝玉正被压在地上,身上滚得都是灰,实在瞧不出宝二爷的样子来。 王子腾跨进门去,看清地上匍匐着一个人影,他怒极之下,抬脚便踹去:“你好大的胆子!你哪个府上的?谁教你的规矩?” 话音刚落下,王子腾便听地上灰扑扑的那人哀声叫道:“舅舅,舅舅……我是宝玉啊……” 王子腾夫人走得急,众人见状,心下不免都有了猜测,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夫人听见耳边的议论,心下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她转头四下打量,随即唤来了婆子,道:“你去瞧瞧,宝玉可还在吃酒?” 婆子应了声,忙转声去了。 可还没等那婆子寻到宝玉的踪迹回来报信儿,就先有王子腾夫人身边最为信赖的大丫头来了。 大丫鬟走到王夫人的跟前,柔声道:“请太太去一趟。” 那大丫鬟今日没少与王夫人说话,她生得柔美,说话也是柔声柔气,当时王夫人还忍不住心下感叹,她那嫂子倒是底气足,也不怕这么个貌美的婢女放在身边,勾引了兄长去。 这会儿,这大丫鬟依旧声音柔美,但目光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冷意。 令王夫人心下有些不大舒服。 王夫人叫彩云扶住了自己,便由那大丫鬟带路,先行离了席。 等王夫人被带到了厅中。此时宝玉已经被扶了起来,他靠在椅子上灰头土脸地为自己辩解着。 王子腾没有再打骂他,只是神色依旧难看。而王子腾夫人的脸色就堪称冰冷了。 她与王夫人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自然也就不算亲厚。 而她和王子腾最为疼爱这个女儿,捧在掌心怕摔了,好不容易为女儿物色了一个好夫婿,才刚定了亲,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换谁,心里都难以咽下这口郁气。 王子腾夫人扫了一眼王子腾,心下甚至都有些埋怨丈夫。 王子腾夫人是瞧不上王夫人的。 虽然那荣国府瞧着风光,可那贾母两个儿子,没一个出息的。孙辈便更不必提了,整日在脂粉堆里打滚。那贾宝玉的名声如何,她是一早便听过的。 就这么一家子,没了出息的后辈,没落是迟早的事。早先王夫人还想让她的女儿嫁给贾宝玉。 王子腾夫人咬住了牙,心想他们莫不是眼看着贾宝玉攀不上他们王家,便刻意地要来毁他们王家罢? 王子腾夫人越想越生气,等见着王夫人踏足进门的时候,她捏紧了茶杯,差点一个脱手朝王夫人头上砸去。 在她看来,这贾宝玉养成这幅德行。 贾母与王夫人可实在功不可没。 “宝玉,这是怎么一回事?”王夫人见到宝玉狼狈的样子,先是心底一疼。但随即她就反应过来,兄嫂的神情看上去不大对劲。 难道……难道是宝玉闹出了什么祸事? 王夫人忙上前,先摆低了姿态,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子腾面若寒霜,将发生的事简述了一遍给王夫人听。 王夫人还没听完,就已经浑身冰凉了。 她并不知晓王子腾的女儿刚和保宁侯的儿子定下了亲事,若是知晓的话,她会更加叮嘱宝玉,更会让小厮丫鬟看紧了宝玉。 她知晓宝玉不重规矩,平日在荣国府里便不大计较这些。 可今日,这里是王家。 这里是王子腾的家! 在王夫人看来,宝玉才不过闯进了院门,算不得什么。 何况宝玉与兄长的女儿,本也是表亲,有这样一层关系在,算不得大事。 但这话,王夫人不敢说。 因为她知晓兄嫂如何疼爱这个女儿,可比她疼爱宝玉的形状。 王夫人背后出了一层汗,脑袋里头甚至揪着疼。 而她的哥哥王子腾此时正冷冷地看着她,厉声道:“我早先便与你说过,慈母多败儿。宝玉溺爱不得!他的那些习气,早该纠正了……你却一句也不曾放在心上。” 王夫人想要为宝玉辩解,她想说,老爷素日里有管教宝玉。前些日子宝玉还被一通教训,致使险些丢了命。宝玉读书写字是有花功夫的,他又孝敬长辈……哪里不好呢? 可这些话,王夫人都说不出来。 王子腾怒极。 他又让人去给贾政传了话。 这边乱成一锅粥,甚至暗暗藏着惊雷,就等着一朝全爆发出来的时候。和珅松开了双臂。 和珅躬下身为黛玉整了整裙摆。 黛玉有些不大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样作什么?也不怕丢了面儿?” 和珅淡淡道:“这有什么可丢面子的。我的面子已经不需旁人来给了。”这话说得自然底气十足。 黛玉听罢,忍不住勾唇笑了笑:“你的道理多。” 她便也就真抬起腿来,道:“那便劳烦侍郎了。” 这声“侍郎”,显然带了一分调侃的味道。 和珅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得回去了,我也得走了。待会儿府上指不准还有什么事。” “嗯,那你……”黛玉顿了下:“路上小心。” “好。” 黛玉想了想,又与他说了一句:“等你归来。” 这是她从前不曾说过的。 和珅脸上的笑容当即灿烂起来,他斩钉截铁地道:“好。” 然后和珅先目送着黛玉走远,又等了一会儿的功夫,他方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等走出王家大门时,和珅回头瞧了一眼这道门。 王子腾该珍惜他这段最后养尊处优、位高权重的时光了。 毕竟等到他对荣国府动手时,王子腾作为与荣国府紧密相连的人,乾隆会以雷霆手段,将他也收拾了。甚至可能会收拾得神不知鬼不觉,叫他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去阴间。 今日有意思。 和珅满足极了。 他在门外等到和琳后,二人便回侍郎府去了。 待到又过了一日,和珅先进宫向乾隆辞行。 乾隆问他:“昨个儿去王子腾那里吃酒了?他那里的酒如何?” “甘醇,但到底不及宫中的佳酿。” 乾隆笑道:“那我便再赐你些宫中的佳酿。” 说罢,乾隆又道:“他想拉拢你?” 和珅坦然点头:“是,只不过他似乎并不太拿我当一回事。他神色高傲,见从我口中探不出话来,便待我冷漠了。只让小厮领我去吃酒,而等我走时,连领路的小厮都没了。” 这些都是乾隆一打听便能知晓的事。 乾隆听了过后,没有再笑,而是沉下了脸色。 “这个王子腾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他如此轻视你,便无非是轻视朕。认为哪怕朕如此宠信你,你也算不得什么人物。”乾隆冷笑道:“他倒是好大的胆子。” 和珅没有接乾隆这句话,只是道:“我本不大在乎。” “我知晓,你今日前去,又是等着偷偷瞧你那未婚妻去的罢?”说到这里,乾隆的声音才有了一丝笑意。 和珅点头,又道:“我不大在乎他如何瞧我,不过如此藐视皇上,我心下实在不大痛快,走时便也不曾给他留面子。” “留面子?给他留什么面子!他王子腾的面子本就是朕给的!他却本末倒置,以为他手中的权利,足以来影响朕了!”乾隆眼底泄出一丝杀气,“实在可笑!” “你那未婚妻到底是从荣国府出来的,朕且先不动荣国府。”乾隆折断了手中的朱笔:“但这王子腾,该到折他的时候了。” 和珅拱手:“皇上英明果决。臣愿为皇上的刀剑。” 乾隆大笑:“行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是。” 等和珅从皇宫中出来时,刘全便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那边果真出事了。” “宝玉如何了?” “回了荣国府了。” “王子腾便让他们走?” 刘全笑了笑:“自是不愿意看着他们走的,但上回贾政教训了贾宝玉,致使贾宝玉病倒,险些丢了性命。如今贾政想要再下手管教,贾母、王夫人肯定都是不肯的。” “可一旦不肯,这王子腾便没有脸面了。王子腾必然会与他们翻脸。”刘全又笑了笑,这回就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了。 “是啊。”和珅淡淡应道,丝毫没有操纵了这件事的自得。毕竟对于他来说,就只是动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手脚。 最终将自己送入绝境的,还是贾宝玉自己,以及那些疼宠他的女人们。 “如今就看对于这王夫人来说,是儿子的性命重要,还是巴结上王子腾更重要了……” 选前者,王夫人便无疑与王家彻底割断了血缘亲情。选后者…… 不,王夫人不会选的。 她是个何等自私的人,她会衡量好其中的利弊,最后会发现,还是儿子才是更能让她过得好的护身符。 所以她一定,一定会选宝玉。 有意思。 到那时,王夫人岂不是又要更努力地来巴结他? 也不知到最后,荣国府上下知晓,他从来就不是他们的盟友,而是催命符时,面色又该如何精彩? 和珅微微一笑,翻身上马。 “驾。” 他得快些去呢。 还有黛玉在此处等着他。 第一百零一章 宝玉遭禁足了。 贾母、王夫人舍不得宝玉挨罚, 但贾政却厚不起这个脸。只是此时将宝玉禁足再长的时间, 也都补救晚矣。 贾政只能一面痛恨宝玉的纨绔, 一面却又忍不住埋怨王子腾太不给荣国府留面子。 王夫人倒是始终不曾评判王子腾半句话,她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只要荣妃不倒下,他们与王家的关系便还未必走上了绝路。 不过她到底是将管家之权更分到了王熙凤的手中, 随即自己深居简出, 吃斋念佛起来。 而宝玉这一遭禁足, 贾赦便幸灾乐祸了,几乎不在弟弟与母亲跟前遮掩脸上的笑意, 自然又换来贾母好一阵斥骂。贾赦听她骂惯了,也并不放在心上,反倒对贾政更为厌憎。 贾政在心头怒骂兄长扶不起的阿斗。 这两兄弟谁也瞧不上谁, 却谁都不曾想过, 今日荣国府的一出闹剧,已然奠定好他们日后的路了。黛玉对骤然安静下来的荣国府有些不大习惯, 她正盯着书出神的时候,便听见身边的雪雁疑惑地道: “也不知晓那日在王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黛玉没有出声。 她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想到了那日和珅提到的话, 似乎当天王家发生的事尽在他的掌握中。 紫鹃换了凉掉的茶水, 道:“府中上下无人提及, 想来这回是宝二爷闯了大祸了。” 黛玉目光微闪。 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寻常小事,绝不会将他的亲舅舅得罪至这样的地步。除非是……他没了规矩,误闯了谁的院门。 王子腾夫人那时坐在院儿中。黛玉并不曾听闻王子腾有几房姬妾姨娘,只曾从宝钗口中听得, 王子腾有个女儿,娇宠得很。年纪当比宝玉大上一些,应当到出阁的年纪了。 黛玉从前不通这些事,但从李嬷嬷来了后,黛玉也晓得了,这后宅里头,什么事是许得的,什么事是许不得的。 若是她没有猜错,该是宝玉在众目睽睽之下,冲撞了王子腾的女儿。 而外祖母与二舅母一心护佑宝玉,不舍责罚他。王子腾心中自然怒火难消。 正想着,便有丫头进门来,道:“姑娘,老太太请姑娘过去说话呢。” 黛玉正巧也有话想与贾母说,她便起了身,道:“走罢。” 紫鹃忙伺候在了她的身边,陪着黛玉往贾母院儿中去了。 今日贾母房里并没有旁的人,她将黛玉拉到身边坐下以后,也不谈旁的事,先让丫头们拿了吃食来,就放在黛玉的手边。 今个儿她也不与黛玉叙贾敏的旧事了,只慈和地问黛玉,今日吃了什么,近来身子可有不适,衣裳可有短了……又间歇说起王熙凤、李纨、灵月、妙玉等人,仿佛当真只是祖孙间闲谈一般。 黛玉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贾母的这般姿态了,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她只是那个单纯想要照顾好外孙女的老太太。 黛玉不由动了动唇:“外祖母,宝玉近来不见人影,可是犯了什么错?” 贾母乍听她提起宝玉,不由顿了下:“没什么大事,只是他父亲念他素日里爱顽,便叫他闭门读书一段时日。” 到了此时,贾母都还没忘记为宝玉遮掩。当然,或许可看做这等大事不能轻易透出去,否则更会惹怒王子腾。 黛玉目光闪了闪,抬手拨弄了两下面前的食物:“可宝玉这样总是不好的,他这样胡闹下去,怎么成?”黛玉的口吻有一些淡漠,但贾母丝毫未察觉。 贾母笑着拍了拍黛玉的手背,道:“玉儿还记着他唐突你的罪过呢?宝玉只是爱顽了些,但他是个心好的。玉儿若是不喜,日后少搭理他就是。” 黛玉眉头一皱,差点捏碎了手里的点心。 她本意是想提醒贾母,该管教时便得管教。若是掂量着宝玉的将来,都不舍下手。那面对这荣国府上下的污浊之事,她又如何有壮士断腕的觉悟? 此时听了贾母的话,黛玉不由心下失望。 所谓一叶障目。 如今荣国府上下已经都看不见繁荣浮华背后的惨淡结局了。 黛玉也不愿再做那多嘴的人。她与荣国府之间的亲情本也算不得深厚,如今再一消磨,自然更没了救他们的心思。 黛玉的态度冷淡了不少,但贾母知晓她脾性多变,又高傲孤僻,便也不放在心上。 她留了黛玉用饭,待用饭时,贾母才又出声道:“和侍郎离京了?” 黛玉应了声,但同时心底又多了个心眼儿。贾母自然不会无端问起和珅来。 “和侍郎如今倒是越发受今上倚重了……”贾母微微一笑,夸起了和珅。 黛玉慢慢明悟过来,贾母这番作为,是因为眼瞧着王子腾与荣国府划清界限了,纵使贾母再不愿,此时也只能抓紧和珅这棵大树了。 贾母心中明白,荣国府再厉害,若无坚实的盟友,也走不长远。 可她却从未想过,荣宁两府,从根子上便已经烂了。 有了这个意识后,黛玉再与贾母说话时,便格外留意了,以确保不会泄露出与和珅相关的事来。 等用完饭,黛玉便很快回了潇湘馆。 倒是贾母在后头有些怅然若失。 她还盼着黛玉与她多说会儿话呢……不过想想,黛玉离出阁还有好几个月呢,倒也不急。这段时日,足够留给他们,来修补与黛玉的关系了。 这样想着,贾母便安了心。 甚至她还有闲暇与身边的嬷嬷说起话:“妙玉是个出身不凡的,只可惜年纪小便做了姑子,整日里只顾着清修了。不然……若是那时宝玉还未成亲,将她配给宝玉也是好的。” 说着说着,贾母心下对王夫人还有些恼意。 她那时急着让宝玉与灵月成了亲,结果灵月却是什么玩意儿呢? 贾母将不快压在心头,这才又道:“眼下也该备着些东西了,等到黛玉出嫁的时候,我这个外祖母总该拿些东西出来为她添妆才像样。” 这厢贾母提起了和珅,而此时和珅尚在金陵一县城的一处水田旁。 几个身着士兵服饰的人,正在田中挖掘着什么。而水田外还围了不少身着衙役服饰的人。其中一个戴着官帽的中年男子,正擦着额上的汗。 “见着了,见着了!”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和珅抬头看了眼太阳:“再快些。” 士兵们应着声,手下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欢呼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祥瑞!祥瑞!” 士兵们和衙役们的欢呼声震天。 一旁的官员擦了擦额上的汗,激动得肥胖的身子都抖了起来。 和珅垂眸朝田间看去。 只见淤泥之间,扒拉出了一支灵芝。 那灵芝褐色,卵形,待到泥土一点点清去,众人才看清那灵芝竟有一个人的个头大小。 这可是千年才可长成的祥瑞啊! 官员更激动了,满口道:“和侍郎的梦成真了!成真了!” 和珅只是淡淡一笑。 什么灵芝,什么祥瑞。 和珅向来是不信这些的。但古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尤其上位者,哪怕他们心中不信,却也愿意一借祥瑞的瑞气,以示江山稳固、国泰民安。 和珅来金陵明面上瞧是公干,而实际上,他是来寻灵芝的。因为他同乾隆说,他做了个梦,梦见金陵地有祥瑞。 乾隆原本还取笑他,连做个梦,都惦记着这样的事。但和珅执意要来瞧瞧,巧了,金陵确有事需要乾隆派个心腹前往。于是乾隆便让和珅来了。 也许有人会认为和珅金陵一行大材小用…… 不过这些和珅都不在乎了。因为金陵一行,在他的盘算中有着更大的价值。 那头士兵又来到了和珅的跟前:“都统,已经挖出来了。” “那便带走罢。” “是!” 那灵芝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马车上,众人守着那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县衙回去了。 而和珅则是不紧不慢地走在了后头。 这灵芝早先便被人发现了,这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了和珅的耳中。于是才有了这所谓的祥瑞一梦。 这棵灵芝,少说也该有百来斤重,放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少见的祥瑞了。 很快,他们回到了县衙中。 待休息一日后,和珅便前往了金陵府衙。 如今的金陵知府正是贾雨村,贾雨村将和珅迎进门后,连连惊喜地道:“不曾想到,今日来的竟是致斋兄!” 贾雨村的口吻倒是一如既往的亲热,仿佛曾经在侍郎府外吃闭门羹的人,并非是他一样。 和珅的态度便显得要冷淡多了,他只微一颔首,道:“我只在此处停留几日,便要回京。” 贾雨村点头道:“那这几日致斋兄便歇在府衙中可好?” 和珅摆手:“自有我的去处,你且守好那箱子便是。” 那箱子里装的便是灵芝。 和珅并不与他多言,待说完后便先行离开了府衙。 贾雨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声。 贾雨村身边的小吏不由出声问:“老爷为何叹息?” “这位和侍郎乃是我的昔日故交。” 小吏惊:“那岂不是一桩大好事?” 贾雨村摇头:“如今我欲再与他相交,他却不肯了。” 贾雨村心中隐约明白为了什么。可如今和珅既然官至侍郎,便该知晓官场腐败,由不得人的道理才是…… “罢了。”贾雨村摇摇头,心下想着,如今能有机会与荣国府,与王子腾相交,便已是难得了,他只要记着莫得罪和珅便是。 此时贾雨村尚且不知晓,王子腾已经与荣国府割裂开来,若他知晓,两家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只怕便该是他站位的时候了……而无论他选哪边,将来都不会有甚么好下场。 待到金陵事毕,和珅便动身往京中回去了。 贾雨村果真不曾再得见和珅第二面,贾雨村叹了口气,彻底死了心。而这时候他才终于得到消息,原来如今荣国府与王子腾竟是已不通往来了。 贾雨村大惊失色,哪里舍得王子腾这等靠山。 只是如今荣国府有位皇妃,也是断断不好得罪的,何况他能攀上王子腾,除却自身已是金陵知府外,还走了荣国府的关系。 贾雨村接连几日都不曾睡好,才终于下了决定。 他还是应当牢牢与荣国府绑在一处才是! 就在贾雨村满腹愁绪的时候,和珅已经入了宫。 他在朝上命人献上了祥瑞。他说因梦而得祥瑞,将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乾隆极为稀罕祥瑞等物,当即龙颜大悦,待下朝后,他便将和珅唤到了养心殿中。 “爱卿不负朕望。”乾隆大笑着令太监写下擢升圣旨。 随即又赏下不少珍奇玩物,才又让太监送着和珅出宫去。两日后,和珅便接到了圣旨。 和珅摇身一变,由户部右侍郎成了户部左侍郎,又兼国史馆副总裁,赏一品朝冠,同时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 同时,因和珅献上祥瑞,乾隆为庆此异象,开恩放了年纪长的宫女出宫嫁人,但随着宫女出宫,与此同时,选秀的时间也得到了提前。 眼瞧着,便是在一月后了。 和珅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这是他一早就算好的。 但这个结果却着实震惊了荣国府上下。 贾母院儿中,贾政皱眉沉声道:“左右侍郎,当以左侍郎为尊。如今他得升左侍郎,又赐一品朝冠,更领三旗官兵事务……” 说着说着,贾政自己都不由抽了口气:“如今他更不可小觑了。” 贾母也沉了脸色,道:“他尚且年轻,日后尚还有晋升的时候。成为朝中权臣并非难事……” 王夫人叹了一声:“林丫头倒是好福气。” 贾母神色也多见复杂:“是啊,玉儿实在好福气。” 这一刻,荣国府中又开始忍不住可惜,他们府中没有合适的姑娘了。否则……否则又哪里会轮到黛玉呢? 贾母忍不住想,玉儿到底不比敏儿,敏儿嘴甜贴心,玉儿却性情难以捉摸,稍不留意便与他们离了心。 可惜…… 实在可惜啊! 不过转念一想,选秀的日子要提前了,王夫人心中又觉得松了口气。 薛姨妈与她乃是一体的,若宝钗入宫,想必会与元春互相帮助。元春聪颖,但却不及宝钗稳重有本事。那时再借力复宠应当不是难事…… 贾母与王夫人正想到了一处去,于是当即便打发了人去蘅芜苑。 王夫人身边的婆子到时,薛姨妈也正在。 那婆子低声与宝钗传了话。 “我知晓了。”宝钗淡淡应了。 那婆子瞧见宝钗平静的模样,还忍不住暗暗嘀咕,不愧是要入宫去的宝姑娘,这份气度倒是沉得住。 不过她却不知晓,宝钗早先便从黛玉那里得了消息。而她这番姿态,还正是受了黛玉的影响。 毕竟若换做从前,宝钗定然是要向这婆子示好,好换个好名声的。只是与李嬷嬷那儿学了一阵,宝钗方才知晓,并非端庄大度、融洽待人便是好了。 若要进宫做贵主儿,其实还得有黛玉这样的脾性,方才不叫人看轻。 那婆子很快便走了,待她走后,薛姨妈忍不住微微激动地攀住了宝钗的手臂。 “我儿的好运势来了。” 宝钗勾唇一笑:“是该多谢林妹妹啊。” 幸而,幸而她不必与黛玉做了敌人。才终于得了今日的造化。 这一刻,宝钗无比庆幸,当初她一早便意识到宝玉是个拖累,于是与他快快划清了界限。 …… 此时众人得了消息,便也一早到了潇湘馆中,一边吃着黛玉的茶,一边打趣笑道:“日后林姐姐便要做一品夫人了……” 黛玉便也笑回去:“三妹妹不也是公侯夫人么?” 探春撇嘴:“那卫若兰并未袭承爵位,又哪里来的公侯夫人?我是瞧不上这样的。” 李纨笑他不知足,探春也不反驳,几人说说笑笑,时间便过去了。 随着宝玉禁足的时候越长,王家积蓄的怒火便越深。 在他们看来,让宝玉禁足并非是惩罚他的方式。若要真罚,便不该如此不痛不痒。眼下禁足,不过是想要护住宝玉,免得他王家发怒让宝玉受罪罢了…… 而此时,荣妃病了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很快,大半个京城便都知晓了。 甚至有人开始暗地里说,只怕荣国府的这位皇妃要活不长久了。更有人道,可见老天爷是公平的。荣国府上的林姑娘得了和珅这个好夫婿,这荣妃便没了那样好的运气了…… 当这个消息传遍的时候,王夫人心底“咯噔”就凉了。 她知晓这下王家彻底没有再与他们维持脸面的必要了。 果不其然。 没几日,王子腾便彻底与他们断了往来。 这下便是将撕破脸摆到了明面上,王子腾不好叫人知晓个中原因,便领了旨去外地公干了。 这时候,宝玉都还没想明白,他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舅舅。 王夫人焦灼之下,便不得不更将视线放在了和珅的身上。 如今她可巴结依托的便只剩下和珅了。 因而当贾母发话,说要为黛玉备些添妆的东西时,王夫人忍着肉疼,大方地令王熙凤为其筹办起来。 一转眼,便是端午时。 当宝玉房里撕着扇子哭闹的时候,宫里头来了人将宝钗的名字载入了秀女名册,又与她粗略讲了选秀的注意事宜。 天气渐热。 黛玉换了身轻薄的衣裳,坐在榻上歇息。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便接连来了好几个丫头,都是来给她送粽子的。 这有王熙凤代表中公送的,更有贾母房里送的,邢夫人、王夫人房里送的,还有李纨送的,蘅芜苑送的,邢岫烟亲手制来送的…… 紫鹃忍不住笑道:“今个儿咱们屋子里快成粽子堆了。” 雪雁也笑:“怕是吃都吃不完的。” 正说着话呢,就见又有丫头来了。 “宝二爷给林姑娘送了粽子来。”说着,那丫头迈步进门。 黛玉扫了她一眼,隐约记得她似是叫“晴雯”。 晴雯进门,瞧见桌上堆了不少粽子,她神色似有一丝不快,便快步走上前,随意将那粽子搁在桌案上,搁完便准备走了。 黛玉瞧她眼圈微红,像是在哪里受了气似的。 不过在哪里受了气,也不该在潇湘馆撒。何况宝玉的粽子,莫说吃了,她便是瞧了也觉得膈应的。 黛玉坐起身子,道:“将它拿出去罢。” 晴雯一怔:“林姑娘不吃么?”这下她倒是收敛起了那股轻慢的姿态了。 “不吃。” 晴雯没动,毕竟她想不明白,黛玉为何不肯要。当然,她也不会想明白,黛玉不喜欢宝玉。 毕竟宝玉房里的丫头,没有一个是不喜欢宝玉的。按他们的想法,哪里会有人厌憎宝玉的呢? 这头黛玉见她不动,也没了什么好性子,便直接了当地站起身来,抬手拿起那盒子,扔了出去。 “回去罢。” 晴雯惊在当场,面上的神情霎时变得有些好看。 这林姑娘的脾气果真是个傲的。 晴雯本也不大喜欢黛玉,此时见了,便也撇撇嘴,倒也不怕宝玉责骂她,转身便回去了。 雪雁在后头轻笑一声:“当谁稀罕呢。” 晴雯脚步顿了顿,面上倒是有了一丝臊意。毕竟她倒是稀罕的,只是她不稀罕宝玉给别人的东西。 而等晴雯走后不久,贾政院儿里就来人了。 雪雁笑眯眯地亲自出门,将东西迎了进来,道:“这才是咱们肯要的呢,宝二爷的东西送到咱们这儿来,也不怕脏了潇湘馆。” 紫鹃拍了下她,忙将那盒子接过来,放在了黛玉的跟前。 黛玉拆开来,便见里头放了两个粽子,看上去着实有些寒酸。 除此外,还有一封信。 黛玉拆开信来,便见和珅的字迹映入眼中。 “内置甜咸二粽,馅料特制,不必怕伤了身体……”想来只送两个粽子,便是怕她多吃伤身了。 再想一想,按他惯常的风格,只怕这次又是亲手做的。 黛玉不自觉地将那信纸捏紧了。 传来什么和珅升官的消息,倒未必令她挂心。但就这么两个粽子,一张信纸,反令她展颜…… 第一百零二章 端午过后, 和珅又忙碌了许久。 而和琳得了职务, 也整日忙得见不着人影。兼之如今宝玉已遭禁足, 和琳觉得没趣儿,便也不爱往荣国府上跑了。 黛玉倒不觉受了冷落,得了闲工夫时, 若不是与李纨等人吃茶作诗, 便是自己窝在屋子里, 看那些和珅送来的闲书。 只是她不紧不慢,荣国府上下却不免紧张了几分。 等到黛玉去贾母房里定省时, 贾母便特特将她留住了。 “近来身子如何了?补药可有在吃?”贾母照例是先出声关怀。 黛玉挨个都应了。 然后便听见贾母低声问:“我听你舅舅说,近来侍郎府并不曾再往潇湘馆送东西了?” 若是黛玉头一回打贾母这里听见探听的话,或许便当真什么也听不出来, 可早有了前头作例子, 黛玉立即便反应了过来。 贾母今日留住她说的这些话,又哪里是心疼她呢, 原是担心着和珅与她关系疏远呢。 黛玉当即冷笑了一声:“往日送得还少了么?” 言下之意便是,她都不曾在意少与不少,哪里又轮得到荣国府来指指点点?只是贾母此时不觉黛玉离心, 听了话反而觉得, 和珅近来的举止将黛玉都气狠了。 贾母心下暗自琢磨的时候, 一面倒是又温声安抚起黛玉来:“玉儿倒也不必多想,如今和侍郎乃是皇上身边得力的臣子,忙一些倒也是人之常情。”黛玉听了只觉好笑。 她淡淡应了声,便立即告了辞。 贾母见她远去, 不由皱了下眉,道:“我本是为她考量,她倒半点不懂得我的心思。” 嬷嬷忙在一旁劝了几句:“林姑娘年纪轻,母亲去得又早,哪里懂得这些……” 贾母吐出一口气,道:“只盼着,莫要出了纰漏。正值这个当口……” 黛玉出了贾母的院儿,面色越见的冷了,紫鹃此时都不大敢劝。等一路回了潇湘馆,紫鹃方才出声:“姑娘不必将老太太的话放在心上,和侍郎待姑娘如何,姑娘心头比旁人更清楚,又何须在意旁人的话?” 黛玉摇头,冷声道:“我本也不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是他们不该在我面前,这样直白地表露出心思来。将我当成什么了?” 这头话音才落下,雪雁的脚步声就逼近了。 “姑娘!姑娘……” 雪雁快步走进了屋子里:“姑娘!”她面上露出喜色,“宫里头送帖子来了!” 黛玉也不起身,她倚靠在桌边,怒火稍减,抬手从雪雁那儿接过了帖子:“我瞧瞧。” 雪雁瞥见黛玉的模样,心底没由来的有些震动。她怎么觉得……怎么姑娘瞧上去,比从前要更显得冷傲了一分,可那冷傲里头又多了些理所应当的贵气。再无法叫旁人觉得姑娘孤僻冷傲,目下无尘了。反而心生一种敬畏之情…… 黛玉并不知晓雪雁的心思,她翻了翻那帖子,道:“原来是公主的生辰,皇后欲宴请一些皇室宗妇前往……” 雪雁立马笑了起来:“如此一来,且瞧那些个长舌妇,还如何编排咱们姑娘。” 宫里送了帖子来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贾府。贾母和王夫人霎时松了口气。 他们甚至还立即动了心思,想着让黛玉去见一面元春,也好叫他们知晓,如今元春究竟如何了…… 于是在黛玉进宫之前,贾母又将人唤了过去。 “如今你大姐姐在宫中,实在叫人牵挂得紧。如今咱们府里,便指着你进宫去,见你大姐姐一面了……”贾母从言辞上,刻意将黛玉与元春的关系拉得近了些。 可这亲情血缘,又哪里是靠称呼亲近,便能将关系也拉得亲近的呢? 黛玉心下失望,外祖母年纪大了,竟是连这些也想不清楚了。 贾母不知晓黛玉的心思,拉着黛玉的手,亲近地与她说了足足半个时辰,随后又叫鸳鸯取了新打的首饰,与新做的衣裳来,让紫鹃为黛玉拿回潇湘馆去了。 黛玉也不推拒,只是眼底始终不见什么感动之色。 贾母勉强定了定心,才让鸳鸯送黛玉走了。 转眼便到了公主生辰这日。 这回和珅并未为她准备马车,荣国府倒是殷勤极了,只是荣国府的马车方才停在门口,便又见一架车舆来了。 定睛一瞧,车舆两旁,跟了太监与嬷嬷。 原是打宫里来的! 荣国府讪讪地撤下了自己备的车马,然后目送着林姑娘登上了那宫里来的车舆。 待回去后,自然有人将门口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贾母与王夫人听。 贾母神色复杂地道:“原还担心玉儿失了和侍郎的心,如今一看,恐怕半点也未呢……” 不得不说,之前贾母心下是有一分私心的。 她一面不希望和珅冷落了黛玉,以致荣国府与他的盟友关系,显得不牢固;可一面贾母又隐隐希望他们二人之间是有些问题的,唯有如此,黛玉方才知晓,唯有荣国府才是她坚实的后盾,她若要与和侍郎长久下去,便得有荣国府在背后作助力…… 如今这个局面,要贾母来说,便也不过是不好不坏罢了。 若是黛玉能带出来元春的消息,那方才算得上一件好事了! 这厢黛玉坐上车舆,顶着无数敬畏与欣羡的目光,一路进了宫。 她早先出入过皇宫多次,因而此时也不显局促。皇后派来接她的宫女,待见了黛玉的模样后,都不由暗暗感叹。 这林姑娘如今变化倒是快,瞧着一日比一日更好看,这气质也一日比一日更显贵气了。 宫女将黛玉领进了皇后的宫中,跨进门时,皇后正在与嬷嬷说话,待见了黛玉后,皇后面上的神色立即便温和了许多,半点也不怠慢黛玉。 “前些日子忙着,便不曾将林姑娘邀进宫里来,今日可算得了工夫。林姑娘坐,待会儿皇上得了闲,你再与我一同去御花园。” 黛玉应了声。 要等皇上得了闲? 难不成今日她还要见着皇上? 黛玉思来想去,心底甚至隐约有了些猜测。 难不成今日公主的生辰,实际是在皇室中办了一场家宴? 否则她来时,怎么也不见其他夫人的车驾? 皇后突然抬手,将黛玉招到跟前去,低声与她说了会儿话,姿态慈和得,仿佛是她的长辈一般。 过了会儿功夫,有个嬷嬷进门来了,附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后一笑,道:“林姑娘去外头走走?” 皇后自然不会无端提起这样的话,黛玉点了头,跟着一个宫女起身跨到了殿门外。 待出了殿门,远远的,黛玉便瞧见一行人朝这边行来。 像是…… 像是龙辇。 等再定睛仔细一瞧,黛玉便瞧见了龙辇旁的和珅。 他着一身朝服,更显丰神俊朗。 而此时乾隆正微微附身,歪着身子与和珅说话,丝毫没有帝王的架子。 按理说,她应当紧张的。 毕竟朝她行来的,那可是帝王啊! 那是世间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得见一面的帝王啊……须知多少官员,哪怕是上朝时,都尚且得按品级站开,品级低的,是不得近距离窥见龙颜的。 但这会儿,黛玉却偏偏就是镇定极了。 眼瞧着他们越行越近,身边的宫女跪了下去,口呼:“万岁。” 而黛玉这才也福了身:“皇上万岁……” 乾隆笑了笑,立时将目光投到了和珅的身上,随即道:“原是林姑娘。” 黛玉微微一颔首,透着不卑不亢的味道。 乾隆瞥见她的模样,容色美丽,举手投足颇有几分仙子之风。立时便明白过来,自己这个臣子,为何一心装着这个林姑娘了…… 乾隆本就是喜好美人的,如今一见黛玉,他虽不至到肖想臣子未婚妻的地步,但却一下子被黛玉的容貌勾起了一点思绪……他想起了那个寄住在荣国府中的宝姑娘。 宝钗容色雍容美丽,如冠上东珠一般的美…… 乾隆心下一动,口中打趣道:“侍郎去罢……朕先行一步,去瞧一瞧皇后。” 和珅顿住脚步,面上一丝红晕都不见。他谢过了乾隆,便目送着乾隆行远,而后才看向了黛玉。 方才还极为镇静的黛玉,这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没想到,在宫中,连皇上都亲自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她又哪里知晓,乾隆本就不是极为循规蹈矩之人,何况乾隆更乐得见到和珅与她感情深厚,又哪里会有阻碍的道理呢? 和珅转头看向那宫女:“带路。” 宫女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在了前头,没一会儿,便将他们带进了一处花园。 和珅转过身来,低声道:“近来忙于公务,有些日子不曾见你了,瞧着怎么像是削瘦了?” 黛玉摇头:“又没什么事来烦我,外祖母又总送些补品来,哪有会瘦的道理……” 黛玉话音未落,便叫和珅一把揽在了怀中,他的手随即轻轻贴在了她的腰间。他在她耳边,低声道:“瘦了……” 黛玉面颊一红,有些想要扭头去看旁边的宫女太监。 而这时候和珅却又再度出声问:“那本《天工开物》你可读过了?” 和珅不会无端提起这句话来。 黛玉一怔:“已经读完了。” 第一百零三章 待宫女太监都退下, 花园中只余二人时。 和珅像是陡然来了兴致似的, 低声与她说起了书中的内容, 随即又道:“皇上今年欲征缅,路途遥远,须征钱粮……” 因着和珅送了不少“杂书”与她, 于是黛玉读书的范围, 早已经不限于四书五经了…… 于是, 她虽不了解朝堂之事,但却并不妨碍她听懂这些东西。 黛玉还不曾注意到, 自己的眼界,比较起初来荣国府的时候,已经比较起天底下绝大部分的闺秀千金都要宽阔数倍了。 “你可知这是何物?”和珅突然在她面前铺陈开一张图纸。 “何物?”那图纸上的东西, 却是黛玉从不曾见过的。 和珅指了指那物:“若有此物, 征缅行军,耗费的时日至少减去一半。” 黛玉大为惊讶, 不由凑近了去瞧。 和珅又细细指着图纸与她说了会儿,眼瞧着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宫女来到了花园,低声道:“侍郎, 前头筵席将开了。” “走罢。”和珅将那图叠起来, 塞入了黛玉的手中:“你且替我收好。” 黛玉点头应了, 将那图纸特地叠入了香囊之中。 “你先行罢。”和珅又道。 黛玉应了声。 二人先后抵达了御花园。御花园中筵席已经摆开,正如黛玉早先猜测的那样,果真赴宴的并无多少人。坐在席间的,多是皇室宗亲。 和亲王妃因与黛玉认识了, 皇后便直接了当地将黛玉安置在了和亲王妃的身旁。 待乾隆走来,瞧见黛玉与和亲王妃坐在一处,还不由笑道:“这丫头与和亲王妃倒是亲近……” 和亲王与其王妃,只有一个女儿,乃是和硕和婉公主,然而早在乾隆二十五年便已经去了,那时她才不过二十来岁。和亲王妃如此照拂黛玉,未必没有仿佛见着女儿一般的心思。 于是此时听了乾隆的打趣,和亲王妃便撑着站起身来,笑道:“我瞧着她便觉亲近呢……” 皇后笑了笑,道:“既有这般难得的缘分,倒不如让林丫头便认了和亲王妃作母亲。” 乾隆本也有意抬举和珅的未婚妻,于是便当即点了头,道:“皇后说的是,这倒也是难得的缘分。不如便认了和亲王妃作母亲,如何?” 这声“如何”问的自然便是黛玉了。 黛玉本就对和亲王妃的印象极佳,她又是个早早失了母亲的。而和亲王妃身子骨不大好,倒是真有几分像母亲。因而,这话一提出来,黛玉倒也不觉抗拒。 于是她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 乾隆兴致上头,当即又让人端了酒来,让黛玉敬了和亲王、和亲王妃,又让她改口称“干爹干娘”。连带的,对皇上皇后的称呼也变了。 在场众人,只要不笨的,都能瞧出来,乾隆此举是为给和珅一个面子。 因而倒也不敢小瞧了黛玉去,左右这位林姑娘,只要真嫁给了和珅,那便不是他们能随意蔑视的。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气氛倒是热烈了不少。 在众兄弟中,乾隆本也只与和亲王的关系更深厚些。 待开了筵席后,乾隆却是将和亲王、和亲王妃、黛玉引进了殿中去。 原来殿中又另外摆了筵席,而和珅早已经等在里头了。 乾隆让众人落了座,又将疼爱的女儿抱在怀中。 黛玉与和亲王妃坐在一处,倒也真有几分受母亲关怀疼爱的味道。 而和亲王则坐在乾隆的下首。和亲王的年纪并不大,只是似乎是早年过于荒唐的缘故,致使他的身子骨并不大好,瞧着面色也多见青黑。 不过他倒是个爱笑的人,从方才就一直笑到现在。 乾隆见了他的模样,不由出声指责了几句:“你这整日都不见着调的时候,朕还指望着你来帮朕……” 和亲王忙笑了笑,道:“皇兄英明神武,麾下文臣武将优秀者众,臣弟没甚本事,便不来丢人现眼了嘿嘿……” 乾隆摇摇头,面色微沉,显然不喜这个弟弟的做派。 很快,乾隆动了筷。 旁的人方才跟着也动了筷子。 和亲王妃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而和亲王又是个开口便不大着调的人。 于是一时间,席间便只有皇后、乾隆与和珅三人的声音了。 皇后怕冷落了黛玉,便主动问黛玉:“和侍郎可又送了什么杂书给你读?” “杂书?”乾隆被引出了兴致,不由多问了一句。 皇后笑道:“正是,这和侍郎与旁的人啊,都不同。因为知晓林姑娘爱读书,和侍郎便每隔上一段时日,都要送些书去给林姑娘解闷儿。只是和侍郎实在是个粗心的,竟是什么书瞧也不瞧,都往林姑娘那里送。什么风俗志,农桑志……这些书都送去了。” 乾隆不由取笑出声:“和珅还有这样的时候……倒也不曾问问人家姑娘读的什么书,爱读什么书!” 和珅只是淡淡抿唇一笑。 黛玉本能地为和珅辩解了一句,道:“倒也是爱看的,初时读的时候,不大能读得进去,但到了后头,也寻出点趣味儿了。” 乾隆本就是重文的人,听黛玉如此一说,倒是生起了些欣赏。 难怪和珅相中了这么一个姑娘……旁的谁都不肯要。 这样一瞧,和珅一心重情爱,倒也是正常的事了。 乾隆又问了几句,和珅送的什么瞎书去。 这一问,乾隆才发觉,黛玉读的书竟有如此之多,而且她的记性极好。许多原文,她能面不改色地复述出来。隐约间,乾隆倒有一种考校女儿的滋味儿。 可他的女儿们,倒还真不比黛玉聪慧。 黛玉一时不自觉,说了许多话出口。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不由顿了下,更陡然想起来,她刚到荣国府中时,外祖母问她可曾读了什么书,那时她怕过于招摇,更怕惹得其他姊妹不快,便只说“刚念了四书”。 谁知晓,一转眼到了如今,她却敢在皇上跟前侃侃而谈,丝毫不必再作遮掩了呢? “朕瞧,这怕是和珅打算好的,他也爱读这些书。日后你们若成婚,岂不愁没话说。只怕你们二人扎在一处,恨不得一同钻进书堆里去……”乾隆取笑道。 黛玉想起在花园时,和珅的举动,嘴角不自觉地翘了下,只是耳根也跟着红了下。 她的指尖微微垂下,突地碰到了腰间的香囊。 而此时乾隆正低声问和珅:“朕前次问你征缅之事,如今你可有腹案了?” 不过这话口吻听来轻松玩笑,倒像只是席间随口说说。 而黛玉朝和珅看去,便见和珅也正在瞧她,和珅眼眸黑亮,带着些许的柔情。 这头乾隆不等和珅回答,又道:“这缅甸土司着实不像话……” 黛玉攥紧了香囊,隐约明白了什么,她抿了下唇,带着少女特有的口吻,浸着些许天真,道:“它不听话,打它便是了。皇上真龙天子,定能叫那些土司降得心服口服。” 这话却戳中了乾隆的心病。 与缅甸之争,自乾隆二十七年便开始了,然而至今日却还未征下缅甸。哪个皇帝不想征疆土创此伟业功绩? 乾隆自然也想。 奈何现实并不如意。 乾隆当然不会在席间自揭伤疤,他笑道:“到底是小姑娘……想得轻易。” 黛玉瞧了瞧和珅,见他仍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黛玉便只好又道:“我也只是读了两本书,有些浅显之言罢了,皇上莫取笑。” 乾隆自然不会将这放在心上,便也只是抱着长辈的姿态,笑道:“那朕便考考你,你读了那些书,可知晓打仗要什么?” “……钱,粮,兵?”因为有了前头的侃侃而谈,这会儿黛玉倒也不觉紧张,更兼之和珅就坐在一旁,黛玉反倒变得更大胆了些。 “倒还是认真读了书的。”乾隆又笑了笑,道:“这道菜,便赏给林丫头了。”言辞间,竟是又亲近一分。像是真将黛玉视作小辈了。 黛玉脑子里还放着和珅与她说的话,于是此时不由道:“我瞧书上说,打仗须得记得兵贵神速,粮草充足。” “不错。”乾隆瞧她弱柳扶风的模样,却还能说出这些话来,一时的反差,倒是更让人觉得喜欢了。 “大清富饶,不缺粮草金银。”黛玉又道。 乾隆叫她这简单的两句话,说得通体舒泰,点头道:“正是如此!” “大清士兵骁勇善战,曾平过噶尔丹。” 乾隆再度点头:“不错,我大清勇士颇多!” “那便让他们行兵快些,岂不很快便能收服那些土司?” 乾隆忍不住又笑了:“这话说得孩子气,快与不快,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呢?” 黛玉抿唇:“若是修出一条道来,可速速行去,那不就快了?” “何来这样的道呢?” “轨,修轨。” 乾隆骤然顿住了。 那厢和珅微微垂下眼眸,把玩着手边的杯盏。 宋时便有蒸汽,但为何至清朝时,欧洲都已经进入工业时代了,清朝却仍旧没有动静? 闭关锁国。 尤其自乾隆起,清朝便正式走向了衰亡。 和珅不打算做个何等伟人。 但若本该能改变大清国运的东西,他为何不让这些提前出现呢? 借黛玉之口,则是因着他还有另外的图谋。 这坑已经是挖好了。 乾隆不跳,也得跳。 第一百零四章 黛玉没有直接将那图纸拿出来, 她记性好, 按着和珅给她瞧的模样, 大致画了出来。 她纤瘦的手指沾了些水,随意在桌面上涂抹了一阵。 皇后瞧着瞧着,渐渐也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而和亲王夫妇也微微屏住了呼吸。 待随手画完后, 黛玉便不大好意思地抬手拨弄了下发丝, 道:“我就想到这些……” 而乾隆已经彻底震在当场了。 蒸汽等物, 他早早便从书本中得知了。 但却并未想过,将那蒸汽用来为车发力, 再在车轮底下铺上路轨,让它按路线而走,如此便可行得极快。 只是乾隆难免想得更多。 若是真有这样的玩意儿修成, 那岂不是旁人想要打他大清, 同样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行至京城外? 黛玉低声道:“我不过胡乱说说,皇上随意听听罢。” 乾隆却想立刻将和珅召走, 商议此事。 征缅已经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花了无数钱粮,却硬是啃不下这块骨头。乾隆一心想要有祖父那样的成就,又哪里肯轻易放手? 大清的脸面, 他的脸面, 胜过一切!所以哪怕在想到有此车、轨后, 必然也会带来许多危险,但乾隆依旧忍不住心潮澎湃,想要去试一试…… 这顿饭草草吃过了,乾隆便将和珅召到养心殿中去了。 乾隆知晓, 女儿家能说出这些来已是不易,若真要施行此事,还须得和珅出力。他脑子更为灵活。 当日筵席过后,送黛玉出宫去的,乃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而回到荣国府,同样还是乘坐的宫中的车舆。 等一回府中,贾母、王夫人便将黛玉请去了,他们急切地想要从黛玉口中问出来元春如今的境况。 “我并不曾见到荣妃娘娘。”黛玉道,“宫中不得四下随意行走,我也不好与皇后提起此事。” 贾母、王夫人闻言,不免心下失望。 看着黛玉的目光,也略见暗淡。而贾母更甚至忍不住想,莫不是因着近来黛玉与她不比从前亲近了,于是黛玉如今在此事上也不肯出力了? 黛玉将他们的模样收入眼底,突然觉得心境平极了。 今日与皇上坐得那样近,更在皇上的跟前侃侃而谈,这与黛玉来说,是从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它的确就那样发生了,而一旦当见识过这样的广阔之后,旁的东西,似乎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外祖母、二舅母的心思。 包括曾经令她觉得厌憎的灵月、史湘云等人,都显得是那样的渺小与可笑。 黛玉隐约有种,她与他们早已经不在同一个层面上的感觉。 黛玉离开了贾母的院儿。 王夫人瞧着她的身影,夸道:“林丫头如今是越来越有气度了。” 贾母本也想跟着夸两句,只是不知为何,心头像是叫什么堵住了一样。 黛玉回去后。 雪雁忙笑着问她:“姑娘今日没带咱们去,在宫里没吃什么委屈罢?” “没有。”黛玉摇了摇头。心说,相反呢,如今她还得了个和亲王作干爹,和亲王妃作干娘。 说出去,只怕旁人都是不敢信的。 黛玉没有炫耀之意,但第二日,这消息却传了出来。 盖因和亲王府特地来给黛玉送了一趟礼,来的乃是和亲王的儿子永璧。 荣国府上下惊异不已,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但惊异归惊异。 谁都知晓和亲王与当今如何亲厚,那位和亲王虽说不着调,但皇上却极为爱护这个弟弟啊! 哪里是他们这些汉臣能与之比的? 贾赦、贾政亲自迎出了门。 永璧和其父亲的气质颇有些如出一辙,他大步跨进门来,大笑着道:“我是来瞧妹妹的……” 众人摸不着头脑:“谁?您的妹妹?” 永璧直接了当地道:“你们府上的林姑娘,昨个儿父亲与额娘认了她作女儿,这不正是成了我的妹妹么?” 贾政呆了呆,哪里会想到,自己那个侄女,原来还有这样的造化…… 他不得不立即让人去给贾母传了话。 等贾母得了信儿,贾母心底原本还有的那么点儿不快,霎时消散了个干净。 “玉儿,是个能干的。”贾母笑着让嬷嬷搀扶着自己起身,随后亲自往潇湘馆去了。 此时黛玉才刚刚起身,用了些食物。 雪雁正拿了帕子给她擦手呢。 突地就听见人说:“老太太来了。” 贾母是什么样的身份?哪有她来看小辈的道理? 纵使黛玉此时并不大愿意见到贾母,但也还是迎了出去。总不好叫人说她没有规矩。 而等她迈出门,便见贾母迎面走来。 贾母握着她的手,笑了笑,道:“昨日玉儿怎么不与我说这等喜讯?玉儿是个好福气的。如今都是和亲王府的义女了。” 黛玉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贾母心中心思百转。 这样好的机会……日后黛玉能接触到荣妃的时候,接触到皇室的时候只怕更多了…… 他们日后便务必不得与黛玉起了嫌隙…… 可贾母怎么会想到,这还不止。 一封圣旨到了荣国府上。 贾赦兄弟二人手忙脚乱地摆了香案,而那宣旨的公公,却是一笑,道:“圣旨是给林姑娘,且请你们林姑娘出来罢。” 这头贾母方才落座,便有贾政身边的小厮飞也似的跑进来,高声道:“林姑娘!宫里来了圣旨!是……是给姑娘的!” 贾母愣在了那里,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这回又会是什么圣旨? 黛玉心下隐约有数,她抿了抿唇,让那小厮带路,往前厅去了。 这圣旨是乾隆一夜高兴难以安眠后,立即让人拟下的圣旨。 封黛玉为多罗格格,汉名为县主,号乐安,赐县主府邸,并赐下封地、庄子,令其不必搬入府中居住。 县主,乃是皇族女子的封号。 如今落在黛玉的身上…… 贾母等人颤巍巍地想,如今……如今黛玉的身份地位,较宝玉都高出一大截了。 莫说宝玉,就连贾政日后见了黛玉也须得客气。 贾母扶住嬷嬷的手,好半晌只挤出来一句:“……玉儿真的好福气啊!”只是这句话较往日,更沉了几分。 而黛玉已经瞧不见旁人的模样了。 她抬手碰了碰腰间的香囊,刹那明白了和珅的所有用意。 她与他订了亲,因着他乃是堂堂和侍郎的缘故,于是一时间捧着她、巴结她的人,如过江之鲫。 可说到底,这些不过是因为她同他定亲,方才得来的。 而她本身,依旧只是那个母亲早亡,昔日在荣国府中行止小心,还要叫表兄欺负的林家姑娘。 于是他顺手一推,让她从他的树荫下走出来,拥有了自己的品级与封号,拥有了自己的府邸与封地。 哪怕不再倚靠他在外的凶名,她也已经是任何人都不得小觑的了。 第一百零五章 “好了。”窗前, 黛玉叠好了信纸, 交予了雪雁。 那是她写给父亲林如海的信, 在其中言明了她认和亲王夫妇为干爹干娘一事,又言明了皇上封赏她之事。 待雪雁将书信收好,黛玉方才出声问紫鹃:“今个儿府里头, 怎么闹起来了?” “姑娘不记得日子了么?今个儿宝姑娘坐了车进宫里去了。” 黛玉方才惊觉, 原来一晃, 竟是到了选秀的时候了。如今贾府上下正指着宝钗进宫助元春,此时慌忙倒也不奇怪。 另一厢, 宝钗由小太监们引入了宫中。 她虽为汉女,但却直接越过旁人,得入住了一处好屋子。宝钗顶着旁人嫉妒探寻的目光, 不慌不忙。 她脑中满是当初李嬷嬷与她提点的种种, 此时自然不觉畏缩。而她天性沉稳,比较起旁的秀女, 已然不知胜出了多少。 第二日。 一批秀女被送往御花园选阅,宝钗赫然在列。 宝钗始终记得当时和珅吩咐丫鬟,如何打扮她的。于是她便摒弃往日素淡之风, 描眉染唇, 艳丽非常。 此时御花园中锦红缎芍药开得正好, 娇花霎时将人面映衬得更为动人。 当乾隆迈进御花园中,瞧见的便是宝钗立在芍药前,生生将旁人压得颜色暗淡的模样。 乾隆脚步不自觉地一顿,立时便勾起了, 当初在那寺外瞧见宝钗时的回忆。 女子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乾隆闭了闭眼,留了牌子。 皇后隐约记起了宝钗的身份,面色微变,心下更憎恶起元春来。 前头有个容貌美丽的荣妃,今儿又送了个容色更见丰美的薛氏女…… 只是她惯装贤良淑德,此时自然也不敢出声阻拦乾隆,于是便眼睁睁地瞧着乾隆的目光,在宝钗身上流连而过,像是一眼只相中了她,而她之后旁的女子,便都吸不走一丝目光了。 乾隆三十四年七月,薛家女宝钗经由几次复选,因才貌最终选入宫中。随即乾隆册命下,制金册。 至册封之日,被选入宫中的六名女子,其中四人得封“贵人”,二人得封“嫔”。 这封“嫔”的二人中,一人出身三旗,为“如嫔”。另一人则是薛宝钗,为“昭嫔”。 前后封号相较,明眼人自然瞧得出来,后者显然更花心思些。 昭,日明也。 有多少人暗地里嫉妒,宝钗一概都顾不上了。 她还记得李嬷嬷与她说的话。 这入宫中,并不比在后宅之中。 若为后宅正妻,自该大方端和,素淡娴雅,方才得人称道,又可掌府中大权。可这入了宫中作了妃嫔,最忌讳的便是做个中庸人物。娴静温雅从来都不是为帝王看重的东西。与其一开始做个平淡人物,倒不如开头便一身风光。 宝钗一改昔日在荣国府中的做派,大大方方地到了乾隆、皇后跟前谢恩。 乾隆没瞧旁的人,倒是先将她叫了起来,问:“可要去拜见荣妃?” 宝钗点了头。 她与元春自然没什么情谊,但此时却不能过快地将荣国府抛开。 乾隆点头应允,更亲自携宝钗去了荣妃宫中。 没两日,宝钗得封“嫔”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荣国府上下自然欢喜不已。 只是待欢喜过后,贾母方才忍不住道:“当年荣妃娘娘入宫时,尚且只做了女史,昭嫔如今倒是一举得了皇上的青睐……” 王夫人倒不大在意。如今这一个“嫔”,一个“妃”,差距是摆在那里的。而王夫人也相信,宝钗是个聪明人,她会知晓如何助元春的。 一旁的嬷嬷笑道:“兴许是皇上爱屋及乌呢。”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下大为不快,直觉这荣国府正踩着她女儿,来捧荣妃呢。不过薛姨妈倒也没有蠢到将不快都表露出来。 待到众人从贾母房中离去后,薛姨妈忙令人送了些东西去潇湘馆。 薛姨妈经了宝钗的提点,也知晓这如今,给和侍郎送再多的玩意儿,再如何示好,都不如将这些都捧到黛玉跟前去来得有用。 当黛玉收礼物的时候,和珅正在宫中,与乾隆商议修轨之事。 对于和珅来说,要说服乾隆并不难。而一旦说服乾隆之后,满朝文武也就不足为惧了。 乾隆是个相当固执的皇帝,只要他下了决定,任谁也推翻不了。就算是有谁磕死在朝堂上,激起的也绝不会是乾隆的悔意,反而会是他滔天的怒意。 待议完此事,乾隆骤然出声道:“你那婚期也近了,你可想过,让你那未婚妻自何处出嫁?县主府怕是赶不及修好的。” 和珅微微垂眸:“但凭皇上做主。” “那你觉得和亲王府如何?如今他们也是林家姑娘正经的长辈。朕瞧,自和亲王府出嫁,实在胜过荣国府百倍。” 这个结果当然不出和珅的意料,但他还是当即一掀袍摆,神色激动地道:“多谢皇上!” 乾隆少见他有如此形色露于外的时候,不由笑道:“你呀,也唯有那林家姑娘的事,方才能影响你至深了。” 和珅抿唇一笑,倒像是不大好意思一般。 乾隆又与他说了几句亲近的话,方才将和珅打发走了。 如今,黛玉已是县主之身,又有和亲王府在身后作依仗。 荣国府自然已经失去了它最后的价值。 而宝钗是个聪明之人,一旦荣国府倒下,她反倒会成为宫中最没有母族牵扯,最易获宠的人。 和珅抬头望了望天。 抄家之时,不远了。 …… 这是荣妃不知道第多少次从梦中惊醒。 她在梦中,见到了昔日富贵的荣宁两府,门匾遭摘去,家中遭侵占……官兵、贼人上门…… 檐木落下来,重重的一声。 将她生生敲醒了。 荣妃满头大汗,叫宫女将自己扶起来,强撑着写了封信,交予抱琴:“你,你去寻宝姑娘……不,是昭嫔……你让她,将信送出去……” 抱琴应了声。 荣妃倚靠着枕头,省亲时还尚且光彩的面庞,这会儿子竟是只剩下惨白的颜色了。 自宝钗随着皇上来到她宫中,她隐约便觉得,她怕是无法再复宠了。 是她看走了眼,从前不知晓,原来宝钗有着如此丰美的姿态…… 迷迷糊糊间,荣妃甚至不自觉地想起来一件事。 当初她有意冷落黛玉,是否…… 是否错了呢。 冥冥中,她总觉得,仿佛是那不经意的一个念头,将她生生推上了死路。 …… 在信送出后不久。 荣妃便骤然没了声息。 乾隆三十四年九月,荣妃暴毙宫中。 而昭嫔却迎来了她的荣宠之路。 若荣妃尚在,她便会知晓,她的封号为“荣”,实则却不过一场笑话。 荣国府上下乱做了一团。 他们前脚方才收了信儿,后脚却就得了荣妃的死讯,莫说于王夫人来说,这于已经同王子腾撕破脸皮的整个荣国府来说,都是一个重击! 贾母扶住鸳鸯的手臂,老泪纵横:“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就去了呢……”说罢,一把抓住了旁边的黛玉:“玉儿啊,玉儿啊,外祖母的心实在疼得很啊……” 雪雁杵在黛玉身边,却暗自撇嘴。 瞧这话说的,不知晓的,还当是他们姑娘怎么了呢。 王夫人与贾政刹那仿佛老了十来岁。 他们呆坐在彼此的位置上,一时间没能捡回心神。 而该禁足的宝玉,此时由丫头引着进了门。他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外祖母,母亲……” 话没说两句,眼泪倒是先流了下来。 “宝玉啊……”贾母搂住宝玉,声音更显悲苦。 宝玉搂着贾母,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这会儿却出奇的没了伤心的滋味儿。 荣国府上下都哭成了泪人,她隐隐,却仿佛成了个局外人。 黛玉按了按眼角,那里没有半点湿意。 她有些疑惑,自己这样是否过于冷血了些。可脑子里,却又总觉得,这样做才应该呢。 她脑子里甚至,不自觉地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像是有谁也死在了床上,只是床头却只守了一个丫头,那丫头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哭出来似的。 也不知晓哭了多久,贾母与王夫人骤然抬起了头,他们齐齐看向了黛玉,像是想要竭力从黛玉的身上抓住些什么。 “玉儿……”贾母低声唤。 还不等他们继续开口往下说,有个丫头进门来了,带着悲腔,道:“老太太,和亲王世子来了。” 贾母等人也只得先擦了眼泪,忙去迎接和亲王世子。 宝玉遭禁足了一段时日,还不知晓这和亲王世子为何上门来。 等他们至了厅中,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口中道:“林妹妹!” 宝玉顿时眼眶一酸,只觉这声该是由他来唤才是。 来者怎敢这样呼林妹妹呢? 永璧大步跨进门来,他早先与黛玉便是见过的。黛玉瞧他觉得还是有些生疏,但永璧倒不这样觉得。 他环视一眼众人,道了一声:“听闻荣妃去了,诸位节哀。” 贾母没成想,能从和亲王世子这里获一句抚慰。 毕竟自打这个消息传出来,不知晓多少人等着瞧荣国府的笑话呢。 她忙打起笑容,正欲与永璧说话。 这头永璧却是陡然话音一转,道:“妹妹不日便要出嫁,再留在荣国府上,到底沾了晦气,我领了父母之命,特来接妹妹过府住一段日子。” 贾母刹那如同头上挨了重锤,愣在当场,一口血哽在喉中,吐不出,咽不下。 还是王夫人更先反应过来,她颤声问:“过府住一段日子?那,那出嫁时……”她都顾不上去计较永璧那不客气的口吻了,毕竟这和亲王素来是个不着调的,他的儿子若是如此,也不奇怪。 何况,纵使是计较,他们又如何能与亲王之子计较呢? 此时永璧又是一笑,道:“自是从和亲王府中出嫁,她如今已经是咱们王府的女儿了。” 王夫人张了张嘴,正待开口,喉头却突地一片腥甜。 完了。 完了…… 她的脑子里如此想着。 第一百零六章 “不!不成……”打击接踵而来, 以致种种情绪叠加之下, 贾母的声调都变了。 她脑中嗡嗡作响, 几乎撑不住要昏过去。 可她不能昏。 如今……荣国府的将来,便要瞧她的了。 贾母忆起荣妃递来的那封信,说是让他们尽快将探春、湘云嫁出去, 又令他们须得低调行事, 如今贾府如烈火烹花, 只怕稍一行错,便要万劫不复…… 初时贾母并不曾放在心上。 荣国府多少年都撑下来了, 府中更有宝玉衔玉而生。众人都知晓,这乃是上天给予的气运。 可这一刻,贾母的心底突然有了些微的惶恐。 “老太太说的什么话, 如何不成了?”永璧却突地沉下脸, 半点没有要给荣国府留脸面的意思。和亲王再荒唐,但到底是天家子孙。他的儿子, 气势自然也不会输。永璧目光一冷下来,顿时再无旁的声音。 永璧也不等他们再开口,当即一挥手, 道:“去, 去叫他们进来, 将格格的嫁妆、聘礼一并带走。” 王夫人也想再开口劝阻。 可她此时口中一股血腥味儿,额头的青筋直跳,若不是有两个丫头在背后支撑着,她只怕要倒下去了。 贾政怒不敢言。 贾赦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全然不顾场合。 于是在一片笼着死气的寂静下,永璧带来的人直接了当地进入到了荣国府中,将黛玉的嫁妆、聘礼一并搬了出去。 贾母、王夫人瞧着这一幕,心几乎都在滴血。 他们为了博得和珅的好脸,又在黛玉的陪嫁中加了不少的东西,此时叫永璧一并带走,他们陡然有种,付出再也拿不回来的感觉…… “你,你怎么能在荣国府中如此放肆?林妹妹是我们荣国府中的人!”宝玉按捺不住,转身指着永璧,厉声斥道。 永璧却嘲弄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你便是贾宝玉?” “正是……”宝玉才刚应完声,这头永璧骤然出手,一拳将宝玉揍倒在地,旁边的丫鬟们发出了惊叫声。 “啊!二爷……” “住手!” “世子……” “我早就想揍你这么个狗东西了!如今黛玉是我的妹妹……你这狗东西,还不离远些,谁给你的狗胆凑上来!”永璧厉声喝道,一身匪气。 黛玉在旁边,都被他吓了一跳。 但随即,黛玉又有些想笑。 想要护佑她的人,都是一般模样的……哪怕她与这个义兄,并不曾见过几面,但对方却与宝玉等人,截然不同。 黛玉实在受用和亲王府对她的这般护佑。 只是不知晓,这其中,又有没有和珅的手笔呢? 习惯了和珅的运筹帷幄,现如今什么事,她都忍不住往和珅身上想去了。 “世子莫要欺人……”那厢贾母怒道。 永璧却看也不看她,只对黛玉道:“林妹妹去收拾了东西,咱们这便走罢。” 黛玉朝着贾母等人福了身,随后便真领着雪雁回去收拾东西了。 贾母心头骤起凉意,她牢牢攥住身边嬷嬷的手:“她果然……” 她果然,果然是心有怨怼的! 不然,便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抛下他们荣国府而去。 亲王府上自然不缺东西。 和珅送来的东西,从来都是装好的。 于是黛玉便只简单收拾了两套衣裳,随后瞧着人将和珅送来的东西都搬了出去,确认没有遗漏,方才又回到厅中。 永璧大方迈出腿去:“走罢,回府!” 其余人高声道:“迎格格回府!” 那声音震天。 荣国府上下,顿时再不敢动了。 直等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彻底远了。 贾母才连忙“心肝儿”地唤着,将宝玉心疼地搂到了怀中。 王夫人这会儿更胆战心惊,她忙攀住丫头的手:“去,去给王家去信儿。” 那丫头惊慌失措地奔出门去了。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等丫头回来,王夫人亟不可待地抓住了她的手:“如何?如何说?” 丫头落下泪来:“那边太太说,说老爷之前离京公干去了,回途染了风寒,现在还不得轻易搬动,病在路上呢……顾不上咱们了……” “啪”的一声,王夫人崩断了手中的念珠。 …… 在黛玉搬去和亲王府的半个月后,薛姨妈也搬出了荣国府,莫说王夫人了,便是贾母也叫她气了个半死。 “这是……这是急急忙忙要与咱们划清关系呢。却不瞧瞧他们从前是什么样的?还打着要给薛蟠娶亲的旗号……当谁不知晓他们如何想的?”贾母厉声喝道。 待话音落下,贾母却又将自己气了个够呛,不由连连咳嗽起来。 王夫人此时已经撤去了往日的慈悲面孔,她面色略见冷意:“宝钗是拿咱们作了个垫脚石,如今入了宫,元春没了,便是她得宠的时候,又哪里……瞧得上咱们?” 王夫人一转头,瞥见一旁的邢夫人正低头吃茶,像是没什么事似的,心里不由更恨。 如今荣国府上下,最轻松快活的竟是大房。 迎春已经嫁出去了,嫁的连正兴还得了和珅的青睐。他们自然觉得,他们与和珅牢牢绑在一块儿呢。 从前二房的宝玉那样得罪了林丫头,怎么还能指望与和珅交好呢?也实在是蠢嘿…… 大老爷难得瞧一回二房的笑话,可不高兴么?那一高兴起来,待邢夫人都温柔许多,于是邢夫人也就跟着瞧笑话了。 贾母半晌才道:“你寻个机会去瞧瞧黛玉,摸清楚她的心思……” 王夫人却没应声。 这会儿连王熙凤都不敢揽这事。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和亲王府啊! 是他们能随意撒野的地方吗? 贾母见他们这般,心下不由更恨。 她哀叹一声:“没本事的东西……”随即也不再说什么了。 她知晓,这时候,也只能指望着黛玉对她这个外祖母,还尚且有一分亲情在了。 乾隆三十四年九月。 宝钗晋妃位。 同一时刻,王子腾病死途中。 王子腾的脑子,在死前终于又恢复了昔日的聪明。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小瞧了和珅……可为何不应当,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 一场急病,带走了他一身的荣华富贵。 和珅是头一个得到信儿的。 他抬手,将那信纸放在烛下点了。 “权势富贵迷人眼……原以为他是个如何聪明的人物……” 刘全在一旁叹了口气。 遇上主子,这哪儿还有聪明的呢? 第二日,王子腾病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堂。 等到了下朝时,和珅又遇见了上回在王家遇见的那些官员,他们都是王子腾的拥趸。 “和侍郎……” “侍郎大人……” 他们忙不迭地弯下了腰,若非还有旁人在场,瞧那模样,只差恨不得弯下腰给和珅擦鞋上的尘土了。 树倒猢狲散。 他们倒是些聪明的。 和珅心下轻嗤一声,直接地越过了他们。而这些人半句怨言也不敢生。 阿桂、永贵等权臣年迈。 王子腾本当壮年,如今却突然病死。 将来…… 将来满朝权势,必将尽归于和珅之手掌控。 他们哪里还生得起一点点的怨气呢? …… 王子腾一死,惶然的不止他们,还有荣国府。 他们虽与王家撕破了脸,但到底还寄希望着荣妃复宠,王家与他们重修旧好。 可如今荣妃去了,连王子腾也没了…… 那压垮荣国府的最后一根稻草,仿佛已经高高悬在了头上。 贾母、王夫人扛不住病了。 而在他们病了的时候,黛玉却坐在和亲王府中,跟着和亲王妃一块儿绣帕子。 黛玉有些心不在焉。 和亲王妃不由出声问:“怎么了,可是近来睡不安稳了?” 永璧在一旁笑道:“妹妹怕是惦念着和侍郎呢……” 和亲王妃横他一眼:“胡说甚么?” 黛玉却没否认,只是耳根蒙了一层薄红。 雪雁在一旁突地出声道:“近来和侍郎是不大与姑娘见了。”紫鹃忍不住笑道:“我倒是知晓个中缘故。” 黛玉忙转头瞧她。 紫鹃笑了笑:“姑娘不记得了么?这离着婚期,没多少日子了。和侍郎定然想着,不能坏了这福气,眼瞧着日子越近,便越不敢来见姑娘了。” 婚期……近了? 黛玉的手顿了顿。 突然间竟有种恍惚之感,仿佛……仿佛原本不该如此似的。 但那感觉也只有一瞬,待一瞬过后,黛玉便忍不住唇角一抿,眉眼都笑了起来。 如春花烂漫。 第一百零七章 乾隆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二。 是钦天监一早便算好的日子。 为了不误吉时, 新人须得早早起身梳妆换衣裳。 和琳迷迷糊糊地推开门, 刹那就清醒了。 因为他瞧见兄长正坐在床头, 身形笔直挺拔。 “兄长不会是……一夜未睡罢?”和琳愣愣地道。 “睡了。”和珅哑声道。 怎么能不睡呢? 若是不睡,万一这日瞧着形容憔悴怎么是好? 只是他睡了三个时辰,便骤然清醒过来了, 之后便再也难以入睡了。 他反反复复地回忆着, 自穿越到清朝后来的点滴。尤其自遇见黛玉后, 每一件事,乃至每一个细节, 回味起来都带着甘甜的味儿。 于是想着想着,便入了神。 他甚至还有一丝不大真实的感觉。 这厢和琳松了口气:“我为兄长宽衣罢……” 和珅斜睨他一眼:“你那笨手笨脚的……” 和琳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但到底没再执着于给哥哥穿衣。毕竟今个儿是什么日子, 是着实经不起一丝折腾的。 很快, 丫鬟小厮们进了门。 颇有经验的婆子在一旁指点。 婚服是一早和珅便令人制好的。 乾隆欲赐,他都未让乾隆插手。 这样的衣物, 还是由他亲手选来,更让他觉得舒心。 待换了婚服后,之后上马, 前往和亲王府迎亲。 中间经历了哪些流程, 和珅都没太大的感觉了。 他满眼都印着红。 脑子里隐隐约约勾勒着黛玉着红妆的模样。 就这么一路恍恍惚惚地到了和亲王府的大门外。 旁人满口夸赞他如何俊美, 如何有气度,和珅都一概听不进耳朵里去了。 黛玉也已经换上了婚服。 紫鹃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与雪雁一并骤然落下泪来:“姑娘竟也要嫁人了……” 永璧走过来,粗手粗脚地将盖头给黛玉蒙好, 道:“妹妹顶冠金贵着呢,还是赶紧盖上好……” 林如海得了恩准,也入了京中。此时他便站在不远的地方。黛玉瞥了他一眼,原本眼底还有些酸意,但叫永璧这样一逗,便忍不住抿唇笑出了声。 她捏了捏盖头的边缘。 随即便见永璧在跟前弯下了腰,道:“从前我也是这样送走了我的妹妹。今个儿,便也这样送一遭林妹妹。” 黛玉这才头一回尝到,原来有兄长疼爱是这么个滋味儿。 从前在荣国府中,那宝玉与其说是表兄,瞧着倒像是比她还要不知事。 一旁的林如海哑声催促道:“上吧,莫要误了时辰。” 黛玉点了下头,这才攀住了永璧的背。 永璧背着她跨出了和亲王府的大门,紧跟着,鞭炮声响起,喜乐奏。 恍惚间,黛玉觉得自己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也听见了喜乐的声音。只是那喜乐,仿佛不是为她而奏响的。 她的眼眶微酸,不自觉地攀住了永璧的背。 和珅还骑在马上,他盯着永璧走出来,他盯住了永璧背上那道略显羸弱的身影。 他忍不住张开了双臂,尽管他也知道,蒙着盖头,黛玉其实瞧不见他。 等到黛玉坐进轿子里,和珅方才收了双臂。 旁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嘲讽和珅姿势怪异的。他们都小心地屏住了呼吸,一边畏惧和珅,一边忍不住感叹,这人还真不负痴情之名,竟是真待未婚妻这样的好…… 和亲王府距离侍郎府的路,是那样的长。 不过和珅心底却有着奇异的平静。 他等了那样久,所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都不算什么了。 等轿子在侍郎府外停住。 还不等小厮牵住马绳,和珅便已经翻身下马了。他走到了那轿门前,抬手打开了轿门。 冰人战战兢兢,都不敢指责和珅这样的动作过于凌厉快速了些。 “来,手给我。”和珅伸出了手。 黛玉微微抬起头,她瞥见了那只递来的手。指骨修长有力,仿佛能将她一直牢牢地抓在身边。 黛玉的心跳快了快。 她递出了手。 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和珅陡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力道大,但动作却又极为的小心翼翼。 他轻柔地牵着她下了轿,二人之间连喜带都未抓。 冰人无奈,也不敢说这不合规矩。兴许人家喜欢手牵手呢…… 待和珅牵着黛玉走到门前,身后的人已经涌了上来,拥着他们往里行去。 此时宾客都已经落座了。 那宴请宾客的婚帖,最后还是和珅一人亲笔写下的。 足足写了一月方才写完。 喜乐依旧响在耳边,显得都有些吵嚷了。 但二人谁也不觉得烦闷,他们目不斜视地往前方走去,很快便入了厅中。 和珅父母早亡,便只与黛玉拜林如海、和亲王夫妇,以及多了一个乾隆与皇后。 因为有乾隆在的缘故,现场谁也不敢胡来,于是一时间便有些鸦雀无声。 贾母、王夫人等也坐在席间,他们望着前面二人的身影。 一人身形挺拔高大,另一人纤弱美丽。 探春忍不住道:“听闻林姐姐头上的凤冠,都是特地打的。上头镶了不少宝石东珠,模样华贵耀眼……” 邢岫烟道:“婚服听闻也是和侍郎亲选的,经了百十来道的工序方才制成……” 史湘云与灵月谁都不大好受,于是谁也没开口。 史湘云怔怔地望着喜堂,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一番折腾了。若没有那番折腾,是不是……是不是她已经嫁了人了? 也不至有今日的狼狈。 灵月则是用力掐紧了手掌,方才没有掉下泪。 她早就知晓,和珅是一定会娶黛玉的。只是真当这一幕来到眼前,她心底的妒忌与憎恶几乎将她自己掀翻。 他比从前更俊美了。 一身的气势也更叫人觉得畏惧了。 他的身形是那样的高大挺拔,但他的影子之下,却只覆得下一个黛玉…… 只覆得下一个黛玉…… “一拜天地。” 当声音响起时,和珅这才将喜带塞到了黛玉的手中。 二人牵着喜带,对天地而拜。 …… 婚房内红烛已经燃起。 拜过堂的新人被送进了房内。 嬷嬷端着合卺酒,与挑盖头用的喜秤,还有红枣桂圆剪刀等物进了门。 “拿来。”和珅伸出手。 嬷嬷愣了愣,先将喜秤递了出去。和珅攥着喜秤的手紧了紧,他没有再犹豫,飞快地掀开了盖头。 盖头之下的面庞。 明艳醉人。 “累吗?”和珅低声问。 黛玉抬起眼,还有些没回过神:“嗯……有一点。” 和珅抬手,先将她头上的凤冠取了下来。那凤冠太沉,黛玉的脖子是经不得压的。 待取下凤冠后,和珅又亲手拿过了两杯合卺酒,将左手那杯递给黛玉。 黛玉接了过去,不等她有所动作,和珅已经先缠住了她的手臂。 “你我共饮,自此一体。”和珅哑声道。 黛玉心中一动,嘴角弯弯。 她与他一同抬起手来,酒杯送至唇边,一仰杯,冰凉的酒水溢进口中,心底却陡然温热一片。 和珅接过酒杯放回盘中。 自己随手抓了一把花生桂圆,撒在了床铺之上。 又取过剪刀,先剪下自己一缕发,再轻轻抓住黛玉的一缕发。 “咔嚓”。 剪刀声清晰可闻。 仿佛成了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也许是饮了酒罢,黛玉望着和珅的面容,竟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跟着隐隐发烫起来。 和珅微微垂首,将那剪下来的两缕发,笨拙地打了个结,然后塞在了枕下。 婆子全程都没能帮得上忙。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出声问:“侍郎,外头……” “让和琳去忙罢。”和珅淡淡道。 婆子哪里敢反驳他的话,只好悄悄领着丫头们退出去了。 黛玉有些好奇,不由歪头瞧了瞧婆子们离去的身影,随后又瞧了瞧和珅:“不必去招待宾客吗?” “不必。”和珅突然盯住了黛玉的面容。 气氛刹那沉寂下来。 黛玉抿紧了唇,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 和珅望着黛玉,不由又忆起书中描写黛玉的词句来。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 那段描写深深刻入了脑子里。 没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形容了。 那杯酒喝下去,在他的心底骤然点起了一把大火。 和珅再难遏制,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像曾经拥着她上马下马时那样,有力的,甚至带着更为强烈的占有意味的,将她推倒在了柔软的红被之上。 然后重重吻了下去…… 自他穿越,唯有一件幸事。 那就是终于娶走了她。 外头宾客,一直都等不到和珅的踪影。 但谁又敢去催呢? 作者有话要说:  和琳:兄长成亲,我代兄长喝酒。微笑。 第一百零八章 【番外一】 黛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梦极为怪异。 在梦里, 母亲更早的过世了, 而她年幼便入了府。入府时胆战心惊、小心翼翼, 待见了宝玉后,竟是将一腔的心思都系在了宝玉的身上。 可宝玉同谁都要好,她便吃了不少醋, 还整日里自己哭起来。 雪雁不醒事, 也顾不上她。婆子嬷嬷们俱都年迈, 见她受府中下人编排,也帮不上忙。 舅舅们、舅母们待她也并不亲近, 舅母更是总敲打她勿要与宝玉过于亲近。 而宝钗入府后,她的处境变得更为尴尬,总有人在背后暗暗讥讽她。 在梦里, 她不知晓经历了多少的岁月。 终于, 因她终日愁苦、以泪洗面,她的身子已近油尽灯枯。 病床之前, 她焚了手稿,吐血而亡。 而潇湘馆外,喜乐正鸣。 贾府要娶宝二奶奶了。 连她的丫头, 都被传去扶新奶奶了。 那梦里的酸楚、憎恨, 死死缠绕着她的心, 叫她喘不过气来。 黛玉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一只手却突地从背后伸来,抚了抚她的背脊。 那只大手有些火热,霎时就拂去了黛玉一身的寒意。 黛玉不自觉地反抓住了那只手,那手掌比她的要大出许多, 带着一层薄茧。 “可是魇着了?”背后传来低低询问的声音,还挟裹着微微沙哑的味道。 黛玉点了下头,扭头去看身边的人。 和珅躺在床榻上,因为她坐起来,将被子带走了的缘故,于是被子便滑到了他的腰腹处。 他上身未着衣衫,露出了一层薄薄附着其上的肌肉。 只随意瞥上一眼,便可想象出腰腹蕴含的力量。 黛玉的脸霎时红了个透,甚至隐隐有些腿软。 方才那些梦魇,这会儿已然被抛到脑后去了。 和珅撑着床榻坐了起来,抬手取过一旁的衣裳,先为黛玉披上了,随之双臂跟着将她往怀里一裹,这才又问:“梦见什么了?” 隔着那样薄薄的一层衣裳,和珅身上的热度,能清晰传递到她的肌肤上。 黛玉的面颊更红了,她甚至不自觉地攥住了被角,微微恍惚地道:“梦见……梦见在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我过得不太好……” 和珅目光闪了闪,将黛玉往怀里裹得更紧。 黛玉的脖颈这下都跟着红了。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那都是梦,绝不可能发生的梦,睡吧,天还早,再睡会儿。” “唔。”黛玉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本觉得有些羞意,但这会儿却又不自觉地想要放松下来。 她倚靠着和珅的双臂,真的就又闭上了双眼。 而这一次,她什么都不曾再梦见了。 时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和珅的手臂都有些麻了。 他低头瞧了瞧黛玉,黛玉紧紧闭着眼,陷入了熟睡之中。 和珅这才小心地低下头,在她额头吻了吻。 《红楼梦》里的那些,都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因为,他不允许。 黛玉与和珅成亲后,等到回门日,便回了一趟和亲王府。 而贾府上下,等啊盼啊,到日落西山,也未能等到侍郎府的车驾。 王夫人有些慌了,她顾不得其它,还让人写了信送去。 谁知晓也都没有回信。 贾政欲与和珅攀谈,却也始终寻不着时机。 荣国府外表瞧着依旧光华,但实际,却已经处在一片风雨中,摇摇欲坠了。 王夫人出门还能听见旁人议论,说这场大婚,花费了多少银钱。那红妆又铺了多少里去。那婚宴上,又有多少王公贵族在座…… 王夫人越听,心下便越觉茫然。 这一切不是都好好的吗?为何,为何和珅突然变了脸色? 乾隆三十四年十一月,乾隆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命班师,征缅。 一道……却是抄了荣宁两府的家。一时间京中议论,沸沸扬扬。 他们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感叹和珅手段高杆。 前头那位林姑娘又认了和亲王作阿玛,后头又封了多罗格格。她的身份已经从荣国府中脱离出来,一跃和皇室扯上了关系。 那荣国府再如何,便也不干这位林姑娘,哦不,侍郎夫人的事了。 宝玉曾见过和珅抄了临安伯府的模样。 他骑着高头大马,形容冷峻,身后官兵皆携刀剑,发出铮铮令人胆寒之音。 那日回去,他都尚且做了一场噩梦。 而这日…… 和珅带着兵,驻足在了他荣国府的跟前。 贾母由人颤巍巍地扶了出来,其后紧跟着贾政、王夫人、宝玉…… 他们惶恐不安,脸色煞白,目光甚至有些呆滞。 “为何?致斋兄为何……”贾政咬住牙关,怒目而视。 和珅翻身下马,一手扶住腰边的刀,一边缓步上前。 “我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往日荣国府待黛玉如何,我只会记在心中,来日加倍还之。” 贾政愣住了:“你……你……” 王夫人急急地喘了两口气,发丝凌乱,她道:“你还在怪宝玉,你在怪宝玉,是吗!” “岂止呢?”和珅抬眼,淡淡道:“若非有我,黛玉要被你们欺成什么模样啊。” 他的口吻云淡风轻。 但却叫人打心底里升起了寒意。 “从一开始,我就不是荣国府的盟友啊。”和珅微微一笑。 终于打消了他们怀抱着的最后的侥幸。 贾母哀嚎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和珅环视一圈,将他们畏惧、后悔、愤怒……种种神色都收入眼中后,方才转身离去。 抄家并不需要他盯着。 他前来,只不过是为了将黛玉所受之苦,今个儿也叫他们尝一尝罢了。 荣国府上下若是做糊涂鬼多没意思啊,当然是要让他们明白着去受罪。 身后又是一声哀嚎。 原来贾政气得也一头栽了下去。 …… 该抄家的抄家。 该收入大牢的,便收入了大牢中。 和珅回到府中后,先沐浴换了身衣裳,方才去见了黛玉。 免得方才那一身,晦气重。 和珅并不打算将此事瞒着黛玉,他一一说给黛玉听了后,才问:“可要回去瞧瞧?” 黛玉抿了下唇:“回去瞧一眼罢。” 贾母是她的外祖母。 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她总该回去瞧一瞧。 和珅点了头:“那便等两日罢,这两日荣国府里乱得很,你去了,当心磕了碰了。” 黛玉原本心情还有些沉甸甸的,待听了这话,却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又不是瓷做的,哪里那样容易便磕了碰了? 以前倒也不曾见他这样小心过。 莫非是离得近了,反倒更小心了? 不过这感觉倒也不坏。 黛玉抿下了唇,点头应了。 等到两日后,和珅便也真向乾隆告了假,领着黛玉,坐着马车,往荣国府去了。 那日抄家时,和珅在荣国府内说的话,也都传进了乾隆的耳中。乾隆听罢,也就只是笑一笑,便不作他言。今日还痛快地放了人。 只是马车行到半途,刘全的声音突地传来:“前头有几个人拉拉扯扯挡了路。” 只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救命……” “这声音听着竟是有些耳熟。”黛玉低低地道。 和珅掀起车帘,朝外瞧去。 黛玉也跟着探出了头,和珅立马伸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好叫她不费劲儿。 只见那马车不远的地方,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围住了两个女孩儿。 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身影瞧着有些眼熟。 黛玉眯了眯眼,有些不确定地道:“妙玉?” 女孩儿听见了声音,霎地转过身来。 还真是妙玉! 妙玉早早搬出了荣国府,因而并未受荣国府的波及。只是她孤身在外,难免遇上麻烦事。 这几个男子,便是要强行将她掳走的,惊得她一路奔到街市上,大喊大叫起来。 妙玉抬起头,朝马车上看去。 她的目光有些怔忡。 那是……黛玉? 黛玉已经梳了妇人髻,模样娇艳,一身华彩。 而她身旁的男子,气质漠然,目光颇有些嚇人。 妙玉怔怔地想,难怪……难怪她不喜欢宝玉。 “可是遇上什么事了?”黛玉问她。 黛玉不大喜欢妙玉,但却又不好见她落难。 “他们……我不识得他们,他们却硬要将我带走……”妙玉说起此事,仍旧心惊,面色也跟着白了。 黛玉不由转头看向了和珅。 和珅同样不喜妙玉,但他记得妙玉的下场着实不大好。 便将她视作为黛玉挡灾的替身罢。 和珅这才动了唇:“将那几人拿下,送往府衙。” “刘全,继续前行。” 说罢,和珅连看也不看那妙玉一眼。 妙玉容色不俗,又有几分黛玉的气质。 按理说,纵使对她没什么心思,旁人也会多看一眼的。但和珅偏偏就仿佛将她视作木头桩子一般。 跟在马车旁的雪雁、紫鹃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由暗暗感叹。 能入和侍郎眼的,还当真只有他们姑娘一人啊。 …… 正如和珅说的那样,如今荣国府上下一团乱。 和珅带着黛玉进门的时候,还是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喊了,方才有人迎了出来。 出来的是宝玉。 宝玉看上去沉稳了许多,也沉默了许多,目光都显得暗淡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和珅与黛玉,闷声道:“祖母病倒了。” 黛玉忙道:“在哪里?我去瞧瞧。” 宝玉便闷不做声地在前带路。 而黛玉越是往里走,她便越察觉到,荣国府上下瞧她的目光竟然畏惧极了。 难道她如今瞧着显得可怕了许多? 如此想着,他们进了贾母的房里。 贾母是真的病倒了。 她靠在床上,见和珅与黛玉进来,先是畏惧地往后一缩,而后才绷住了身子,勉强笑道:“玉儿来了……” 黛玉却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外祖母怕她。 也怕和珅。 黛玉走上前去,只问了鸳鸯几句话。 大抵问了贾母吃什么药,身子可有好转,随后又道,说改日送些好药来。 贾母心下憋着怨气与怒气,她正待说她不缺这些,却又突地想起来。 不,缺的。 如今荣国府被抄了家,哪有不缺的东西呢? 她的神色恍惚了一下,随即再看向黛玉的目光,有些怨怼,却又有些心酸:“辛苦玉儿了……”黛玉一时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攥了攥和珅的手指,道:“走罢,回去罢。” 早在之前,她能提醒外祖母的,已经提醒过了。可那时,外祖母还当她有诅咒荣国府的心思。 如今她又能如何? 和珅攥紧了黛玉的手:“嗯,咱们回去罢。” 回去罢。 回如今共同的家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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